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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滄海桑田玫瑰園

悟空牽著阿歸的手,與師父沿著荊棘叢的邊緣邊走邊聊。

“我在撒馬爾罕見到了你的父親。”玄奘輕輕說道,“他現(xiàn)在同你的道誠師父一起修行,一切安好,你不用牽掛。”

“多謝師父。這樣弟子也就放心了。”

“如果我將阿歸帶走,你以后就又是一個人了,有什么打算?”

“也沒什么打算,繼續(xù)在這一帶游獵唄,慢慢地攢上一筆錢,將來娶個媳婦,生幾個娃。”

玄奘淡然一笑,這想法倒是符合當(dāng)?shù)卮蠖鄶?shù)人的心理。

卻聽悟空接著說道:“等我老了,或許會出家修行,為來世積累些功德,就像我父親和伊塔姑姑那樣。”

“你伊塔姑姑也出家了?”玄奘不覺停下了腳步。

“是啊。”悟空道,“她修習(xí)大乘佛法,連三凈肉都不吃,這在龜茲可是不常見的。所以她也不住廟,獨自一人在一間精舍里修行。國王很尊敬她,每天派人給她送去供養(yǎng)。我父親當(dāng)年離開龜茲時,也曾囑咐我要經(jīng)常去看看伊塔姑姑,看她是否缺少什么。所以,我每次跟商隊出去,回來時都會去看她。她偶爾會在我面前提起師父……對了,師父,你想去看她嗎?我想她見到你,一定會很高興的。”

“不。”玄奘立即搖頭,“都是修行人,還是不要相互干擾的好。”

“可是師父……”

悟空正想再說什么,玄奘擺擺手打斷了他:“這次東歸我?guī)Я撕芏嗳耍爻掏局羞€有很多事情要做,很多地方要去,實在不能再節(jié)外生枝了。”

悟空只得點頭:“那好吧,師父。”

“另外,悟空啊,你既是我的弟子,日后又有出家修行的打算,那么為師有一句話相勸。”

“師父請講。”

玄奘道:“你能不能換個營生,不要再打獵了?畢竟是殺生的活計。”

“行啊!”悟空爽快地答應(yīng)道,“那弟子就繼續(xù)去給商隊做護(hù)衛(wèi)。”

玄奘搖頭道:“做護(hù)衛(wèi)也免不了殺生,而且危險重重。你既然會些功夫,就在龜茲開館授徒不好嗎?或者做點小本生意。”

悟空笑了:“師父,弟子明白你的意思,可是弟子生性就不是個能在某個城池閑下來的人。師父放心,弟子日后盡量不殺生就是。”

玄奘心中喟然嘆息,卻又無言以對,只能搖頭苦笑。

太陽已經(jīng)升得很高,遠(yuǎn)處的山崖上升起一層淡淡的霧氣,使這片荒涼的地方終于有了一點過去的感覺,只是偶爾會有一根堅硬的棘刺從荊棘叢里伸出來,扯破他們的衣服,將他們從仙境帶回到現(xiàn)實。

“這片荊棘實在是太奇怪了。”玄奘將鉤住的衣帶從荊棘上輕輕摘下,不解地說道,“感覺它們與這一帶的景致格格不入,就好像是突然之間冒出來的,還這般堅韌。”

悟空道:“師父猜得沒錯。弟子聽說,這些都是突厥人種下的。這種荊棘連駱駝都不吃,只能當(dāng)柴燒。可它們又實在太過堅韌,上面的刺還多,密密麻麻的,很難砍伐。所以當(dāng)?shù)厝艘埠苌賮砜乘鼈儫鼈儯谑菦]過幾年就占據(jù)了這么大的一片荒地。它們長得快極了!有它們在,別的什么莊稼啊牧草啊都長不出來。”

玄奘很吃驚:“你說是突厥人種下的?他們?yōu)槭裁匆@么做?”

“具體緣故,弟子也不清楚。好像……好像說是……為了當(dāng)年的女王吧。弟子聽說,金氏國最后一任女王就死在這里,是被活活燒死的!”

玄奘的腳下突然打了個趔趄,他趕緊穩(wěn)住了身體。

“師父,你怎么了?”悟空奇怪地問道。

“沒什么,被一根樹枝絆了一下。”玄奘穩(wěn)住心神,低低地問道,“那個女王,是叫迦彌羅嗎?”

“咦?師父怎么知道?”悟空感到驚奇不已。

大約是看出師父的神態(tài)有些不對,他立即說道:“這件事,弟子也是道聽途說,未必是真的。師父若是想知道真相,不如弟子陪你去打探一下?”

玄奘沉默地點了點頭。

三人沿著荊棘叢的邊緣行不多遠(yuǎn),便進(jìn)入一片草灘,玄奘注意到,草叢下方有石制的臺基,顯示出這里曾經(jīng)有過石砌建筑。

玄奘的心越發(fā)沉重,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這里應(yīng)該就是當(dāng)年的王宮所在地了。

他們在草灘上碰到了一個放牧的女孩,這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雖然衣著樸素,卻難掩其清麗的姿容。

看到玄奘,女孩兒不禁愣了一下,大概是以前從未見過這樣的僧人吧,不光是模樣、衣著與這附近的僧人明顯不同,更奇的是,手上居然抱著兩只巴掌大的毛茸茸的小獸!那兩只小獸乖巧地躺在他的臂彎里,瞪著兩對又圓又亮的大眼睛看著她,十分惹人喜愛。

“阿彌陀佛!沙門玄奘,從印度東歸,途經(jīng)此地。請問,這里是金氏國嗎?”僧人微微欠身,溫言問詢。

聽到他自報家門,女孩兒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啊……是的,這里就是當(dāng)年的女兒……金氏國……”她顯然有些緊張,語句磕磕巴巴的,“你……你是……玄……玄奘法師?”

“正是。”玄奘溫和地點頭,“你們的王城遷了嗎?沙門記得從前就在這個地方的。”

“嗯,是的。”女孩趕緊點頭,“舊王城被燒毀了,那時我還小,又不住在城里,因此不大記得具體的情形了。”

玄奘心中一陣黯然,他沒有猜錯,女兒國確實遭遇到了極大的變故。

“那么,沙門現(xiàn)在可以去參見你們的國王嗎?”他試探著問道。

“我……我不知道。”女孩不知所措地說著,又向身后指了指,“國王就住在那邊的新王城里,我是見不到他的。你是個高僧,大概……大概可以吧……我聽很多人說起過你,國王一定會很樂意見你的。”

“國王是叫迦彌羅嗎?”玄奘溫和地追問道。

“不是啊。迦彌羅先王已經(jīng)去世很多年了,大概……大概有六年了吧。”

雖然對此事已經(jīng)有了充分的思想準(zhǔn)備,可是一旦得到證實,還是令玄奘感到難以接受,一時間只覺得渾身冰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法師,你……你怎么了?”女孩顯然看出了不對,小心地問道。

“沒什么,多謝女菩薩。”玄奘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再次禮貌地合掌欠身,道別離開。

走出很遠(yuǎn),他依然可以感覺到那個女孩兒在看著他,美麗的大眼睛里盛滿了驚愕。

玄奘的心里很雜亂,作為一個高僧,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出現(xiàn)過這樣的情緒了,一些記憶的片段,從心底的最深處被喚起,連同當(dāng)年的傷病一起向他襲來,令他一時間猝不及防,險些手足無措。

好在悟空及時扶住了師父,在草灘上坐了下來,一臉擔(dān)憂地看著他:“師父,你怎么了?不舒服嗎?”

“沒什么。”玄奘虛弱地?fù)u頭,“只是走了很遠(yuǎn)的路,有些累了,歇息片刻就好。”

師徒二人就在這片草灘上靜坐了一會兒,阿歸則在一旁興致勃勃地逗兩只小貓玩耍。

玄奘閉目思索了一會兒,心中已有了決定。無論如何,他都必須先到王城去,見一見金氏國的當(dāng)今國王,了解一下這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他沖那個年幼的孩子招了招手,將他叫到身邊,溫言道:“阿歸,你的卡吉大哥是我的弟子,你愿意拜我為師,也做我的弟子嗎?”

“我愿意。”阿歸認(rèn)真地點頭。

玄奘笑了笑,指著兩只小貓道:“那么,這兩只貓兒,便是師父送給你的見面禮。你要答應(yīng)師父,照顧好它們。”

“是,師父!”阿歸興奮極了,一個勁兒地點頭,然后小心翼翼地將小奶貓抱在懷里,滿眼都是喜悅的色彩。

悟空在一旁問道:“師父,要不要弟子陪您去見王?”

“不必。”玄奘此時已完全恢復(fù)了從容的態(tài)度,“你帶這孩子回你的住處,等我消息。嗯……我可能要遲一些去找你了。”

“可是,師父,弟子覺得您的身體好像不大好……”

玄奘微笑道:“你從哪里看出來的?”

“我……我看師父方才的氣色……很不好。不如弟子帶您去龜茲看看,那里有大夫。”

玄奘輕輕搖頭:“師父自己就是大夫,哪還要別人看呢?你放心吧,師父身體很好,不然也走不了那么遠(yuǎn)的路。方才只是突然間感到有些疲累,現(xiàn)在真的沒事了。你只管回去,照顧好這孩子。”

悟空只得點頭,目送師父離去。

雖然相處的時間極短,但他了解師父的性格,知道他一旦決定了什么,是很難更改的。

金氏國的新王城遠(yuǎn)不及當(dāng)年的舊城繁華,這是很正常的事,畢竟才建了五六年,而且顯然是臨時的。

城市雖不大,卻顯得清新而又干凈。它被群山環(huán)抱著,藍(lán)天下可以看到周圍白雪皚皚的山巒。

令玄奘沒有想到的是,國王竟然是迦彌羅的弟弟艾瓦。

他與悟空年紀(jì)相仿,當(dāng)年的天真少年如今已經(jīng)長大成人,成了這個奇特國家的第一任男性國王。

看到他,玄奘不自禁地有些恍惚,想起了當(dāng)年那個赤著雙足圍著浴桶踩水撒花的孩子。

他已經(jīng)做了五年的國王,這期間,他娶妻、生子,始終沒有將權(quán)力交出來的意思,也無人有能力逼他這么做。

他準(zhǔn)備做一輩子的國王,然后將王位傳給他的兒子,就像別的國家的國王那樣。

昔日那個神奇夢幻、與眾不同的女兒國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極普通的西域綠洲國家。

“金氏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站在國王面前,玄奘理所當(dāng)然地提出了這個問題。

艾瓦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五年前,突厥人來到這里,他們有上萬騎兵,就像一群野獸,襲擊了我們的家園。”

玄奘的心禁不住縮緊了,突厥人的兇悍,他當(dāng)然知道,他們劫掠起來,就連大唐都感到頭痛,何況是羊羔般柔弱的女兒國呢!

艾瓦沉郁的聲音回蕩在他的耳邊:“突厥人搶走了很多女孩子,我阿姐忍耐不住,出面與他們講理,誰知他們的汗竟然看上了阿姐,提出要阿姐嫁到突厥,他們就撤軍。”

“他們的汗是欲谷設(shè)嗎?”玄奘沉聲問道。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聽說他的號是乙毗咄陸可汗。”

果然沒錯,就是當(dāng)今西突厥的統(tǒng)治者!

突厥可汗大都好色,看到迦彌羅這樣的女子豈有不動心的道理?

怪只怪女王太天真,竟然妄想跟狼講道理。

艾瓦再次嘆息,語氣和聲調(diào)中有著一種特殊的傷感:“我從來沒見過那么可怕的人,從他眼中射出來的光芒,使他看上去不像是人,而更像一只兇惡的野獸,讓人簡直不敢拒絕他的要求!”

說到這里,他的臉上現(xiàn)出恐怖的神色,看上去蒼白至極。

“迦彌羅拒絕了他?”玄奘的語氣顯得十分冰冷。

艾瓦沉默了一下,終于點了點頭:“我阿姐有些呆氣,那些年來,她心中總念著法師。她不肯嫁給別人,不管是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玄奘心中一陣絞痛,當(dāng)年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女王的形象再次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她的笑容一如昨日那般耀眼,碧藍(lán)色的眼睛就像高原的湖泊一樣澄澈,那里面映著雪山草原、大漠綠洲、羊羔馬群,唯獨沒有這世間的詭詐與殘酷。

此時此刻,這明媚的笑容就像一把鋒利的刀子剜入他的胸口,不停地旋轉(zhuǎn)著。那種心痛的感覺,直令他的四肢都為之抽搐!

玄奘還記得當(dāng)年,她提到波斯國王欲與其聯(lián)姻時說過的話:“若是那樣,大家都會覺得受了我的恩惠,都會覺得對不起我,我不想那樣。”

她說這話時一副理所當(dāng)然的口氣,純凈的聲音恍如天籟。

時隔多年,她依然是這樣的邏輯。

從艾瓦的講述中,玄奘大致了解了整件事情的經(jīng)過:

狼一樣的突厥騎兵席卷而來,就像一場沙暴侵入綠洲,又像一群野獸闖入了花園,除了粗暴的踐踏與破壞外,再不會有別的行為。

在這突如其來的災(zāi)難面前,嬌嫩的女兒國不堪一擊,最終被血與火淹沒。

玫瑰園里寂靜無聲,二十五歲的女王迦彌羅緩緩坐上主位,她潔凈的面容散發(fā)著明月般的清輝,碧藍(lán)色的眸子好似一汪碧水,蜿蜒流轉(zhuǎn)中掃過每一個人的臉。

乙毗咄陸可汗呆住了,他手下的設(shè)和埃斤們也都呆住了,早聽說這個國家的王是個美人,但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會是這般美貌迷人。一瞬間,所有從前見過的傾國傾城的美色,都顯得暗淡無光!

可汗徹底沉淪了,他被美麗的女王迷得神魂顛倒,他傲慢地以為,憑借他的地位和武力一定可以使她就范,對此,他非常自信。

然而最終,他還是失算了。

女王站在玫瑰園的石階上,如同一株亭亭的花樹,面對眼前黑壓壓的突厥騎兵,朗聲說道:“迦彌羅不愿意用自己的身體去換取百姓的安全,也不愿意用百姓的性命來換取迦彌羅的清凈。現(xiàn)在,迦彌羅提供第三種選擇,就讓我在火中荼毗吧!”

隨后,她對一旁目瞪口呆的弟弟說道:“我把金氏國交給你,把這些人交給你,你要答應(yīng)我,讓他們活下去。”

年輕的艾瓦面容肅穆,眼中含著點點淚光,這對他來說,實在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

他走上前,小聲勸說道:“阿姐,你真的想一輩子一個人嗎?嫁給突厥的大可汗不好嗎?他至少很強(qiáng)大,是個英雄。”

“不,他不是英雄,他是個野獸。”女王鄙夷地說道,“野獸總歸是野獸,不管他看上去多么強(qiáng)大。真正強(qiáng)大的人絕不是他這個樣子的,而是從容自信,充滿智慧和慈悲。真正強(qiáng)大的人不會讓人感到畏懼,只會帶給人信任和安寧。這樣的人我只見過一個,而且,他已經(jīng)去了很遠(yuǎn)的地方……”

說到這里,女王的聲音低了下來,碧藍(lán)色的眼眸投向西邊連綿的雪山,像是在喃喃自語:“或許有一天,他會回來。我不知道這需要多久,但是只要他還活著,就一定會回來。他答應(yīng)過我,要為我、為女兒國,帶回玫瑰的種子。”

艾瓦心中惻然,低聲道:“那么,等他回來,我會把這件事告訴他。”

“沒有用的。”迦彌羅輕輕搖頭,臉上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他離開的時候,我曾與他打賭,賭我死了之后,他會為我流淚。當(dāng)時,他說他不會。”

“他會的。”艾瓦忍不住說道。

“他不會的。”女王的語氣十分平靜,“這個賭我輸定了,我早就知道。”

“為什么?”

“因為,他是一個修行人,修行人的心腸固然慈悲,但也極其剛硬。”

聽艾瓦講到這里,玄奘再也忍耐不住,一滴熱淚順著臉頰流淌下來。

“你流淚了,法師。”艾瓦低呼道。

玄奘沒有否認(rèn),他的心已經(jīng)痛得幾乎窒息。

隱約中仿佛看到了那場熊熊的大火,火光映紅了她美麗的臉龐。

她雙手合十,禮拜四方,虔誠祈禱:“迦彌羅自知罪孽深重。如果上天要懲罰的話,就懲罰迦彌羅一個人吧,不要讓我的國家和百姓陷入災(zāi)難。”

……

“阿姐死在火中,金氏國的人并不感念她,他們覺得她很自私,不肯為這個國家的百姓犧牲自己。”艾瓦說到這里,深深嘆息。

玄奘緩緩搖頭:“就算她答應(yīng)了欲谷設(shè)的要求,突厥人也不會撤軍的。這是一個以搶劫為正當(dāng)行業(yè)的部族,既然到了你們的國家,欲谷設(shè)根本收束不了部下的獸心,也不會去收束。身為可汗,他不可能自己美人在懷卻要求部下收斂,這樣做會使他失去軍心。況且他根本不認(rèn)為有這么做的必要,突厥人從來就不懂得什么是信譽(yù)。”

“我知道。”艾瓦點了點頭,凄然道,“我也是當(dāng)了幾年國王之后才明白這一點的,當(dāng)年的金氏國實在太天真了。”

突厥人最終還是撤軍了,不是因為迦彌羅的死,而是由于突厥內(nèi)部有部族叛逆,欲谷設(shè)不得不回軍平叛,他不可能把時間和精力都用在這個巴掌大的小國身上。

然而這個小國畢竟讓他感受到了強(qiáng)烈的挫折和恥辱,他最希望得到的東西竟然沒有得到,這不能不令他惱怒萬分。

臨走之際,他下令一把火將玫瑰園燒成了白地,并命部下在地上撒上了荊棘的種子。

“你們等著,我還會回來的!”他咬牙切齒地說道。

這憤怒的聲音令艾瓦和金氏國的百姓不寒而栗,即使過去了很多年,但艾瓦復(fù)述這段往事的時候,眼睛里依然流露出深深的恐懼。

“很多人壓制不住心頭的恐懼,離開了金氏國,還有一些人不愿意離開家園,于是選擇了等待,等待那個不可知的命運。”

“難怪金氏國看起來蕭條了許多。”玄奘喃喃自語,隨即又問道,“突厥人最終沒有回來?”

“是的。”艾瓦長噓了一口氣,“這些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提心吊膽,生怕他們再來。好在有雪山女神的庇護(hù),他們一直沒有回來。”

玄奘冷笑道:“他沒有回來,是因為這些年來突厥內(nèi)部的亂局已經(jīng)令他焦頭爛額,實在抽不出精力來顧及你們這個雪山中的小國了。所以你才能夠帶領(lǐng)你的國民休養(yǎng)生息,繼續(xù)在這片土地上生存。”

“這么說,是我的幸運了?”艾瓦緊張地問道,聲音竟微微有些顫抖,“等到突厥的亂局結(jié)束,他還會帶著他的人馬回來嗎?”

“突厥的亂局一時半會兒是不會結(jié)束的。至于以后的事情,誰又能知道呢?不過從因果的角度講,像欲谷設(shè)這樣的人,時運也不會太久。”

艾瓦輕輕松了一口氣:“法師這么說,我就放心了。”

一陣長久的沉默之后,玄奘突然問道:“我可以去看看她的墓嗎?”

“誰?……哦,你是說阿姐。”艾瓦終于反應(yīng)過來,他注意到法師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哀傷,一閃即逝,“她就葬在當(dāng)年的玫瑰園里,不過那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大片的荊棘覆蓋住了。”

“我去看看她。”玄奘輕聲說道。

長長的隊伍在荊棘叢前停了下來。

艾瓦下了馬車,對玄奘道:“這里便是當(dāng)年的玫瑰園,現(xiàn)在法師也看到了,僅僅過去了五年時間,這里就成了荒冢和荊棘叢。她的墓地就在中央,可惜這片荊棘實在太厚太密,偏偏又堅韌異常,我們砍不開,也走不進(jìn)去。”

“沒嘗試過用火燒?”玄奘奇怪地問道。

艾瓦道:“試過。前年冬天,荊棘干枯之時,我就下令點了一把火,一來好進(jìn)去掃墓,二來也希望種些牧草,讓附近的百姓們來此放牧。可惜風(fēng)實在太大,火一點著就難以收拾,將周圍的村莊和草場全部燒毀,牲畜沒的吃,餓死了許多。結(jié)果到了春天,還沒等牧草長出來,荊棘倒是先長出來了。我們對此也是無可奈何,從此便不再去碰這些東西了,只在外圍祭奠。”

玄奘抬眼望去,只見面前一人多高的荊棘叢擋住了他的視線,除了密密麻麻的棘刺,什么也看不見。

這里就是當(dāng)年的玫瑰園,那些如煙的往事有如亂云一般,在他的眼前乍消乍現(xiàn),難以擺脫。

他緩緩合上雙掌,對著這片荊棘開始誦經(jīng)。

艾瓦站在他的身后,絮絮叨叨地說道:“那段日子里,阿姐常會念及你們當(dāng)年在魔鬼城里的情形。她說,當(dāng)時你們兩個都受了傷,疲憊、恐懼、饑渴、傷痛……感覺時間就像流沙一樣,慢得出奇。”

“她說,那時的她常常處于昏睡之中,醒來時總能看到玄奘哥哥坐在她的身旁,讓她感到無比的安心和踏實。”

“她說,人的記憶實在是一個很神奇的東西,有時候剛剛發(fā)生過的事情,轉(zhuǎn)眼就忘記了;而那些明明已經(jīng)過去很久的事情,回想起來卻清晰得就像昨天才發(fā)生的一般。”

“她說,你若是念得多,記憶便會不斷地加長、加長……因此有的人,對于短短幾天的經(jīng)歷,卻可以用上整整一輩子來回味。”

“她說,佛家講,一切都是虛幻的。但她依然對那份情意格外珍惜。哪怕只是回憶,她也覺得這是實實在在存在過的。她說她能夠擁有這份回憶,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她說……”

“不要再說了。”玄奘終于忍無可忍,打斷了他的話。

艾瓦沉默了一下,輕輕說道:“其實,那時的我是很羨慕阿姐的,她擁有一個多么美麗的夢啊!”

玄奘道:“這確實是一個夢,從頭到尾都是虛幻,你應(yīng)該喚醒她。”

艾瓦緩緩搖頭:“我當(dāng)然知道這是虛幻,但是看她如此癡迷,就始終不忍破碎她的夢……”

說到這里,年輕的國王竟有些唏噓。

那一天,就在這片地方,他的阿姐端端正正地坐著,纖長的手指轉(zhuǎn)動著佛珠。她說那是他臨走時送給她的,但是艾瓦知道,分明是她死纏濫打跟他討要的。

其實她自己也明白,她從來就沒有走進(jìn)過他的內(nèi)心,只記得當(dāng)年他帶著她在國都周圍的山林間逃亡,躲避兇惡的猛獸和惡人。他的手掌鎮(zhèn)定又溫暖,握住他的手,就像握住了整個世界的平靜。

她希望他能為她留下來,可惜他不能。他要去遙遠(yuǎn)的圣地尋求真理,救助那些迷失在塵霧中的世人。

大火熊熊燃燒起來,她望著西邊的雪山,迷離的雙眸變得清亮潤澤,映著金紅色的火光,灼灼生輝。

那一天,晚霞把天空燒得壯觀絢爛,云彩鑲嵌著金邊,層層疊疊,像一座巨大的珍寶山,讓人覺得仿佛會融化在里面一般。

旁邊傳來隱隱的哭泣聲,她卻渾然不覺。艾瓦終于忍不住了,大喊一聲:“阿姐!”她聽到了,恬淡地一笑,天女般的面容在火光中顯示出從未有過的莊嚴(yán)和尊貴。

細(xì)小的雪花紛紛揚(yáng)揚(yáng),落入大火之中,無聲無息地消失……

玄奘閉目合掌,靜靜地坐著,陽光照在他的身上,卻無法令他感受到一絲一毫的溫暖。

迦彌羅明媚天真的面容再次浮現(xiàn)在眼前,她的美如此無瑕,仿佛不食人間煙火,深湛的眼波定定地凝望著他,朝他無聲地微笑。

“法師,我們回去吧。”艾瓦站在他的身后,小聲說道。

玄奘合上眼睛,做了個悠長克制的呼吸。感覺她仍站在自己面前,身上披著一層陽光,扎得他眼睛生疼。

“法師……”艾瓦又叫了一聲。

玄奘閉目合十,內(nèi)觀己心。再度睜開眼睛時,目光已變得十分平靜,那些復(fù)雜的情緒——悲傷、痛楚、憤怒、愧疚……通通歸入了寂然。

“多謝大王告訴我這些。”他注視著荊棘叢,用他一貫平靜的語調(diào)緩緩說道,“大王請回吧,沙門想在這里住上一陣。”

艾瓦怔了一下,有些為難:“夜里風(fēng)大,法師在這里露宿,只怕……”

“沒關(guān)系的。”玄奘打斷了他的話,“沙門在外面露宿慣了。”

艾瓦想想也是,畢竟玄奘是個游方僧,走了那么遠(yuǎn)的路,到過那么多的國家,對于野外露宿,應(yīng)該是有經(jīng)驗的。再說阿姐的死終究與他有關(guān),他在這里憑吊幾日,似乎……也是應(yīng)該的。

“也好,那我就先回宮去了。夜里有狼,法師一個人可千萬要小心。對了,法師還有什么需要嗎?”

“我需要一些砍刀。請大王多預(yù)備一些。”

“砍刀?”艾瓦再次怔住,見這僧人的目光始終注視著那些鐵一般扭曲虬繞的荊棘,心下頓時恍然,“法師,這些荊棘是很難砍得動的,況且這么多,根本砍不開。真的,法師,我們試過的……”

“我知道。”玄奘語氣清淡,不帶絲毫情緒。

艾瓦剛剛松了一口氣,就聽到這僧人緊接著又來了一句:“可是我還沒有試過。”

這平淡如水的聲音卻讓艾瓦感受到一種石頭般的堅硬,一時竟不知該說什么好了。

艾瓦命人送來數(shù)十把上好的砍刀,放在玄奘腳下,互道“珍重”后,便帶著士兵們離開了。

玄奘伸手握住面前的一根荊棘,他握得如此有力,以致他的指節(jié)處,都發(fā)出了“咯咯”的聲響。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松開了手,輕輕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平定了自己的心緒后,他脫下外袍扎在腰間,又從地上拾起一把砍刀,對著樹干的底部揮刀砍了過去!

這根荊棘樹干較直,含水量也不大,但是依然堅韌異常,玄奘一連砍了十幾刀,才聽到“咔嚓”一聲,手臂粗細(xì)的棘樹齊根斷裂!

真的很難砍嗎?玄奘鄙夷地?fù)u了搖頭,又一鼓作氣,齊根砍倒了旁邊的兩棵,這才伸出手,用力將這三棵棘樹拉了出來,扔到了一旁。

接著他便從這三棵樹的缺口處突入,往中間砍。中間的樹擁擠,只能向上長,枝干挺直不紛亂,便于砍、拉和捆扎。

砍柴也是有竅門的,不能用蠻力,砍根、砍干、砍主枝、清理……這樣按部就班地去做,既能節(jié)省時間、節(jié)省堆放空間,又能保存體力。如果只是胡亂砍倒就不管了,則不僅堆放困難,收拾起殘局來也會很麻煩。

這些竅門還是他幼年時在洛陽凈土寺里做童行時獲得的,雖然當(dāng)時不常做,這些年來更是少有接觸,但是童年的經(jīng)驗卻不容易丟失。

他繼續(xù)揮刀猛砍,鋒利的棘刺撕裂了他的衣服,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細(xì)長的傷痕,他卻渾然不覺。手中的刀與其說是砍向荊棘,不如說是砍向前方那陰冷沉窒的空氣。

漸漸地,刀刃卷了、鈍了,他卻一無所知,直到實在卷得不成樣子,無法再用了,才被他隨手拋到了一邊。

他從地上拾起水袋喝了一口水,潤一潤干渴的咽喉,再換一把刀,繼續(xù)揮砍。

隨著手起刀落,茂密的荊棘叢竟被他砍出一條路來,身后堆滿了整整齊齊泛著白茬的荊柴。

當(dāng)他又用壞了兩把砍刀的時候,耳邊隱隱傳來夜蟲的鳴叫聲。

玄奘直起身,這才驟然發(fā)覺,天色不知何時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長風(fēng)在荒原的上空不停地呼嘯,宛如鬼哭狼嚎。

砍了一整天,他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兩條手臂被棘刺扎得洇血,右手虎口開裂,掌心里攥滿了血皰。

他抬起衣襟擦了把臉上的汗,大步走出了荊棘叢,來到一棵樹下,將潮濕的脊背靠在樹干上,默默注視著天際那盞清瘦的上弦月。

從雪山上吹下來的風(fēng)異常寒冷,猶如千萬根芒刺扎入他的體內(nèi),他一動不動地站立著,感覺自己的心都要被凍成石頭了。

迦彌羅的身影再度闖入他的腦際,他回憶起與那個小女王相處的點點滴滴,一些早已模糊的細(xì)節(jié)又開始變得清晰起來,仿佛有一股細(xì)細(xì)的暖流淌過心田,化開了心中的堅冰……

終于,他盤膝坐了下來,開始誦經(jīng)。

不知過了多久,疲憊逐漸向他襲來,將他深深地淹沒。于是,他就在這片淡淡的月輝中閉上了眼睛,任那刺骨的夜風(fēng)將自己團(tuán)團(tuán)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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