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來茶香入喉涼，道是人間閑如仙。

和老者道別之后，楚修緣便怔怔出神，思考心中的問題。

在這個落后到甚至連天宮地府都在磨合期的世界，仙到底是什么？

道觀修行的時候，師父便不止一次和他說過，心中有不屬于這個天地的傲氣，這輩子都別想入道。

這是無法避免的事情，這里沒有燈紅酒綠的璀璨生活，也沒有科技滿足人類奢望的舒適，每日里操勞生計，還要惦記妖魔鬼怪的迫害，讓他如何融入其中？

可你看那涼茶棚的店家忙里忙外，汗巾干了濕，濕了又干，臉上卻總是洋溢著笑容，能看出來是真心的，并非服務之用。

他在開心什么？

這般生計，不難受嗎？

還有那連名諱都沒有留下來的老者，活得通透，雖然不是大智者大悟者，卻能在自己心中那顆小小的種子發芽之后，洗盡鉛華，回歸本我，也是一種怡然自得。

此后余生都不再有任何遺憾，活得瀟灑。

這難道就不是仙了？

在楚修緣的認知里面，有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感悟，有快活似神仙的境界。

這仙，又是什么？

想來也是可笑，楚修緣根深蒂固的傲氣來源之地，能夠快活似神仙的又有幾人？

絕大多數的勞苦大眾還不是一樣如這涼茶棚的店家，過著苦哈哈的營生，卻未必能有他這份姿態。

同樣是伏天，連皇帝都在遭受酷熱，最多有冰塊降溫，卻也不是全天候的。

一旦到了晚上，便是皇宮里面的冰都是要停掉的，和涼茶棚的老板又回到了一個水平上。

說不定還沒有涼茶棚的老板睡得愜意和安心。

這種落差，并不難接受。

比這個落差更大的，不存在于這個天地，只存在于楚修緣的心中。

那才是真正考驗心境的。

“道長？”

“嗯？”

“在發呆？”

“嗯。”

“想什么？”

“想這伏天，可有讓人清涼之法，能清涼多久，又能福澤多少人。”

“伏天是什么？”

“陰氣受陽氣所迫藏伏在地下，燥熱難當，苦不堪言。”

“人類喜歡伏天的。”

楚修緣一愣，問道：“為什么？”

“伏天可以治病，可以治鬼，連妖怪都不愿意出來害人，人類卻不怕……”

“我娘說的。”

楚修緣恍然大悟，竟不忍笑出聲來。

“笑什么？”

“在下只是覺得，九月很聰明，九月的娘也很聰明。”

九月瞇著眼睛，開心極了。

于是楚修緣也是一身輕。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還是太過受心中固有認知的影響，所以才要看，才要學，才要尋那虛無縹緲的仙。

也許老道正是看透了這一點，才讓楚修緣下山歷練。

而這段時間以來，楚修緣所見所聞，依然能夠站在這個天地中看待這些問題，是很大的進步。

心情也跟著好了起來。

“店家。”

“道長有何吩咐？”

涼茶棚店家哈著腰走了過來。

“可聽說過有座山名作雀兒山？”

九月舔舐茶水的動作猛地停了下來。

“雀兒山？”

店家想了片刻，笑著說道：“道長說的是鵲山吧，確實有這么一座山，此去北方百里，順著走蛟河一路而行，雖沒有官道，卻并不難走，不過行船更是方便，看道長意愿。”

“只順流而下便行？”

“哪是順流，此地走過蛟龍，地形受了些影響，由南向北是逆流而上，過了鵲山才又轉而向下，那時的走蛟河已經是兩支合成一條了，從大行山而來。”

“原來如此，多謝店家。”

“道長客氣，可要添茶？”

“結賬便可。”

“三十文便可。”

楚修緣付了錢，轉身看向九月。

“是雀兒山，不是鵲山。”

“可提及鵲山？”

“沒有。”

“便向鵲山行，路上再打聽。”

“道長決定就好，不去也行的。”

“橫豎無事，且去看看。”

走蛟河并不大，甚至小的出乎楚修緣意料。

不過十幾丈的河面，流淌的也不急湍，只是流向有些怪異，和瀚州境內大多數的河流相背而馳。

倒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曾經走過蛟龍，影響了當地的地勢外貌。

可這么小的一條河，是怎么走的蛟龍呢？

楚修緣好奇心起，決定走水路，也好向當地的船家問問情況。

傳說這種東西，不會空穴來風。

走蛟河即便沒有走過蛟龍，也肯定發生過諸如河流改道一般的事情。

那又是一場災難了。

不過當楚修緣看到行船竟然需要纖夫的時候，便改變了主意。

現在是伏天啊。

纖夫們曬得渾身通紅，甚至有不少人背后都脫了層層的皮，因為常年在陽光刺目的環境之下，眉頭如山，眼眶凹陷。

那一雙雙空洞無光的眼睛，讓楚修緣實在是不忍心坐在船里面。

大世所趨，楚修緣也改變不了什么，于是換成陸路，慢慢走過去便是。

……

行過半日，晚風不再悶熱。

楚修緣發現了一處驚奇。

原來之前路過的走蛟河，不過是一條大河的分支。

百余丈的河流湍急起來，方向也回正。

再往東北方向走的話，便能乘船了。

只是不知道為何，湍急的河面竟然漸漸下降。

日落時分，河面已經可以隱約見到河灘。

河邊聚集的無數河民忽然瘋狂了一般，向著河內沖去，手中拿著網兜水桶，甚至有沒來得及準備之人，光著膀子就沖了下去，身上的衣物都拿在手里，明顯是去抓魚摸蝦了。

“我們也去好不好？”

九月兩只眼睛亮晶晶的，似乎發現了什么好玩的事情。

楚修緣皺了皺眉，看向大河的上游。

還未說話，旁邊幾名老漢便噗通一聲跪在地上，不停的拜服，嘴里嚷嚷著河伯饒命，河伯三思之類的話。

楚修緣在原地等了片刻，見一個老人停下來癱坐在地上，才問道：“老丈，此地有河伯？”

“沒有河伯，河水怎會無緣無故的消失？”

“一定是我們得罪了河伯大人，河伯大人來收命了。”

“當春不該捕撈啊，當春不該捕撈的。”

幾個老人竟老淚縱橫，看著發瘋一樣沖進河灘的人，悲痛萬分。

“老丈為何如此？”

“這些人，這些人……”

老漢顫抖的指著河灘里的那群人，嘴也哆嗦。

“這些人都是河伯選中的人，他們活不成了，活不成了。”

楚修緣沉吟片刻，問道：“此段可還叫走蛟河？”

“沒錯，這里走過蛟龍的，當年的河伯便是一條蛟龍，只是已經走了，新來的河伯脾氣差，我們的日子也不好過啊。”

楚修緣點了點頭，又問道：“可有難處？”

“難處？我們世代靠河而生，以往倒也能夠維持，可新的河伯來了之后，變本加厲，我們打撈的魚蝦，大半被它收回，還要五谷雜糧，確實支撐不住了，才開了春捕的禁忌，沒想到，沒想到啊……”

說到此處，已經泣不成聲。

楚修緣了然，招呼一聲九月。

“我們干什么？”

“去見一見河伯。”

“它是壞的嗎？”

“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