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行者玄奘7:東歸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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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再過印度河
玄奘坐在大青象的背上,與這支上千人的龐大隊伍一起,徐徐前行。速度雖然不快,卻很平穩。
同行的使臣和護衛們都極為興奮,他們心里很清楚,這一次可不是一般的出使,他們要去的是一個遙遠又神秘的國家——大唐。
已經是第三天了,照這樣的速度,用不了多久,就能抵達迦濕彌羅。
突然,身后的道路上揚起漫天的煙塵,隨即傳來了密如急雨的馬蹄聲。
久經戰陣的烏地多王根據聲音判斷,來者是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足有數百人!雖然人數上不及這支由各國使臣和護衛組成的東歸隊伍多,但畢竟都是輕騎兵,機動性強。因而他絲毫不敢怠慢,趕緊讓自己的衛隊擺開架勢,護衛玄奘。
至于戒日王的使臣蘇毗那,拘摩羅王的使臣摩格沙伽,以及其他十幾個國家的使臣,也都各自命令手下的護衛拿出武器,準備戰斗。
來的果然是一支三百人的強悍騎兵,不過,為首的三人卻是怎么看怎么眼熟……
“法師——”一聲呼喊令所有提起的心都放了下來。
“是尸羅逸多。”烏地多王終于呼出了一口長氣。
玄奘心中納悶,戒日王怎么又來了?他落下什么東西了嗎?
正疑惑間,來人已經到了近前。為首的三人果然是戒日王、拘摩羅王和跋咤王。
玄奘從象背上下來,合掌見禮。幾個使臣也跟在后面各自向他們的大王行跪禮。
戒日王沖上前,拉住玄奘的手道:“自從法師走后,弟子實在是思念殷切,以至徹夜未眠。知道法師攜帶著行李輜重行走不遠,就決定輕車簡從再送一程。正好拘摩羅王和跋咤王也都有此意,于是我們商議了一下,就率領這數百輕騎,趕了一天一夜,總算追上了法師。真是萬幸啊!”
玄奘心中一陣感動,對三位國王道:“記得當年我初到印度時,對這里的一切都覺得神秘又新奇。在這十幾年的時間里,有無數大德為我講經說法,有無數同修伴我進入圣地,無論玄奘走到哪里,每一間藏經室的大門都會為我敞開。玄奘一介沙門,能與諸位結識一場,成為摯友,也是造化因緣。如今玄奘要走了,這一去相隔數萬里,終生不得與諸位相見。但我會記住這份情義,終我一生,不會忘懷。”
說罷,虔誠地合十道:“祈盼諸位早悟正道,脫離輪回之苦。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眾人一起念誦佛號。
三王又陪同玄奘走了很長一段路,直到玄奘反復勸歸才停了下來。戒日王最后拿出蓋有紅泥印記的細棉布國書交給玄奘,又增派了四名親隨大臣,命他們帶著他寫給沿途諸國國王的親筆書信,提前送達玄奘所要經過的各個國家,請各國國王調發車馬,接力遞送,直至大唐國界。
交代完這一切,三王與玄奘灑淚而別。
告別戒日王之后,玄奘便與烏地王及各國使節團隊繼續北行,順便禮拜圣跡。
一路上風景絕佳,陽光閃耀在森林和小徑的上空,為大地鍍上了一層金紅色的光芒。到處都是開著艷麗花朵的樹木,羚羊和野鹿從他們身邊跳過,孔雀和山貓隨處可見,猴群在頭頂的樹梢間自在穿行,從一棵樹躍到另一棵樹上。偶爾能聽到一兩聲猛獸的咆哮,以及大象長長的吼聲。
穿過森林、草原和山川,玄奘重新經歷了來時的一些國家,再次瞻禮了三寶階等佛教圣地。時隔多年,故地重游,自然又有了許多不同的體驗。
到達毗羅那拏國都城時,玄奘意外遇到了老朋友師子光和師子月師兄弟。兩位大德正在此地講述《俱舍論》《攝大乘論》及《唯識抉擇論》,聽說玄奘來了,立即出城迎接。
玄奘感謝師子光在曲女城法會上對自己的幫助,師子光笑道:“法師要謝我,就拿出點誠意來吧。這里的人虔信佛法,其中有不少信奉大乘瑜伽宗的。法師能否留下來一段時間,為他們講授經論呢?”
聽到這誠摯的邀請,玄奘心中甚是感動。曾經的對峙與分歧,如今全都成了過眼云煙。
在兩位大德的安排下,玄奘為毗羅那拏城的僧俗四眾簡單講授了《瑜伽師地論》《抉擇》以及《對法論》。
法會進行得十分順利,只是到了第三天才出了點兒狀況。
一位衣衫襤褸的老婆羅門沖到了法臺跟前,厲聲質問:“你這個異鄉來的魔鬼!為何要伙同尸羅逸多來誣陷清凈的婆羅門?”
周圍的人都騷動起來,這老婆羅門提到的顯然是曲女城法會上發生的事情。很多人都對那場法會記憶猶新,但是也有人并不知情。
玄奘淡然答道:“沙門沒有誣陷你們,是你們中間有人做了不清凈的事情。”
“被尸羅逸多從法會上趕走的五百婆羅門大多是清凈的,包括我!”老婆羅門氣憤地喊道,“我們沒有縱火,沒有刺殺他,他卻說我們參與了這件事。玷污婆羅門的清白是要遭到詛咒的!”
一旁的蘇毗那不高興了:“婆羅門的清白是被你們自己玷污的,因為的確有人持刀刺向大王,而那個人確實是個婆羅門。”
老婆羅門大怒:“你是個什么東西?為何要插嘴?”
蘇毗那腰板一挺:“我是尸羅逸多大王派遣的使節,跟隨大乘天三藏法師一同前往遙遠的大唐。”
“使節?”老婆羅門一臉譏誚,絲毫沒將這個摩揭陀的官員放在眼里,“尸羅逸多偏重沙門而輕視婆羅門,無視天竺數千年來的傳統,他會遭受天罰的!”
“我看要遭天罰的是你們吧。”蘇毗那嘲笑道。
老婆羅門雙目冒火地盯著他,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們這些凡夫俗子,說話小心一點兒,當心遭到詛咒。”
蘇毗那滿不在乎地搖頭:“就算我是個凡夫俗子,你也沒有理由對我發出詛咒,因為這件事原本就是你們刺殺大王在先。”
“不,我有!”老婆羅門的眼睛就像燒得通紅發亮的金屬,“婆羅門有很多,是誰刺殺大王,就應當由誰來承擔罪責!我和我的學生們什么都沒做,為什么也要遭到驅逐和誣蔑?”
“你覺得被驅逐是委屈了嗎?”蘇毗那一臉挑釁地看著他,“那么你現在打算怎么做?和大乘天辯論嗎?”
自從玄奘在曲女城法會上取得全勝,一辯成名后,印度各國的僧侶和居士都開始尊稱他為“大乘天”,就如同尊稱戒賢長老為“正法藏”一樣。
“我才不會同這個異鄉來的魔鬼辯論。”老婆羅門低聲吼道,“我詛咒你!該死的異鄉人!你會死在路上,等著瞧吧!”
蘇毗那忍不住搖頭,一臉憐憫地看著他:“出于慈悲,鄙人要奉勸你一句,最好不要這么做。玄奘法師是個圣僧,他有無量的功德和福報,豈會死在你的詛咒之中?”
“我的詛咒對天人和諸神都是有效的!”老婆羅門惡狠狠地說道。
他的面色凄厲慘白,眼神幽冷似鬼,聲音既沙啞又難聽,帶著一種可怕的寒意。
蘇毗那一臉不屑地搖頭,還想再說什么,卻被玄奘伸手制止了。
“我很抱歉。”東土法師的黑瞳宛如深井,面對一臉恨意的老婆羅門,低低地說道,“對于尸羅逸多王的一些做法,玄奘也并不都贊成。然而此事究竟是因我而起,所以,我收下你的詛咒。但是現在,你可以離開了。”
老婆羅門明顯愣了一下,呆呆地看向玄奘,這個東土僧人的目光就像他的語言一樣,一點兒都不銳利,甚至可以說很柔和,卻自有一股逼人的力量。
老婆羅門忍不住扭開了頭,用一種奇怪的語言嘟囔了幾句,恨聲走了。
玄奘神色如常地繼續講經,就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法會的最后一天,當玄奘從獅子座上起身合掌,拜謝眾人時,有一百多位外國游僧走上前來。
領頭的僧人跪在玄奘面前,頂禮他的雙足道:“三藏法師,我叫安那怙提,是呬摩呾羅國的比丘。”
呬摩呾羅國?那是睹貨邏國家呀!玄奘驚異地打量著他,問道:“你是穿越大雪山來到這里的?”
“是的,法師。”安那怙提合掌抬頭,虔誠地說道,“我們這一百多人來自睹貨邏的七八個國家,到印度來禮拜圣跡,雖不是一起來的,卻也是有緣相遇。如今我們遠離故鄉很多年,不知道還能不能回去。聽說東土三藏率眾東歸,希望能帶上我們一路同行。”
玄奘立即點頭應允,心中一陣欣然。
這一路雖有很多人同行,可是大都是使臣、護衛、廚師、醫師之類,彼此并無太多共同語言。如今有這么多僧侶加入,總歸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這些睹貨邏僧人都是翻越了大雪山才來到印度的,旅途經驗豐富,這使得他們隨后的路程更加安全和保險。
離開毗羅那拏,繼續往西北方向行進了一個多月,一路上跋山涉水,越過數十座邊境城市和小聚落,終于抵達北印度的重要城市毗蘭達。
這里是烏地王的都城,同行了這么久,自然不能空過。于是玄奘再次應邀留下來講經,并接受烏地王的竭誠供養。
一個月后,玄奘離開毗蘭達,烏地王依依不舍地派人護送,并增派了使臣和護衛,讓他們跟隨法師前往東土,面見大唐皇帝。
又經過二十多天的跋涉,隊伍已逐漸接近北印度的叢林地帶,各國護衛輪番在前,執刀開路。
叢林之中仍有村莊,通常都是以集會的廣場為中心,周圍聚上三十至五十戶不等的住家,附近則是用柵欄、畦或水路區分的農田,農田外是灌木叢,更外側便是密不透風的大森林了。
其實密林深處也會有人居住,通常都是苦修者。偶爾還有成群結隊的盜賊出沒,搶劫過往的行旅。
為避免意外,玄奘決定派一名僧侶先行一步,見到攔路的強盜就告訴他們,后面是遠道求法的沙門,隨身只攜帶了經夾、佛像和舍利,并無金銀財物,請他們慈悲放行。
這招果然有用,隨后的一路上雖然也遭遇了幾起強盜,卻都沒有驚擾他們。
再往前去,一路都是墨綠色的叢林、河谷、山澗,潺潺泉水由峽谷躍下,陽光從旃檀香樹的枝條間投射下來,濃郁的香氣也隨之落下。鳥兒在樹葉和青草間啼鳴,昆蟲嗡嗡地哼唱,不時地會有一兩只淘氣的猴子或山貓從他們頭頂上方一掠而過。
這司空見慣的場景竟令玄奘心中生出幾分留戀之情。
這就是印度的森林,古老而又寧靜。它是屬于猿猴、大象、山貓等各種林棲動物的,也是屬于苦行者和瑜伽師的。我今日從這里離開,不知以后是否還能再遇見這樣的森林?
如此且行且思,不知不覺進入迦濕彌羅國境內。
聽說玄奘法師至此,國王趕緊派人前往迎接,并盛情相邀,務必請大乘天到王城中小住。
玄奘并非不愿,迦濕彌羅曾是他生活、學習了一年多的地方,是他進入那爛陀寺之前的緩沖之地。就是在這里,他打下了扎實的梵文基礎和因明底子,對他日后的求學影響極大。
然而這畢竟是個大國,此去王城需要繞上一段不短的路程。而此時的玄奘歸心似箭,實在不想再多耽擱了,只得以大象腳力緩慢、繞道不便、急于趕路為由,謝絕了國王的邀請。
東歸的隊伍繼續前進,玄奘坐在大象烏薩的背上,抬手避過夕陽的折射,瞇起眼睛,極目遠眺。
在他的前方,不太遙遠的地方,有一條又白又亮的帶子——他又看到印度河了。
傍晚時分,玄奘一行來到了印度河畔,這里其實是喀布爾河與印度河的合流處,河道足有五六里寬,浩浩蕩蕩,如同大澤,只能乘船涉渡。
考慮到天色已晚,船工們也都回家去了,玄奘便下令在呾叉始羅國的渡口扎營歇息,待到明晨再找船渡河。
幾個信奉婆羅門教的使臣指揮護衛們在營地的中央點起祭火,一些人開始做晚禱,另一些人則忙著準備飯食。此外還有讀書的、聊天的,營地里頓時熱鬧起來。
玄奘也不去管他們,徑直回自己的帳篷內做晚課。
晚課結束后又獨自看了一會兒經,便有人稟報,僧侶們已經在帳外等候。
玄奘笑了笑,這些睹貨邏僧人總是利用晚課后的時間前來討教佛法,他們聚攏到他的身邊,向他提出各種疑問,聽他解答。這些日子一直如此。
玄奘也喜歡同他們就某個問題進行討論,這是他的領域,是他習慣的生活,他樂在其中,毫無疲倦。
不過今天晚上卻不那么平順,一大群僧人圍坐在帳篷里,剛剛進入玄奧幽深的佛法世界中,一個冒冒失失的摩臘婆國小兵就一頭沖了進來!
“法師!快去看看吧,蘇毗那和摩格沙伽打起來了!”
玄奘的心猛地一跳,立刻站了起來。
戒日王與拘摩羅王一向不睦,雖然在玄奘的努力下,兩個國王總算保持住了表面的和諧,但在這平靜的外表下,卻是始終不曾間斷的明爭暗斗。
國王如此,兩支使節團自然也和諧不到哪里去。兩家都有三百多人的護衛隊伍,人員精壯,數量上相差不大。雖然當著玄奘的面客客氣氣,背地里卻是暗中較勁,相互嘲諷。
這些事玄奘心里自然有數,只不過他通常保持著難得糊涂的狀態,偶爾隨緣說上幾句佛法,點化一下。他不奢望能做多大的改變,只求路上不要出事,讓所有的人都能平平安安地抵達大唐,是他此刻最大的心愿。
莫非,就連這樣的想法也是奢求嗎?
玄奘隨著那個報信的小兵在各種形制的帳篷間匆匆穿過,邊走邊問:“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小兵回答道,“我當時坐得遠,只聽到了幾句。好像他們一開始在說找船過河的事兒,蘇毗那叫摩格沙伽去聯系船只,摩格沙伽說蘇毗那是在使喚他,總之,就是這種不值一提的小事,說著說著就吵起來了。我來的時候,兩邊的護衛都已經開始拔刀,烏左特大人見勢不妙,叫我來告知法師,他說在法師趕到之前,他會盡力勸住他們的。”
烏左特是南印度摩臘婆國的使臣,玄奘對這個國家一向頗有好感,聞言不覺心中一寬。
兩人匆匆趕到現場,果然看到祭火邊上已是一片劍拔弩張的場面,蘇毗那和摩格沙伽就像兩只斗雞一樣,相互對峙著。熊熊的祭火把他們的臉龐涂成了透明的紅色。烏左特則站在中間,張開雙臂,試圖阻止這隨時可能爆發的械斗。
此情此景,不禁令玄奘感到好笑又好氣。他站在人群外圍,輕輕捻動著手中的佛珠,問:“你們這是怎么了?”
聽到這寧和平靜的聲音,烏左特終于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擦著額上的汗跑了過來。
蘇毗那和摩格沙伽顯得有些尷尬,這本是他們兩國間的矛盾,并不想驚動玄奘。畢竟他們曾當著玄奘的面向各自的國王表示,路上要聽從法師的命令,一定不惹麻煩。可是如今,尚未渡過印度河,就出了這種事情。一時間,兩人臉上的表情都極不自然,而當他們對視時,卻又是一副憤憤不平的神情。
“法師問問大家就知道了。”摩格沙伽滿面通紅,梗著脖子率先說道,“這里可不是曲女城,大家都是使臣,來自不同國家,一起隨法師北行,憑什么他就能指揮我,叫我去聯系船只?”
蘇毗那倒是顯得氣定神閑:“你們的人這一路都干什么了?一群飯桶,正事干不了,再不做些零散的閑事,豈不只剩下了吃?”
聽了這話,摩格沙伽頓時氣得跳了起來,跺著腳嚷:“法師你聽聽,你聽聽,他說的這叫什么話!”
玄奘皺著眉擋在他們面前,沉聲道:“二位都住口吧。佛門戒嗔,你們現在這個樣子,莫說不像佛門優婆塞,像個大國使臣嗎?國王出于信任才派你們出使,若讓大唐皇帝看到你們現在這副模樣,只怕會看輕了你們的國家!”
他聲音不大,神色也極為平和,然而那低低的語氣中卻自有一股懾人的氣勢。
兩位使臣的臉更加紅了,似乎還想爭辯,卻被玄奘截住了話頭:“不就是為了找船嗎?這樣的小事也值得械斗?明日由玄奘去聯系船只,你們都不用管了。”
烏左特趕緊上前道:“這種事情哪能讓法師辛苦?還是由弟子帶人去聯系船只吧。”
另外一些國家的使臣也都紛紛表示,明日由他們去找船。
事情似乎就這么解決了,然而玄奘心中卻不輕松,他當然知道,所謂找船不過是個由頭,分明是國王之間的爭斗轉移到了下面。蘇毗那與摩格沙伽如此,幾個小國之間也是如此,只不過彼此的矛盾和敵意暫時還沒這么明顯罷了。
看來,自己想要在這東歸的途中享受到一份安閑與自在,是不大可能的了。
第二天一大早,渡口就熱鬧起來,船工們陸續前來做生意,玄奘與幾個使臣一起上前聯系船只,很輕松地雇到了二十幾條船。
蘇毗那和摩格沙伽都提出要與玄奘同船,雙方一言不合,又爭執起來,最后干脆讓玄奘法師自己選擇。
玄奘道:“你們兩國的人員和物資都太多了,我這邊帶著大象、貓兒、馬匹和經包,不宜再與那么多人同船。還是讓烏左特與我一起吧,他身邊不到一百人,數量剛剛好。”
既然法師如此說了,蘇毗那和摩格沙伽也只得作罷,相互間又瞪了一眼后,便去組織護衛將行李等物品裝上各自的船只,準備過河。
這時,有三個小國的使節團為爭奪船只又吵鬧起來,玄奘只得過去替他們分配。
終于結束了這一切,坐到了船上,玄奘不由得吐出了一口長氣。他的身邊是已經步入老年,一有時間就靠在主人身邊閉目養神的白馬銀蹤,正值壯年性子卻頗為老成的青象烏薩,以及十幾只不過半歲左右,蹦蹦跳跳,一刻也不得閑的小貓兒,團團地將他圍在中間。
身下是青綠色的印度河水,河面平滑無波,如同交騰疊浪的心海中倒映出來的一面明鏡,展現出佛的光輝。而在渡船經過的時候,這明鏡又被船槳一下一下地劃開,漾起片片漣漪……
耳邊隱隱傳來婆羅門的晨禱聲。在印度,幾乎每經過一個村莊,他都能聽到這樣的晨禱,然后便會看到那些早起的婦女三三兩兩地頂著水罐,到河邊汲水。
河水流經兩座山之間的狹長谷地,就像經過了一扇古老斑駁的寺院大門,這座寺院的名字就叫作印度。
是的,印度不像個國家,更像是一座寺院、一座神廟。這里曾經誕生了佛陀,誕生了無數圣賢,是他自少年起就傾心向往的圣地。他千辛萬苦地來了,之后又用了十年光陰在這片土地上學習和游歷,對于這個以“月”命名的寺院,他心中充滿了濃濃的情意。
然而這里佛法衰微的速度遠遠超出他的想象,幾乎所有的圣跡都成了遺跡,就連“印度”——這座巨大的寺院也快要變成遺跡了,佛陀當年的預言正在一步一步地變為現實……
雖然他曾反復地告訴自己,一切皆是因緣,然而一顆心還是隱隱感到了疼痛。
“幸好,佛陀的遺教還在。”他默默安撫著自己的心,“這也是因緣殊勝之至。”
如今,印度正在他的身后逐漸遠去,隔著無聲無息、清油般的流水往回看,一幅美麗的圖畫正在他的眼前不斷地被拉長、延展……
山上山下,河畔谷地,到處都是濃蔭密布的森林。沒有風,只有那明亮炫目的陽光和厚密濃綠的枝葉延伸相接,織起一片繽紛的色彩。棕櫚葉上冒出的蒸氣裊裊地升上天空,野鹿在林間自由自在地行走,嘴角叼著花葉,慢悠悠地尋找著食物……
偶爾還可看到幾間荒廢的小型寺廟,那些糾結的樹枝和藤蔓將它們團團包圍,只露出長滿苔蘚的建筑的一角,活像一只綠色的蝶蛹,被森林吐出的巨絲層層包裹住了。
這是佛陀的雙手撫摩過的土地啊,佛陀的雙足踏行過的河流與山川,佛法的輝煌卻已經一去不復返了,那些曾經的遺址,早已同眼前的山川河流融合在了一起,化為一場云煙……
玄奘沉浸在美妙的風景與內心的世界之中,他仿佛看到佛陀在朝他拈花微笑,那明亮的笑容就像柔軟清涼的月光,俯視著這片燥熱的土地,俯視著善良與邪惡、節制與貪婪、謙卑與驕矜、智慧與愚癡……又像這印度河的水,清澈透明。
突然間,他的身體猛然搖晃了一下!突如其來的外境變化立刻將他從幻境拉回到了現實。
船已經行至印度河的中央,風激起浪花,不停地拍擊著船舷,以至船身晃動得很厲害,貓兒哆嗦著縮成一團,那不安的目光讓人意識到有什么不尋常的事情即將發生。
玄奘立即回頭,問身后的烏左特:“這個季節,印度河上會有大風浪嗎?”
“弟子從來沒渡過印度河,估計不會……”烏左特嘴上這么說,神情卻明顯有些恐懼。
“好像是水下的暗流!”旁邊一個侍衛突然喊道,“莫非是龍王要來搶經……”
話音未落,一個大浪猛撲過來,左側船舷傾斜,兩只箱籠掉落水中!
“我的經書!”玄奘驚叫一聲,探身便去抓那箱籠上的繩索。恰于此時,狂風驟起,船身劇烈傾斜,竟將他的身體倒入水中!
“法師!”烏左特和侍衛們齊聲大叫起來,幾個水性好的已經跳入河中朝玄奘游去。
好在此時的玄奘早已不畏懼風浪,他迅速地鉆出水面,看到落水的經包已被大浪遠遠地沖向下游,偶爾在水面上露出一小片褐色的包布。正要游過去,卻被趕過來的侍衛一把拉住!
“法師千萬小心!這是龍王在發脾氣!”
似乎是在為他的這句話做注解,風浪陡然間變大了,天色也暗淡了許多。伴隨著空中一道雷電劃過,頃刻間暴雨如注,木船像樹葉一般在洶涌的波濤中打轉。
玄奘眼睜睜地看著那兩個經包消失在滔天的白浪間,他來不及去追了,因為旁邊的一艘船猛然傾翻,船上烏荼國的數十個人猶如下餃子一般掉落到了水中!
“快,快救人!”到了此時,玄奘再也顧不上丟失的經包,直接朝那些落水的人游去。
好在這些人自小就在水里泡大,多多少少都識些水性。另外幾條船上又有人拋下長索,奮力施救,將他們一一拉到船上……
白馬銀蹤和青象烏薩都臥在玄奘的船上,這兩只很有靈氣的動物一左一右壓著船只,緊緊看護住剩下的箱包,不叫它們在風浪中散失;至于貓兒,則在箱包間竄來竄去,靈活地躲避著撲上來的浪花……
印度河上的風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沒過一會兒,竟然風平浪靜了。
玄奘與落水的幾十個人都被救回到船上,清點人數后,都不禁松了一口氣。
還好,無人遇難,也算不幸中的萬幸了。
此刻,船只離岸已經很近,遠遠望見迦畢試王帶領隨從、士兵、象騎,在河岸邊畢恭畢敬地等候著。雖有華蓋遮擋,王身上的衣服依然是濕的,想是剛才的那場雨下得實在太大,連國王都被淋濕了。
看到玄奘登岸,迦畢試王立即迎了過來,深施一禮:“弟子見到了戒日王的國書,知道法師東歸即將經過此地,特來迎接。不想途中遇到了這場風雨,心中十分牽掛。幸得佛陀庇佑,法師平安無事。不知道有沒有什么損失?”
“多謝大王掛懷。”玄奘合掌感激道,“我們一行數百人都平安無事,只是損失了經書五十夾,還有一些植物種子。”
迦畢試王愣了一下,臉上的表情有些驚訝,又有些恍然:“原來法師還帶了種子,這就難怪了。”
“此話怎講?”
“法師有所不知,這印度河中一向有龍王守護,若是有人攜帶寶物或奇花異果的種子,往往就會翻船。”
“奇花異果?”玄奘這才想起,早在十年前,他剛剛來到這片土地的時候,與弟子圓覺乘船涉渡印度河,那時的船工也曾這么說過。當時他只當是個傳說,莫非還真有此事?
這次東歸,他有三個包袱是裝種子的,其中落水丟失的那一個,裝的確實是些奇花異果,像什么人心果、烏曇跋羅果、那利薊羅花之類的奇異之物的種子。
所幸還有兩個包袱沒有落水,其中一個裝的是棉花、杧果、豌豆、茄子等普通物種,另一個則是菩提樹、無憂樹、娑羅樹等佛教圣樹的樹種。此外,還有從波斯商人手中買來的玫瑰花種,這是他當年西行時答應金氏國女王的事。
如此看來,龍王還是對當地的奇花異草更感興趣啊。
這么一想,心中頓時輕松了許多:“那些花花草草的,不帶就不帶了吧。倒是有五十夾經書丟得實在可惜。另外,船上其余經書和佛像也都被打濕了,需要拿出來晾曬一下。”
“沒問題!”迦畢試王爽快地答道,“弟子帶來的這些隨從和士兵,法師盡可隨意調用,指揮他們搬經晾經。”
“這個倒不需煩勞大王,玄奘這里人多,可以做這些事情。”
迦畢試王笑道:“其實,弟子是希望法師能再去我國住上一陣。法師不是說在河中丟失了五十夾經書嗎?就請列出名錄來,弟子即刻派人給法師抄補齊備!”
“多謝大王盛情,只是有些經書,迦畢試國可能沒有……”
國王笑著擺手:“沒關系。迦畢試國若是沒有,弟子便叫人到烏仗那國去抄;若是烏仗那國也沒有,就到迦濕彌羅去抄!”
玄奘心中十分感動,合掌一揖道:“如此,多謝大王了。”
晾曬經書和其他物資花費了整整一天時間。蘇毗那和摩格沙伽倒是不爭吵了,卻共同取笑烏左特沒有保護好法師,致使法師落水、經書受損,實在是辜負了法師的信任。
“真是太可惜了。”摩格沙伽陰陽怪氣地嘲笑道,“若是由我們迦摩縷波國的人與法師同船,肯定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烏左特心中有愧,一句辯解的話也不敢說。
第二天天氣甚是晴朗,玄奘帶領眾使團收拾好經書行李,便同迦畢試王的隊伍一起前往附近的烏鐸迦漢荼城。
這是一座較大的商業城市,城內聚集了各國來的商人,牛、駱駝、馬匹、驢子等牲畜隨處可見,還有販賣牛具與馬具的店鋪,煞是熱鬧。
商人多,驛館也多。因而進城后,各使節團便分散到了不同的驛館居住。
迦畢試王果然派人去烏仗那國補抄被河水沖走的部分經夾,玄奘則在當地的寺院里停留講經。這一耽擱,便是五十多天。
而在印度河的另一邊,迦濕彌羅國王對于未能再次邀請到玄奘始終感到遺憾,聽說玄奘在烏鐸迦漢荼城短暫停留,立即輕車簡從來到這里,與玄奘相見。兩人暢談數日,國王依舊難舍難離,堅持要送玄奘一程。
此后,玄奘在兩位國王的陪同下向西北方向行了一個多月,來到一片沼澤密布的地區。
這里是濫波國,是他當年到達北印度時經過的第一個國家,如今帶著各國使節故地重游,心中頗有幾分感慨。
離開了這個小國,繼續往西北方向行進,一路上逾大山,涉廣川,走過幾個城邑,便出了北印度境,來到漕矩吒國[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