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山的那邊還是山
- 行者玄奘7:東歸故土
- 昌如
- 9044字
- 2018-06-11 14:26:06
玄奘將準備好的棘繩和遮目巾分發給眾人,耐心地教給他們使用的方法。
睹貨邏僧人們都曾走過雪山,立刻明白了這些東西的用途。他們是佛教徒,卻不是印度人,并未受過婆羅門教的熏陶,因而大都不信什么突伽女神,不僅很痛快地綁上了,還連連稱嘆三藏的心思奇巧。
中南印度的使臣們卻有些不理解,很多人擔心這么做會得罪大神,執意不綁。玄奘倒也不勉強他們,只將多余的棘繩都帶上,以備不時之需。
接著,他又仔細檢查了牲畜:大象和馬匹、牦牛的蹄子都用厚厚的干草仔細包裹住,背上的行李捆扎成一座座高高的小山,嘴里一面不停地嚼著,一面時不時地發出幾聲輕叫,顯得極為安詳。
至于小貓們,則被分別放置在兩只藤籃里。這些藤籃掛在大象背上的書箱旁邊,里面鋪蓋著幾層又厚又軟的羊毛氈墊,小貓們可以舒舒服服地鉆進氈墊里面,蜷成一團,用彼此的身體取暖。
一切準備就緒,人們興致勃勃地朝著雪山進發了。
一路上萬物肅殺,草木越來越稀少,取而代之的是風化的礫石,一片片堆疊在一起,朝一個方向傾斜著,仿佛隨時都會塌下來,將經過的行人埋葬。
遠處,數十條巨大的冰川,如天外巨龍般縱橫奔瀉。空中偶爾飄過一片云朵,色彩斑斕,美不勝收。不等人們發出驚嘆,冰冷的雨雪便直落下來,給他們罩上了一層堅脆的冰殼。
這樣的天氣是不能騎馬乘象的,否則很容易被呼嘯的狂風卷下萬丈深淵。即使不被卷走,像那樣坐著不動,也會被凍成冰人。大家只能排成長長的一行,用繩索將人畜連在一起,以抵御越來越猛烈的山風。
玄奘手執藤杖,走在隊伍的最前面,旋轉的雪花撲上頭頂,寒氣剎那間侵入五臟六腑,宛如死亡的氣息,冰冷森嚴。
他勉強回頭看了一眼,發現隊伍的士氣依然高漲,馬蹄踏著積雪,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抑制不住的好奇與興奮,腳下的步伐也極為輕快。
看著他們,玄奘難以遏制地想起當年過凌山時的那場致命雪崩,以及留在雪山上的那些同伴,胸中不禁感到陣陣窒息。
好在這一次,他所做的準備遠遠超過了當年。所謂“盡人事,聽天命”,希望諸佛菩薩慈悲加持吧。
使臣烏左特的臉色蒼白得厲害,不停地干嘔。雖然玄奘早跟他說過雪山的恐怖,但真正到了這里,他才發現自己還是低估了環境的險惡。
雪越來越綿密,很多人開始感到頭皮發緊、兩眼發花,四肢變得疲軟麻木,使不上一丁點兒的力氣。偶爾有人摔倒在雪堆上,往往會帶倒一長串的人馬,好半天爬不起來。
很快,他們來到了第一處冰川面前,腳下是一道接一道的冰縫,深不見底,令人膽寒。
只有到了這里,人們才開始佩服法師的先見之明,那些綁在鞋底的堅硬的棘刺確實可以幫助他們牢牢地站在冰面上。很多一開始還執意不肯使用的人,在經歷了滑跤、差點兒溜進冰縫或跌入深谷的驚險之后,也乖乖地從玄奘手中接過棘繩,低頭綁了上去。
出發時還興致勃勃的使臣們一個個蔫了不少,再沒有人抱怨法師要他們做那些笨重的棉袍和氈靴了,事實上,他們現在穿著這些東西,也感覺跟什么都沒穿一樣,冷風如刀子般刺透了棉袍,穿透四肢百骸,一股無法抵御的寒冷噬咬全身。
小貓們也在瑟瑟發抖,它們在藤籃的氈墊里擠作一團,頭都不敢往外露。
玄奘聽到隊伍里的呼吸聲越來越重,心中開始感到不安,不停地默念佛號,只盼菩薩慈悲加佑,不要再有意外和傷亡了。
病痛再度朝他襲來,一時間,仿佛有無數只爬蟲侵入大腦,在吸食著他的腦髓。這種劇痛是超乎想象的,伴隨著惡心、暈眩,整個天地都在眼前旋轉。
這感覺不是第一次出現了,在此之前,每一次翻越大雪山都會帶給他巨大的痛苦。如今的他對這種痛苦已經非常熟悉,卻始終不知道該如何去應對。
其他人并不知曉法師的情況,即使知道了也無法幫他。在這險境叢生的雪山冰川上,誰要是不注意腳下的路,很有可能會撞到一個雪堆上,或者直接掉進冰縫里。
玄奘心里明白,他這是在賭,賭自己的身體還能再經受一次雪山的考驗,賭他還有走出大雪山的意志和造化。
好在這一次,他雖然身體不及西行之時,經驗卻早已今非昔比,事先準備的御寒衣物和燃料也更加充足,這使得他有更多的信心帶領大家走出雪山。
這天傍晚,他們在一片盛開著雪蓮花的平整地帶扎營,人們三五十個一群,在加厚的帳篷內生火取暖。一百多個僧侶則分散開來,他們畢竟都有過翻越雪山的經歷,可以為各國的使節團提供幫助。
玄奘依然選擇與摩臘婆國的人同住,帳篷內燃起了一小堆祭火,有人往里面灑了點兒酥油,念了獻給雪山女神的禱詞和咒語,火燒得很旺,給人們帶來了難得的暖意,凍僵的身體逐漸開始復蘇。
烏左特頭昏目眩得幾欲暈倒,感覺自己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他勉強吃了點兒東西,很快就又“哇”的一聲吐了出來。一時間,五臟六腑都攪在了一起,是一種窩心的難受,只得靠在一個護衛身上閉目歇息。
其他人雖說沒這么嚴重,卻也都極不舒服,一個個渾身冒著虛汗、眼花氣喘,難受得不知如何是好。畢竟他們都來自低濕炎熱的南印度,受不了這種奇怪的環境和氣候。
“法師,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烏左特實在忍不住了,睜開眼,虛弱地問道,“為什么我覺得渾身這么不舒服呢?”
玄奘苦笑,他也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總之,不舒服就對了。
小貓們似乎也變傻了,其中一只竟然跌跌撞撞地朝火堆跟前湊,看那架勢,幾乎就要走到火里去了,幸好被玄奘發現,一把將它撈了回來,揣在懷里暖著。
幾個身體較好的護衛圍在一起,小聲嘟囔著:“真是奇怪啊,這里沒有草木,沒有人煙,連一只鳥兒都沒有。除了雪,什么生命都看不見。娑婆世界怎么會有這樣古怪的地方?”
“這是大神的詛咒。”有人低聲說道,“讓人生病,讓人頭暈惡心,讓人覺得這里不適合凡間的生靈,于是就不來打擾大神的清凈了。畢竟,這里是大神的領域。”
很多人對此深以為然,不住地點頭。
玄奘嘆道:“如果這里有生靈,或許會變得不一樣吧。”
“法師這話怎么講?”遮盧安奇怪地問道。
玄奘道:“這個世界撫育了生命,生命又反過來影響了這個世界,讓世界變得更適合生命。這便是眾生的‘共業’,共業是會改變世界的。”
這番話,讀過佛經的人都能理解,有些悟性高的便不再說什么,靜靜地誦經去了。
年輕的遮盧安卻笑道:“法師說得沒錯,我白天還覺得腳指頭像針扎一樣疼呢,到了傍晚就不疼了,這說明我至少已經戰勝了雪山上的嚴寒。”
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玄奘極力壓制住心中的恐懼,吩咐道:“脫下靴子,讓我看看。”
那少年護衛費力地脫下氈靴和襪子,將他骯臟的腳伸到法師面前,玄奘吃驚地發現,有幾個腳趾已經開始變黑了。
他從袖中取出銀針,小心翼翼地挑開上面的皮膚,淡黃色的膿水立刻流了出來,帳篷里彌漫著一股難聞的氣息,很多人趕緊捂住鼻子,就連旁邊的小貓都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疼不疼?”玄奘小心地捏著那幾根腳趾問。
“不疼啊。”遮盧安咧嘴笑道,“一點兒感覺都沒有。”
玄奘嘆了口氣:“你是被凍壞了,所以才感覺不到疼痛。幸好我帶了些治療凍傷的藥材,燒點熱水泡泡腳,還有的救。若是再耽擱下去,這幾根腳趾就得割掉了。”
說罷,又對其他人說:“都脫了靴子和手套,看看有沒有凍傷的地方,有就趕緊治,要不然明天可就沒法走路了。”
眾人現在已對這個東土法師佩服得五體投地,聽了他的話,忙不迭地脫鞋扒襪,帳篷里的味道更加令人作嘔……
玄奘給每個腳趾和手指發黑的人都擦了藥,讓他們用溫熱的藥水泡一泡。又鉆出帳篷,到別的帳篷里去察看。
還好,這只是第一天,由于準備充分,手腳凍傷的雖有不少,嚴重的卻不多。
山上的風勢越來越大,玄奘在狂風中艱難地行走著,巡視著所有的帳篷。
挨個查看完一圈后,他的身上竟冒出一層汗來,要命的寒證似乎也好了許多。
抬首東望,一輪明月掛在峰尖,天空是深藍色的,積雪亮白如銀,朵朵冰雕玉琢般的雪蓮挺立在冰雪之中,晶瑩剔透,散發出淡淡的清香。
玄奘在一大簇花前蹲了下來,細細地看了一會兒,只覺得周圍的一切都是那么安寧美好。
“真是絕美的雪山啊!”他站起身,喃喃自語,“要是這副肉身沒有那么多的局限和痛苦,這世界就完美了。”
他深知這是一種貪念,自嘲地搖了搖頭,甩掉這突然冒出的念頭,重新鉆回自己的帳篷。
剛剛睡下,就聽到遮盧安大叫大嚷著跳了起來:“癢!癢!癢死我了!”
一邊叫,一邊沒命地在腳上抓撓。
帳篷里的其他人都被吵醒了,仿佛被某種瘟疫感染了一般,也都紛紛喊起癢來。
玄奘一把按住手舞足蹈、胡抓亂撓的遮盧安,勸慰道:“癢沒有關系,說明凍傷的地方已經恢復了知覺,這是好事。你且忍耐一下,過些天就好了。”
可是,有的人能夠忍耐,有的卻不能忍,有幾位甚至高聲叫嚷著,要把自己的腳趾剁掉。玄奘勸了很久,這些人才在疲憊的作用下昏睡過去。
第二天、第三天……越來越多的人手腳出現了凍傷,包括玄奘在內。他只能在晚上宿營時,使用最簡單的方法進行處理,以防止傷勢惡化。
這樣經過六天的掙扎和努力,一行人終于翻過第一道山嶺,開始下坡了。
坡上寒風凄烈,危巖聳立。而更加令他們絕望的是,眼前又有一座更高的雪峰。
“還需要翻越幾座雪峰啊?”迦摩縷波國使臣摩格沙伽忍不住問他身邊的比丘。
“大概……三座吧。”那比丘回答。
摩格沙伽有些泄氣:“怎么會有這么多?”
卻聽玄奘道:“我當年西行,途經大蔥嶺一帶,感覺總有翻不完的山,下不完的雪。有一回,我在山間遇到一個樵夫,我問他,山的那邊是什么?他回答,山的那邊,還是山……”
東土法師語氣輕松,像是在講一個有趣的笑話,然而在場的所有人都笑不出來。
雖然他們現在是千余人同行,但是依然為雪山的闊大而絕望。玄奘當初西行時,很多時候只有一個人,他甚至不知道還需要翻越幾座雪峰才能夠重回人間,那種心情著實難以想象。
“法師那時候很絕望吧?”摩格沙伽小聲問道。
玄奘點頭:“有一點兒,但是很快就沒有了。說到底,我是不相信這個世界上存在絕境這種地方的。不管是多么絕望的境地,只要一直不停下腳步,總有一天會走出去的,然后就會出現奇跡——山的那邊還是山,山的那邊還是山,山的那邊還是山……總有一天你會發現,山的那邊不是山了,是一片新的天地!”
這話說得甚是豪邁,眾人聽了不禁大受鼓舞,于是摩拳擦掌,繼續攀登,又花了七天時間,終于翻越了第二層高坡。
下山時,他們注意到山坡處有一個天然的平臺,令人備感驚奇的是,在這樣的地方竟然還有一個村莊,莊上約有一百戶人家,以游牧為業,養著高大如驢的羊群。
“法師說得沒錯,生命中到處都是奇跡呀!”看到房屋,遮盧安興奮不已。
村民們紛紛走出家門,乍一見到這支從雪山上下來的龐大隊伍,有馬有牦牛,甚至還有一頭巨大的象,浩浩蕩蕩,都顯得震驚不已。
由于人畜的數量實在太多,無法在村民家中歇宿,玄奘便提議在村莊后面的背風處搭下帳篷,架起火堆。
夜里到處烈焰升騰,火光通明,映得頭頂的天空都紅透了。
村中長者前來拜訪玄奘,給他帶來了馕餅和鹽,作為獻給客人的禮物和供養。
玄奘趁機向他打聽前方的道路。
長者道:“前面山腰處有一段險路,到處都是雪澗和冰谷,很多人都掉到里面死了。你們要想走過去,需要找一個熟悉大山的人帶路。”
“上哪里去找熟悉大山的人呢?”玄奘問道。
“我們村里的人都是。”長者回答。
使臣們對此不以為然,長者前腳剛走,蘇毗那就嘟囔道:“既然上面都沒有危險,如今眼看就要到山下了,哪里還會有什么危險?這老頭分明是在危言聳聽。”
玄奘心中也有疑慮,但是為了保險起見,還是雇了村中一個年輕人做向導。
隔天清晨,他們繼續翻山。充當向導的年輕村民騎著一頭牦牛在前面引路,玄奘一行人則跟在后面慢慢前行。
這里果然路況險惡,到處是冰川和雪谷,看上去深不可測。人們小心翼翼,沿著盤旋迂曲的險路杖策而行,只覺得兩邊的山巖峰巒交相環錯,有如怪獸一般,朝他們直壓下來。
沒走多遠,馬匹就出了一身的白毛汗。繼續走,一匹馬膝蓋一軟,跪在了雪地里;再往前走,另一匹馬蹄下一滑,隨著一聲絕望的嘶鳴聲,馬匹連同背上馱著的行李一同滑入了萬丈深淵,好半天,才聽到沉悶的一聲響。
這一下子,出白毛汗的可就不只是牲口了,每個人都驚得冷汗涔涔。
要命的是,經這一嚇,除了牦牛和大象烏薩,以及銀蹤等少數幾匹特別優秀的馬外,多數馬匹都不走了,任你連拉帶拽,堅決不肯向前邁出一步。
正當大家一籌莫展之際,擔任向導的村民開口了:“你們再不走,天黑之前就走不出這片險地了,這里可不是個歇宿的好地方。”
蘇毗那有些惱火:“你是向導,是你把我們領到這鬼地方來的,害我們損失了一匹馬和行李不說,現在馬都不肯走了,你說該怎么辦?”
那村民道:“你們不是還有牦牛和大象嗎?把馬背上的行李勻過去一些不就行了?”
“那這些馬怎么辦?讓它們死在這里嗎?”
“放心,它們不會死的。這里離村莊不遠,會有人把它們牽回去喂養的。”
聽了這話,使臣們都笑了:“想得還真不錯……”
摩格沙伽走到玄奘身邊,小聲說道:“我覺得這家伙是故意的,故意引我們走這條險路,他們就可以得到我們的馬,甚至行李!”
玄奘不以為然:“你們這些做使節的,平常算計人慣了,看誰都像算計者。你要知道,這座村莊建在如此高的雪山上,幾乎與世隔絕,村民們一年到頭只怕也見不到幾個陌生人,這算計人的想法是從哪里來的?”
“天生的。”摩格沙伽脫口而出,倒把玄奘給逗樂了。
“你是說本能嗎?”玄奘想了想道,“也是啊,所謂民風淳樸,依舊是一種道德。但是這里太荒涼,日子也太苦,所以本能更占上風。既然如此,就算被他們算計一把,也沒什么,就當是做善事了。”
既然法師這么說,其他人自然也不會再說什么,他們開始按照村民所說,取下馬背上的行李,分別勻在牦牛和大象的背上。
問題是馬匹多而牦牛少,大象則只有一頭,而且牛和象身上本來就有不少行李了,哪里勻得過來?
眼看著日頭逐漸偏西,村民向導顯然有些不耐煩了:“你們想死在這里嗎?行李中那些沒用的東西就算了。”
玄奘苦笑:“這位檀越,我們是走遠路的人,而且不是商人,攜帶的每一樣東西對我們來說都很重要,絕對沒有什么多余的東西。”
“你們不是商人?”村民向導驚奇不已。
玄奘合掌道:“沙門是個取經僧。”
說罷,他走到大象烏薩的身邊,將自己的一包行李打開,給他看里面疊得整整齊齊的貝葉經。
這村民愣了一下,趕緊躬身下拜:“法師果真不是凡人,竟然帶了這么多經書!我聽說高僧頭頂上都有護法神護佑,法師是不是也有呢?”
玄奘尚未答話,蘇毗那搶先接過了話頭:“你說呢?法師若不是頭頂有護法神明的庇佑,又怎么可能從大唐走過八萬四千由旬,到達印度?”
年輕的村民當然聽不懂什么“大唐”“印度”,但他顯然被這些經書震懾住了,趕緊說道:“我記得這附近還有一條路,馬匹可以走,就是稍微繞遠了一些,法師若是不介意,我帶你們從那里走吧。”
“多謝檀越。”玄奘欠身施禮。
他終究不太相信這些居住在雪山上的淳樸村民會算計人,只是猜測他們的祖上大約偶爾見到了遇難的商隊,于是便撿了商隊的牲畜和行李。慢慢地,一些心思活泛的家伙就起了引誘人家自行拋棄畜生行李的念頭。畢竟這個村莊遠離人間,善惡標準與山下不同。
但是,這村民居然將經書看作是神圣之物,可見還是受過道德教化的,這令玄奘頗為感動。
眾人將馬匹牽向旁邊的小路,這樣艱難行走了一個時辰,終于趕在天黑之前走過了這個險地,在一個相對平整的地方扎下營來。
第二天一早,村民向導便回去了,臨行前告訴玄奘,下面的路不難走了,只需兩天半就可以翻越最后一道雪嶺。
說不難走,其實也并不簡單,有些地方,牲畜背著行李很難過去,需要人把行李先背過去,再讓牲畜慢慢通過。
好在他們人多,這種事情倒也并不為難。
這樣折騰了兩天,總算下到嶺底,所有人的肩背都腫得老高,膝蓋上血跡斑斑。到了晚上,傷口被溫熱的藥水一浸,痛得鉆心,營地里立即傳來一片慘號……
離開村莊的第三天,玄奘和他的隊伍終于站到了第三座雪嶺面前,眼前高聳的峰巒遮住了人們的視線,什么都看不清,只知道上山的路兇險異常。
而更加兇險的是,經過這段日子的雪山跋涉,很多人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需要拼命遏制自己才能避免大喊大叫。另一些人的心中也充滿了憂郁和煩惱,整支隊伍行進的速度越來越慢。
見此情形,玄奘只得提議暫時宿營稍作休息,養精蓄銳,待次日清晨再行攀登。
凌晨時分,玄奘從帳篷里鉆了出來,映入眼簾的是滿天繁星,每一顆都大若明珠,鑲嵌在墨藍色的夜空中,明亮得仿佛伸手可及。在星光的映襯下,第三道雪嶺白雪皚皚,山勢看上去更加險峻。
玄奘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雖然天還沒亮,但是為了趕在白天翻越這最后一道險關,也只能現在就起程。
凌晨的雪山寒氣侵骨,東歸隊伍的士氣也顯得極為低落。沒有火把,也聽不見喧嘩,只有沉悶的馬蹄聲和皮革的摩擦聲,就像一條暗河,在天空與大山的夾縫中無聲地流淌。
走了大約一個時辰,天色漸明。東方出現了一抹長長的亮色云帶,像潮水一樣撲面而來,在他們眼前逐漸變得稀薄、透明,由白而黃,由黃而橙,最后變得通紅一片!
玄奘站在山腰上往回看,發現這么長時間他們居然只走了一小段路。其他人顯然也注意到了這個問題,隊伍中彌漫著一股沮喪甚至絕望的情緒。
為了提升士氣,玄奘故作輕松地停了下來,伸手在旁邊的枯枝上抓了把雪,送入口中,一股植物的清香沁入肺腑,和著冰脆的雪末,嚼起來竟是十分爽口。
看到他的舉動,蘇毗那勉強笑道:“法師餓了嗎?餓了咱們就地休息吃飯。這雪有什么吃頭?”
玄奘道:“你們不會明白的,在我的家鄉大唐,有些風雅之士,專愛積攢松枝、梅花上的雪水,用來煎茶,味道清雅淡遠,特別能陪襯茶香。”
蘇毗那很是驚訝:“還有這種事情?那我也來嘗嘗。”
說罷,也抓了一把,放進嘴里,一邊咀嚼一邊說:“嗯,味道確實不錯……”
這下子惹得其他人也都紛紛效仿,大家一起抓雪吃。摩格沙伽連著吃了好幾口,興致勃勃地說道:“要是迦摩縷波國也有這么清涼的東西就好了,大熱天的吃上一口,那舒爽,只怕是極樂世界也不過如此吧!”
“想得倒美。”蘇毗那哂笑道,“這種東西只可能在這極寒的地方才有,熱的地方你上哪里找雪去?”
此時太陽剛剛升起,照在冰雪之上,刺得眾人眼睛發痛。很多人的遮目帶在路上掉了,沒有補充的,玄奘便要他們將頭發散下來遮住眼睛,居然也挺管用。
冰爽的雪花似乎提升了隊伍的士氣,人們打起精神再次出發了。腳下的路途依然艱難,雪深尺許,寒風吹得人無法直立,牲畜們也行走得異常緩慢,直到快天黑時,總算攀到了山頂。
也只有在這里,人們才算真正見識到了山風的猛烈和瘋狂。
那奔騰的狂風好似脫韁的烈馬,在毫無遮擋的天空中怒吼扭纏,發出凄厲慘烈的呼嘯。這其實是個無雪的峰頂,疾風將積雪都刮走了,堆滿腳下的山谷。山上也沒有樹,到處都是裸露的白色巖石,一簇簇地相互累疊,相互倚靠,猶如樹林一般,極為罕見。
站在山頂朝下看,但見冰峰如海,莽莽蒼蒼。懸崖上的冰柱競相生長,仿佛刀劍一般銳利;半山腰處云結雪飛,又如大海的波濤,氣象萬千。
而在云霧下方,薄冰覆蓋的眾山小如土丘,原野上鋪蓋著一層既厚又松的白雪,沿著蒼茫無邊的大地一直蔓延開去。
風刀裹挾著碎冰細石,不斷切割著人們的肌膚,撕裂著人們的神經。玄奘寬大的僧袍被風雪鼓起,猶如張開的羽翼一般。他緊緊抓住身旁銀蹤的韁繩,才將自己固定在這山巔之上,不至于被狂風卷走。
這是玄奘東歸途中翻越的最高一座山峰,有那么一瞬間,他仿佛在透明如鏡的天空中看到了極樂世界,清澈明亮,又華彩斑斕……
當這支疲憊的隊伍終于下了冰川雪谷,看到薄雪覆蓋下的點點綠地時,每個人的心中都油然生出一種死里逃生的幸運感。
“冰雪快沒有了。”遮盧安咧開嘴,開心地說道。
“冰雪寂滅了。”比丘安那怙提微笑道,顯得極為輕松。
玄奘也笑了,笑意中又帶著幾分感慨:“冰雪寂滅了,卻不是死亡。其實它已經化為涓涓細流,活潑而又清澈,這才是它的本來面目,是嚴寒將它的本來面目遮蔽住了,讓它變得冰冷、堅硬,只有溫暖才能回復它的清柔。”
“就像人心一樣。”烏左特總能聽出法師語言中的禪意。
“別說什么冰雪了,我們快些下山吧!”遮盧安牽著馬,等不及地往山下飛奔。
玄奘趕緊喝住了他:“不要急,慢慢走。”
“放心吧法師,我會注意冰裂縫的,絕不會掉下去。”
“你站住!”玄奘依然喝止了他,“你以為危險只來自冰裂縫嗎?我告訴你,下這樣的高山是不能太急的,否則你的呼吸和心跳都會亂,一不小心就會七竅流血而亡。”
遮盧安愕然回首:“為什么?”
玄奘沉聲道:“具體緣由沙門也不知曉,只知道這是高原雪嶺上的人們用生命換來的經驗。或許是人的肉身太過脆弱,需要慢慢適應環境的變化吧。”
遮盧安想了想,同意了這個說法:“也對。就像地上的人出海會頭暈,可是在船上待久了,一旦回到岸上也會頭暈,而且搖搖晃晃的,走不了路。人的肉身還真是個又麻煩又嬌貴的東西呀!”
雖然放慢了腳步,但畢竟還是在一步一步地走向溫暖。
身邊的綠意逐漸增多,撫過臉頰的風也越來越舒緩輕柔,透著青草和泥土的香氣,人們的腳步又開始變得輕快起來。
終于,隊伍下到了廣闊的原野上。冰雪退卻了,冰冷的空氣噼啪響著,在暖意中融化。凍土上綻出綠色的草花,平鋪在大地之上,宛如一塊巨大的畫布,朝著四面八方延展開去。上千人畜從原野上走過,如同點綴在畫布上的一顆顆小點。那些埋藏在雪下的牧草經過人畜的碾軋踐踏,早已成了碎屑泥漿。
或許是在雪山上壓抑得太久了,東歸的隊伍走著走著便逐漸散開,幾乎是信馬由韁,自在而行。
玄奘懷抱著一只乖巧的貓兒,騎在一匹青馬背上,讓年邁的銀蹤跟在他的身旁自在行走。周圍是馱經的大象和牦牛,他四下張望,小心看護著它們,以防止走散。
綠色越來越多,越來越濃,一直向著遠方延伸,遙遠的天邊,那抹紅色的暮云也逐漸淡了。
“讓隊伍聚攏些,準備扎營吧。”玄奘下了命令。
人群逐漸靠近,比丘安那怙提催馬來到玄奘身邊,佩服地說道:“三藏,你知道嗎?當年我去印度瞻禮佛跡,就是從這座大雪山上翻越的。同行二十多人,最后幸存下來的還不到十人。原本以為此行未必能活著回到故土,卻不想一千多人的隊伍居然無一人遇難!看來三藏果然是有神佛庇佑,才會如此神奇。以前我在印度,總聽人說你是個神人,可笑那時我還不信,現在才算是真的信了。”
說到這里,他突然停了下來,因為他發現,玄奘蒼白的臉上竟滑下了兩行晶瑩的淚水。
“三藏,你怎么了?我說錯什么了嗎?”他緊張地問道。
玄奘緩緩搖頭:“我不是什么神人,我是個笨蛋!當初西行時走過的凌山,并不比這座雪山更難行,卻因為我的愚蠢和莽撞而折損了十幾條人命!現在我知道該怎么過雪山了,這都是那些人拿性命換來的經驗,與我何干?”
他很不愿意想起凌山,卻又不能不想起,那一個個曾經鮮活的生命,就像一顆顆釘子,死死地釘在他的心上,只需輕輕一牽,就痛得幾乎要窒息。
安那怙提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法師,他垂下頭,沉痛地說道:“如果要這么說,我的罪孽豈不是更重?”
玄奘閉目良久,輕聲道:“安那怙提,你要記住,以后無論做什么事情,事先都要做好充分的準備。否則,這代價你是付不起的。”
安那怙提默默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