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修緣用一頓管飽細切牛肉的代價，讓九月答應了在客棧里等他回來。

客棧里的人都已經睡下了，店門無聲打開，又無聲的關上，坐在角落里值夜的伙計正在打哈欠，打了一半猛地停住，換成了吞口水。

等了片刻，見再沒了動靜，才提著籠燈小心翼翼的向著門口走去，走到一半，又退回來取了個長凳，持在手中，膽子也壯了一些。

終歸是什么都發現不了的，這也是好事，松了口氣的伙計重新回到角落里打盹。

夜空灰蒙蒙的，看不見星光，就連月亮也是個朦朦朧朧的玉盤，頑強的散播著天光。

街道上冷冷清清，有些悶熱，楚修緣走的并不快，一路上也沒遇到什么人，連巡城的士兵都不見一個。

陰氣果然很重，卻找不到源頭，就像一直在籠罩三陽亭，到了夜間陽氣不足的時候，才尤為明顯。

或許是那陰魂聚集的鬼肆在影響整個三陽亭，又或許是一個隱藏起來的大鬼，才能聚集這么多的陰魂。

既然遇到了，就沒有不管的道理。

楚修緣慢慢的走遍了整個三陽亭，都沒有感受到任何邪祟的氣息，心中的好奇卻愈發的濃郁。

師父嘴上說沒什么能教他的東西了，可楚修緣知道，他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大多都是在這滾滾紅塵之中。

要看，走遍萬水千山，歷盡人間百態。

可看什么？

看人間苦難，能幫一把是一把。

看紅塵繁華，也體會世事的多姿多彩。

宵禁中的三陽亭熄了街邊的燈火，樹上的知了也停了，一陣風吹過，街邊的燈籠晃晃悠悠，遠處傳來陣陣狗吠的聲音。

不知不覺間，就來到了三陽亭縣城的中心，那個被封禁的南關娘娘廟附近，抬頭看了看半空的烏云，笑著說道：“且散去吧。”

撥開云霧見月明，帶著斑駁天光的烏云，像是拉開的帷幕，沒多久便是一片星羅棋布。

于是三陽亭四處的明暗也變得豐富了起來。

這時，一行人從街邊拐了出來。

為首是幾個僧人，排成兩行，雙手合十虔誠引路。

身后跟著一個空門老僧，旁邊一個緋色羅袍的蓄須中年。

兩人身后則是一隊縣兵。

楚修緣已經退到了街邊，神色平靜的看著偶遇的一行人。

緋色羅袍的蓄須中年應該便是三陽亭知縣大人，神色剛正劍眉凝煉，走路時帶著些許期待和更多的憂慮。

老僧袈衣老舊，卻怡然，腳步也輕便，手持禪杖，臉上帶著從容和煦的笑容。

走著走著，腳下的步伐卻沉重了起來，最后干脆停下腳步，側頭望來。

知縣詫異，跟著停下腳步，順著老僧視線看去，嘆息一聲。

“虛心法師眼前這座廟，便是已經封禁十余年的南關娘娘廟了，原是香火鼎盛備受尊崇的城隍，本官至今都無法理解她為何會執意做出如此違背天綱地綸的事情來。”

卻不知道，虛心法師看的并非封禁的南關娘娘廟，而是楚修緣。

見老僧看來，楚修緣臉上露出一個笑容，對著老僧點了點頭，算是招呼。

老僧遲疑片刻，終是沒有說破，而是右手合十唱喏一聲，回禮之后便重新上路。

“既是朝廷敕封天宮審查的正神，知縣大人為何沒有秉明天宮，卻尋上我空門中人？”

“法師有所不知，南關娘娘雖聚眾陰魂，卻也履城隍之責，別說本官上書天宮無用，就連那陰司都無可奈何，求助空門，本官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老僧倒也沒有責怪知縣大人之意，既然答應了，便終是要會一會這南關娘娘的，希望她能懸崖勒馬，回頭是岸。”

“有勞諸位高僧。”

楚修緣聽的一愣一愣的。

聚眾鬼肆是真的，可萬萬沒想到，背后竟然是南關娘娘。

如果跟上去的話，說不定能弄清楚三陽亭怪事的來龍去脈，也能打聽一下杜大中三尸魂的下落。

可現在還有事情要做，想來以南關娘娘的法力和聚眾的陰魂，不至于被虛心法師輕易超度。

虛心法師也沒有這個職權能夠審判一個城隍，哪怕這個城隍現在已經被朝廷剝奪了神職，可天宮的判令畢竟沒有下來。

過了今晚再去拜訪也不遲。

如此陰氣之下，三陽亭百姓夜間怎能睡得安穩，長此下去會落下難以回轉的病端，這是楚修緣不能不管的。

這也是他宵禁之后出來的主要目的。

要怎么管呢？

不如借一點星光，燒一把火。

虛心法師和三陽亭知縣等人走遠之后，楚修緣收回目光，抬頭望去，伸手緩緩一拘。

一抹星光便出現在他的手中。

很微弱的星光，只是一點點。

足以讓三陽亭的紅塵之火燒的旺起來。

……

永安十三年夏，七月十九，小暑。

瀚州南關三陽亭縣上空，原本平靜燃燒的紅塵之火，忽然熾熱起來。

火光漫天，映的蒼穹通紅一片，洶涌燃燒的紅塵之火如海般波濤洶涌，一浪高過一浪。

紅塵之火映照之下，三陽亭街道上，一個道人的身影漸行漸遠，身后的影子越來越長。

行走中的虛心法師忽然渾身一震，神色駭然的抬頭望向半空。

一旁的知縣愣了一下，欲言又止，今夜的虛心法師好像格外的古怪，難道是即將面對南關娘娘，也是心境不穩？

片刻之后，就連知縣都有一股暖洋洋的感覺，不同于夏日燥熱，是一種讓人否極泰來的舒適感，忍不住長舒一口氣，臉上的表情也變得迷醉。

這不是知縣一個人的感覺。

三陽亭內，無論是在睡夢中的百姓，還是宵禁中清醒的黎民，都瞇起了眼睛，發出了長長的舒適之聲，似乎連那多年的困頓也都消失不見了。

“遇到高人了。”

虛心法師喃喃自語，轉向來時方向，左手持杖，右手合十，再次彎腰行了一禮。

“發生了什么，什么高人，法師在說什么？”

虛心法師展顏一笑，說道：“道門高人經過三陽亭，乃三陽亭百姓之福，今后不會再受陰氣纏體之苦了。”

“竟有此事？”

知縣大喜過望，急忙問道：“法師如何知道？”

“來時路上，有幸一面，便在南關娘娘廟附近。”

“竟……竟有此事？”知縣茫然，問道：“本官為何沒有見到？”

“……許是緣分未到。”

“倒是可惜。”

“知縣大人便送到此處吧，今夜紅塵之火旺盛，知縣大人呆在城中好處多多，便不要隨老僧出城了，有此益助，老僧今夜的把握也大了一些，即便無法迫使南關娘娘散了鬼肆，也定要弄清緣由。”

知縣再喜，恭敬一禮，道：“本官在縣衙恭候法師歸來。”

……

“道長！”

九月從窗口跳了下來，快速走到楚修緣身邊。

“著火了！”

楚修緣關好房門，笑著說道：“我知道，火是我放的。”

“為什么？”

“燒一燒，百姓們睡得好。”

“為什么？”

“我困了。”

“哦，你睡吧，我再看一會。”

“為什么？”

“這火很好看。”

楚修緣笑笑，和衣而眠。

不知不覺間，做了一個夢。

夢中還是這間客棧這間屋子，九月蹲在窗臺看著天外，天光照在身上，披上一層銀灰。

一白衣女子推開房門，蓮步輕緩，看不清容貌，只見婀娜之姿，沁香如蘭，來到臥榻前微微一服。

“深夜打擾尊駕，多有冒昧，還望尊駕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