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使出了最后一擊:“太祖爺定下選妃制度,對后妃要求甚嚴。一需嚴守己責,伺候好皇上;二為生兒育女,替皇家開枝散葉;三為嚴格等級,尊卑有序;這第四嘛,便是熟讀詩書,聰慧賢淑。”
敬妃分辯道:“臣妾雖不通詩書,但熟讀《女誡》。”
“那是嬪、昭儀、婕妤、美人等品級的標準。”我緩緩道來,但一字一句,都打在七寸上,不給她喘息的余地,“選擇四妃的標準何其嚴苛,自縣、州、府一級一級選拔上來,能脫穎而出,被選為四妃,那是鳳毛麟角,寥若晨星。非但長相、身形要符合標準,還得內秀。即善解人意,懂得妙語解頤。若皇上心中煩憂,想找人說話,遇著淺見寡識的,豈不是對牛彈琴?可見太祖英明,后人自當遵循其則。”
“你……”敬妃終于意識到了我的目的,一張微有些黑的面龐泛上幾縷紅白之色,凝神思索,終于想出了應對之辭,“吾生有涯,而知無涯。以有涯隨無涯,豈不是癡心妄想?”
我心平氣和道:“可方才敬妃娘娘悖言乃是常見詩詞,并非生僻。”
她睫毛一顫,眼淚就要流出來:“皇上,她強詞奪理!”
皇上靜靜地看戲,瞧不出臉上表情:“朕已說過,后宮之事,交由皇后全權處置。”
皇后接道:“敬妃,以你之才,居于妃位,實在不能為六宮服也。非是本宮容不下你,而是祖宗規矩在上,不得不守。且你名不副實,必遭人忌,本宮也是為了你好,望你以后多讀書明理,莫要再鬧出今日這樣的笑話。”
她順勢跪下,奏請皇上:“臣妾秉守皇后之職,特向皇上請旨。降敬妃位份,以正后宮。”
皇上泠然瞥了貌如死灰的敬妃一眼,道:“就按皇后的意思辦。即日起,劉玉蕊降為昭儀,褫奪封號,遷居重華宮偏殿。”
劉昭儀軟軟地癱在地上,渾身的力氣都好似被抽走。
景霜向我投來感激的眼神。
皇上站起身來,捶了捶腰道:“才坐這么一會兒,就腰酸背痛的。著尚衣監,做幾個涼快又舒適的坐墊送坤寧宮來。”
立即有太監領命去辦了。
他走下臺階,往我身邊來:“萬貞兒,乾清宮的活兒還沒干完,就在這兒偷懶。還不快跟上來,把你分內之事做好。”
我立即向皇后娘娘告退,跟在皇上身后。
他好像被我氣到了,一路無言。一直到進了乾清宮,他才操起案上的一方硯臺,想要往我頭上砸來,又覺不妥,給放了回去。換成一本《孫子兵法》,重重地在我頭頂拍了一下。
我有些吃痛,但不敢言語,乖乖地跪著,態度順承:“請皇上責罰。”
他冷哼一聲道:“你這么有主意,還怕責罰嗎?”
我回答道:“奴婢是人,血肉之軀,自然是怕的。”
他在案前踱來踱去,一副余怒未消的樣子。忽然,他站定在我身前,指著我的鼻子罵道:“萬貞兒,你就是仗著朕對你……”
我仰起頭來,給他看滿臉的磊落。
他驚覺失言,改口道:“你就是仗著朕對你二次破局的欣賞,所以才恣意妄為,不把朕放在眼里了嗎?”
“奴婢不敢。”我一臉真誠道,“奴婢一心為了皇上和皇后娘娘著想,唯恐皇上、皇后被人蒙騙。”
皇上斥道:“朕看行騙之人是你才對!話說得這般大義凜然,其實全是為了自己。”
“奴婢不懂。”
皇上目光灼灼地看著我,好像要看到我靈魂深處:“好,朕今日就把話給你挑明了。劉玉蕊能說出‘吾生有涯,而知無涯’,證明其熟讀《莊子》,并非繡花枕頭。那兩句詩詞流傳甚廣,以字面意思理解使用者數眾,久而久之,大家就忘了其背景意義。羊隨大群不挨打,人隨大流不挨罰,劉玉蕊雖無功勞,卻也絕無過錯。你卻非要吹毛求疵,讓人不得不懷疑你的動機。”
我放慢呼吸,道:“是,奴婢的確想要劉昭儀付出代價。她虐待宮女,德不配位。”
“好一個義氣的女子!你的摯友,怕是要感動得涕泗橫流。可朕不是昏君,你也休想瞞朕。”他忽然捏住我的下巴,一張臉與我靠得極近,“你是何時得知,黃炳忠在袁州府任五品知州的?”
帝王威嚴,充滿了肅殺之色。強大的氣場撲面而來,快要將我的心理防線摧毀。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了。
劉玉蕊是江西袁州府上高縣人,而害死我父母的狗官黃炳忠現在那兒任五品知州。選秀選出了歪瓜裂棗,黃炳忠脫不了干系。
我這是助皇上尋了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去查八年前的吞銀案件。掩人耳目,暗度陳倉。
既已扯破,就沒什么好回避的了。我與他四目相對,低低地笑了起來:“果然一切都瞞不過皇上,奴婢這就招認。是上回出太皇太后的清寧宮之時,郕王在奴婢身后低聲說的。”
“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左右朝政!”他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下巴越來越疼,我恍若未覺,依然看著他的眼睛,緩緩道:“皇上九五之尊,豈是奴婢區區一個宮女可以左右的?奴婢不過是見不得碩鼠偷盜主人家的大米,有心替主人分憂。至于后果如何,奴婢未曾想過。只要保得主人家的糧倉,奴婢便無憾了。”
“難道你不是因為私心嗎?”
我被“私心”二字戳到,痛難自抑,索性豁出去了,忍不住頂嘴道:“皇上可知,女人進得宮來,是幸還是不幸?常言道,伴君如伴虎,這宮里的奴才,隨時都有性命之憂。規行矩步如景霜,差點被劉昭儀凌虐致死。我父母愛我疼我,將我當成手心的寶,又怎會為了一己仇怨,讓我等待太后儀駕?”
我眼睛慢慢地酸澀了:“我娘騙了我,她嘴上說是讓我為家人報仇,其實是想完成爹爹的遺愿,為大明江山盡一己之力。怕我年紀小,不懂什么叫忠君愛國,就以報仇做借口,讓我心甘情愿進入這皇宮。”
皇上眼神如幽深古井,讓人看不出他所思所想:“你這是在頂撞朕?”
我搖頭,聲音鏗鏘有力:“奴婢不是頂撞,而是以山東青州府諸城縣縣衙椽吏遺孤的身份,向皇上進言。只求皇上萬歲,江山永固!”
他松開了手,踱回了龍座前:“你就這么相信郕王?”
我下巴酸痛,緩了一會兒道:“奴婢不信他,但他沒必要騙奴婢。”
“郕王為何會知曉你的身世?”
“他自己去查的。”
“為什么?”
“因為他想拉攏奴婢。”
皇上上上下下地打量我,目光中生出不屑:“就你這樣的,有什么好拉攏的。”
不等我作出回答,他又道:“你有這個想法,為何不直接告訴朕,非要在坤寧宮將此事鬧大,這是置皇后于何地?”
我解釋道:“假如奴婢告訴皇上郕王有謀逆之心,皇上會信嗎?攀誣皇室宗親,乃是死罪,奴婢不敢冒險,只好迂回行事。皇后那里,皇上也不必憂心。皇后懷有身孕,處事嚴厲些不是壞事,正好可以震懾六宮,叫他人不敢妄動。”
皇上冷笑:“惠妃該感激你了。”
我忙道:“皇上可還記得周妃娘娘?”
皇上一臉膩煩道:“就她,膽子還沒老鼠大。身在妃位,半點本事也沒有。”
我建議道:“周妃是膽小了些,但英雄還需佩刀。”
“誰是刀?”
我鼓起勇氣道:“景霜。”
“就是那個受了針刑的宮女?”
“是。”我沉聲道,“今日之事,總會傳出去。后宮中人想象力豐富,閑來無事最愛揣測。敬妃虐打完景霜,就變成了劉昭儀。從此以后,還有誰敢動景霜一根指頭?景霜若去了景陽宮,旁人必定不敢再欺周妃。周妃的威望,自然是水漲船高。”
如此,周妃便能與惠妃抗衡。皇上想要的平衡之勢,輕松就可以做到。
而皇后與景霜那里,我也有了交代。
我將景霜當成恩人兼好友,發自心底待她好。可皇后也是我的恩人、知己,夾在中間,我不得不多思量些。
劉昭儀此舉太過沖動,我心底存疑。怕景霜踩著我的肩膀,想要攀上坤寧宮。
我一計四得,既懲罰了劉昭儀,又摧動了吞銀案,且把景霜安置在周妃宮中,杜絕她對皇后龍嗣下手的可能。至于荼蘼姑姑那邊,我與景霜也不至于一事無成、沒法交代。
只盼著她以后一心一意幫助周妃獲寵,莫要將手伸到坤寧宮去。
而促成這一切的前提,是皇上心中有我。
他說得對,我就是仗著他愛我。
《周易》說,君子藏器于身,待時而動。皇上對我求而不得的愛,就是我最大的武器。
然而帝王之愛猶如云煙,他會遇到更多更好的女子,若待他對我熱情散去,我還如何完成心中所愿?
所以,我才會這般迫不及待。
他思慮片刻,招手讓我過去。
在我離他大約兩尺近的時候,他出手如電,握住了我的手:“想要維持六宮平衡,或許還有另外的法子?”
我緊張道:“什么法子?”
“敬妃被廢,現在四妃中缺了一位。周妃怯懦,難當大用。或可另擇一妃,與惠妃分庭抗禮。”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簡單直白地與我訴說心意,或許也是最后一次。我的心在胸腔里“砰砰”地跳著,腦海中猶如萬蜂嗡鳴。
他的手心很暖,源源不斷地傳來他的渴望。萬千星辰朝我擁來,榮耀觸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