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工作
- 阿繼(情貓錄)
- 楊怡可
- 3684字
- 2010-11-16 13:30:55
巨大的人才市場人頭攢動,隊伍排得老長老長。求職者都舉著厚厚的簡歷,巴望能順利進入筆試面試。漫長且焦灼的等待,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以及后來工作剛起步時的拼命努力,還有那一點點微薄的薪水。那些畫面重新來到阿繼眼前了,卻如針扎得他發(fā)疼。阿繼看著那巨大的辦公桌,心中升起一團怒火,他似乎又找回從前的自己了,那個冷眼看世的阿繼。
他第一份工作是在一所鄉(xiāng)鎮(zhèn)政府辦公室里打雜,接電話、收文件、發(fā)報紙、布置會場和照相。沒有人懂他,他也深藏著自己。那些小小的書記鎮(zhèn)長們就像是上大人,搖搖擺擺在他跟前晃,扯淡吹牛,讓他每天不得清靜。
別人遞煙,他不會抽,可又不好拒絕,便放進衣兜里。幾個星期,衣兜里便全是煙了。吃飯喝酒,他怕醉,也不喝,后來干脆推掉所有飯局。到晚上,人們都聚到麻將桌前,碼長城,推長城,他只好躲到僻靜的角落,看書或者跟蕙打電話。他一個人生活在破敗的屋子里,肚子十天有九天是壞的,根本吃不慣政府的飯,連碗都有一股惡心的氣味。
最后,阿繼病了,病得就要死了。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屋子像冰窖,他吃不下東西,腸胃都壞得不成樣子,像冰鎮(zhèn)住一般。而這時,他念念不忘的依然是他心愛的人們,他依然寫詩填詞,神游八方。
當阿繼重病在床的時候,他看見房梁上蜷縮著一只雪白的小貓,正用幽篁般的目光看著他。阿繼笑了,招手說:“竹貓,快下來!陪我說說話!好長時間都沒人跟我談心了,他們根本就不懂我。竹貓,你說過的,要帶我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我真后悔當初沒聽你的話。竹貓,帶我去吧,我實在不想再熬下去了。隨你去哪兒,都行,好不?”
小貓看到阿繼招手,嚇得從房梁竄到窗子上,它回頭警惕地望了望,便探身跳到窗外的黑暗里去了。
可阿繼仍然在說:“竹貓,就帶我走吧。”他還沒看到小貓已經(jīng)不在了。半晌,阿繼忽然說:“好啊好啊,那咱們走吧,快來吧!”
阿繼又說:“好,那咱們走吧!”
阿繼又說:“我可以帶你去很遠的地方,那里有寧靜的城市,真心的人們,你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阿繼又點點頭:“那可太好了,從此我就跟定你了,再也不分開。”
阿繼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他已病得頭暈?zāi)垦#砩蠅褐p飄飄的棉絮,墻上的白灰在一陣冷雨聲中啪啪掉到枕頭上。然而阿繼就是這么你一句我一句,就穿越了無數(shù)時空,認識了無數(shù)的人們,又想起了無數(shù)的事情。他空虛地睡完了幾天幾夜,一口飯都不曾吃。
那只雪白的貓就在他的身體里,輕便地踱過了寒冬。
阿繼的第二份職業(yè)就是記者了,他常常深夜里接到緊急電話,然后睡眼惺忪地趕到現(xiàn)場。他就租住在城市的地下室里,后來這里成了他創(chuàng)作的陣地。可他當記者的時候,白天太累,晚上是從來不創(chuàng)作的。本來,阿繼是睡覺很死的那種人,可三年記者工作卻讓他變得十分警醒。阿繼的筆深入到這個城市的方方面面,在鄉(xiāng)鎮(zhèn)政府的經(jīng)歷讓他學會了用筆耍滑頭,讓他學會躲開一些本質(zhì)的東西,而用其他的東西來替代。
他做了三年記者,可他仍然住在地下室里。后來,他決定白天睡覺,晚上創(chuàng)作,決定不再寫他不感興趣的東西了。他記得跟蕙說過:“遲早有一天,自己要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于是他寫了城,又寫了萱。然而他越寫越窮,到后來,連地下室都租不起了。他只好落魄地去到另一個遙遠的城市里。那是一座西北的小城,阿繼等的人卻始終沒來,他在那里只待了幾天,他唯一記得的,是自己沿著鐵路遙望那座城市,還有兩個吵嘴不休的小女孩。
當阿繼離開那個城市以后,他不知道未來該怎樣,只是從一個城市漂泊到另一個城市,他知道有一個美國作家,一生也只是一只皮箱子的。在他的一生中,他總沉浸在早年的回憶里,深深想念著那些心愛的人們。他后半生平淡無奇,沒有人認識他,他就像一只貓孤獨地走在夜的邊緣,以幽篁般青翠卻冰冷的目光。
阿繼冷冷地看著那巨大的辦公桌,仿佛就又回到從前的阿繼了,語言冰冷,姿態(tài)決絕。這時,另一張美麗的臉卻印在他的心中,她站在門口,陽光在流淌,他馬上就要哭了。想起琴,阿繼熱血直往上涌,他忽然就如此渴求這份記者的工作,忽然就對金錢法則低下頭去。當他已經(jīng)深深愛著另一個人,他愿意為她付出一切,他可以不用做他自己了,他可以是貓,他也可以是人,他可以變得更加年輕,他還可以死去再活過來,他可以由她的喜歡而變成任何一樣東西。總之,當阿繼已經(jīng)深深愛上了琴,阿繼就不用再是阿繼了。
阿繼淡淡地說:“我曾經(jīng)也是本科畢業(yè)的,主任,你想知道我的經(jīng)歷嗎?我從一個老人變成了一只小貓,又跟著風吹到了這里,于是又變成了一個年輕人,主任,這難道不算是驚天的新聞嗎?”
這時,主任終于從顯示屏后伸出頭來,不過他嘻嘻哈哈大笑著說:“小朋友,有點想象力好不好,你這故事編得也太爛了吧!”
阿繼真想變回貓去,跳到辦公桌上沖他大吼:“看看,看看吧,嗯?我沒騙你吧!我已經(jīng)是貓了,我已經(jīng)是貓了!”可他只是直直地站在那里,攤開雙手,一個無可奈何的姿勢。
阿繼怏怏離開了新聞中心,灰心喪氣地走著,怎么辦呢,沒有單位會用他的,他什么也沒有,沒有戶口,沒有身份證,沒有學歷,沒有關(guān)系。唉,他什么都沒有,可他卻還這么年輕。
他坐到一間酒吧里,可口袋空空,連喝一杯的錢都沒有。可他仍坐到酒吧里了,天漸漸在暗,他多想叫這里的燈紅酒綠把他帶走。
圓場里女子在慵慵地唱:“忘掉天地,仿佛也想不起自己,仍未忘相約看漫天黃葉遠飛,就算會與你分離,凄絕的戲,要決心忘記我便記不起。”
歌聲像一只無情的手,輕而易舉就觸到了他心中的痛,黃葉漫天,他看見她美麗地走來,緊緊抱著他說:“要知道,我不能沒有你的。在我心里,你永遠都是阿繼的!”
阿繼說:“琴!”淚珠在眼里團團直轉(zhuǎn),他說:“我可真是個沒用的廢物啊!”
這時,有人走進圓場拍拍那女子,示意門外有人找她。客人并不多,那女子說了聲對不起,于是離座走了出去。阿繼跟著女子的背影透過落地窗望出去,見到她和一個男孩說了幾句,便轉(zhuǎn)身又回到圓場中,繼續(xù)唱道:“明日天地,只恐怕認不出自己,仍未忘跟你約定假如沒有死,就算你壯闊胸膛,不敵天氣,兩鬢斑白都可認得你。”
男孩手捧鮮花,癡癡站在暮色里,癡癡望著燈光漸暖的酒吧。他窘迫地捧著那束鮮花,似乎馬上就要動搖了,似乎正在懷疑那束鮮花的嬌艷與美麗,他顯然是遭到了拒絕,神情沮喪卻故作鎮(zhèn)定。
可他卻并沒離開,仍是癡癡站在門外,他還并未垮掉,甚至那打擊對于他,仿佛都是甜蜜且值得回味的。
于是阿繼走出去,他沖男孩笑笑,問:“今天可不是情人節(jié)啊?”
男孩也笑了,若無其事地說:“是啊。”
男孩笑了,可他的心在哭呢,他的眼睛只是癡癡地望著酒吧的圓場,只是癡癡聽著她蠱人的歌聲,仿佛聽靡靡的情話,對阿繼的關(guān)心,卻只是答非所問。
那男孩是如此打動了阿繼,阿繼拍拍他肩膀說:“來,兄弟,哥請你喝一杯。天快黑了,站這兒死等也不是事兒。”
男孩這才被拍醒了,他一聽阿繼要請他喝酒,急了,連連擺手說:“謝了,謝了,我不想叫她看我醉的樣子,謝了。”他仿佛受到嘲弄,憤恨地看著阿繼,轉(zhuǎn)身跑掉了。那憤恨的眼神卻掩蓋不住內(nèi)心的掙扎,他跑掉了,連那背影都滿是傷痕。
阿繼還想說什么,可他忽然想起,自己是一個子兒都沒的人,哪兒有錢請別人喝酒。阿繼突然覺得自己真是多管閑事,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要管這種事情,他今天可是失敗透頂啊。
他又靜靜走回酒吧,有意走到圓場中央,看看那到底是一個什么女子。
可他只能仰起頭了,那女子唱著,看見阿繼,忽然扔掉吉他從座椅上跳下來,抱起阿繼說:“哎呀,多漂亮的小貓!”
阿繼吃了一驚,高興地問;“啊?我又變回貓了嗎?”
女子一聽,啊得一聲把阿繼摔到地上,踉踉蹌蹌倒退幾步,捂著心口說:“貓——貓開口講話了!天——貓開口講話了!”
阿繼打了個滾跳起身來,好多人都趕到圓場上看熱鬧,阿繼看著不妙,于是低低叫了聲:“喵嗚——”
女子仍驚魂甫定地說:“貓——貓開口講話了!”
“喵嗚——”阿繼又叫了一聲,他有一條貓的聲帶。
“娟,這兩天你太累了,那家伙又來找你,今天晚上放你假,你去歇歇吧。”柜臺里走上一個中年男子,輕輕拍著女子的肩。
“老板,我不騙你,我確實聽見貓說話了!”
男子回頭細細打量了會兒阿繼,阿繼又叫了幾聲。他笑著跟娟說:“行了,明天照常來上班,今天好好回去休息。”他彎腰抱起阿繼;“娟,你再看看,多好的一只貓啊,也不亂跑,也不認生,又聽話又乖,你來抱抱試試。”
“嗯嗯……”娟頭搖得波浪鼓一般,害怕地朝后又退了兩步。
“試試,別怕。”男子把阿繼遞到她跟前。
“試試吧,多漂亮的小貓啊!”眾人都說。
娟咬著嘴唇,像接過一件艱難的任務(wù)一般伸手接過阿繼,把他舉得離自己遠遠的。“別怕——”大家又說。
“嗯,就帶它回家吧,養(yǎng)一段時間,就有感情了。”男子說。
“哦——”娟大著膽子伸手在阿繼頭上摸了摸,阿繼又叫了幾聲,看來已經(jīng)沒什么問題了。于是娟也相信自己剛才產(chǎn)生了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