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阿繼老了，他有時要去療養院的花園里散步。他還不很老，他自己是這樣覺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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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架薔薇細碎著晚春，粉粉地開。園圃里全是茂盛的植物，亂七八糟生長著。阿繼有時拿一把剪刀，這里修修，那里理理。他患者想念癖，常常修著剪著，就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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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認識一個勤雜工，每次都跟在他背后絮絮叨叨：“這個別剪，這個是好枝。把那叢剪了，那一叢。把長到外邊的都修一修……”這個勤雜工從不動手自己剪，有幾天阿繼請假到別處去了，她就抱怨那些草長得傷透腦筋。可她從不動手自己修剪。等阿繼終于回來了，她就說：“唉，我可想死你了。這兩天那些草都長得沒法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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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阿繼聽力很不好了，他討厭勤雜工嘮叨，很少注意她說什么，后來就根本聽不到她的講話了。勤雜工總是口是心非，她去雜貨店，挑挑揀揀，說：“唉，這個笤帚不好，又笨又粗。”然后遞給阿繼付了錢。她每次去雜貨店都要阿繼跟著，穿過療養院背后的一條陰暗的巷子。勤雜工似乎什么也做不太好，她似乎覺得阿繼應該是勤雜工。有時候她產生了一種競爭的壓力，于是就想方設法擺弄阿繼，呼前使后，以此獲得小小的滿足。于是阿繼在療養院，就像這個勤雜工的奴隸。他唯一的樂趣，就是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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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繼老了，他仍然保持著很好的脾氣，沉默寡言。有一天，他坐在花園的石板凳上，想一件心事，想著想著就睡著了。勤雜工那天沒有跟著他，請假回家去了，于是阿繼一直睡到了天黑。忽然有人說：“咦，這個人全身都冷了——”阿繼感覺身子又冷又輕，他想抓住什么，卻什么都抓不住，在這一刻，他忽然就感到了無邊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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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覺有誰在默默注視著自己，雖然他視力都不太好了，但能感覺那目光，是那樣溫柔的目光。他好像重新看到了希望。阿繼笑著說：“呵呵，你原來跑到這里來了，竹貓？”竹貓縮了縮脖子。阿繼伸出手把它抱進懷里，撫摸它的頭發：“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嗎？我都找了你一輩子，沒想到你卻在這里……”竹貓掙扎著跳到地上，退了好遠。阿繼伸手喚它：“來，過來，好久都沒一個知心人跟我談心了，咱們可以好好聊聊……我真的好想你啊！”然而竹貓只是遠遠地退了回去，越退越遠。阿繼顫聲說：“別走！我已失去了好多好多心愛的人啊，我不想再失去你了！”阿繼也還不太老，他還有希望在燃燒。而這時竹貓卻訝然說道：“你可能是認錯了人吧，我不是你要找的那個竹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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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火苗快熄滅了，那幽篁般的目光越退越遠，就要看不見。阿繼唔地從石凳上跳下去，依依不舍，而那幽篁般青翠的目光就要熄滅了。阿繼一路追一路喊：“別走，竹貓，別走！我可以帶你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可以好好照顧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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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繼跑得飛快，他從來也沒有那么快過，像風一樣。等阿繼發現自己像風一樣快時，他大吃了一驚，急忙停下腳步。他發現這是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寧靜、透明、空氣清新干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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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多可愛的小貓！”他忽然被一雙手舉起來抱在懷里。阿繼掙扎著，回頭看時，卻是一張美麗的面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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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你，你是誰？哦，不好意思啊，你看到我的竹貓了嗎？”阿繼恍恍惚惚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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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貓？”女子抿嘴一笑：“這名字蠻好的，就叫你竹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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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叫阿繼，竹貓是……我——也不知道竹貓是誰。我叫阿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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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把阿繼抱在懷里輕輕抖著，不時用手撫摸他的頭發：“阿繼？這名字不好，還是叫你竹貓吧。竹貓，以后你要聽我的話了，跟我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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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繼唔了一聲，稀里糊涂。于是就被她抱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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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阿繼成了竹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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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叫琴，阿繼從來也沒見過琴，從來也沒想念過琴。可現在他是竹貓了，琴卻那樣寵愛他。阿繼覺得自己欠了她好多好多，他習慣了勤雜工的使喚，還不太習慣被別人寵。然而，他仍然像他老了的時候那樣，常常獨自一人坐在窗前，對著窗外的梧桐出神。他又想起了好多好多事情，想念他從前心愛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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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對他是那么好，給他買了許許多多玩具，給他蓋了一座小房子，還送給他一個又軟又胖的大臉巴絲絨貓，叫他每天晚上抱著它睡覺。清晨，琴就輕手輕腳坐到阿繼的小房子外邊，托著粉腮往門里看，阿繼睜開眼時，琴已經看了他好久。阿繼一出門，琴就擺好了早餐，笑吟吟地遞到他面前。有牛奶，有小面包，有時還有一塊牛排或者一兩條噴香的小魚。好久了，阿繼也不曾有過那么好的胃口，他牙齒健壯，吃得津津有味，琴也看得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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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貓，原來你過得那么好啊！”阿繼現在好羨慕竹貓了，曾經他是多么想念竹貓，生怕它受餓受凍，現在看來，這一切簡直是多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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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琴把阿繼當成竹貓，可阿繼到底還是阿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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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繼說：“你要相信我是阿繼的，你要相信我是人而不是貓的。琴，你可見過有貓會說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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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笑瞇瞇地說：“是了是了，你肯定是阿繼的，可現在你是竹貓了。不是說，貓都有九條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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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還是阿繼，”阿繼說：“如果我還是阿繼，你還會這么對我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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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不做聲，只是用手撫摸著阿繼的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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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琴忽然對阿繼說：“竹貓啊竹貓，有時候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當我把你抱在懷里，我感覺你馬上就要長大了，就像嬰兒要長大了，然后我就抱不了你了。我感覺你會越長越大，最后長成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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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繼？”阿繼問。阿繼說：“我本來就是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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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做了一個夢，”琴說：“我夢到你又變回阿繼了。”阿繼問：“那你呢？”“可是我還是認得出你來，我還是知道你是我的竹貓變的。”琴忽然有一點擔心，就問：“竹貓，有一天你真的還是要變回阿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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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繼忽然覺得十分憂傷，他抬頭看著琴，她就坐在他的眼前，那樣溫柔地看著他，輕輕撫摸著他，可他分明感到一堵無形的墻把他們隔開了，那么巨大而厚重高聳的墻，堅硬無比的墻，把他們隔開了。他感到無比絕望，低低地說：“要是我又變回了阿繼，那你就忘掉我吧。你知道阿繼是個多么老的家伙嗎，他太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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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說：“那你還是不要變回阿繼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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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是一個畫家，她有自己工作的地方，那是一個裝滿燈光的屋子。她工作的時候，就把阿繼鎖在外邊，阿繼癡癡地看著那扇貼滿畫報的鐵門，想象琴如何描繪一幅又一幅作品。阿繼從來沒有見過琴的畫，等琴一出來，他就立起身子，抓著琴的步履說：“你累不累？畫了那么久，好好歇歇吧。”當阿繼還年輕的時候，他認識一個畫畫的女孩，他們一起學畫，那個女孩畫得特別好，就常常告訴阿繼應該怎樣用筆來表現事物。后來阿繼畫了一幅畫送給她，畫得不好，那個女孩卻送給他一張特別好的畫。那時候，阿繼又要到別的城市去了，他很舍不得那個女孩，于是每天中午吃完飯就趕到畫室里。他決心要畫一張很好很好的畫送給她。當他畫了一半時，那張畫被弄臟了；他不服氣，于是又開始畫，當要畫完的時候，那張畫被別人當成廢紙賣掉了。他還想重新畫，可他已經沒有時間了。于是那張送給她的畫始終沒有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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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繼說：“琴，你可以幫我畫一張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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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笑了：“為什么不可以？那我就畫你吧，你這可愛的小貓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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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繼說：“好啊好啊，你就畫我吧。蕙最喜歡小貓貓了，你就畫我吧。等你畫好了，等我又變回阿繼了，就把這張畫送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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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就是那個愛畫畫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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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卻有些傷心了，她說：“那我可以畫兩張嗎？一張自己留著，一張你帶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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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好啊，”阿繼說：“你畫一千張、一萬張都沒問題，只要把那張最好的給我送她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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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蹲下身子，把阿繼抱在懷里輕輕撫摸著，她說：“你很想她了吧？可你知道嗎，畫家是從來不畫兩幅相同的作品的。我也只能給你畫兩幅，因為我實在想把你留下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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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每天都要畫很長很長時間的畫，有時候廢寢忘食，到很晚也不出門。她聽到阿繼在外邊叫她，只是說：“竹貓，餓了冰箱里有東西，自己弄了吃吧，晚上早睡，我實在太忙了，就不管你了。”阿繼無所事事，他患著嚴重的想念癖，常常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雖然他不像他老了的時候那樣，行動遲緩，可他還是喜歡獨自沉浸在想念里，好多好多往事，好多好多心愛的人們。他有時會想念竹貓，那是個太遙遠的名字，現在卻安在了他的身上。他怎么也想不起那天夜里他和竹貓都聊了些什么了，只記得他錯過了一次荒誕的逃離。后來，他一個人去到很遠的地方，去到無數的城市里，大大小小的城市，一個人孤獨地生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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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琴居住的這個城市里，人們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街上也沒有很多車子，也沒有很多人，有時候，他和琴走在外邊，好久才能看見一個人。這里也有很多商店，可都沒有店名，沒有廣告和招牌，也沒有服務生。琴要買什么東西，就把大大的錢幣投到一只皮箱子里，然后自己選走要買的商品。這里的商品都一樣的價格，所以也用不著麻煩瑣碎的計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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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繼說：“琴，這個城市叫什么名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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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知道啊，”琴也迷惑地說：“我只知道一開始我就在這里畫畫，這個城市和這里的人們也都在這里了。我也不知道它叫什么，總之它就是我的城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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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又說：“我們都不太習慣用文字的，這里也找不到許多語言，更找不到文字和符號。只是該怎么樣，于是就怎么樣了。而我也只是畫我自己的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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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了，所有的樹葉都變黃了，像憂傷的心情填滿了這座晶瑩的城市。阿繼才發現，這里是沒有風的，怪不得那么寧靜呢。沒有風，樹葉就全在樹枝上，一片也不曾落下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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