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之人見到香囊,大多露出了欣喜的光芒。
皇上笑道:“原來皇弟早已有了心儀的女子,竟瞞得這般好。”
太皇太后亦道:“祁鈺啊,你也老大不小了,快跟皇祖母說說,看上的是哪家女子?”
郕王默默不言。
皇后七竅玲瓏,道出了郕王的顧慮:“莫非那姑娘家中門楣不高,皇弟不敢開口?依嫂嫂看,姑娘的品性是頂頂重要的,家世如何,倒不顯得那般要緊。雖為顧及皇家顏面,只能委屈那姑娘入府做妾。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何須在乎妻妾之分。”
她的一番話,既全了情,又全了禮。沒有皇后高高在上、一本正經的嚴肅,反而字字句句,都在發自肺腑地為郕王打算。
這樣的人,無論是誰,都會心生親近;無論是誰,都討厭不起來。
郕王羞澀地低下了頭。
我的手心有薄汗沁出。
郕王此舉,絕不是為了求娶景霜。
他在宮中毫無根基,景霜是他重要的工具。他若納景霜為妾,便是戳瞎了自己在宮中的一只眼睛。
他也許有無數雙眼睛,卻沒有哪一雙,像景霜這般忠誠而好用。所以,他的目的并不在此。
我總覺得,冥冥之中,有什么東西被遺漏了,而這遺漏的部分,正是事情的關鍵所在。
皇后眼尖,瞧出了香囊的不尋常之處:“皇弟,你這香囊里裝的是什么?”
她的嗅覺好生靈敏:“甜甜的,像是糖味兒。”
我豁然省悟,是白糖!
皇上順著她的視線瞧去,一張臉在短時間內變了數變,由黃變白,由白轉青,最后變成了黑色。一雙眼睛也變得陰沉沉的,盯著郕王道:“皇弟,你這香囊是誰送的?”
郕王把玩著香囊上的穗子:“一個宮女。”
“與你什么關系?”
“傾心相愛的關系。”
他挑釁似的勾了勾唇,眼風狀似不經意地往我身上一掃。皇上也跟著轉過頭來,對上了我慘白的臉。
我不敢去看皇上的眼睛,立即跪下:“皇上,這香囊是奴婢的。”
非是我要承認,而是不得不承認。
朱祁鈺好生陰險,知道光有白糖并不能拿我如何,所以他以景霜為箭,順利地戳中了我的要害。
我若不認,接下來太皇太后就會傳召司制司。憑著司制司的本事,要想以一個香囊找出刺繡之人,簡直易如反掌。
景霜可以否認自己偷盜白糖,但卻洗刷不掉她與郕王有私的事實。一個出宮建府,很少在宮中走動的王爺與宮女有了私情,怎么看都不太正常。為了消除皇上對郕王的戒心,景霜一定會說是自己故意勾引。如此一來,景霜小命難保。
她是我的姐妹,更是我的恩人。如今她有難,我豈能見死不救?
我心底里明白,朱祁鈺實在是舍不得景霜這顆棋子的。他就是仗著我對景霜的感情,肆無忌憚地開了這一場賭局。
只要我承認,他便贏了。
他的目的并不是得到我,而是——毀了我。
“招安”不成,何若毀去。
滿殿俱是訝異之色。
太皇太后遞了個眼神,張嬤嬤便站出來問:“如果老奴沒記錯的話,這位就是皇上身邊新晉的萬御侍吧。聽說萬御侍替皇上解了兩個困局,頗得皇上賞識,太皇太后也常與老奴念叨,說萬御侍聰慧無雙,難能可貴。可今日這事,辦得不怎么漂亮。萬御侍應該知道,宮內禁止私相授受。”
我垂眸道:“回張嬤嬤的話,奴婢承認香囊是奴婢所有,但絕不承認曾將它送給郕王殿下。奴婢繡此花開并蒂香囊,是想祝福皇上皇后,唯愿帝后永結同心,白頭偕老。卻不知何時行路匆匆掉了,被郕王殿下給撿去了。”
我轉向郕王的方向,磕了一個頭:“郕王殿下莫要再開玩笑,以免奴婢賤身辱了殿下清白。”
郕王未料到我會說出這番話來,有片刻的沉默。但他很快想到了置我于死地的計策,道:“貞兒,我知道你是為了我才故意不認的,其實你大可不必如此,我從未嫌棄過你的身份。除非,你向我證明你心里沒我。”
一口一個“我”字,說得好不親熱。
他擺明了就是要我提供證據證明香囊非是我親手所送,可《大明律》又哪有“受害者自證”這一條。
然而他是王爺,我是宮女,我若拿不出證據,旁人疑心的定然是我。
無奈之下,我鼓起了勇氣,抬起頭來,望向皇后娘娘:“不知娘娘可否記得,有一日娘娘與奴婢順路行走,奴婢向娘娘提出,說是繡了個并蒂蓮花的香囊要送給娘娘。娘娘問奴婢這香囊長什么樣兒,奴婢說,尋常的并蒂蓮都是白色或粉色,但奴婢將之繡成了紅色。因為只有紅色,才配得上娘娘正宮的身份!”
這是我方才在危急之中,臨時想出來的辦法。
當初景霜繡花,還問過我的意見。我說紅色好,代表紅紅火火,人活著,就該追求那般絢爛的顏色。
我的人生過得像一張白紙那般慘淡,所以我向往熱烈歡快的生活。哪知當時隨意一言,竟成了今日救命的線索。
但光憑這些,還不足以讓殿內那些老謀深算的人信服。
走投無路之下,只好求助于皇后。
她曾在月下對我說過“是友非敵”四字,也曾握著我的手說“日久見人心”。她那恬靜淡然的氣質,真摯誠懇的話語,我到現在還記憶猶新。
但愿我沒有信錯人,她能幫我一回。
幫我圓謊,幫我度過今日的劫難。
這是一場豪賭,賭贏了雙方各有好處。往好處想,或許我真能攀上高枝與她成為姐妹;再不濟她捏著我的把柄,可脅迫我成為她在后宮站穩的助力。
皇上聞言,面色稍舒。
他以詢問的眼神看向皇后,期待著皇后肯定的答案。
無論是誰,都不希望自己身邊出一個吃里扒外的狗奴才。
皇后用手指輕輕地敲了一下腦袋,淺淺地笑了起來:“啟稟太皇太后,啟稟皇上,都怪臣妾忘性大,差點冤了萬御侍。多虧萬御侍將細節提起,臣妾這才想起,萬御侍的確說過要把香囊贈予臣妾,前幾日她還告訴我,香囊不小心丟了。哪知被皇叔給撿到了,以為萬御侍是故意丟給他的。真真是一場巧合,一場誤會呀。”
說罷,皇后溫言向郕王道:“皇弟,你說是不是呀?”
郕王沒想到皇后竟會配合我演這一出好戲,呆呆道:“啊,當時萬御侍走在前邊,香囊突然掉落,臣弟還以為,還以為萬御侍對臣弟有心,只是姑娘家面皮薄,才用了這種方式……”
我能想象得到,在郕王裝傻充愣的面容下,是驚,是怒。是大驚失色,是怒不可遏。
可他輸得一敗涂地,還能怎么樣呢?
太皇太后嗔怪道:“祁鈺,你說說你,人家萬御侍不過是丟個香囊,你便如此心猿意馬。哎,你皇兄只比你大一歲,做事卻比你穩重多了,你可要多向你皇兄學習啊。”
“皇祖母教訓得是。”朱祁鈺俊臉一紅,搔了搔后腦勺道,“孫兒不過是見萬御侍貌美,才胡思亂想。要是換了個丑的,孫兒才不理呢。”
“你啊你,看來得早日替你擇個王妃好生管管。”太皇太后笑道。
危機似乎是解除了。
然而一直靜立在一旁的荼蘼姑姑卻突然開口:“回太皇太后的話,老奴在宮中多年,見到的都是黑色糖塊。只在前幾日,光祿寺送來一些顏色綿白的,說是地方糖廠新制造出來的,第一時間便緊著宮里。白糖乃稀罕之物,萬御侍的香囊中怎會無故出現,莫非,是蓄意偷盜?”
該來的還是來了,我后背一緊。
我與皇后交好,荼蘼姑姑看不過去了嗎?不過就算沒有她,旁人也會提起。
我用眼睛的余光打量著皇上的神色。
他面色平靜,好似什么都不知道。
其實壓根不用看,從他一直保持沉默,我就該知道,他并不想讓在場之人知道贈糖一事。
他不認,我又如何說得。
是我的報應吧。從皇后那里占來的便宜,就要從皇上身上還。
于是,我默默地低頭,當著所有人的面,說出了“莫須有”的事實:“奴婢仗著皇上信任,于皇上處偷來此糖。一時嘴饞,還請太皇太后、皇上、皇后恕罪。”
“恕罪?如何恕罪?”太皇太后為人公正嚴厲,眼里揉不得沙子,“一時嘴饞就可偷盜,若萬御侍起了什么不該有的心思,不知道還會做出什么來。必當重罰,以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