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屋的窗戶結了層薄冰，許秋風用指腹蹭了蹭，冰花化開一小片，露出外面灰蒙蒙的天。暖氣片是涼的，他裹緊了薄被，還是覺得寒氣從骨頭縫里往外滲。今天是他二十九歲生日，手機安安靜靜，只有運營商發來的一條祝福短信。

床頭柜上壓著個褪色的鐵皮盒，里面裝著高中時的東西。他摸索著打開，幾張皺巴巴的試卷滑出來，上面的紅叉像扎眼的補丁——他的成績永遠在中游浮沉，就像他后來的人生，卡在不上不下的尷尬位置。最底下壓著張一寸照，是顧婉檸的。

照片上的女孩梳著馬尾，額前有碎發，笑起來嘴角有個淺淺的梨渦。那是高二運動會，她跑八百米摔了跤，膝蓋磕出紅痕，他遞過去的創可貼被她捏在手里，卻對著相機笑得燦爛。他當時躲在人群后面，偷偷拍下這張，后來被她發現，追著要了半節課，他硬是沒給。

“許秋風，這道物理題你聽懂了嗎？”他總想起她轉過來問問題的樣子，陽光落在她睫毛上，像撒了層金粉。他其實沒聽懂，但看著她專注的眼睛，鬼使神差地點了頭。等她轉回去，他對著題目發了半節課呆，最后還是抄了同桌的答案。

后來他無數次想，要是當時承認自己不懂，是不是就能多問她幾句？要是高考前那晚上，他鼓起勇氣撥通她的電話，而不是對著號碼猶豫到天亮，是不是就能知道她填了哪所大學？

現實是，他去了本地的二本，她去了南方的重點院校。同學群里有人發她的照片，在櫻花樹下比耶，身邊站著個穿白襯衫的男生。他對著那張照片看了很久，手指懸在“點贊”按鈕上，最終還是退出了頁面。

鐵皮盒里還有張電影票根，是大三那年的。他在商場兼職發傳單，遠遠看見顧婉檸和那個白襯衫男生走進影院。那天晚上他沒回宿舍，在影院門口等到散場，看著他們牽著手出來，男生替她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頭發。他攥著口袋里那張自己買的、同場次的票根，直到指節發白。

畢業后他換了幾份工作，都做不長久。送外賣時摔斷過腿，在流水線被機器夾傷過手，最后在一家小超市當夜班收銀員。母親去年走了，臨走前拉著他的手說：“秋風，別太拼，找個姑娘成家吧。”他當時點頭，眼淚卻砸在母親手背上。

雪開始下了，先是細雪，后來越下越大，打在窗上沙沙響。許秋風覺得頭暈得厲害，喉嚨里像有火在燒。他摸出枕邊的藥盒，空的。上個月剛交了房租，手里只剩幾十塊錢，連買藥都不夠。

他想起二十歲那年，顧婉檸來他的城市實習，約他在咖啡館見面。她穿了件米白色風衣，說自己準備考研。他看著她眼睛里的光，再看看自己洗得發白的T恤，突然覺得難堪。她說起大學的趣事，他插不上話，只能低頭喝咖啡，直到杯底空了還在抿。

“許秋風，你好像沒變。”她忽然說。

他抬頭，撞進她清亮的眼睛，那句在心里盤桓了好幾年的“我喜歡你”，終究還是沒說出口。

離開時，她在地鐵站給他塞了袋糖，“我記得你高中總吃這個牌子的橘子糖。”他捏著那袋糖，看著她走進車廂，門關上的瞬間，他看見她對著他笑，和照片上一樣，有淺淺的梨渦。

那袋糖他沒舍得吃，現在還在鐵皮盒里，糖紙已經潮得發黏。

雪停的時候，天快亮了。許秋風覺得越來越冷，意識像被濃霧裹住。他好像又回到了高中教室，顧婉檸轉過來問他題，陽光正好，她的馬尾辮輕輕晃著。

“這道題……”他想說我還是不懂，可喉嚨里發不出聲音。

她忽然笑了，遞過來顆橘子糖，“許秋風，下次要勇敢點啊。”

他伸手去接，卻什么也沒抓住。

第二天中午，房東來收租，敲了半天門沒動靜，用備用鑰匙打開門時，發現許秋風已經沒了呼吸。他蜷縮在被子里，像個沒長大的孩子，手邊放著那個鐵皮盒，里面的照片被壓在最底下，露出的一角，能看見女孩的笑臉。

窗外的雪開始融化，順著屋檐往下滴，像誰在無聲地哭。沒人知道這個叫許秋風的年輕人，在生命最后一刻，想起的是十七歲那年，沒能說出口的答案，和沒敢遞出去的糖。他的遺憾太多，像這場下不盡的雪，最終把他徹底掩埋在這個冬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