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會頂嘴的垃圾桶

老王第一次跟垃圾桶吵架，是在一個星期二的早晨。窗玻璃上凝著層薄霧，他剛把煤爐捅得旺了些，藍火苗舔著爐壁發出細微的噼啪聲，空氣里飄著股淡淡的煤煙味——這是老伴在世時總念叨要改掉的習慣，說用天然氣干凈，可他總覺得煤爐的溫度更實在，像個人似的會喘氣。

起因是他把魚刺扔進了可回收物的格子。那是兒子給他買的智能垃圾桶，銀灰色的金屬外殼泛著冷光，方頭方腦杵在廚房拐角，四個分類格子像扣著的鐵皮盒子，遠遠瞧著倒真像個站軍姿的小機器人。前一天商店客服上門來演示，穿西裝的小伙子踩著锃亮的皮鞋，舉著平板電腦：“您看，它能語音提示，還帶自動稱重功能，后臺能監測分類準確率，特別智能。”

老王當時縮著脖子，鼻子里哼了一聲，智能？再智能能有他老伴智能？老伴走了三年，家里的垃圾桶還是她說了算——菜葉歸廚余，報紙歸可回收，就連用完的電池都得攢在鐵皮餅干盒里，等著每月十五號送社區回收站。那會兒她總拿著竹制的長夾子，彎腰撿他扔錯的廢紙，白頭發垂在額前，嘴里念叨：“老頭子，這紙殼子賣了能換醬油呢?！?

“錯誤投放?！崩巴蝗婚_口，聲音有點卡頓，像老式收音機沒調好臺，滋啦滋啦的電流聲裹著字句蹦出來，“魚刺屬于……廚余垃圾……請取出……重新投放……”

老王正對著鏡子揣假牙，塑料牙托在牙齦上蹭得有點癢。聞言他從鏡子里斜睨了那鐵疙瘩一眼，翻了個白眼：“我樂意！你管得著？”

“根據……《城市生活垃圾分類標志》……GB/T 19095-2019……您的行為……不符合規范……”垃圾桶還在犟，金屬格子里的傳感器大概是感應到了異物，發出輕微的嗡鳴，像是在表達不滿。

“你個鐵疙瘩還懂國標？”老王氣笑了，捏著那根白森森的魚刺轉身，往垃圾桶腦門上拍了拍。金屬外殼涼得刺骨，震得他指節發麻，“我吃的魚，我說了算！”他年輕時在廠里當鉗工，手上的老繭比核桃還硬，這會兒倒被個垃圾桶激出了犟脾氣。

他把魚刺塞進廚余格里，塑料隔板發出咔嗒一聲輕響，轉身要走時，垃圾桶又在背后嘟囔：“老年人……記性差……建議……貼張分類表……在冰箱上……”

老王差點沒站穩，扶著墻回頭瞪它，這哪是智能垃圾桶，這分明是兒子雇來在家監督他的小工！去年小區里裝人臉識別門禁，他學了仨禮拜才會用，現在倒好，連扔垃圾都得被個鐵殼子教訓。他跺了跺腳，煤爐上的鋁壺正好“嗚嗚”地叫起來，倒像是在替那垃圾桶起哄。

中午兒子小王視頻時，老王正坐在小馬扎上擇菠菜，一肚子委屈沒處撒手機架在醬油瓶上，小王的臉占了小半個屏幕，背景里是噼里啪啦敲鍵盤的聲音——這小子在互聯網公司上班，天天跟些他聽不懂的詞兒打交道，什么算法、迭代，聽著就頭疼。

“你給我換的那什么桶，比你媽當年管我還嚴！”老王把菠菜梗子往垃圾桶里一扔，聲音陡然拔高，“我扔個魚刺它跟我講國標！還嫌我記性差，它怎么不直接替我吃飯？”

小王在那頭樂，肩膀一抽一抽的：“爸，那是人工智能，幫你養成好習慣呢。再說了，它聲音是不是有點耳熟？”他故意賣關子，手指在屏幕上點了點，“我特意讓廠家調的，像樓上張大爺，你不是總愛跟他抬杠嗎？”

老王愣住了，他舉著手機，對著那垃圾桶“喂”了一聲。垃圾桶大概是處于待機狀態，沒搭理他，他又往可回收格里扔了片白菜葉，果然聽見那卡頓的聲音：“白菜葉……屬于……廚余垃圾……請糾正……”

仔細一聽，還真有點像。張大爺退休前是居委會主任，管天管地管雞毛蒜皮，說話就這慢悠悠又較真的調調。去年冬天老王在樓下曬太陽，把凍柿子皮扔在了花壇里，被張大爺追著說教了十分鐘，末了還塞給他一本《市民文明手冊》。

“胡鬧！”老王掛了視頻，臉上燒得慌。他看著垃圾桶氣不打一處來，可嘴角卻忍不住往上翹。這臭小子，倒還記得他跟張大爺斗嘴的事兒。

傍晚遛彎回來，天擦黑了。小區門口的路燈亮起來，昏黃的光把樹影拉得老長。賣糖葫蘆的老李推著自行車在單元門口吆喝，玻璃罩子里的紅果子裹著晶瑩的糖衣，在燈光下閃閃爍爍。老王摸了摸口袋，摸出張皺巴巴的五塊錢，買了串山楂的。

他故意把掰下的竹簽扔進其他垃圾格里，站在旁邊等著垃圾桶沉默了幾秒，大概是在識別材質。老王咬了口糖葫蘆，糖渣掉在胡子上，黏糊糊的有點癢。

“竹簽……屬于……其他垃圾……投放正確……”卡頓的聲音再次響起，頓了頓，又補了句，“今天……表現不錯……”

老王得意地哼了一聲，剛想夸它兩句“還算有眼光”，就聽見它慢悠悠地說：“就是……糖葫蘆的糖……粘在胡子上了……”

老王趕緊摸了摸下巴，果然摸到片黏在花白胡子上的糖渣他又氣又笑，抬手在垃圾桶蓋上拍了一下：“你管天管地，還管我胡子上的糖？”

垃圾桶沒應聲，大概是傳感器沒捕捉到垃圾投放，自動進入了休眠狀態。遠處傳來張大爺在小廣場上喊“將軍”的聲音，跟這鐵疙瘩的調調還真像。老王舔了舔嘴唇上的糖霜，甜絲絲的，倒讓他想起老伴在世時，總在冬天給他做糖葫蘆，說外面賣的糖衣太厚，齁得慌。

他轉身往臥室走去，聽見背后的垃圾桶突然又開口，聲音比剛才清楚些：“明天……降溫……記得……戴圍巾……”

老王的手頓了頓，鑰匙串在指間晃悠著發出輕響。他沒回頭，只是喉嚨里“嗯”了一聲，煤爐上的水壺還溫著，他倒了杯熱水，坐在桌邊慢慢喝。窗外的風刮得緊了，垃圾桶安靜地立在廚房里，像個沉默的哨兵。

這破桶，還真有點意思，老王呷了口熱水，嘴角的笑意藏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