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兒坡，變化有點大。

原本荊棘三兩雜草叢生的坡面已經被石塊壘砌的整齊，坡下滿是轍印的土路也修成了一條官道。

兩側的大柏樹枝繁葉茂，遮擋了不少烈日陽光，樹上的知了聲聲叫著夏天。

坡下的麥田已經成熟，不少農戶在收割，彎腰左手拘一把麥稈，鐮刀揮舞間只留下整齊的麥茬，桐油一般的后背泛著豐收的光，偶爾起身捶腰擦汗，也是笑容滿面。

楚修緣站在坡道上，望著麥田背后的夙原鎮，有些懷念。

深山修道六載，被師父驅離，讓他去尋找那虛無縹緲的仙，走著走著，竟又回到了初來的地方。

六年前，就在這個地方，一個爽朗的農家漢子帶著一個七歲的小丫頭，在一場大雨中把突發風寒的他帶回家。

一碗熱粥，喝到了初來乍到的溫暖。

此后兩年間，籬笆內外田埂間，楚修緣背后多了一個“修緣哥哥”叫個不停的跟屁蟲。

如今夙原鎮昔日粗陋的土坯房換成了青磚紅瓦，杜大哥家的籬笆院子竟也拆走了，叫他無處可循。

六年的變化，竟如此之大。

楚修緣站了片刻，走向一邊賣瓜的農家涼棚。

“老丈，勞駕打聽些事，可知此地杜大中一家搬往哪里了？”

賣瓜的老者見有客來，急忙起身，卻聽的一頭霧水，片刻之后才面色古怪的看著楚修緣。

“你這后生，莫不是拿老頭子消遣，杜叔已經走了十余載，也就是遇見了我，換做其他人怕不是連杜大中這個名字都記不起了。”

楚修緣一愣。

“前面不遠處柏樹涼亭下有個阿婆，是杜叔獨女，算算時間，家人也該來接她了，你可以去那里等等。”

杜大中的獨女……楚修緣想起了那個跟在他身后，蹦蹦跳跳的喊他“修緣哥哥”，問著十萬個為什么，臉上總是帶著笑容的小姑娘。

“那阿婆……可叫做杜念瑤？”

“似是這么個名字，唉，上了年紀，誰還在乎名字，已經許多年沒聽到有人喊起了。”

楚修緣如遭雷擊。

舉目望去，涼亭下瘦小單薄的背影盡顯佝僂，梳著一頭銀發，拄著手杖在眺望，不知在盼誰來，竟已是將近古稀之年。

這一幕給楚修緣的觸動極大。

眼前一切事物的邊界感漸漸變得模糊，映入眼簾的整個貓兒坡也在飛速變化，涼亭內那個孤單的背影，在時光倒退中，似乎又變成了那個無憂無慮，笑聲清脆的小女孩。

楚修緣想起了師父的話。

“修緣吶，深山求來的都是道，蕓蕓眾生看來的才是仙，你該出去走走了，去看看塵世萬千，走遍名山大川，其中或許才有你心中所求之物……”

“可是師父，我一心問道，不求仙。”

“……”

“師父為何不去尋仙？”

“滾犢子，我已經沒什么能教你了。”

“……”

山中無甲子，原來六年的深山修道，塵世竟已過六十載？

不知道他老人家是否預見了眼前這一幕，可謂用心良苦。

昔日故友已入黃土，連那個總喜歡黏在他身邊的小丫頭，也變成了風燭殘年的阿婆。

“烈日炎炎似火燒，她為何獨自一人在此，家人怎能放心的下？”楚修緣有些奇怪。

老漢嘆息一聲，搖著蒲扇說道：“也是造孽，三十年前，她小兒子進京赴考，一去便再沒回來，她就在亭子里等了三十年，等走了老父親，等白了頭發，人也犯了癡傻病，耳不能聽口不能言，近年來眼睛也似看不見了，卻固執的每天都要來這里……可憐人吶！”

“不曾報官嗎？”楚修緣皺了皺眉。

“何止是報官，舉家去過京城，家當都沒了也未尋回，京城的官家說三郎根本就沒進城。”

……

“修緣哥哥，貓兒坡的酸棗熟了，我給你摘了好多，你快吃。”

“修緣哥哥，阿爹說娘在天上看著我，只要我開心，她就開心對不對？”

“修緣哥哥，開心是什么？”

“修緣哥哥，門口的大花轎好漂亮，長大了你會娶我嗎？”

“修緣哥哥……”

……

往日里的一幕幕閃過心頭，楚修緣怔怔的望著那個瘦弱單薄的背影，告別了老漢。

走到涼亭里，看著那望穿秋水的渾濁眼睛，熟悉又陌生，楚修緣漸漸地釋然了。

有些傷感，不過心中那一份惦念，也隨著甲子的時間放下了。

緣分一道橋，來則聚，去則散。

楚修緣想了想，已經是不打擾為好。

這段緣分，終究是他錯過了，杜念瑤的一生中，他也不過是個過客。

像小時候一樣，抬手揉了揉念瑤的頭發，開口說道：“自此余生，耳聰目明，百邪不侵。”

杜念瑤茫然的看著自己的雙手，佝僂的身軀漸漸直了起來，連頭上的銀發也回轉了不少。

【祈福，驅邪，去病】

“修緣……哥哥，是你嗎？！”

已經走遠的楚修緣笑著擺了擺手，一片落葉飄飄蕩蕩落在杜念瑤眼前，停頓了片刻。

再之后，杜念瑤眼前便無楚修緣。

【一葉障目】

不遠處，老漢手中的蒲扇掉在地上。

似是不敢置信，瞪大眼睛看著活動自如的杜念瑤，狠狠地揉了揉眼睛。

“老婆子，老婆子，我遇到神仙了。”

身后吃力拉著冰水的老婆子白了自家老漢一眼，沒好氣道：“白日做夢，趕緊滾過來幫忙，就要晌午了，多冰一些西瓜賣多錢！”

“真是神仙。”老漢比比劃劃。

“神仙也不渡窮死鬼，趕緊的！”

“就來就來。”

烈日當頭，一中年男子推著獨輪車從官道走來，見到老娘到處走動，嚇了一跳，連獨輪車都扔了，連滾帶爬的跑進了亭子。

“哎喲我的親娘啊，你小心點別摔了。”

杜念瑤拍掉大兒子的手，“你親娘還沒老到不能動。”

“娘，你……癡傻病好了？哎喲親娘哎，你輕點，耳朵掉了，輕點哎……”

雖然疼的嗷嗷叫，臉上卻滿是笑容，眼淚也止不住的往下淌。

陰霾盡去，豈能不是晴天？

瓜棚內，老兩口目瞪口呆的望著亭子，對望一眼，驚措連連。

“真是神仙？”

“真是神仙。”

“敗家爺們，怎不拜福？”

“往日無憾，近日無求，拜來作甚？”

楚修緣的腳步一頓，繼而輕快了許多。

最平凡的人，也能活的通透。

……

夙原鎮并不大，分分散散六百余戶，依貓兒坡而居，兩條主街由東向西，最終又匯聚在一起，由一個入鎮牌樓結束。

六十年前的牌樓可沒有這么大。

楚修緣愣愣的看著大氣磅礴的石雕沖天式牌樓，信步走進其中。

在鎮子里買了些打孔燒紙，半斤杏花酒。

穿過鎮子向北，有一處邦墓區。

楚修緣找了片刻，在杜大中墳前坐定，放好燒紙，倒上兩杯杏花酒，臉上的笑容已如見面。

“風息，火起！”

燒紙燃死，酒入地。

“山中無歲月，杜大哥莫怪。”

“不知道臨死之前是否還記得我這個外鄉人。”

“念瑤的兒子……我試試看能不能找回來，畢竟時間太久了，杜大哥別抱太大希望。”

楚修緣笑的很平靜，杏花酒入喉，一如六十年前那般烈。

“也是拘泥了，此時你想必早已轉生，快到了私塾的年紀，我這些話，也不過是說與自己聽罷……嗯？”

楚修緣忽然皺了皺眉頭，掐指算算，臉色變得凝重。

竟沒有轉生，這不應該了。

“此間土地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