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章 正義派

某個傍晚,從日本橋方向朝永代橋駛來的電車,在剛過了橋不遠的地方,軋死了一個女孩。女孩大約五歲,她那二十一二歲的母親帶著她,像是剛從澡堂回來。

當時,就在大約十五六米開外,三個鐵路工人正在翻修道路,他們用撬杠把路面那高低不平的花崗石板撬起來,填充后再把石板鋪好。聽見那位母親發出的慘叫,他們齊齊抬起頭來,看見那個梳著童花頭的女孩背朝電車,正沿著鐵路中央朝這邊輕快地蹦跳著跑過來。司機慌亂地拼命轉動手剎……這時,女孩一個趔趄,仿佛紙做的人偶那般倒下,輕輕地摔到了地上。女孩仰面朝天,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躺在原地動彈不得。

從橋頭到此處是下坡路,旋轉手剎制動很不容易。其中一個工人怒吼了一句什么,但這時女孩已經掉到車頭前方的救助網下面去了。但工人依然在想:駕駛室下面設置的第二救助網是類似于捕鼠器的構造,照理說會立刻彈下來,女孩應該不至于沒命。——隨著“嘭咚”一聲巨響,車身劇烈地晃了一晃后停住了。司機這才終于緩過神來拉下了電剎。然而不知為何,本應彈下的第二救助網并未彈下來,女孩的身體滑落下去,被軋死在車底。

頓時人群聚集,巡警從橋頭的崗亭跑過來。

年輕的母親臉色蒼白,瞪著充滿惶恐的眼睛,已經說不出話了。她雖一度湊近女孩身旁,但之后便佇立在稍遠處,只管茫然地望著。即便當巡警從車縫里拽出那具沾染著血跡的小小的尸骸時,那位母親臉上也只是流露出一種凄慘而冷漠的表情,仿佛凝視著一件突然變得遙遠的物體一般。她還不時哀傷地瞇起因失去光彩而顯得空洞的眼睛,焦急地越過人群,朝自家的方向張望。

也不知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巡警和電車督導員分開人群走了進來。巡警不停地大聲呼吁圍攏的人群往后退一些。

也是在那人群圍繞之中,督導向電車司機問了以下的話:“其實你拉了電剎,對吧?”

“拉了。”聲音聽起來分外無力。司機咳了一聲,啞著嗓子說:“哪想到她突然沖到鐵軌上來……”說完又連咳了兩三聲,正要接著說什么,督導搶先道:“好的。——不管怎么說,咱們到了警察那里,再冷靜下來把事實說清楚,好吧?你只要說電剎沒能來得及,救助網沒彈下來,那就不能說是過失而是災禍了。沒辦法啊。”

“嗯。”司機只是直挺挺地注視著下方。

“反正我或者山本會跟你一起去……”從這里他突然壓低了聲音,“這部分若不說清楚,調停的時候會有很大影響。”

“嗯。”司機垂下了頭。督導又變回普通的音量說:“再確認一次,是女孩一個勁兒往前跑摔倒了,你立刻拉下了電剎,但是來不及了。是這樣對吧?……”

這時人群突然有人高聲喊道:“嘿,這小子真能瞎說!”人們都朝那邊望去。說話的是剛才那幾個鐵路工人中眉頭長了小瘤子的那個。他帶著些興奮和堅持,忍受著來自人們視線的壓迫感,這反倒讓他浮現出略帶惡意的微笑,將自己的臉公然暴露在眾人面前。

將乘客轉移到后面的電車后,軋死女孩的電車掛了滿員的牌子。其中一個督導用力踩動了車鈴,電車從人群中緩緩駛出,直接朝總站的車庫方向駛去。那旁邊停著的六七輛電車互相保持著一定間隔,依次緊跟著開動了。

年輕的母親幾欲昏厥,巡警和督導將她送了回去。

不久,警官、巡警和法醫等人員相繼乘車趕來,只做了形式上的調查。總之那司機被拘捕了,作為證人,還需要乘務員以及其他兩三個目擊者一同前往。有個四十來歲的生意人,因剛好坐在那趟車上而成了證人之一。當問到還有誰的時候,前文提到的三個工人正在稍遠處激昂地商量著什么,其中年紀大的那個圓臉男人率先表示愿意挺身做證。

警署的審問相當漫長。司機交代說,女孩突然跑到電車跟前,電剎也來不及了。工人們否定了他的說法。他們說,是司機驚慌中忘了拉電剎。最初電車與女孩之間還有相當一段距離,只要立刻拉下電剎,絕不至于出人命。督導夾在中間試圖做出種種調解,但三人根本不理睬他,并且不時沖司機說:“完全就是你搞砸的。”說著露出嚴厲的神色。

三人走出警署大門時已將近晚上九點。來到夜間依然明亮的街區,他們心情莫名地開朗起來,漫無目的但又自然而然地加快了腳步,而且能感覺到有種不明所以的歡快的興奮流動在彼此心底。他們不禁想用比平時更粗魯的語氣說話。對擦肩而過的人,也想沖他們吼一句:“竟敢不知道老子是誰!”

“真不像話!再怎么說,錯了就是錯了。”年紀大的那個圓臉男人大聲說道。

“那個混蛋督導隨時隨地都來插嘴——‘喂,我說你呀,事已至此也沒法子了,你們也是靠公司吃飯的人。’啊?老子真想在警官面前揭發他。”

“沒道理不揭發……”那個長著瘤子的年輕人不甘心地說。

——然而夜晚的街區與平常沒有絲毫不同,這令他們感到莫名地失落。從后面趕上來的車突然留下罵聲后駛過。即便只是這樣的事,于當時的他們也感覺是不當的侮辱。行走中那歡快的興奮漸漸退去,只剩下不快。再加上本應獲得肯定的行為卻得不到肯定,他們開始心生不滿,不禁要一刻不停地談論些什么。不覺間他們來到白天工作的地點附近。走到女孩被軋死的那處地點,不知何時那里已恢復了與平日毫無二致的模樣。這對他們反而顯得更加異樣。“這也太裝樣兒了吧。”三人停下腳步,對此心生鄙夷的同時也不禁感到憤憤不平。

他們來到橋頭的崗亭前,只見那里的紅色電燈泡下已經不是剛才的那位巡警,一個異常青澀、看來還是新手的巡警面無表情地站在那里。“哎,我說,那之后到底怎樣了,要不要問問警官呢?”

“算了吧。事到如今,問了也白問。”

年長的男人緊接著說:“這可不是玩笑話。先別說這些,我餓得不行了。”他說著從一旁走過,稍稍回頭看了看巡警那邊。年輕的巡警正面帶怒色地目送著他們走過。

“哈哈哈哈!”年長的男人心中不快,故意高聲笑道,“搞不好明天開始連飯都吃不上了。”

“別說搞不好,那是鐵定沒飯吃了。”沒長瘤子的那個年輕人說。他這么說著,腦海里浮現的是昏暗的家中正等待自己的老母親。

“管他的!去喝一杯吧!”年長的男人這么說。

他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來到茅場町,走進那里的一間門面寬敞的牛肉店。上了二樓,還有四五桌客人正圍著鐵鍋,一邊夾肉一邊各自隨意地聊著天。其中兩個客人正一邊互相斟酒,一邊把通紅的腦門湊在一起,低聲談論著什么秘事。三人選好座位便立刻叫了酒和肉,盤腿坐下來,這才感覺心情稍許平靜,但他們依然無法停止談論那個話題。關于一路上反復議論著的事情,他們雖介意著身邊的客人和女傭,在這里依然禁不住更加大聲地再度說起。

女傭們已聽說那場事故,于是四五人立刻過來跪坐在他們周圍。

“可別說,頭和手都給軋斷了啊!當媽的在場親眼看著,可不得瘋掉……”談話不覺間變得非常夸張,但三人對此絲毫不覺異樣。女傭們不停地搖著頭,滿懷憐惜般瞇著眼傾聽著。

年長的男人和長瘤子的年輕人喝多了。兩人你一句我一句,連警察的訊問都詳盡地重述了,還不時地補充道:“這部分明天的報紙會怎么寫呢?”

整個二樓的客人大多中止了自己的閑聊,豎起耳朵傾聽三人的談話。三人自從離開警署以來,憋了一肚子的不滿這才得到了些許的發泄。——然而這并未持續太久。在他們說完該說的話之前,女傭們一個又一個地走開了,去收拾已離開的客人的桌子。不久,大家都起身走了,又只剩他們三人。這時已將近十二點,年長的男人和長瘤子的年輕人遲遲沒有放下酒杯,且這時他們的心情又再度回到了原先那種無法抑制的憤憤不平之中。起初還不那么明顯,隨著醉意漸濃,年長的男人大為興奮起來。他說著什么得靠公司吃飯沒錯,但錯事就是錯事,縱然被雇主趕走也不在乎,咱們可不是會被這種事要挾的人。就這樣自說自話地大罵著。

稍后,沒長瘤子的年輕人開口說:“我要回去了。”

“混賬東西!”年長的男人破口大罵,“像現在這么心里憋屈的時候,你在家能睡得著嗎?”

“就是!”長瘤子的年輕人立刻附和道。

趁爛醉如泥的兩人沒注意時,沒長瘤子的年輕人溜掉了。他們發著牢騷,腳步蹣跚地從牛肉店的大門鉆出來時,夜已經很深了。不管去哪個方向,已沒有電車經過。

兩人立刻在旁邊的賬臺前坐上了人力車,朝著距那里不遠的花柳街奔去。

“老板,心情很不錯嘛!”車夫邊拉車邊說。

“哪來的心情不錯……”長瘤子的年輕人回答。這下話匣子立刻打開了。這樁事故車夫也知道詳情。

“哎,聽說是那什么鐵路公司的人當證人,原來那是您啊。”

大道上一片寂靜,看上去比白天更加寬敞。高聲說話時聲音響徹了大道。

年長的男人在前面的車上,他無力地趴在擋板上,猶如死人一般晃蕩著遠去。后面的年輕人心想:“他居然睡著了。”

車經過了永代橋。

“哦,就是這里——正好就是這里。”后面的年輕人對車夫說道。

一聽他的聲音,剛才還睡得像個死人的年長的男人坐了起來。

“哦,就是這里啊……讓我下去一下……哎,讓我下去一下。”不覺間他已泣不成聲。

“算了!算了!”長瘤子的年輕人大聲制止他。

“哎,能不能讓我下去啊。”他邊說邊哭著,就要在踏板上站起身來。

“不行!不行!”年輕人厲聲說。

“年紀輕輕的別管這些,勇往直前啊!”人力車繼續向前奔去。

年長的男人不再吵著要下車了,然后他再度趴在擋板上放聲大哭起來。

主站蜘蛛池模板: 南投县| 鄱阳县| 嘉禾县| 巫溪县| 筠连县| 分宜县| 齐齐哈尔市| 揭东县| 龙门县| 砀山县| 兴国县| 广灵县| 友谊县| 和硕县| 湖北省| 九龙城区| 洱源县| 苍南县| 云林县| 普陀区| 电白县| 隆尧县| 桃江县| 巩留县| 道真| 象州县| 鹿泉市| 霞浦县| 普格县| 曲麻莱县| 绥芬河市| 夹江县| 营山县| 惠东县| 安化县| 万山特区| 卓资县| 温州市| 汶上县| 上思县| 胶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