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不再畫畫，也不再進她那間鐵門后的屋子了，她整天陪在阿繼身邊，和他談那些逝去的日子，生怕他再跑掉。



琴不再畫畫了，阿繼心里好愧疚。阿繼想：“我是個多么自私的人啊！”



可阿繼也沒有告訴琴他想念的那些人們，琴也沒有再問他。



琴也不再叫他“竹貓”了，她改口叫他“阿繼”。



阿繼說：“琴，你還是叫我竹貓吧。你喜歡我是竹貓，就叫我竹貓吧。其實我也不是什么阿繼的。”



一天，琴買回許多木板，在家里組裝一條小船。阿繼幫不上忙，只是很奇怪地看著她動手。阿繼說：“你為什么不在外邊請人做呢？叫你做這種粗活，可真難為你了！”



琴問：“還有人可以幫你做小船嗎？”



“對啊，只要你出錢，就能雇人幫你做了。”



“哦——”琴吃力地把兩塊木板拼合到一起。她很笨拙地使用錘子和釘子，生怕砸到了自己的手。阿繼看著著急，可他什么忙都幫不上。



“阿繼，給我講講你的城市吧。”琴累了，放下錘子捏著酸疼的手臂。



“我的城市？”阿繼無奈地笑笑，“呵，我的城市。”阿繼想想，然后說：“好吧。我這輩子到過很多很多城市，可沒有哪一座是‘我的城市’。我只是從這一座城到那一座城，而其實，它們也都差不多的。我沒有根，很小的時候故鄉被拆掉了，被水淹掉了，于是我就像一片葉子那樣，飄來飄去。”



“原來是這樣，”琴笑了，她說：“我也是啊，我的城市也是飄來飄去的。一開始，它是在一片叢林里，我們的木屋子就建在高高的榕樹上。我很少到地上來，畫畫的時候就坐到房頂上。那時我畫得好快，一次一只杜鵑飛到我的畫架上，我只用了幾筆，就讓它在紙上活起來了。那只可愛的杜鵑，它親眼看見畫上的自己，竟然以為那是另外的一只，對著它不停地叫。”



“啊！”阿繼不由地發出一聲贊嘆。



“呵呵！”琴開心地笑了。她說：“后來我的城市就被風吹到別處了。那是一條美麗的河灣，它就在一塊大大的石頭上面。人們說，那是一塊玉石，每到晚上，從地上就升起淺綠色的光，我的城市就像一顆寶石一樣。”



“是幽篁般的光嗎？”阿繼問，“是像我眼睛一樣綠的光嗎？”阿繼忽然想起了竹貓，想起了它的目光。



琴仔細看了看阿繼的眼睛，咯咯笑了，她說：“要是風能帶我的城市到你的眼睛里，那該多好啊！”



琴說：“那時我就在小河邊畫畫，我最喜歡畫水了。可是我發現畫水真難，你不能想別的了，什么都不能去想了。有時候，你并不是用眼睛去看，因為用眼睛看是畫不好水的。”



阿繼忽然又想起蕙了，他問：“那該怎么畫呢？西方有一個印象派大師莫奈，他畫過很多水，你難道也是用印象去表現嗎？”



“我可沒見過莫奈的畫，可我卻不是用印象去畫的。”



“那你怎么畫呢？”



“其實，我什么也都沒畫。”琴笑了，她忽然很憂傷，說，“我畫了好多其它的東西，畫了好多山和樹，畫了小橋和帆船，還畫了晚霞跟漁人。我也畫了好多的倒影，燈光的倒影，行走的倒影，色彩的倒影，可它們不明白有什么和時間一起、和你一起在流逝。你知道嗎，我們都在時間中，你的故事也在時間中，就像我的畫在水中，我畫不出，其實也畫出了。”



阿繼忽然就恍然大悟了：“啊，琴，你可真聰明，我一定要跟蕙說說。”



“蕙也喜歡畫水？”



“嗯。她能畫世界上最美麗的線條。”阿繼說，“我老了，可總覺得，她還好好的，還是那么年輕美麗。有的人會變老，而有的人就像時間本身，他們永遠地年輕，永遠地不會老。現在我才知道，喜歡畫水的女孩是不會老的。”



琴說：“真希望你也那么年輕，然后回去，和她在一起。”



他們都沉默了，不再說什么。琴于是又拿起錘子做工。阿繼問：“為什么你要造船呢？”



“嗯，你看這些房子，肯定熬不過冬了。當風來時，我們就坐到小船里。”



阿繼望望窗外，那些樓群都在慢慢稀釋，越來越淡。這真是很奇怪的城市啊。



琴說：“你到過很多很多城市，也是像這樣嗎？”



“沒有，它們都是石頭，只是蓋了拆，拆了又蓋。我到過的城市都是死的，沒有生命的，它們不會跟著風一起旅行。”阿繼想了想，接著說：“那些城市很嘈雜，有好多好多人，好多好多車子，人們都努力掙錢，又用掙來的錢滿足自己生存。那些城里人，他們既想把自己藏起來，卻又無處可藏；他們也想別人了解自己，卻又發不出真正屬于自己的聲音。他們其實是很可憐的。他們的生活也都被安排好了，被分好了工，每天重復著單調的事情，卻還跟著別人說：‘做人要低調。’”



“哦，那也和我們是差不多的。”琴說。



“那要看情況了，比如有的人幸運點，可以做自己喜歡的職業，可以有更多選擇安排自己的生活。”阿繼禁不住又問：“琴，你真的喜歡畫畫嗎？”



“這還用問？”琴瞪了他一眼，“我喜歡畫畫，從小就是，難道還用問嗎？”



“你真幸福。那些疲于生存的城市人會羨慕死你的。”



“是嗎？可我一點都不覺得呢。只是自然而然，該怎么樣，就怎么樣了。”



“哦，”阿繼說，“琴，你知道嗎，你的世界是太好了。我們那里的城市人都是很孤獨的，人和人都隔得很遠。在我們城里，那些并不算有錢的人家，也都裝著巨大堅硬的防盜門，上邊留一個小小的貓眼，人家敲門時，就輕手輕腳湊到貓眼里看一看，再退到幾步外大聲喊：‘來了！’唉，這是多么惡心的事，我很小剛搬到城里也做過。后來，人們都用電腦上網聊天了，可你卻等不到你喜歡的人，因為她們都隱著身，潛在水底。城里人都希望有自己獨立的空間，不被別人打擾。可是，他們都有什么呢？他們根本就沒有自己，只知道掙錢，像工具一樣，訂閱幾份大同小異的報紙，瀏覽同樣的新聞，在固定時間里進餐。你相信嗎，有段時間，網上有一個農場游戲，我認識的人，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從平原到高原，那么多城市上網的人，幾乎都在玩這個游戲，那些沒有種過菜的城市人，全都在網上種菜偷菜了，甚至半夜里都爬起來偷！琴，他們的精神世界是多么荒蕪啊，一點酒精、一根煙、女人的一個眼神，或者在麻將桌上、游戲機前，他們就被輕而易舉地征服了。”



琴已經裝好了小船的舢舨，又停下來。她太累了，并不曾真正聽阿繼說了些什么。琴是孤獨的女子，雖然陪著阿繼說話，可是常常分神。她還不習慣那么長時間跟別人說話，這比用錘子釘釘子還讓她感到疲倦。



阿繼也是，他也說累了，于是鉆進琴的懷里睡著了。



阿繼醒來的時候，他和琴已經躺進小船里了。阿繼翻身站起來，可琴還睡在那里。她臉色蒼白，嘴唇都沒一點血色，阿繼忽然很可憐這個女子。阿繼努力地想，努力地想，可他從來都不曾遇見她，從來也不曾想念過她啊。他看著琴躺在小木船里，就像看一場隔世的夢，仿佛是上蒼可憐他孤獨的一生，然后叫琴來疼愛他的。



阿繼輕聲說：“如果無聊無奈更無謂的今生浪漫太少，那就把來世的那份也算上吧，如果這就是來世的話。如果我能愛你，其實也應該遇見的啊，其實也應該想念的啊，然而既沒遇見，也沒想念過。如果我沒愛你，又何必受盡一生孤獨，歷盡千萬劫難，穿越時空和你在一起呢？難道我是貓才能和你在一起嗎？難道我是人，就永遠不能和你在一起了嗎？呵，我也不是貓，我也不是人，可我就是我，我就是阿繼。”



琴依然躺在那里，她發絲凌亂，神情憔悴，可她分明感到了一種幸福。她兩眼依然輕輕閉著，她還在昏昏沉沉地睡呢，可她卻喃喃地問：“阿繼？”



阿繼的心猛地一顫，撲顛顛往后竄了幾步，他又看了看琴，她睡得是那么好。可阿繼還是害怕了。



這時，房子一點一點開始下沉，就像大雪融化一樣，就像生命重新開始一樣。小船輕輕地抖動著，就要出發了。琴坐起身來，伸手抱阿繼到懷里，撫摸著他：“阿繼，風要來了，可別亂跑，就呆在這兒。”阿繼抬頭看她，她輕輕笑著，深深吻在他額頭上：“別怕。”



阿繼問：“我們要去哪兒？”



琴說：“我也不知道。可不管去哪兒，我都會和你在一起的，我不會扔下你不管的。”



小船顛簸著，從樓上沖下去，小樓就像瀑布一樣摔碎了，無數的樓房都像瀑布一樣摔碎了，城市匯成一條巨大的河流，風卷著蒼白的味道，吹動地上厚厚的落葉，晶瑩地流淌。人們都坐在各自的木船上，神色安詳。雖然風不停地吹，可天空仍是晴朗的，沒有云，只看見滿天的星斗。阿繼和琴就坐在小船上，他們什么都不說了，什么今生和來世，什么人和貓，什么時間和記憶，都不說了。他們忽然是這樣近。



他們早就習慣了漂泊，他們早就習慣了隨遇而安的日子，不去想太多未來的事。只是現在，他們可以在一起，坐在一只小木船上，坐在滿天星斗下，就很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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