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復活
- 阿繼(情貓錄)
- 楊怡可
- 3462字
- 2010-11-16 13:30:55
天漸漸泛白,阿繼回頭,隱約還看得見微茫的云樹。在阿繼很小的時候,常常從一條小溪的入河口搭船進城。那條小溪無比清澈,而大江渾濁不堪,當站在入河口,人們很容易就分得清哪是溪水,哪是江水,實在是涇渭分明。后來,阿繼的故鄉被水淹掉了,那條小溪也成了大江的一部分,再也分不出來。
阿繼的故鄉填成了一個小小的碼頭,聽說好多船只都在那里下貨。但阿繼到處流浪,他不再回去。沒有小溪,那里早不是他深藏的故鄉。
阿繼年輕的時候,從遙遠的地方回到那個江邊的城市,帶蕙坐船到峽谷旅游。靠著船欄桿,峽谷的江風吹動他們的發鬢與衣襟。蕙好長時間都沒有開心過,她太累了,好長時間都不得空休息一天,睡個好覺。阿繼多么想讓她開心啊,可阿繼卻是多么乏味的一個人,他只能帶她坐到一只小船上,看看峽谷初秋的霜石紅葉。
當他們靠在船欄桿上,當阿繼看到那遠遠的山影,迷濛在煙雨中,他便想起了好多往事。本以為早已忘記,可兒時趕船進城的畫面就到了眼前。那入河口拼接迢遞的木板,荒涼的碼頭上叫賣的聲音,還有幾點灰白色的面包車和費盡口舌拉客的師傅。在那些荒涼的冬夜里,他身上裹著結實的棉衣,抵著鐵墻聽暗暗的流水。到處是倚欄的人影,航燈寂寞落在江面上。
阿繼想跟蕙說,可只是片段片段,他只是說:“才知道這江景如此好啊!”蕙輕輕點著頭,不停地拍照。她眼中全是畫,阿繼卻只有殘缺的回憶。蕙忽然說:“阿繼,我忽然有種感覺,像是一天做夢的時候來過這兒的。”
“是嗎?”阿繼常常夢見蕙,可從沒夢見和她在一只小船上。
現在,阿繼忽然那么想念蕙,可當時的情景,卻也如夢境一般恍惚了。他癡癡地望著晶瑩流淌的城市,忽然說:“要是能回去,該多好啊!”
那些小木船都飄散了,晨霧浮在城市的河流上,他甚至看不真琴的臉。
琴用手攬了攬阿繼,生怕他跑掉。
“琴,如果我回去,你會想我嗎?”
琴好像沒有聽到阿繼講話,于是阿繼又問:“琴,如果我回去,你也跟我一起走吧?”
琴撲地倒在小船里,緊緊抱著阿繼。阿繼看見她的雙眼,卻是那樣無奈和痛苦。琴說:“只要你能回去,能和你心愛的人在一起,就好的;只要你還能像想念她那樣,那樣想著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就好的。”
阿繼的心都快碎了,他說:“琴,我發誓一生一世和你在一起了,永遠和你在一起了。你也別傷心,我只是舍不得你,才那么說啊。琴,我想念她們,可永遠都回不去了。我從前說的那些愛和想念,也不過成了煙云罷。那些話,雖然很好,說得太多就沒意思了;那些人,雖然很愛,想念太深也會忘記的。”
“你忘了嗎?”
“我不想忘,可誰叫我已經老了呢,不想忘的事,后來卻很難再找出來,只是這一片,那一片的。”
風呼得撞上一塊巨石,城市潮水般涌起來,又退下去,再涌起來。小木船差點被掀翻了,打著旋兒頓在一塊石罅邊。琴緊緊抱著阿繼,被震得暈了過去。阿繼在她懷中大聲喊:“琴!琴!”這時,城市漸漸平穩起來,像一灘水慢慢散開,隆起了樓群,轉開了街區。在小船四周,烏黑的墻笨拙地生長著,逐漸在他們頭頂重合成一個黑黢黢的小屋子。
“琴!琴!”
這小屋實在太簡陋,太破舊了,仿佛是哪個粗心的孩子隨便用泥巴捏成的。沒有窗,沒有光,殘敗的灶臺占去大半空間,連琴這樣纖弱的女子,也讓小屋顯得狹小,想多放一張床和畫架,都成了奢望。阿繼不再叫她,他擔心琴醒過來,會傷心死的。
阿繼曾經也住過十分寒磣的屋子,那是繁華城市下邊一個才可容身的地下室,潮濕陰暗。阿繼就在一盞燈下,每夜每夜趕稿碼字。雨雪天,所有墻壁都濕漉漉的,墻面都老化碎成一地;熱天,像蒸籠一樣,身上的汗永遠干不了。就在那個地下室里,阿繼寫了好多故事,搭建舞臺,演繹悲歡。
他曾經寫過一個叫城的女子,深陷在戀愛和旅行里。城抽煙喝酒,想他時就坐飛機找他。城說:“我一半時間是在天上度過的,天藍得太藍,云像山,空氣都清澈地催眠。那真是個想念的好地方啊!”
阿繼也寫過一個叫萱的女孩,她永遠地活在文字里,活在許多文學作品的情節中。萱后來嫁給墨西哥的一個莊園主,她說:“當我看到高原上閃爍的旗幟和顛簸的農車,我忽然有一種復活的感覺。”
那些文字里的女子,像風一樣在阿繼意識里行色匆匆,在那間陰暗潮濕的地下室,他用光照亮了她們,看她們尋找又丟失,聽她們講內心深處的苦痛和想望。
現在琴昏迷在這殘腐的屋子里,阿繼是那么害怕,他擔心所有的東西又都回來了。他害怕居然又回到從前的城市,從前的日子里。阿繼喃喃地問:“難道竟是因為我嗎?”晨霧還未散去呢,阿繼從門縫鉆了出去。這是一條殘破的巷子,散發著陳腐的氣味,臭水溝沿著墻根嗚嗚流淌。“難道竟是因為我,終于又回來了嗎?”阿繼走出巷子,而他的身子也越來越長了,當陽光終于照出他的影子,他馬上就要跪下來。
他舉起手臂,一節一節活動著手指,他擺擺身后,早已沒有那條細長的尾巴。
這時,他聽見巷子里一扇門咯地拉開了,琴像夢境般站到晨曦里,她臉上還殘留著淚痕。陽光漂浮在陰暗的巷子里,道歉似的閃爍在她身邊,她仿佛一結不勝早寒的丁香,仿佛墜落人間的天使,那些記憶似乎都能清晰地在她身上看見,她每一個動作,都讓阿繼想起什么。
阿繼癡癡看著她,她也看見了阿繼,卻轉身走進了屋子。阿繼想走過去,可卻邁不動步子,他只是癡癡站在那里,看著琴剛剛站的那片臺階。
忽然,門又打開了,琴又出現在那里,阿繼一陣心喜,她已朝他走了過來。阿繼看她走來,竟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癡癡的,怔怔的。琴看見他這樣看著自己,羞紅了臉,可還是低低地問:“請問……請問,你看到一只小貓了嗎?”
“我——”阿繼痛苦而絕望地低聲說,“我——”
“是一只白得像雪的小貓,他,他還能講話。”
“沒……沒有……”阿繼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然后看見她傷心地從身邊走過了。阿繼想伸出手拉住她,可依然怔怔站在那里。她傷心地從身邊走過了,陽光流淌在街上,晨霧花瓣一般在凋謝,她消失在一片人流里,她還在問別人:“請問……請問,你看到一只小貓了嗎?”
阿繼問:“我是誰呢?”
他想大哭一場,可人們都在街上了,孩子背著書包,工作的人舉著早點,公交車摩擦著路面,發出吱的剎車聲。
阿繼問:“我又回來了嗎?”
他居然還那么年輕,他還只是個少年,穿著雪白的防寒外套,然而他卻有一顆幾世幾劫的心,和一雙憂傷的眼睛。
阿繼轉身消失在人流里,沒有人認識他,人們步履匆匆,像剛剛上緊發條的機器。當他從商鋪前路過時,當他看到紙板上的明碼標價,他突然才發現自己身無分文。“糟了,琴!”阿繼想起琴,她也和他一樣,身無分文啊。
他想起琴,心中一陣酸疼。
阿繼看見匍匐在路旁衣衫襤褸的乞丐,叮叮敲著瓷碗——那么早,他就開始巴望了;阿繼看見天橋上彈吉他的男孩,對著話筒沙沙地唱——那么早,他就開始落魄了;阿繼看見彎進垃圾桶的拾荒者,手里臟兮兮抱著礦泉水瓶——那么早,他就開始認真了。“唉,回來了,終于還是回來了!”
他想起琴,她該怎么辦呢?
阿繼想,不如自己先謀個職業,然后幫她。
想到這兒,阿繼忽然笑了。“回來真好啊,我終于可以憑我的努力,讓她過得更好了。”
他突然渾身充滿了力量,渾身熱血都往上翻涌,他眼前仍是琴那間破敗不堪的屋子,仍是那條陳腐陰暗的小巷,而琴就像墜落人間的天使翩翩站在門口,他恨不得從此沒日沒夜地工作,讓她遠遠離開那個地方。
阿繼于是問路找當地的報社,他從前做過新聞,雖然想到這個名詞,他仍惡心得要死。可做新聞可以更快地熟悉這個城市,也能打通各種關系,更好地改善生活。阿繼像一條狗一樣對成功垂涎三尺了,他膨脹的熱望不斷沖擊著頭腦,生存像一支鞭子驅趕著他,去追名逐利。阿繼一時間忽然就忘了他自己。
他屁顛屁顛終于鉆進了一部電梯里,身邊還站了好多人,高矮胖瘦,男人女人,都是一個方向,一個姿勢,不時地抬眼瞅瞅樓層數。誰也不知道他們在想什么,誰也說不清他們為什么那么近還躲避著彼此的眼神。一聲鈴響,電梯微微晃動了下,門就張開了,從一堆人墻后吐出阿繼來。他又忐忐忑忑地找新聞部的主任室了。
敲門進去,空蕩蕩的主任室一張巨大的辦公桌,主任頭藏在電腦顯示屏后,也不曾伸出來看阿繼一眼,只問了聲:“哪個學校畢業的?”
“我……”阿繼瞠目結舌。
“小朋友,我們只招本科學歷以上的畢業生。”主任拿腔拿調地說,始終不曾從電腦顯示屏后出現,好像是那臺機器在跟阿繼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