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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夏蟲不可語冰

這是位于印度河谷的一個富饒的山地國家,其實已經(jīng)不能算作北印度之地了,玄奘來的時候也沒有從此地經(jīng)過,因而倒有幾分新鮮感。

兩王一僧各乘一頭大象,并騎而行。迦畢試王興奮地說道:“我認(rèn)識這個國家的國王,他也是三寶弟子,世世代代篤信大乘佛法。每一代國王繼位后,都致力于行善積德。他的大都城就是印度河畔的鶴悉那城,里面有無憂王建造的寶塔十多所!”

既有佛塔,想必也有佛舍利。玄奘正想著要不要前去拜謁,旁邊的迦濕彌羅王卻開口道:“法師不要聽他胡說,漕矩咤國的都城分明是在羅摩河谷的鶴薩羅城。一個國王,有不明白的事很正常,只是千萬不要在圣人面前信口開河呀?!?

“你說什么?我信口開河?”迦畢試王勃然大怒,“三年前,漕矩咤國的新王登基,本王就曾來過這里,為他慶賀,難道還會記錯了不成?”

“你當(dāng)然是記錯了?!卞葷駨浟_王慢條斯理地說道,“本王去年才到過這個國家,為我的王子求婚。我是不會記錯的!”

眼看這兩個國王居然為這等小事爭執(zhí)起來,玄奘就覺得好笑至極。在他看來,這個國家的都城在哪里,真不是件多么要緊的事。

當(dāng)年他為了西行方便,經(jīng)常要同各國國王打交道,如今的他只想盡快東歸,像這種節(jié)外生枝的事情,能避開就盡量避開了。

隊伍前面出現(xiàn)了一片豐茂的麥田,幾個農(nóng)夫在田邊坐著聊天。兩個國王爭執(zhí)不下,竟然立下賭約,各自派遣自己的侍衛(wèi),帶上通譯前去打聽,這個國家的都城到底在什么地方。

他們甚至還把玄奘拉進(jìn)了這個賭約:“法師猜猜看,我們兩個哪個能贏?”

玄奘微笑道:“我猜,應(yīng)該是同一座城市的不同發(fā)音。”

“不不不?!眱蓚€國王一齊搖頭,“我們所說的這兩座城市不在同一個方向?!?

這時,派出去的侍衛(wèi)和通譯已經(jīng)回來,稟報,這個國家有兩座都城,一個是鶴悉那,一個是鶴薩羅,兩座城市大小差不多,都很堅固險峻,國王依據(jù)不同的季節(jié)在不同城市生活和工作,因而它們都是漕矩咤國的都城。

玄奘哈哈大笑:“二位大王都贏了,不必再爭了?!?

兩個國王有些尷尬,他們與這個國家相距不遠(yuǎn),但也算不上近。由于有山林阻隔,平素并無太多往來,了解得自然不是很多,就連人家國家有兩座都城這種事情都不知道。

玄奘倒是頗有興趣,因為這使他想起了大唐的兩京——西京長安和東都洛陽,與這里倒是異曲同工。

從某種意義上說,兩京都是他的故鄉(xiāng),他很想插翅飛回去,雖然明知道,這也是一種執(zhí)。

隊伍途經(jīng)鶴薩羅城,果然是座好城,城周花果繁茂,草木盛多,到處生長著郁金香和興瞿草,這種草長在羅摩印度河谷,可謂漫山遍野。

這里的百姓也很友善,他們大多喜好技藝,有的人甚至掌握了多門技術(shù)。玄奘與途中之人順口交談了幾句,發(fā)現(xiàn)當(dāng)?shù)氐奈淖趾驼Z言與印度諸國皆有不同,也難怪迦畢試王與迦濕彌羅王都對這里了解得不多。

迦濕彌羅王湊上前,小聲說道:“法師,您別看這里的人瞧著很聰慧,其實他們更喜歡夸飾空談,很少務(wù)實?!?

“也就是說,他們有些辯才嘍?”玄奘問道。

“辯才嘛,也及不上迦濕彌羅的學(xué)者?!卞葷駨浟_王倨傲地說道。

玄奘笑了笑,對此不置可否。

在城中,他看到了佛寺和天祠,僧侶與外道信徒混雜在一起。這里的外道種類繁多,路旁常有一堆一堆的人在進(jìn)行辯論,聲音洪亮,煞是熱鬧。

迦畢試王為了顯得對這個國家了解得更多,他得意地向玄奘介紹:“他們信奉的天神是從我們國家的阿路猱山遷居于此的,這個所謂的神明在南部邊界的那呬羅山上作威作福,殺戮作惡。凡人崇信他是因為向他祈求便能遂愿,若有輕蔑不信者就會遭殃,所以遠(yuǎn)近崇奉,上下敬畏?!?

這樣的神,玄奘聽得多了,也不以為異。倒是迦畢試王提到的阿路猱山激起了他的思念之情——就是那座會不斷長高的山??!

隨著大象的腳步不緊不慢地前行,迦畢試王手指前方,滔滔不絕地向玄奘介紹著:“法師看到前面那座山了嗎?就是天神所在的那呬羅山。每年良辰佳節(jié)之時,鄰國和異邦的君臣百姓,都會自動來到山下,有的帶著金銀奇寶,有的牽來牛馬牲畜,競相祭奉,表示他們的誠心。那些金銀散布地上,羊馬盈滿山谷,卻無人敢起非分之想。據(jù)說,有些一心施舍貢獻(xiàn)、刻苦修行之人,還會感動天神,天神便會授他咒語法術(shù),大多有奇效……”

一行人就這樣說著走著,一路向北。經(jīng)過阿薄健城,直達(dá)迦畢試國境內(nèi)。

早已接到消息的太子率領(lǐng)僧侶信眾數(shù)千人出城迎接,一路上鼓樂齊鳴,旌旗蔽空,大眾歡喜禮拜,圍繞贊嘆。

玄奘同兩位國王走在夾道之內(nèi),被前呼后擁的人流裹挾著進(jìn)了都城,感受到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熱情。

迦畢試王滿面紅光,拉著玄奘的手站在高臺上,對他治下的百姓高聲宣布:“借助東土三藏法師帶來的吉祥之氣,迦畢試國將舉辦七十五天的無遮大會,讓大乘教義和財富惠及僧眾百姓!”

臺下百姓哄然歡呼,聲音響徹云霄。

玄奘心中感激萬分,迦畢試王此舉不排除有向戒日王叫板的意思,但從另一個方面來講,這也是一個國家對他的無上尊敬。

既然如此,他自然不能以著急趕路為由匆匆離開。再說這里距婆羅犀那大雪山已經(jīng)很近,迦畢試王舉辦無遮大會,恰好給了他時間,讓他可以從容地為即將翻越的雪山做好充足的準(zhǔn)備。

對于雪山,玄奘已經(jīng)非常熟悉了。當(dāng)初西行的時候,寒風(fēng)慘烈的凌山和浩瀚無邊的大蔥嶺給他的身心都留下了太深的印記,很多同伴將他們年輕的生命永遠(yuǎn)留在了大雪山上。他雖僥幸活了下來,卻也因此落下了病根,只要天氣陰寒就會發(fā)作,一旦發(fā)作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雪山,想起死在雪山上的人。

如今再次面對雪山,為避免悲劇的重演,他必須提前做好充足的準(zhǔn)備。

事實上,像這樣的準(zhǔn)備早在摩揭陀國的時候就已經(jīng)開始了。他為自己制作了棉袍、氈靴、手套、帽子,以及厚厚的羊毛護(hù)膝。他將這些東西拿了出來,擺放在地毯上,對坐在面前的目瞪口呆的各國使節(jié)團(tuán)首領(lǐng)說:“這是我為翻越大雪山而做的準(zhǔn)備,你們必須利用這段時間,為你們團(tuán)隊的每一個人都做同樣的準(zhǔn)備?!?

使臣們看著這些奇怪的東西,著實感到難以理解。但這是玄奘法師提出的要求,他們也便不說什么。

還有藤繩,那是南印度森林中生長了上千年的藤條,雖然很細(xì),卻是堅韌無比。當(dāng)年在南印度游學(xué)時,玄奘一路收集了許多,他用鋒利的小刀將它們割下來,三四股擰在一起,做成七八十丈長的繩索。這樣的繩索他做了三四捆,有些用來捆扎經(jīng)包,有些就打算用于在崖壁間攀爬。

在曲女城,他曾試驗過這些繩索的結(jié)實程度:兩頭大象各用鼻子拉住繩索的兩端,都無法將其拽斷。

他還親手制作了幾架繩梯,也是用這種結(jié)實的樹藤做成的,這樣,若是再遇到筆直的山崖或冰川,就可以直接緣繩梯攀上去,而不必費力地在冰上鑿洞了。

此外,還有一些準(zhǔn)備是臨時的靈光乍現(xiàn)。

迦畢試國周圍的荒原上生長著許多荊棘,上面遍布著一根根長短不一的棘刺,有的長達(dá)一尺,有如利劍,事實上也的確有人將其砍下來當(dāng)?shù)秳κ褂?;有的則不足半寸,看上去卻也如鐵錐一般,極其尖銳。

玄奘帶了幾十名迦畢試國侍衛(wèi)走在這片荒原上,沿途收集畜糞,特別是牦牛糞,這是最好的燃料。

看到那些枝枝杈杈的尖利棘刺時,玄奘心里一動,看準(zhǔn)一根寸把長的棘刺,伸手握住,用力一掰,棘刺紋絲不動。

侍衛(wèi)們不禁暗笑,要知道這些荊棘雖然不高,卻在此地生長了不知多少年,堅韌異常,怎么可能輕易掰下來?

玄奘轉(zhuǎn)身向身旁的侍衛(wèi)要了一把刀,用力砍了七八下,總算砍下來一根,拿在手上看了看,便交給身后的侍衛(wèi),囑咐道:“小心收好了,別傷著自己,也別弄丟了?!?

接著又砍了幾根,手上的刀刃竟卷了口,連虎口都開裂了。

侍衛(wèi)們覺得奇怪:“法師要這些棘刺做什么?做武器嗎?你需要什么武器,可以向大王要,大王如此敬重法師,一定會滿足法師的一切要求?!?

“法師是高僧,不殺生的?!币粋€年輕些的侍衛(wèi)自作聰明地猜測道,“我想法師一定是想用它做燃料吧?這些荊棘生長的時間已經(jīng)很久了,燒起來確實不錯,但這樣砍未免太費勁了?!?

“這些東西不是用來燒的,也不是用來做武器?!毙什林~上的汗水道,“先別問那么多了,你們也來幫我砍。我只要一寸長的刺。大家小心些,這些刺很鋒利,別扎傷了自己?!?

這些侍衛(wèi)都是迦畢試王派給玄奘法師的,法師的話自然不能違背。于是大家一起動手,費了半天工夫,也不知砍壞了多少把刀,居然收集了滿滿一箱棘刺。

玄奘用細(xì)藤將這些尖刺每三四十根串成一串,這樣一連串了幾百串。

侍衛(wèi)們看著有趣,好奇地問道:“法師弄這些玩意兒,莫非是要掛在脖子上避邪嗎?那也用不了這么多呀?!?

玄奘笑著搖頭:“這不是掛在脖子上的,是綁在鞋底上的。”

面對周圍一圈困惑的目光,玄奘隨手為他們做了演示,他拿起一根棘藤,將其一圈一圈地綁在鞋底上,讓尖尖的棘刺全部沖下。

“這是沙門臨時想出來的一個辦法,還不知道管不管用,先試試看吧?!?

兩只鞋子都綁好后,他直起身子慢慢走了幾步,鞋下堅硬的棘刺全部扎入泥土之中,每走一步,都要拔出一些泥來。

“這是什么意思?”侍衛(wèi)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這還用問?像這種又尖又硬的東西,一定是用來對付猛獸和強(qiáng)盜的!”那個聰明的侍衛(wèi)立即說道,“路上若是遇到一些不開眼的家伙攔路搶劫,只需抬腳一踢,那人不死也得重傷啊!”

聽了這話,眾人恍然大悟,都不住地點頭稱是。

玄奘啞然失笑:“你們都想到哪里去了?我是個出家人,怎么會做出這種事來?”

“那法師這是……”

玄奘道:“你們看到前面那座雪山了嗎?”

侍衛(wèi)們連連點頭,七嘴八舌地說道:

“法師說的是婆羅犀那雪山嗎?突伽女神就住在那里,她的丈夫是大神濕婆?!?

“法師,你可能不知道,他們夫妻倆的脾氣都不太好,經(jīng)常打架,一旦打起來就會爆發(fā)各種災(zāi)難,非??植?!”

“不過兩位大神總的來說都很仁慈,他們引來雪山之水澆灌農(nóng)田,我們才有糧食吃。就算偶爾降下洪水,也是為了讓土地更肥沃?!?

“大神濕婆其實是菩薩心腸,倒是突伽女神的脾氣更大一些,好在她居住在大雪山上,只要不去招惹她,應(yīng)該就沒事了。”

“沙門正要去招惹她呢?!毙薯樋诮恿嗽挼溃拔乙獤|歸,就必須從那座大雪山上翻越過去??墒悄抢锝K年積雪,有的地方還有冰河,非常滑,一個站立不穩(wěn),不知道會滑到哪里去。萬一掉進(jìn)了冰縫,可就麻煩了。沙門在鞋上綁上這些刺,希望它們足夠結(jié)實,能幫助我們穩(wěn)穩(wěn)地站立在冰雪上?!?

聽了這話,眾侍衛(wèi)都不禁嚇了一跳,紛紛搖頭擺手道:“法師萬萬不可這么做!突伽女神的脾氣很大,您拿刺去對付她,她一定會很生氣的!大神一旦發(fā)起脾氣,凡人可經(jīng)受不起?!?

玄奘笑道:“誰說我要對付大神了?我不過是想在冰上站得穩(wěn)一點兒、走得順一點兒而已,關(guān)大神何事?”

“但是那片雪山是突伽大神的血肉,法師穿著帶刺的鞋,會刺痛她的!”

玄奘搖頭道:“既然是大神,自然與凡人不同,哪能那么容易就被幾根凡間的樹枝刺痛呢?”

但是侍衛(wèi)們?nèi)允且荒樋謶郑粗示拖窨粗粋€主動招惹神明的魔鬼。

見此情形,玄奘決定給他們吃顆定心丸:“放心吧,我跟突伽女神是老朋友了,她不會發(fā)脾氣的?!?

侍衛(wèi)們并不知道,這位東土法師曾經(jīng)差一點兒被當(dāng)成祭品獻(xiàn)給突伽女神,卻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風(fēng)暴中止了祭祀。他大概是極少數(shù)的從突伽女神的祭臺上活著走下來的人。所以玄奘說自己與女神是“老朋友”,雖有幾分調(diào)侃的意味,卻也不能算是胡說。

面對玄奘的輕松,侍衛(wèi)們都不知該說些什么才好。許久,才有一位小心翼翼地問道:“法師還真是巧思,只是這么做真的有用嗎?”

“試試看吧?!毙市睦镆膊皇翘_定,“不試又怎么知道有用沒用呢?”

“可是,法師畢竟是出家人,像這種事情,求助于菩薩不是更保險嗎?”

“我會求菩薩保佑的?!毙释┥剑领o地說道,“但是,如果我自己什么都不做,所有的一切都指望菩薩,那么菩薩恐怕會失望的。修行原本就是自己的事,遇到麻煩,首先應(yīng)該想辦法自救,自己先盡了最大的努力,然后再祈求菩薩的加持,我家鄉(xiāng)的人稱之為‘盡人事而聽天命’?!?

侍衛(wèi)們恍然大悟,一起合掌道:“法師良言,弟子們受教了?!?

除了這些防滑的毛刺,玄奘還準(zhǔn)備了一匹略顯透明的黑色薄麻布,可以用來保護(hù)眼睛,防止冰雪把強(qiáng)烈的陽光直射到眼睛里。

另外,還有一些預(yù)防和治療凍傷的藥材,以及一路上收集的燃料,主要是畜糞和一些干硬的松枝。

估計那些堅持以婆羅門教的方式來生活的使臣和護(hù)衛(wèi)還會準(zhǔn)備供神的酥油吧?玄奘心中暗暗思量,希望他們準(zhǔn)備得多一些,在供奉給大神的同時,還能給他們這些膽敢挑戰(zhàn)雪山的凡人一些溫暖。

烏左特時常帶著貼身護(hù)衛(wèi)遮盧安來玄奘這里請教佛法,這兩位來自南印度的使節(jié)對玄奘準(zhǔn)備的東西很是好奇,不停地問東問西。

“雪山上真的很涼爽嗎?涼爽得都讓人不舒服了?”遮盧安,這個在印度河畔報信的小兵好奇地問道。

“是啊?!毙蚀蛄恐砩媳”〉臒o袖短衣,順口問道,“我讓你們準(zhǔn)備的御寒衣物,都準(zhǔn)備得怎么樣了?”

“準(zhǔn)備好了!”遮盧安舉起一塊雪白的羊毛氈布,一臉得意地說道,“法師你看,這塊氈布寒時可以裹身,日曬時可以遮陽,睡覺時可以蓋在身上,禪修時可以當(dāng)坐具使用,腳冷的時候還可以用來蓋覆雙足,成為修行的輔具,是不是很方便?”

玄奘不覺一怔,他仔細(xì)看這小兵的神色,確認(rèn)他不是開玩笑后,便將這塊長不過三尺、寬不過尺半的白色毛氈拿了過來。

毛氈織得很細(xì),雪白輕柔,手感極好,顯然是貴族使用的上品織物。但要說拿這個來抵御雪山的寒冷,那簡直就是在開玩笑了。

“這就是你們準(zhǔn)備的過雪山之物?”他難以置信地問烏左特,“我不是說過,要你們按照我提供的棉袍樣式去做準(zhǔn)備嗎?為什么不聽?”

烏左特早看出玄奘神色不對,卻不明白他為什么會生氣,只得老老實實地回答:“法師的那些棉袍實在太大太厚,看著就要熱死人了,更不要說穿在身上;還有那雙氈靴,捂著腳,很不舒服。隨身攜帶既不方便,又占地方,想必是用來修苦行的。法師啊,我們畢竟是使臣,不是苦行僧,所以……”

“你見過披棉袍穿氈靴修苦行的嗎?”玄奘冷冷地問道。

“苦行不就是受熱嗎?”遮盧安天真地反問。

玄奘也懶得與這兩只夏蟲爭執(zhí),換了個話題問道:“你們從來沒見過雪嗎?”

“見過啊。”烏左特道,“我們跟隨大王到曲女城參加法會,就看到雪山了。上面那些白得耀眼的東西就是雪吧?”

“現(xiàn)在那些雪離得更近了,晚上有風(fēng)從山上吹過來,果然很涼快很舒服啊!”遮盧安興奮地說道。

“沙門向你們保證,你們很快就會‘涼快’得欲仙欲死的!”玄奘沒好氣地說道。

真是“夏蟲不可語冰”??!那片令人望而生畏的苦寒之地,竟然成了他們眼中的極樂世界!

他心中無奈,但還是不死心地問道:“在遠(yuǎn)方看的不算。玄奘的意思是說,你們有沒有在近處摸過雪?”

烏左特和遮盧安一齊搖頭。

玄奘嘆了口氣:“我要去看看你們的行李?!?

摩臘婆國使節(jié)團(tuán)的行李堪稱華而不實,這里面有送給大唐皇帝的禮物,其中最珍貴的是兩顆夜明珠。還有送給高昌王以及路上可能會經(jīng)過的重要國家的禮物。

至于衣物,除了每個人身上的無袖短衣和托蒂外,也就是些替換的短衣和燈籠褲了。倒是有幾件專門預(yù)備見皇帝時穿的華貴衣裳,勉強(qiáng)算是長衣,但也都薄得要命。

這樣看來,最保暖的東西還真就是遮盧安拿給他看過的那條羊毛氈墊了。

玄奘越看越是心驚,這才意識到自己帶了一支什么樣的隊伍。除去那一百多名睹貨邏僧侶,絕大多數(shù)同行者都沒有翻越雪山的經(jīng)歷,有些來自中印度和南印度的家伙甚至連雪都沒有見過,是名副其實的一群“夏蟲”!

原本還以為,此事根本就不需要多做解釋,只要自己一開口,這些人哪怕不理解,也一定會對他這個高僧言聽計從的。現(xiàn)在看來,他還真是太瞧得起自己了。

也幸好今天心血來潮,檢查了摩臘婆國的行李,否則就這樣貿(mào)然進(jìn)入雪山,到時候只怕哭都來不及!

在遮盧安一臉無辜的注視下,玄奘默默地放下氈墊,什么都不說就離開了,他開始逐一進(jìn)入每個使節(jié)團(tuán)的營地,仔細(xì)檢查起他們的衣物和行李來。

這一檢查才發(fā)現(xiàn),像摩臘婆國這種情況絕非特例,除了極少數(shù)幾個北印度和中印度國家準(zhǔn)備了有限的御寒衣物和便靴外,絕大多數(shù)國家都沒有長衣和鞋子。摩臘婆國好歹還有幾塊羊毛氈,算是給足了他這個高僧面子,有些西、南印度的國家甚至連這個都沒有。至于說照玄奘的要求去做什么棉袍、手套和氈靴的,更是一個都沒有!

轉(zhuǎn)了一圈后,玄奘只覺得渾身上下冷汗涔涔,暗自慶幸自己發(fā)現(xiàn)得早。

他再次將所有使節(jié)團(tuán)的首領(lǐng)召集起來,向他們仔細(xì)講述了雪山的可怕,講述了自己當(dāng)年翻越凌山時的痛苦經(jīng)歷。他不是個喜歡回憶過去的人,但有些時候不得不如此。

除了自己的講述外,他又叫那一百多名睹貨邏僧人也來現(xiàn)身說法,講一講他們翻越大雪山的經(jīng)歷。

這些僧人分別來自睹貨邏地區(qū)的七八個國家,當(dāng)初也不是一起翻越的雪山,說起那段經(jīng)歷,個個都覺得不堪回首。

一個說:“那里是有名的險要之地,那些山從遠(yuǎn)處看著很美,近看全都高大得不可思議,而且一望無際,讓人有一種永遠(yuǎn)也走不出去的絕望。我們那次是在向?qū)У膸ьI(lǐng)下,跋涉二十多天才算通過,一行三十多人,活著過來的不過十幾個人!”

另一個說:“那里到處都是積雪,特別刺眼,走不了一會兒,眼睛就疼得睜不開了。天氣冷得要命,路還特別滑。我們是從一個村莊出發(fā)的,攀爬了整整一天,走到一處斜坡,因為眼睛腫得看不清路,腳下一滑,竟然從那里一直滑回了村莊!”

聽到這里,一些印度使節(jié)忍不住哧哧地笑了起來。

那僧人不高興地說道:“你們笑什么?這不是什么可笑的事情!我算幸運的,只是滑回村莊。我的同伴可就沒那么幸運了,他滑進(jìn)了一個雪窩,等我們把他挖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凍得硬邦邦的,渾身青紫,像木頭一樣。”

第三位說:“你的同伴也算幸運,至少他還有尸首留下來,我的同伴連尸首都沒有,他直接跌下了山谷……”

說到這里,不禁聲淚俱下。

第四位說:“我們路上遇到了雪崩,十個人只活下來三個……”

第五位說:“我們更慘,碰到了雪山怪獸,一個同伴被它們活活撕成了兩半!”

隨著這些僧侶的講述,在場的印度使節(jié)們都不禁目瞪口呆,敢情這大雪山竟沒有一次不留人命的!

“是不是突伽女神要給自己留下幾個祭品呢?”沉默許久,才有人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

“別提什么突伽女神和祭品了!”玄奘低聲喝止道,“真正的神沒有喝血的,凡是這么做的,都是惡魔!”

眾使臣嚇得立即噤聲,他們不明白,一向溫和的法師為何會突然發(fā)脾氣。

玄奘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他平息了一下心情,在眾人震驚的目光中,沉聲說道:“我知道你們都不喜歡熱,我也不喜歡。但是你們要相信我,雪山一定會給你們一個驚喜的。所以,你們務(wù)必照我所說的來準(zhǔn)備衣物,式樣可以不限,但必須是長袖、長褲、長靴,有夾層能扎系且不能透風(fēng)。還有,靴子里面最好有毛、不能浸水,不然走不了多久你們就找不到自己的腳了?!?

說到這里,他取出自己的棉袍、棉褲、塞了絨毛的氈靴和手套,擺在眾人的面前:“就像這樣,每個人都要準(zhǔn)備至少一套。三天后我會再次查驗,沒有的,或不夠齊備的,玄奘絕不允許他跟隨上路,不管他是誰!”

眾人面面相覷,或許是從未見過法師如此嚴(yán)肅的模樣,以至于都不敢再多說什么,只得苦著臉點頭。

玄奘還是有些不放心,不僅挨個營地去看,還親自動手做了幾套。

他又用了兩天時間,將各國使臣和睹貨邏僧侶們攜帶的幾十頂氈布大帳篷通通加了一層駝毛氈,把它們變厚了。

他甚至用羊毛和牦牛毛給小貓們也做了御寒的衣物,期望這些可愛的小生靈能在雪山上更好地生存。

所有這些東西一樁樁一件件都準(zhǔn)備好,又檢查完畢后,迦畢試王舉辦的七十五天無遮大會也已經(jīng)到了尾聲。

會后,國王陪同玄奘一起南行十五日,前往迦畢試的屬國伐剌拿[2]巡禮圣跡。

這個國家處于大山之間,往西去就到了稽疆那國,那里的每個山谷都有自己的首領(lǐng),國中盛產(chǎn)羊和馬,其中有一種好馬,形貌駿美高大,被各國視為稀種,倍加珍視。

接著,好客的迦畢試王又專為玄奘舉辦了七天的講經(jīng)大會,以作餞別。

玄奘終究還是要走了,迦畢試王再也找不到挽留的理由,只得同其他國王一樣,派遣使臣和護(hù)衛(wèi),準(zhǔn)備精美禮品,要他們跟隨玄奘法師一同前往東土,晉見大唐皇帝。

玄奘心中頗感無奈,東歸的隊伍越來越龐大,擺在他面前的困難也越來越復(fù)雜:不僅要面對惡劣的氣候、險惡的地形以及沿途那些神出鬼沒的強(qiáng)盜,還要應(yīng)對這些來自不同國家的隨行者,堅定他們的信心,化解他們的矛盾。

出發(fā)當(dāng)天,迦畢試王親率數(shù)百人,備足糧草,護(hù)送玄奘一行北行五百余里,一直抵達(dá)佛栗氏薩儻那國[3]的都城護(hù)苾那,這才依依不舍地分手。

迦濕彌羅王也要回國了,離開前同樣派出了使節(jié)團(tuán),并且依照玄奘的要求為每個人準(zhǔn)備了御寒的衣物,這使得玄奘的東歸隊伍變得更加龐大,一千三四百人,再加上各種牲畜,浩浩蕩蕩,足有好幾里長!

玄奘一行又在護(hù)苾那城中收集了許多燃料,為了攜帶這些物資,他還專門從當(dāng)?shù)刭徺I了幾十頭健壯的牦牛。

春夏之交的高原,風(fēng)景極其優(yōu)美,山上冰峰晶瑩剔透;山腰處松杉森森,一派綠意;山麓間澗水潺潺,芳草萋萋,野花爛漫,從山頂至山腳,呈現(xiàn)出不同季節(jié)的繽紛景色。

正午時分,隱隱有微煦的暖意在半空中繚繞,在陽光的照射下,那些消融的冰雪形成了成百上千條大大小小的瀑布。有的瀑布落差極大,水還沒到底,就變成一片淡淡的半透明的水霧,幾聲婉轉(zhuǎn)的鳥鳴帶著清脆的尾聲從水霧中飄來……

然而玄奘無心欣賞美景,他面色沉毅,深邃的目光始終注視著前方那座高聳入云的婆羅犀那大雪山[4]。

這段日子以來,他一直在用近乎虔誠的心關(guān)注著這座大山,不厭其煩地做著各種煩瑣又細(xì)致的準(zhǔn)備,以防凌山悲劇的重演。所有能想到的都做了,如今,他終于要帶著他的隊伍走進(jìn)這座雪山,心中卻始終沒有太大的信心,只希望雪山慈悲,能夠容諒他們這些不速之客的打擾,讓他們平安通過……

隨著眾人腳步的逼近,原本夢幻般的白色雪山逐漸變得清晰起來,巨大的山體威嚴(yán)聳立,仿佛洪荒怪獸般連綿不絕,直朝著他的隊伍壓了過來。

中南印度各國的使節(jié)團(tuán)顯得亢奮不已,望著以前從未靠近過的蒼茫雪山,腳步不自覺地加快了許多。

漸漸地,他們距離雪山越來越近,近得能感受到空中飄落的雪花,天地間猶如罩上了一層濃重的霧,看不清前方的路。

“這里,果然好冷……”遮盧安縮著脖子,小聲說了一句。

幾粒雪花飄到他的臉上,迅速變成了水珠。他伸手抹了抹,不可思議地看著凍得通紅的手。喜歡涼爽的他平生第一次知道,原來天氣還可以“涼爽”到如此地步,明明是看不見摸不著的風(fēng),吹進(jìn)他的口鼻和袖管時,竟有了刀子般的實質(zhì)感覺!為什么家鄉(xiāng)的風(fēng)就沒有這種感覺呢?

“冷一點兒好。”睹貨邏僧人安那怙提沉著臉,在一旁提醒道,“天氣越冷越安全。那些冰雪都被凍得結(jié)結(jié)實實,可以在上面行走,也不容易發(fā)生雪崩。等到冰雪開始融化時,危險就會大大增加?!?

他回過頭,正準(zhǔn)備對玄奘說現(xiàn)在可以登山了,卻吃驚地發(fā)現(xiàn)玄奘站在大象烏薩的身旁,面色蒼白、牙關(guān)緊咬,身體顫抖得像風(fēng)中的枯葉。

安那怙提嚇了一跳,趕緊來到他的身邊:“三藏,你怎么了?是病了嗎?”

“我沒事……”玄奘靠著大象寬闊的身體,勉強(qiáng)一笑道,“只是一些舊傷病,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總也好不利索……不過沒關(guān)系,過一會兒就好了?!?

“那么,三藏今日能上山嗎?要不要歇上幾天?”安那怙提擔(dān)心地問道。

玄奘輕輕搖頭:“不用,已經(jīng)沒事了?!?

他閉了一會兒眼睛,將身體的不適強(qiáng)行壓了下去。再度睜開雙眼時,清澄的目光中又恢復(fù)了往昔的堅定與自信。

安那怙提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他相信三藏已經(jīng)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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