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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4評論第1章 孽根禍胎
我出生那一天,十里八鄉敲鑼打鼓。
“萬家生了個女兒,可喜可賀!”鄉親們奔走相告,將消息傳遍了整條大街。
不明就里的路人聽后撇嘴:“生女兒有什么可高興的,生兒子那才叫揚眉吐氣!”
“你懂什么?”有知情人站出來道,“這萬家已經有三個孩子了,全是男娃。造孽啊!”
路人的好奇心被吊了起來:“此話怎講?”
知情人道:“萬家三子,沒一個有出息的。成日里不是偷雞摸狗,就是四處搗亂。”
“官府不管嗎?”
“怎么管?這萬貴萬大人自己就是知縣身邊的椽吏,對三個熊孩子頭疼得緊。每次孩子犯事兒,他都得親自賠禮道歉,凡弄壞了東西,都按市價賠償。你說他一個月就那點兒俸祿,怎么夠呢?所以當萬夫人四度懷孕之時,萬大人就急壞了,這萬一……”
路人接道:“萬一再生個兒子,又是個賠錢貨!”
“正是這個理兒。”
鄉親們很是激動。女孩子長大后,總不會像哥哥一樣仗著家里做官到處欺人。
我娘茹霜更加高興。她終于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孩子。
前三個因為是男孩,祖母歡喜得不得了,寵溺無度,把哥哥們慣得無法無天。每次娘親想管,祖母就會無條件護著孫子,還倚老賣老,當著下人的面訓斥娘親。
“一個教書先生的女兒能嫁進我們吳家,那是天大的福分。什么事該做,什么事不該做,心中要有桿秤。”
我爹公務繁忙,不能時時刻刻護著娘親。三個哥哥又不懂事,每次都跟在祖母身后附和。
所以,我娘一直想生個女兒。
現在,她得償所愿。
爹娘給我取名,叫貞兒。
因為女娃不受祖母待見,所以只能由娘親自己照顧。娘親樂在其中,把我養得白白胖胖的。
我四歲開始念書,由娘親親授學問。無論是正史還是雜談,四書五經還是話本游記,只要我喜歡,茹霜就念給我聽。
偶爾爹爹得空,也會教我一些拳腳功夫。
我學得尚可,到六歲時已經有模有樣。
爹娘暗地里感慨:得貞兒為女,真是不枉此生啊。
原以為日子可以無波無瀾地度過,我也能平平安安地長成一個大姑娘。
然而在我八歲的一天,爹爹匆匆忙忙地回到了家里,臉色很差,額間隱有青筋暴起。見到大哥,掄圓了胳膊,揚手就是一個巴掌。
祖母心疼壞了,揉著大哥的臉大聲呵斥爹爹。
爹爹本是個事親至孝的好兒子,從不敢對祖母說重話,這一回他不但說了,還氣得渾身發抖,厲聲斥道:“若非母親無條件偏愛這個逆子,我們萬家何以招來這種災禍?”
祖母起初震驚于爹爹的態度,下一瞬就被爹爹話中內容所懾,結結巴巴道:“什……什么災禍?”
爹爹看著大哥,痛心疾首道:“你說,我床下暗箱里的官銀,是不是你偷的?”
大哥咬著嘴唇,不敢說話。
祖母護孫心切,氣鼓鼓道:“我道是什么大事,不過是拿了錠官銀。那暗箱還是趁你不在之時,我找了個開鎖匠幫乖孫打開的,等拿完銀子,又給你恢復成原樣了。害,咱家又不是沒錢,花了就花了唄。”
“娘!那不是普通的官銀!”爹爹驀然抬高了聲音,眼神中露出了從未有過的恐懼,“里頭注了大量的鉛。”
祖母不以為意道:“那又如何,不照樣有人收?”
娘親此時正好牽著我的手出來,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場景。她熟知爹爹的脾性,從來不會這樣大發脾氣,心頭浮上不好的預感,急忙壓低了聲音問道:“官銀注鉛,這是殺頭之罪。夫君床下官銀,是從何而來?”
爹爹道:“是從衙庫里偷偷拿的,原本打算交給即將來本縣巡查的于謙于大人。”
夫妻一場,不用贅言,娘親就什么都明白了。
官銀是知縣黃大人親自入庫的,還細細稱過,不可能不知曉里邊的貓膩。現距離收稅已經兩月有余,市銀也全部被融鑄成了官銀,過不了多久,這批官銀就會逐級上交到國庫。
爹爹雖然愚孝,卻是個忠肝義膽的好男兒。他見不得知縣與鑄行勾結,私吞民稅,所以表面裝作不知道,背地里偷偷拿出一錠,想要留作證據,交給京官于大人。
這于大人是個清官啊,赫赫有名的大清官。只要把官銀交給他,既能揭發灌鉛丑事,又能保證萬家安全。
可是,大哥萬喜提前把銀子花了出去,這意味著,爹爹偷拿官銀的事兒藏不住了。
知縣不是草包,他定會想到爹爹的意圖。官大一級,他隨便找個理由就能對爹爹不利。而更可怕的是,這樣大的“吞銀案”,不可能憑知縣一人就能做到,上級、上上級的官員,難道就不會發覺嗎?
這繩子如同穿螞蚱似的,不知道穿了多少朝廷命官。隨便出來一個,捏死我們全家就跟捏螞蟻似的。
娘親當機立斷:“老爺,我這就去收拾東西。”
爹爹凝重地點了點頭:“要快!”
祖母再蠢,也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了。
她輕聲地問爹爹:“兒啊,為娘真的闖禍了嗎?咱家的房啊地啊,就這樣放棄嗎?”
大禍臨頭,還在計較雞毛蒜皮。
爹爹沒有理她。
我年紀雖小,卻也能從爹娘的神情中猜到一二,從前富足安樂的日子,將會一去不復返。
我跟在爹爹身后小心詢問:“爹爹,以后貞兒沒有家了嗎?”
爹爹側首過來望著我,眼中露出溫柔之色:“出去躲躲只是一時,等于大人來了咱們又可以光明正大地回來。”
我認真地點了點頭,道:“爹爹,那阿青阿奇他們怎么辦?咱們可以把賣身契還給他們,叫他們自找出路嗎?”
自我記事起,娘親便教我“善”字如何踐行。
爹爹欣慰道:“好,就這么辦!爹爹去叫你幾個哥哥,貞兒到爹爹書房柜子的第三格去拿賣身契。等你拿來,咱們就走。”
府中一片兵荒馬亂。
我用凳子墊腳,成功拿到了下人的賣身契。正當我下了地準備往外走的時候,聽到外面突然傳來一陣整齊的腳步聲。好像,還有惡狗的叫聲。
我慌極了,匆匆忙忙往外趕,看到知縣黃大人帶著一隊官差,將家中團團圍住。
黃大人瞇著眼睛,小胡子一翹一翹:“萬貴,你好大的膽子,身為朝廷命官,知法犯法,監守自盜,偷竊衙庫官銀,按照律法,應處以極刑。府內男丁,流放遠地,至于女眷嘛……”
他一雙猥瑣眼睛上下打量了娘親幾眼,然后不懷好意地瞇起:“全部充妓。”
“不可以!”爹爹據理力爭,言辭鏗鏘,“此案未經審判,也未上交刑部定奪,你有何權利,定我萬家一門生死?”
黃大人湊近道:“怪就怪,你知道得太多了,又生出了不該有的心思,得罪的人啊,能從街頭排到街尾……刑部那邊你不用擔心,事后我自會走好流程。”
我這才知道,原來刑部也有份兒。這偌大的朝廷,竟滿是蛀蟲。
萬念俱灰之下,爹爹放下了自尊,哀聲乞求道:“你擔心的,從頭至尾不過就是我一人而已。老弱婦孺,何所懼也。我愿以一人身死,換取家人安然度日。”
“我若不答應呢?”
“滅門不是小事,難道黃大人不怕惹人懷疑嗎?善待活口,才好叫旁人知道大人沒有秘密。”
爹爹此言不差。
黃大人只猶豫了一會兒,便同意了:“如此,你便畏罪自殺吧。你一家老小,我自會放過他們。”
“好,希望大人信守承諾。”爹爹緩緩地拔出了腰間的刀,望向自己的娘親和我,尤其在看到我時,淚水盈滿了眼眶。
我大概猜出爹爹想要做什么,張了張嘴想要阻攔。可娘親卻緊緊地拉住我的手,用眼神示意我不要輕舉妄動。
我用力地眨眨眼,不讓眼淚流下來。多想再喊一聲“爹爹”,告訴他等我長大一定好好孝敬他。
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
爹爹把刀架在了脖子上。
我只覺眼前一片銀光閃過,伴隨清脆的鋼刀落地聲,血花就從脖子里噴出來,染了一地凄艷的紅。
我在這一刻意識到,我沒有爹了。
我再也沒有爹爹了。
我還來不及回報他,就永遠地失去了他。
佩刀躺在爹爹的身邊,因噬血而顯得妖異。它曾為保護一方百姓,抓了無數的盜匪。可現在,卻要了主人的性命。
從此以后,諸城縣會忘了爹爹的姓名。
天海開闊,容不下一顆忠臣的心。
我如墜冰窟,站在原地說不出話來。
一聲“爹”卡在喉嚨里,如溺水一般感到窒息。
祖母見到爹爹死去,瘋了一般沖上去打黃知縣。被官差拉開,狠狠地打了一頓。
趁著這個當口,娘親挪到了我的身邊,對著我的耳朵,用僅能兩人聽到的聲音,鄭重地說了一番話。
言罷,還提醒道:“貞兒,記住了嗎?”
我因悲痛過度,暫時口不能言,神志卻很清明,重重地點了點頭。
娘親露出了釋然的笑:“貞兒,萬家一門清白,就全交給你了。無論用什么辦法,你都要逃離這里。”
我用含著淚水的眼神詢問:“娘,那你呢?”
娘親沒有回答。
她毅然走到了爹爹身邊,撿起了地上染血的刀。
情急之下我的嗓子恢復,急忙撒開雙腿追去。我又驚又痛又絕望,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娘!”
可是已來不及。
娘親以同樣決絕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性命。在咽氣之前,她對黃大人說:“茹霜此舉,只為讓大人安心。”
我看著娘親瞳孔中自己的小臉放大,是悲痛欲絕的模樣。
娘親抬起手,摸了摸我的臉,像是在說:“貞兒,娘舍不得你。”
可是,她再也說不出來了。她好困,好困,在無限的遺恨中閉上了眼。
我抱著娘親的尸體,哭成了一個淚人兒。
天道,為何不公?善惡,為何不明?我生出了滿腔的悲憤,恨不得捅穿這混沌的天地。
可我也知道人微言輕,勢單力孤,小小螻蟻,捏不碎這蒼茫人間的一粒塵埃。想起娘親臨終前的交代,我抹掉淚水蹲下身去,在狗官充滿懷疑的目光中,做出了一個讓他大吃一驚的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