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總說史書由勝利者書寫，卻從來不去思考勝利者因何而勝，敗者又為何熱忱于偏執。”

新歷三年，皇都伊戈梅爾斯。

帝國司法所。

“那么敗者究竟因偏執而敗？還是因失敗而偏執？”

憔悴的少年如活尸一般走著，枯槁似的面容承載著一雙空洞的眼，頭發好似雜草一般久未打理，瘦弱的如同麥稈，仿佛一陣風就能讓其折斷。

他的聲音細如蚊吶，甚至唇齒未動，一旁的衛兵全當這是失智的囈語。

“看來不可一世的天才哈羅德公爵少爺，也扛不住那座監獄。”

“畢竟是專門為背叛者打造的精神囚籠。”

“哼，平日里高高在上的領主大貴族，受盡了帝國的恩惠，卻在戰爭中背叛帝國，可恥！”

“……”

衛兵的話并未激起林格太多情緒，他感覺手上的鐐銬仿佛拴著一座泰山，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還能邁開腳步，他太虛弱了。

直到如釋重負的被塞到座位上，解開了山岳一般沉重的鐐銬，他的視野才漸漸清晰一些，但隨后，意識立刻陷入混沌。

“罪人的生命力瀕臨極限，牧師，牧師！！他快死了！”

林格聽到了士兵急促的呼喚，他隱約的看到幾個與自己同齡的少年，同樣帶著鐐銬，同樣面容憔悴卻身姿挺拔，仿佛只有自己虛弱的不像樣子。

等等，那不是帝國的‘劍圣’嗎？怎么他也被抓了？

刺目的鄙夷目光并未持續太久，林格已經陷入昏迷。

“那么回到那個問題，敗者永遠偏執的認為自己不該失敗，并孜孜不倦的復盤企圖卷土重來，而非認可并理解自己的敗因。”

“你在對我說教嗎？”

稚嫩的聲音來自一個漂浮在半空中的白發蘿莉，那蘿莉纖細的手臂纏繞著神圣的金色銘文，光芒在其周身流轉。

她穿著白色連衣裙，雙手抱臂，倨傲的與林格對視，紅瞳中透著與稚嫩外表不符的威嚴。

擺脫了肉體的束縛，林格在精神世界舒展開來，他正于一片漆黑的虛無之中嘗試拯救世界，盡管他才剛剛穿越，卻也快速的了解現狀并付諸行動。

“我只是在提醒你，戰爭已經結束了，盡管你還活著，卻也失去了公信，沒有種族再自稱魔族，你已經被孤立了。”

“可我還有機會，待魔族復興，我許你半壁江山，許你人王之位。”幼女平靜的聲音似隱隱含著無盡憤怒。

“背叛換來的權力永遠是虛假的。”林格平視眼前的魔王，他知道自己快死了，但還是盡最大的努力來勸說，“為什么不能接受自己的失敗？你明明有比復仇更好的選擇。”

“或許是，但你沒有了。”魔王露出了微笑，那金色的符文閃耀，讓她看上去有一種詭異的圣潔，“區區容器而已，你死后我大可以再換一個，我不信所有人都如你這般高潔。”

“感謝。”

“什么？”

“感謝你給了我活下去的動力。”

“……”

她的目光閃過一瞬間的詫異，她發現眼前的少年毫無懼色，笑的從容且自信，她不明白為什么一個將死之人還能不厭其煩的勸說自己放棄復仇，更不相信這個容器在絕境之下還能有一線生機。

但是，如果他能活下來，也變相說明了他的價值。

對于那場戰爭，魔王并不認可，她認為她敗于一場卑劣的背叛，自己麾下的諸多種族突然倒戈，被圍困至落日峽谷，盡管如此，她依舊以個人偉力血戰四年，幾乎屠盡了頂層戰力。

一群忘本的背叛者……偏執也好，叛徒必將付出代價。

“……”

陌生的天花板。

林格張開雙眼，他從修道院的病床上醒來，身體的麻木與痛苦就像根冰錐一樣刺入神經，讓他不由得嗚咽起來，這副身體實在過于虛弱，甚至于睜眼都要付出極大努力。

“真是不像樣子，我不記得對你進行過體罰。”

聲音從身旁傳來，林格抬眼望去，一位身著司鐸黑袍的老者正緩緩放下手中的羊皮卷，老者胸前的雄獅金章在燭光下熠熠生輝，那是厄爾溫·蘭德里，圣教司鐸兼帝國司法所典獄長。

“僅是半個月的監禁，還不足以讓一位公爵少爺失魂到如此地步，如若有人對你施加私刑或是擅自給你禁食，相信我，哪怕你是死刑犯，我也會為你爭取最后的公道與體面。”

“感謝您，但并沒有。”林格虛弱的說。

“那就是個人體質問題咯？牧師并未檢查出任何病狀，只是極度虛弱缺乏養分，傳聞中，天賦異稟的哈羅德公爵少爺，可不是如此虛弱的體質。”

“……”

還不是因為那只魔王？

林格穿越的時候就已經這樣了，這副身體虛弱不堪的根本原因，就是被那已死的女鬼附身吸了陽氣。

這個世界剛剛結束了一場持續百年的種族戰爭，魔王戰敗，死后靈魂未散，寄宿在林格體內，似乎將他視作了容器，但你也不能上來就竭澤而漁啊，會死的啦！

雖說原本也活不了，他穿越的時間點是林格·哈羅德被執行死刑的前二十分鐘。

而唯一的穿越者福利是一對嶄新出土的銀手鐲。

最痛苦的是他不能死，林格確信他現在的狀態可比死痛苦多了，但腦子里的魔王正在時刻提醒他，自己若是死了，那人類危矣。

根據原身的記憶，那看似如天使一般神圣的小蘿莉，是這片大陸所有生物的夢魘，她強得可怕，在目前幾乎所有頂層戰力，均隕落于落日戰場的情況下，她一旦復活，后果不堪設想。

作為穿越者，這種事跟林格半毛錢關系都沒有，但他總得給自己找個活下去的理由，通過自我欺騙的心理暗示，讓自己產生對陌生族群的認同感，這樣好歹就有個臺階下了。

“閣下……”

“別急，你的行刑時間還沒到呢。”厄爾溫將虛弱的林格扶了起來，他驚訝于這位原領主少爺居然短短半個月變得如此消瘦，“你究竟經歷了什么？精神牢籠的負反饋可不會反映在身體上。”

“我……完成了懺悔。”

“懺悔？”

典獄長更加詫異了，什么懺悔？哪來的懺悔？

他本就是無罪的，他什么都不知道，又悔從何來呢？

“戰爭時期，哈萊德家族背叛人類投向魔族，他們讓我蒙羞，我的血統使我負罪。”林格沉痛地垂下了頭，語氣中滿是誠懇，“對此我無從辯解，閣下，既然帝國宣判了我的死刑，就足以證明我是該死之人。”

“唉，可憐的孩子，你本不該被判死刑……你什么都不知道，卻因此受到牽連。”厄爾溫說著，但他并未因此而感到同情。

實際上，作為審判所的典獄長，他見過太多人臨死前的模樣，有人平靜接受，有人歇斯底里，但無一例外，他們的眼底都蒙著一層死人才有的灰暗。

即便是那些站在刑場上依舊挺直脊梁的將領，在最后一刻，眼神里也會閃過一絲迷惘與絕望。

但這個極度虛弱，仿佛下一秒就會直接死去的少年，眼底的神采卻如此健康，仿佛他的心靈從未蒙塵。

“閣下，我在監禁之中苦思悟道，我相信那位女皇陛下的改革，能使人類邁出最關鍵的一步，為此，我愿在人生中的最后一刻，為帝國獻上我的忠心。”

“你想做什么？”典獄長瞇起眼睛。

林格顫抖著抬起手臂，從袖中取出一張泛黃的布條，遞了過去：“典獄長大人，您看這個。”

“……這是什么？”厄爾溫用指尖輕輕摩挲布面。

“您可以注入一絲魔力。”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厄爾溫照做了，下一秒，布條上浮現出幾行清晰的文字：

【林格】

【人類】

【男】

【17歲】

【出生地：哈羅德公爵府】

信息簡單得近乎可笑，厄爾溫眉頭緊鎖：“關于你的資料，審判所已有記錄，不需要你額外提供。”

“那其他人呢？”

“其他人也都記錄在案。”

“我是說——所有人。”林格的聲音依舊虛弱，卻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自信，“戰后百廢待興，人口管理更是無從下手，我提議，用這種方法，對帝國所有人類進行細致的人口普查。”

“……不錯的提議，我會上報的。”厄爾溫敷衍道。

“然后設計一張‘網’，或者說‘魔力集散中心’，再制作一臺終端法器。”林格繼續說道，“將這些信息全部錄入，這樣一來，帝國所有人的動向，貴族、官僚、平民，乃至貧民——他們說什么、做什么，女皇陛下都能在第一時間知曉。”

“你……”厄爾溫瞳孔微縮，終于意識到了少年的意圖。

“我支持陛下的政策，并愿意在死刑前盡可能的去完善它，讓人類在未來的萬族共治中，占據最有話語權的席位。”

“可你的想法，聽起來不太現實。”

“魔力可以聯通，也能作為種族的唯一認證。”林格不疾不徐地解釋，“戰爭時期，人類早已用魔力鑒別異族間諜，和平時期的政治難點在于管控，而我的方法，將從根本上加強帝國對國民、貴族和官僚的管理。”

“……你難道已經有了相關術式的構思？”

“閣下，我可是哈羅德的法術天才。”

【無聊的把戲。】魔王在林格腦中冷哼。

——用全人類的自由換我的命，這個買賣很劃算。

【我收回對你‘高潔’的評價，哼，說到底也只是個自私的短命種，這很好，你至少不愚笨。】

——謝謝夸獎，還有。

——別再吸我陽氣了，我求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