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4章 在城崎

被山手線的電車撞傷后,為了靜養,我獨自前往但馬的城崎溫泉。背部的傷若是形成脊椎骨瘍,難保不會變成致命傷,但醫生說不太可能。又說,兩三年內沒事的話之后便不必擔心,總之注意調養最重要。于是我來到了城崎,心想得三個星期以上——若能忍耐的話,很想停留五個星期左右。

腦子感覺似乎還是不清晰,變得極其健忘,但心情卻是近年罕有的平靜,感覺安穩而愜意。正逢開始收割稻谷的時節,氣候也十分宜人。

只我一人,連個說話的對象也沒有。讀書,寫作,或是茫然地坐在房前的椅子上,望著山巒或道路,要不就是散步度日。散步有個好去處,是從城鎮沿小河逐漸往上游去的一段坡道。水流環繞山坡的附近形成一個小水潭,潭里游著成群的山女鱒,仔細看,還能發現腿上長毛的大河蟹石頭一般凝然不動。晚飯前,我時常去走這條路。涼颼颼的傍晚,沿著小小清流走向寂寥的秋季山谷時,思考的也多是消沉之事。想法很是凄涼,但也有寧靜愜意之感。常常想起受傷的事,當時若稍有差池,我現在大約已仰躺在青山[1]墓地的土里了。面色鐵青冰冷,臉上和背上還有未愈的傷口,身畔是祖父和母親的尸骸,且相互之間已沒有任何交涉。——浮現的就是這樣的想法。雖然凄涼,但這想法并未令自己感到多么恐懼,總有一天將會如此。那將是何時呢?——在此之前想到這些事,總是不知不覺地把“總有一天”當作遙遠未來的事,而現在卻越發感到那真的是不知何時。自己本該喪命卻得救了,冥冥中獲得生路,是因為自己還有必須完成的工作。——中學時研讀過的一本名為《克萊芙男爵[2]》的書里寫著,克萊芙就是靠這樣的想法激勵了自己。其實我也曾想以這樣的方式來看待所經歷的危難,也有過那般感受。奇特的是,我心里一片寧靜。我心中對死亡產生了某種親近感。

我住在二樓,是一間鋪了榻榻米、沒有鄰室、比較清靜的房間。讀書寫作累了,我常常到檐廊的椅子上小坐。一旁是門廳的屋頂,那里與房屋的連接處是一道板壁。板壁里似乎有蜂窩。只要天氣好,就有肥壯的黃黑斑野蜂忙忙碌碌地從早上工作到日暮時分。野蜂從板壁的縫隙爬出,首先下到門廳的屋頂。在那里用前腳或后腳將翅膀和觸角仔細地整理好之后,有的家伙會稍做漫步,然后立刻將細長的翅膀往兩旁用力一伸,“嗡——”地飛起,起飛后才突然加速飛走。樹叢里八角金盤的花剛剛開放,野蜂都在此聚集。我無聊時常隔著欄桿眺望野蜂們進進出出。

一天早上,我發現有一只野蜂死在了門廳的屋頂上。它的腳收攏在腹部下面,觸角無力地耷拉在臉上。其他野蜂都十分冷漠,它們忙著進出蜂窩,在一旁爬來爬去,似乎毫不介意。忙碌工作的野蜂儼然給人一種生命鮮活之感。而它們旁邊那一只,不論早晨、中午或傍晚,每次看見它一動不動仰躺在原地,給人一種逝去之物的感覺。大約三天里它就那樣留在原地。看上去令人有分外寧靜之感。心中一片寂寥。在其他野蜂都鉆進了蜂窩的黃昏,看著冰冷的瓦上殘留的一具尸骸是寂寞的。然而它又是那么寧靜。

夜里下了暴雨。一早天晴,樹葉、地面和屋頂都洗得干干凈凈。那里已沒有了野蜂的尸骸。此時窩邊的野蜂們正活力十足地工作著,死去的野蜂估計已順著排水管被沖到了地上,也許就那樣蜷縮了腳,觸角貼著臉,沾滿了泥濘,在某處一動不動了吧。在外界發生能讓它移動的變化之前,尸骸仍將一動不動地留在原地吧。或許已經被螞蟻拖走了。即便如此,它還是那么靜謐。曾經只管忙碌工作的野蜂絲毫不再動彈,所以是靜謐的。我對那靜謐感到親近。我在那之前不久寫了一篇名為《范的犯罪》的短篇小說。說的是一個姓范的華人得知妻子婚前曾與自己的朋友有染的往事,心生妒忌,加之自己身心的重壓使妒忌日漸激烈,終于殺了妻子。作品主要描寫了范的心情,但現在,我感覺自己更想以范妻的心情為主,描寫她被殺后身在墳墓中的那種靜謐。

我曾想寫《被殺的范妻》。雖說最終沒有寫,但于我曾有過那樣的需求。因為那之前就已動筆的長篇小說的主人公的想法,是一種與之大不相同的心境,很難處理。

野蜂的尸骸被沖走、從我的視線范圍消失后不久,某日上午,我走出旅館,打算去圓山川,以及能看見那河流匯入日本海的東山公園。從“一之湯”溫泉前方,一條小河緩緩流淌在道路中央,然后匯入圓山川。稍往前走,便看見人們站在橋上或岸邊望著河里的什么東西熱烈地談論著。原來有人將一只大老鼠扔進了河里。老鼠拼命游著想要逃走。它的脖子上戳著一根約七寸長的魚串扦子,扦子從它頭頂穿出約三寸,咽喉下方穿出約三寸。老鼠試圖爬上河邊的石垣。兩三個孩童,一個四十歲上下的車夫,正沖著老鼠扔石頭,卻難以砸中。石頭咔嗒作響,砸在石垣上又彈開了。看熱鬧的人發出哄笑。老鼠好不容易將前腳搭在了石垣之間,可是一往里鉆,立刻被扦子卡住。然后又落入水中。老鼠掙扎著想要逃命。人們看不懂它臉上的表情,但是從動作神態也很清楚它是在拼命逃生。老鼠似乎以為只要有個地方逃進去便能活命,就那樣插著長長扦子,又往河中央游去。孩童和車夫越發興致勃勃地扔石頭。在清洗池前覓食的兩三只鴨子被飛來的石頭驚嚇到了,伸著脖子東張西望。石頭被嘭咚、嘭咚扔進了水里。鴨子慌張地伸長了脖子,一邊叫著一邊急忙滑動腳蹼朝上游方向游去。我無心觀看老鼠的臨終。老鼠為了不被殘殺,雖身負死期已至的命運,依然竭盡全力四處奔逃的情景奇特地刻印在腦海里。我感到凄慘且心生厭倦。我想那才是真實的。可怕的是,在自己期望的靜謐之前,還存在那樣的苦痛。盡管對死后的靜寂抱有親近感,但抵達死亡之前的那番騷動令人恐懼。動物不知自殺,在死亡即將來臨之前,依然不得不那樣堅持。如果此時那老鼠的境遇發生在我身上,我該怎么辦呢?我應該不會像老鼠那樣堅持吧?不禁想到,我在受傷時,也幾乎變成了那樣的自己。我曾竭盡所能。我親自選定了醫院,并指定了前往的方式。想到如果醫生出門在外,到了醫院不能立刻準備手術可不行,又請人先打電話確認,等等。在半昏迷的狀態下,對關鍵的事頭腦居然還能自如運轉,事后連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而且傷勢是否致命也是我擔心的問題,然而一邊想著是否致命,一邊又幾乎沒有感到死亡的恐懼,于我很是不可思議。“有沒有生命危險?大夫是怎么說的?”我詢問守候一旁的友人。他告訴我:“大夫說沒有生命危險。”這回答竟讓我突然振作起來。由于亢奮,我變得非常快活。假如聽說傷勢到了致命的程度,我又會作何反應呢?難以想象那樣的自己。我肯定會感到心虛,但估計死亡的恐懼也不會像平素設想的那般向我襲來。而即便得到那樣的回答,或許我依然會認為自己還有救,并為之付出努力。這與那只老鼠的情形并無太多不同。那么,再試想那境遇若此時來臨又將如何?并且考慮到自己可能還是沒有太大改變,心中那“順其自然”、隨心所欲的部分,一定不會立刻產生實際的影響。而我想即便兩種態度都是真實的心境,有所影響也可以,沒有影響也是可以的。那都是無可奈何的事。

那件事之后不久,某日傍晚,我獨自從城鎮沿小河漸漸往上游走去。在山陰線[3]的隧道前穿過鐵路,路面突然狹窄,變成了很陡的坡道。水流隨之變得湍急,房屋也完全見不到了。我一邊想著該折返了,一邊又想去往前方某處,就這樣繼續前行,拐了一個又一個彎。景物都顯得蒼白,空氣涼颼颼的,寂靜反而讓我有種心神不寧的感覺。路邊有棵大桑樹,朝著路對面伸出的桑樹枝上,只有一片葉子以同樣的節奏啪啦啪啦、啪啦啪啦地抖動著。沒有風,除了流水一片寂靜,只見那片葉子不停地抖動著,發出啪啦啪啦、啪啦啪啦的聲響。我感到不可思議,多少有些害怕,但也感到些許好奇。我走到樹下,抬頭看了那葉子一會兒。這時一陣風吹來,那片葉子停止了抖動。原因清楚了。總以為這樣的情形自己應當更了解的。

天色漸漸昏暗下來。我一直向前走,但前方總有拐角。心想就在這里折返吧。我不經意地看了看身旁的水流。對岸的斜坡上有一塊一平方米大小的大石伸向水面,那上面有個黑色的小東西,是蠑螈。它還是濕的,顏色顯得很漂亮。蠑螈一動不動,從斜坡上伸頭俯視著水流。從它身上落下的水滴淌了一些在石頭上。我不由得蹲下來端詳。我不再像早先那么討厭蠑螈了。對蜥蜴我還算喜歡,蟲子當中我最討厭壁虎,對蠑螈則談不上喜歡或討厭。大約十年前在蘆之湖[4]時常看見蠑螈聚集在旅館的排水口,當時想到的是,假如自己是蠑螈一定不堪忍受,來生變成蠑螈將會怎樣呢?那時一看到蠑螈就會冒出這樣的念頭,所以很討厭看見它。不過如今我已不再有這樣的想法。我想嚇唬一下蠑螈,讓它跳進水里,能想象它笨拙地晃動著身體走動的樣子。我蹲在原地,從身旁拾起一塊皮球大小的石塊,朝蠑螈扔去。我并沒有想打中它,自己很不擅長瞄準,可以說即便努力瞄準也很難打中,所以完全沒有想到會有打中的可能。石塊“咚”一聲落入了水流,發出聲響的同時,蠑螈似乎往一旁跳了約四寸遠。它翹著尾巴,高高彈起。我不明所以地看著,最初沒想到是石頭砸中了它。蠑螈那翹起的尾巴徑自緩緩垂下,然后似乎很用力地撐開前腳停在斜坡上。當兩根前腳趾向內蜷起,蠑螈終于無力地向前仆倒了,尾巴緊貼在石塊上。它不再動彈。蠑螈死了。我感到自己做了件無法挽回的事。我雖然經常做殺死蟲子這樣的事,但在毫無此意時失手殺生,這讓我不禁對自己感到莫名的厭惡。的確是自己的錯,但實在事出偶然。對蠑螈而言完全是死于飛來的橫禍。我在那里蹲了一會兒,感覺只有蠑螈與我兩兩相對,仿佛自己也化身蠑螈去體會它的心境。在心生哀憐的同時,一起感受了生命的寂寥。我偶然免于一死。蠑螈偶然而死。我心里十分寂寞,這才循著腳下可見的路朝溫泉旅館的方向往回走。遠遠望見了城鎮邊緣的燈火。死去的野蜂究竟怎樣了?也許已被后來的雨水沖進了泥土之中。那只老鼠怎樣了?也許隨波流進了海里,此時那泡得腫脹的尸體與垃圾一同被沖上了海岸。而不曾死去的我此刻正這般行走著。我這樣想,對此若不心存感謝的話,一定會感到歉疚。但實際上并沒有喜悅之情涌上心頭。因為生存與死去,并非兩個極端。我感覺兩者似乎并無太大差距。天色已十分昏暗,視覺只能感知遠方的燈火。腳下也與視覺分離,腳步感覺很不踏實,只有頭腦還在擅自活動。這讓我越發陷入那般情緒之中。

住了三個星期,我離開了此地。自那以后已經三年多了。我幸而沒有患上脊椎骨瘍。

注釋

[1]地名,位于日本東京都港區西北部。

[2]指羅伯特·克萊芙,英國軍人、政治家。為英屬印度殖民地建立過程中的關鍵人物之一。

[3]指當時連接京都與島根縣出云之間的鐵道。

[4]位于神奈川縣箱根。富士山腳下的名勝之一。

主站蜘蛛池模板: 苍溪县| 无锡市| 黄冈市| 嘉义市| 岳普湖县| 涪陵区| 开原市| 什邡市| 莫力| 永胜县| 沙雅县| 乾安县| 靖江市| 朝阳市| 牟定县| 平凉市| 涟水县| 双鸭山市| 汉源县| 民勤县| 南和县| 敦煌市| 万州区| 乐陵市| 如皋市| 玉溪市| 大邑县| 上饶县| 陆河县| 南安市| 霸州市| 白朗县| 崇文区| 乐业县| 平远县| 长葛市| 山阴县| 仁化县| 抚宁县| 筠连县| 泊头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