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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到網走去

我跟宇都宮的友人說:“從日光[1]返回時一定前去拜訪。”對方回復說:“約上我。我也想去。”

那是八月里依然酷熱的時節,我特地選了下午四點二十分的火車,決定先去友人家再說。火車是開往青森的車次。當我趕到上野站時,已有眾多人聚集在檢票口。我也立刻加入了其中。

鈴聲大作,檢票口開了。人群頓時嘈雜起來。票鉗的聲音頻頻響起。有的人撇著嘴使勁拉扯擋在檢票口欄桿上的行李,有的人被擠出人流又勉為其難地想擠回去,而有的人絕不容許他再擠進來,混雜一如既往。檢票員身后,巡警用厭惡的眼光將旅客一一審視。終于穿過檢票口的人沿著站臺小跑著奔去,也不顧車站人員正大喊“前面空著,前面空著”,只管爭先恐后地就近往車廂里鉆。我朝著最靠前方的車廂奔去。

前方的車廂果然空著。我走進最靠前的車廂的最后一個隔間。那些沒上得了后方車廂的人也緊跟著擠了進來。即便如此,車廂里也只坐了七分滿。發車時間臨近了。遠近都傳來關閉門窗的聲音,以及扣上鐵栓的聲響,等等。一個頭戴鑲紅邊帽子的乘務員正要將我這格的門關上,但又邊舉起手招呼道“到這邊來,這邊”邊把門打開等著。隨后,一個二十六七歲帶孩子的女人走了進來。她皮膚白皙,頭發十分稀疏,背上背著一個孩子,手上牽著另一個。火車即刻開動了。

我坐在面朝夕陽的位置,女人選了反方向窗邊的座位,也因為只有那里空著。

“媽媽,你讓我坐嘛!”大約七歲的男孩皺著眉頭說。

“這里太熱了。”母親一邊放下背上的嬰兒,一邊靜靜地說道。

“熱我也不管!”

“你要是待在太陽照著的地方,又得腦袋痛了呀!”

“我才不管呢!”孩子做出唬人的表情瞪了母親一眼。

“瀧兒,”母親平靜地湊近他的臉說,“我們這就要出遠門了。如果半道上你又開始腦袋疼,媽媽可怎么辦呀,會難過得哭起來的。哎,你是好孩子,要聽媽媽的話。還有啊,這就給你把照不到太陽這邊的窗子打開,然后你馬上過來。知道嗎?”

“頭不會疼的啦。”孩子依然嚷嚷著不讓步。母親露出悲哀的表情。

“很頭疼吧。”我突然開口道,“請到這邊來。”說著把靠窗的位置空出約一尺寬。

“這邊照不到太陽的。”我說。

男孩嫌棄地看了我一眼。他面色蒼白,腦門很寬,感覺是個奇特的孩子。我略微感到不安。孩子的耳朵和鼻子里塞著棉花。

“哎呀,真是過意不去。”女人悲哀的臉上浮現笑意,說,“瀧兒,快道謝,就借一下人家的地方吧。”說著,手搭在孩子背上就要將他往這邊推。

“來吧。”我拉了男孩的手,讓他在我身邊坐下來。男孩用奇怪的眼神不時地打量我的臉,稍后便對外面的風景看入了迷。

“要盡量看這邊啊,不然煤灰會吹進眼睛的。”

即使被這樣叮嚀著,男孩依然不理會。不久車到了浦和。我對面的兩個人下了車,女人便拿了行李一起挪到了那邊。說是行李,不過只是女式手提束口布袋和一個包袱。

“來,瀧兒,到這邊來。謝謝您了。”女人說著鞠了個躬。她這一動,直到剛才還在熟睡的嬰兒醒了,哭了起來。

母親嘴里說著“不哭不哭”,一邊在膝上搖晃孩子,一邊安撫著念叨“喝奶嗎,喝奶嗎”,但嬰兒挺起身體,哭得更厲害了。

“哦——不哭不哭。”母親又把動作重復了一遍,“糖糖,吃不吃呀。”這回是用一只手從布袋里取出一粒園露糖給嬰兒,可是嬰兒依然哭個不停。男孩在一旁滿臉不高興地說:“媽媽,我的呢?”

“你自己拿出來吃吧。”母親說著,解開衣襟讓嬰兒含住了乳頭,又從腰帶間抽出一塊臟兮兮的絲綢手帕,往自己脖子下方一塞,讓手帕垂下來,遮住了袒露的胸部。

男孩把手伸進布袋中搜尋著,然后搖頭說:“嗯,不是這個呀。”

“不是這個,那是什么?”

“是圓的。”

“圓的沒有。那個沒帶來。”

“我才不要!不是圓的我不要!”男孩帶了哭腔。

“那下邊裝著水果糖,你吃那個,好嗎?好孩子,水果糖可好吃了。”

男孩很不情愿地點點頭。母親再次用一只手將糖果取出來,往男孩手上放了四五粒。

“我還要。”男孩說。母親又加了兩粒。

喝飽了奶水的嬰兒撥弄著從母親發梢垂下的玳瑁梳子,然后還要把梳子往嘴里塞。

“不行!”母親把那小手擋住。嬰兒張開嘴,把臉朝那邊湊過去,能看見他的下牙床長了兩顆小小的白牙。

“來,糖——糖。”母親將落在膝上的園露糖遞到嬰兒面前,哇哇叫著的嬰兒安靜了下來,那眼珠朝著糖果緊盯了一會兒,便扔下梳子去拿,然后緊握了拳頭就往嘴里塞。口水滴滴答答地從嘴里落下來。

女人讓嬰兒稍稍躺下,往褲襠間一伸手,似乎是濕了。

“換尿布吧。”她自言自語般說著,又對男孩說,“瀧兒,把地方讓我用一下,要給寶寶換尿布。”

“媽媽,我不要啊——”男孩不情愿地起身。

“來這兒坐吧。”我再次把先前給他坐的地方空了出來。

“真過意不去。孩子脾氣不好沒辦法啊。”女人落寞地笑了。

“也是因為耳朵和鼻子的關系吧?”

“唉。”女人轉回身從包袱里取出干尿布和包濕尿布的油紙,說道,“確實也有這個原因。”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不好的?”

“是天生的。大夫說因為孩子的爸爸太能喝酒的關系,且不說鼻子和耳朵,估計連腦袋不好也是因為這個。”

被仰面放在座椅上的嬰兒漫無目的地凝視著什么,揮舞著兩只手,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不一會兒,母親換好了尿布,把濕尿布一收拾好就抱起嬰兒,說道:“謝謝您了……來,瀧兒,到這邊來。”

“沒關系的,就坐這兒吧。”我說。男孩還是默默起身到對面坐下,便立刻貼著窗戶開始向外觀望。

“唉,真沒禮貌。”女人歉疚地賠不是。

過了一會兒,我問道:“您是去哪里?”

“去北海道。一個叫網走的地方。聽說那里很遠又不方便。”

“是屬于哪一地呢?”

“說是北見[2]。”

“那可真是不容易。怎么也得花上五天吧。”

“就算一路不停,據說也要一個星期呢。”

火車這時開出了間間田[3]車站。從附近的森林里,暮蟬的鳴響仿佛追隨而來。太陽落了。坐在西側窗畔的人都打開了遮陽的窗板。涼風吹來。在母親懷里剛剛入睡的嬰兒那長約寸許的胎毛正隨風而動。嬰兒微微張開的嘴邊嘈雜地飛舞著兩三只蒼蠅。母親一動不動地思考著什么,不時地拿手帕驅趕蒼蠅。不久女人把行李攏到一邊,騰出地方給嬰兒睡下,隨后從布袋里取出兩三張明信片和鉛筆寫了起來,但她下筆非常緩慢。

“媽媽——”男孩看膩了風景,睡眼惺忪地喊道。

“什么?”

“還很遠嗎?”

“嗯,遠著呢。要是困了就靠著媽媽乖乖睡吧。”

“我不困。”

“哦,那就看看圖畫書吧。”

男孩默默點了點頭。母親從包袱里為他取出四五本圖畫書,其中還有舊的《帕克》[4]。男孩乖巧地開始一本本翻看。這時,我背靠座椅,注意到低頭看書的男孩的眼睛,像極了同樣低垂目光正書寫明信片的母親。

每當看到一家三口——例如乘電車坐在我對面時——兩個毫不相似的男女的外在特征竟然在一個小人兒的面龐、身形之中,融洽地得到和諧統一,這情形令我很是驚奇。最初對比母與子,感覺非常相像,然后再對比父與子,依然感覺很像。最后,比較雙親的模樣,卻毫無相似之處,我不禁感到不可思議。

此刻想起這種感受,我不禁從這位母親生下的這個孩子去想象他的父親,甚至去想象這位父親此時的命運。

從我奇怪的聯想中頓時浮現出這個女人的丈夫的容貌。在我曾經就讀的學校里,有個姓曲木的公卿華族[5],他與我年級相差不多,卻比我年長五六歲。我想起了這個人。他酒量驚人,每次喝多了就愛說大話。他是個臉色青黑,長著鷹鉤鼻的大個子男人,對功課絲毫不上心。接連兩三次留級之后終于自行退了學。日俄戰爭后,我只是曾在一份什么報紙上見過他的名字,他是一家好像名為上州制麻株式會社的社長,至于后來如何就再也沒了消息。

我忽然憶起這個男人,心想男孩的父親會不會就是他那樣的呢?不過,他只是愛說豪言壯語,卻不是個難相處的人,甚至有種樂觀詼諧的天性。但這種性格的人大多不太可靠。不論他原本多么樂觀,一次又一次遭遇失敗總會令人變得難以相處,變得陰郁,或變成那種在雜亂的家中對軟弱的妻子亂發脾氣,以此來排解憤懣的人。

這個孩子的父親會不會是那樣的人呢?

女人身穿的單衣雖然陳舊,卻是縐綢面料的,系了青灰色的腰帶。我由此浮想這個女人結婚前以及當年她華美的身姿,甚至可以想見她后來的辛勞。

火車過了小山,過了小金井、石橋繼續前行。窗外漸漸暗了下來。

女人寫好兩張明信片時,男孩開口說:“媽媽,尿尿。”這趟客車沒有廁所。

“你能再忍一忍嗎?”母親不知所措地問道。男孩皺著眉點點頭。

女人把男孩擁在懷里,回看四周,依然沒有辦法。

“再等一會兒,好不好?”母親不斷地安撫著,男孩扭動身體,說是快憋不住了。

不久火車到達了雀宮站,詢問乘務員,他說時間不夠,請到下一站再說。下一站是宇都宮,停車八分鐘。

在到達宇都宮之前,這位母親將會多么煎熬啊。不一會兒,睡著的嬰兒也醒了。母親給他含了乳頭,只管重復著一句話:“就快到了。”

我忽然產生了一個想法,這位母親會被現在的丈夫折磨而死嗎?就算活下來說不定有一天也會被這個孩子殺死。

不久,火車轟鳴著沿站臺駛入車站。還沒停穩,男孩就弓著腰按著小腹說:“快點,快點。”

“來,走吧。”母親把膝上的嬰兒放到座位上,湊近了面龐說,“要乖乖等著哦。”然后對我說:“不好意思,請幫忙照看一下。”

“好的。”我爽快地說。

火車停了。我立刻把門打開。男孩下了車。

“君兒,要乖乖的哦。”母親說完正要離開,嬰兒在她身后伸著手,被點著了似的哭了起來。

“真頭疼啊。”母親猶豫了一下,從包袱里哧溜地抽出一根細細的博多織錦的兒童腰帶,從嬰兒的腋下穿過,正要背起來,又從衣袖里取出棉手帕搭在自己的領口,麻利地把孩子背上捆好后才走下站臺。

“那我就在這里下車了。”我說。

女人似乎吃了一驚,說:“哎呀,原來是這樣啊……”又說,“謝謝您幫了那么多忙。”她說著,鄭重其事地鞠躬行禮。

我們并排穿過人群的時候,她說:“很抱歉,能不能幫我寄一下明信片?”說著就要從懷里取,但博多織錦帶在胸口綁成十字,讓她很難取出來。女人稍稍停下腳步。

“媽媽,還不走嗎?”男孩回頭氣沖沖地說。

“等一下……”女人低垂了頭,盡力想把胸前的帶子解開。因為太用力,耳根都漲紅了。這時,我見她領口的手帕因背負的重量變得皺皺巴巴,夾在單邊的肩膀上,不禁默默地伸手去幫她拉好。手碰到了她的肩膀。女人吃驚地抬起臉來。

“手帕,歪了……”這么說著,我的臉紅了。

“真是過意不去。”

我幫她整理的時候,女人站著沒動。

我默默從她肩上把手縮回時,女人不停地說著“過意不去”。

我們在站臺上沒有互問姓名就分別了。

我手拿著明信片來到車站入口處,那里掛著郵箱。我忽然很想讀一讀明信片,覺得讀了也不影響什么。

我稍有些猶豫,但走到郵箱前,把寫有收信人名字的那面向上,一張一張地投了進去。投進去后我立刻又覺得想取出來看。畢竟,投進郵筒的收信人的地址都在東京,一個是女性,另一個是男性的名字。

注釋

[1]以日光市為中心的日光國立公園一帶的旅游觀光勝地。位于日本栃木縣西北部。

[2]指位于日本北海道東北部的北見市。

[3]栃木縣小山市的地名。

[4]美國漫畫家約瑟夫·柯普樂創立了諷刺幽默漫畫雜志《帕克》(Puck)。日本出版社效仿《帕克》,推出了《東京帕克》《樂天帕克》等漫畫雜志。

[5]明治維新后將侍奉朝廷的公卿貴族改稱為華族。

譯者:吳菲
上架時間:2022-07-19 15:28:51
出版社: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已經獲得合法授權,并進行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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