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變戲法似的從案底下摸出一個紙包,遞給我。
我受寵若驚地雙手接過。打開一看,是糖。小孩子吃的那種。
怪不得他要偷偷藏起來。
十九歲的皇帝吃糖,想想就有些……不怎么莊重。
還有些……讓人忍俊不禁。
但我現在的視線已經完全被眼前的糖塊吸引了。它們很白,如霜如雪,跟我以前見過的都不一樣。
我小時去街上買糖,無論哪家店鋪,無論原材料是什么,顏色一律烏漆嘛黑。長得雖丑了些,架不住好吃,塞一塊到嘴里,能沿著喉嚨一直甜到心里。
后來進了宮,也吃過一些,可從來沒有哪一塊是雪白的。聽年長的嬤嬤說,就連太后宮里的糖,都是漆黑的。
皇上這邊倒是好東西多,看著就格外有食欲。
他見我遲遲不動手,以為我不敢拿,遂拈了一塊,直接塞我嘴里。我沒有準備,嘴唇碰到了他的手指。能感受到他指間的溫度,還有上面傳來的好聞的墨香。
我有些怔忡。
他急了,故意板起臉道:“還愣著干什么?張嘴。”
我乖乖照做,一股甘甜沁入四肢百骸。相較以往吃的那些,滋味要勝過百倍。
他期待地問:“怎么樣,這糖還不錯吧。”
我點頭道:“皇上的東西,自然錯不了。奴婢托皇上的福,第一次吃到白色的糖。”
“那是自然。”他得意道,“要在去年,這整個大明都沒白糖呢。是前不久,一個糖廠在熬麥芽時,屋頂上突然掉下一片青瓦,落在熬糖的漏斗中。伙計們忙著去撿,卻見糖漿變了顏色,上層的白如霜雪,味道甘美不同于往日,中間的則是黃糖,嘗起來也不錯,而下層的依然黑乎乎的,口感自然也不比前兩種。大家覺得奇怪,又取其泥壓在糖上,果然再次出現了三色糖種,屢試不爽。這不,有了新鮮玩意兒,第一時間就給送到宮里來了。王伴伴知道朕好這一口,偷偷塞給我的。”
王伴伴,便是人人敬畏的司禮監掌印太監王振。
凡皇上做下裁決后,每一道奏章都要由王公公批紅,然后再交內閣撰擬詔諭頒發,權力不可謂不大。
可見這位王公公,是多么深受皇上的信重。
他弄來的東西,必是好物。
我嘗了一塊,便不敢再吃。
皇上卻一股腦兒地將紙包塞給我,道:“你幫了朕的大忙,這糖就賞給你了。下回有機會,朕再賞你吃蒸餅、菓餅、團圓餅、玫瑰餅……都是加了糖的,一個賽一個的好吃。”
正說著,外面傳來動靜。
皇上立即坐端正了,我也匆匆把糖塞入懷中。
王公公引著一個四五十歲的匠人過來,兩人一齊向皇上請安。皇上喊了“免禮”,匠人這才細細地端詳起畫。
一會兒之后,匠人道:“回皇上的話,這些鑰匙,全都一樣。”
皇上心情大好,賞了匠人五十兩銀子,并叫王公公連夜把畫送到驛站,好好地打那瓦剌人的臉。想想他們臉上可能出現的表情,皇上就忍不住樂。
人又散光。
可是我卻樂不起來。
因為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畫上的玄鐵大桶又厚又沉,八個錦衣衛都未必能抬得動。
瓦剌人以玄鐵出題,就是杜絕了錦衣衛搬起大桶罩住死亡蠕蟲的可能。
但是,玄鐵極為罕見。且不說礦源在我大明,就是相關的冶煉技術,也只有我大明才掌握。這是小時候我爹告訴我的,整個大明加起來也沒有多少。短短八年過去,瓦剌怎么會有這么多的玄鐵儲備?
畫由心生,他們的每一筆都暗藏寓意。所以我不認為這么多的玄鐵出現是巧合,很有可能是瓦剌人借畫在向大明立威。
思及此處,我向皇上道:“奴婢有個問題,斗膽敢問皇上。還請皇上看在奴婢一心為大明的份上,饒恕奴婢死罪。”
他興致盎然地看著我:“你說。”
我吸一口氣,道:“最近幾年,瓦剌可有犯我大明?”
皇上眼里雖露出了疑惑和震驚,卻還是回答了我:“小人猖狂,一時崛起,便時常南下侵擾我朝疆域。還有他們的太師也先,經常以朝貢為名,騙取我朝的各種賞賜。”
我好奇道:“如何騙?”
皇上答道:“我大明重視禮儀,凡進貢的使者,無論貢品如何,都會禮尚往來,賞賜頗為豐厚,并且按人頭派發。于是他們前來進貢的人越來越多,帶來的貢品也越來越不濟。最近幾年,已經不是他們上貢給朕,而是朕反貢給他們了,真是豈有此理!”
這下我印證了心中的推斷,把玄鐵的問題一說。
皇上豁然開朗,道:“好,朕連夜派人去查,看是哪個鐵礦出了問題,再去查查,是誰把技術泄露了出去。”
說完后又用之前那種熱情似火的眼神看著我:“貞兒,你真是朕的福星啊。”
我心肝一抖,道:“皇上折煞奴婢了,奴婢不敢當。若沒別的吩咐,奴婢就退下了。”
他揮了揮手:“去吧。”
待我走到門口,又叫住我:“萬貞兒。”
我回頭:“奴婢在。”
他指著我的臉道:“以后別用胭脂在臉上畫麻子了,丑得很。”
我急忙跪下:“奴婢死罪。但奴婢不是故意的,方才只不過是和好姐妹在一塊兒玩,不小心點上的。”
他聽后,不笑也不怒,只說了一番意味深長的話,緩緩的,卻很有力量,叫人聽著膽戰心驚。
“朕小時候也玩過,為了逃學。每個人在做一件事時,背后總有一個理由。”
我跪在地上,只覺得冰涼無比。
真真是自作聰明,反被聰明誤。
好在皇上沒有深究,須臾后便叫我退下。
我一只腳邁過門檻時,聽到他在后面輕輕地說:“等哪天宮后苑的海棠開了,你便來御前伺候吧。”
我不知是喜是悲,道了聲:“是。”
然后匆匆跑了。
皇上他真是……良苦用心啊!
一個月后,海棠花開。
一個月后,封后大典。
皇上看出我拒他于千里之外的意圖,特命我在大婚之后過去伺候。我不知道他這是惜才,還是憐惜我這個人。他考慮得這般周到妥帖,反倒讓我覺得是自己眼界太窄,格局太小,小心思太多。
從今以后,好好地伺候便是。少想那些有的沒的。
皇上大婚那天,李公公來傳話,叫我去太和殿給各位主子斟酒。
我又見到了孫太后,還有荼蘼姑姑。
今日的孫太后裝扮十分大氣,著深青色翟衣,領、袖、衣襟,無處不施以紅色緣邊。面仿宋妝,并加以改進,貼珠翠面花二副,計十八件,并配描金云龍紋樣抹額,綴珍珠二十一顆。再往上,是飾有大珠花九樹的九龍九鳳冠。這風頭,簡直是想把在場所有的女子都壓下去。
包括太皇太后,也包括皇后。
她就那樣高抬著臉,昂首挺胸地走向龍椅的左側。右側是太皇太后,她這樣坐并無不妥。
可這時太皇太后卻喝住了她,道:“善祥還未來,你怎好占了她的位置?孫承,你真是愈發沒有規矩了。”
孫太后反駁道:“母后,這么多年兒媳忍氣吞聲,還不是為了您的顏面。可您呢,您有否考慮過兒媳的感受。胡氏她原本是先帝的嫡妻,理應坐在兒媳上首,可早在宣德三年,先帝就將她廢了。她現在不過是一個道姑,一個廢居在長安宮的‘靜慈仙師’。而我,才是當之無愧的皇太后啊!”
此事我略有耳聞。
太皇太后打一開始就不喜孫承,偏好胡善祥。
在胡氏被廢后,她常召胡氏陪她一起居住在清寧宮。內廷朝宴之時,還命胡氏位居孫承之上。
孫承為此,怏怏不樂。
我以前聽到這些傳聞,總覺得太后可憐。現在想來,可憐之人必有其可惡之處。
太皇太后聽到孫承的逆上之言,不急不怒道:“前幾年哀家攝政的時候,孫太后從無異議,如今難道是看我一把老骨頭了,就可以隨意沖撞。也罷也罷,老骨頭了,人不中用了,國家大事上,也幫不了皇上了,想那瓦剌使者上個月作圖羞辱我大明,哀家召集內閣……哎……大好的日子,說這些做什么呢……來來來,孫太后快坐!”
姜果然是老的辣。
這就是四兩撥千斤。
孫太后再不樂意,為了兒子的江山,也只能忍氣吞聲。
她福了福身道:“母后哪里話,是兒媳僭越了,兒媳見母后身子骨健朗,定能長命百歲。”
我明著在一旁的席座上倒酒,暗地里偷偷地觀察著她。只見她袖中拳頭緊攥,手背上青筋畢露。再配上那張謙恭微笑的臉,叫人感到渾身不適。
正想著胡氏怎么還沒來,外面就有太監喊:“靜慈仙師到。”這靜慈仙師的名號是先帝所賜,大家都這么叫她。我定睛一看,心差點從胸腔里跳出來。
嘴一張,一個無聲的“娘”字脫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