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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數據皮屑
江南的七月總裹著一層黏膩的潮氣,像塊浸了水的棉絮,悶得人胸口發悶。林深推開記憶清理中心的玻璃門時,廊下的銅鈴正被穿堂風撞得叮當響——那是老周特意從蘇州淘來的老物件,說是「鎮電子煞」的法子。銅鈴表面泛著溫潤的包漿,紋路里還嵌著幾絲銅綠,像極了老家堂屋供桌上那尊褪了色的財神像。他低頭看了眼工牌,「7月20日」的數字在防水涂層下泛著幽光,和記憶里母親縫在他棉襖里的「長命鎖」刻痕一個顏色——那是她用頂針在銅皮上一下下鏨出來的,邊緣還留著細密的劃痕。
「小深,早啊!」老周端著青瓷茶盞從里間探出頭,茶盞邊沿繪著纏枝蓮紋,釉色青得像雨后的天空。他總說這是「老窯」,茶漬滲進冰裂紋里,像極了母親搪瓷缸底曬干的老茶垢。「今兒個給你帶了碧螺春,說是能去去數據場的濁氣。」
林深接過茶盞,指腹觸到杯壁上的細密開片。老周淘東西總愛講故事,說這茶盞是他在潘家園的地攤上撿的,當時賣家正跟人吵架,說這是從蘇州舊宅拆下來的,結果一錘子下去,釉面裂了道細紋——倒成了「金繕」的天然紋路。此刻茶盞里浮著幾片茶葉,像蜷縮的翡翠,他抿了口茶,青橄欖般的回甘漫開,突然想起七歲那年發高熱,母親也是這樣端著藥碗,吹涼了喂他:「苦過這口,病就跟著藥渣子跑了。」藥汁是苦的,可母親的手是暖的,腕間那串檀木珠子蹭著他手背,癢得他直縮手。
B區記憶倉庫的門楣上掛著褪色的「福」字。紅漆已經斑駁,露出底下灰白的墻皮,像極了老家堂屋那面被煙熏黑的墻——母親總說,那是「歲月的痕跡」,可他小時候總覺得,那是灶王爺每年臘月二十四騎驢上天時,蹭下的草料渣。林深伸手去摸,指尖觸到粗糙的墻皮,和記憶里母親洗衣時搓衣板的觸感重疊。門內的量子玻璃泛著冷白的光,懸浮的記憶光點像極了除夕夜掛在檐下的紅燈籠——只不過一個是暖的,一個是冷的。紅燈籠的光會映得雪地發亮,而記憶光點里的色彩卻總帶著層毛邊,像被雨水打濕的水彩畫。
「37號倉,林深。」工牌震動時,他聽見自己的心跳混著記憶倉的嗡鳴。金屬胸牌貼著皮膚,重量突然變得異常清晰——和母親臨終前塞給他的那個銀鎖片一個分量。那時他跪在病床前,母親的呼吸像游絲,卻還笑著說:「小深,別怕,媽在數據里陪著你呢。」
陳默的記憶空間展開的瞬間,林深被撞得踉蹌。
首先涌來的是糖畫攤的甜香——那是他童年最盼的「非遺」。老藝人的銅勺在石板上劃出金線,鳳凰的尾羽還滴著琥珀色的糖漿,他踮著腳扒著木桌,鼻尖幾乎要碰到糖畫。母親站在身后,藍布衫的袖口沾著灶灰,輕聲說:「別急,等涼了再吃,不然粘牙。」糖畫攤的棚子是用藍布搭的,邊角墜著流蘇,風一吹,流蘇掃過他的手背,癢得他直笑。老藝人見他饞得不行,用竹片挑了塊最小的鳳凰,遞過來時說:「給小囡的,不收錢。」母親要掏錢,老藝人擺擺手:「這娃跟你親,我瞧著歡喜。」
下一秒,場景切到暴雨夜的老房子。青瓦上的雨簾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瓦當上,叮咚聲混著漏雨的房梁在頭頂咚咚響。母親舉著油紙傘沖進來,褲腳卷到膝蓋,沾著黃泥。她把傘傾向他這邊,自己半邊身子浸在雨里,懷里揣著個鋁鍋:「趁熱吃,糖糕剛蒸的。」鋁鍋的提手被她攥得發紅,蒸汽模糊了她眼角的細紋。糖糕的甜香裹著紅糖的焦味涌出來,他伸手去接,指尖觸到鋁鍋的涼意——母親總說,糖糕要趁熱吃,可她自己卻總等涼了才遞過來,說「燙嘴」。
林深的喉結動了動。這是他的記憶,不是陳默的。元腦的「記憶隔離墻」應該像故宮的宮墻般嚴絲合縫,可此刻,兩個本應平行的記憶正像蘇州河與黃浦江般交匯,混著糖畫的甜和中藥的苦。他想起上周清理的張奶奶的記憶,她的孫子總在她生日時送糖畫,可元腦判定那是「無效記憶」,因為張奶奶的兒子兒媳早就在車禍中去世了。張奶奶總摸著孫子的照片說:「這娃的臉,比糖畫還甜。」
「警告:跨用戶記憶重疊率89%。」元腦的警報聲像極了小時候鄰居家壞了的收音機,滋滋啦啦響。陳默的記憶開始扭曲。教室的吊扇變成了老房子的吊燈,鐵銹味混著粉筆灰在空氣里打轉;羊角辮女孩的臉疊化成母親的輪廓,她扎著麻花辮,發梢沾著灶灰;粉筆灰和糖糕的甜香在空氣中糾纏,像團解不開的毛線球。
林深伸手去抓,指尖穿透了記憶投影,卻觸到一片真實的溫度——是糖糕的焦糊味,混著紅糖的甜,還有中藥的苦。他這才發現,自己的右手心不知何時多了塊糖糕,還冒著熱氣,糖霜在皮膚上融成水痕,甜得發膩。糖霜的紋路像極了母親寫的藥方,歪歪扭扭的,總被他偷偷描工整。
「小深,又偷溜進來啦?」
母親的聲音從記憶深處傳來。林深的太陽穴突突直跳,他轉身,看見自己12歲的模樣正蹲在灶臺邊,母親系著藍布圍裙,手里端著鋁鍋。墻皮剝落處露出「拆」字的殘跡,紅漆已經褪成粉色,像極了母親曬在竹匾里的干辣椒。墻角的搪瓷缸里泡著發黃的中藥渣,缸沿沾著半片帶血的創可貼——那是他去年摔碎碗時劃破的手指,母親用酒精棉擦傷口,他疼得直抽氣,她就哼著《茉莉花》哄他:「好孩子,不怕疼,疼疼就飛了。」
「媽,我不餓。」12歲的林深仰起臉,眼睛亮得像星子。他記得自己當時確實在撒謊,書包夾層里藏著半塊糖糕,是早上趁母親不注意偷拿的。后來地陷發生時,那半塊糖糕在書包里碎成渣,混著泥土粘在他手背上,他卻怎么也找不到母親的身影。
「撒謊。」母親笑著戳了戳他的額頭,掀開鍋蓋。白霧裹著糖香涌出來,模糊了她眼角的細紋,「剛蒸的糖糕,涼了就不甜了。」鋁鍋的熱氣撲在他臉上,他看見母親的睫毛上沾著水珠,不知道是蒸汽還是淚水。
林深的眼眶突然發酸。他伸手去碰記憶里的母親,指尖卻穿透了她。元腦的「記憶保護機制」總說,逝者的記憶會被加密,可此刻,他分明聞見了母親身上的味道——是灶膛里的草木灰,是中藥鋪的艾草香,是他小時候總愛鉆進去聞的、曬在竹匾里的干薄荷。
「叮——」
現實中的工牌重重砸在他太陽穴上。林深踉蹌著扶住記憶倉,玻璃上倒映出他慘白的臉,額角全是冷汗。更詭異的是,他的右手心不知何時多了塊糖糕,還冒著熱氣,糖霜在皮膚上融成水痕,甜得發膩。他低頭看,糖霜的紋路竟像極了母親臨終前寫的藥方,最后一句是:「小深,要好好活著。」
「林深?」同事阿杰的聲音從通訊器里傳來,「你那邊怎么這么吵?系統顯示你在37號倉待了二十分鐘,超時了。」
林深低頭看向手心的糖糕,它正在融化,露出下面一行血紅色的小字:「地陷時間:7月23日23:07。」字跡像被血浸透的,邊緣還在滲著淡紅的光,像極了母親出事那晚,急救車頂燈的紅光。
「抱歉,剛才系統卡了。」他扯了扯嘴角,把糖糕塞進白大褂口袋,「我這就處理下一個倉。」
走出B區倉庫時,他聽見身后傳來細碎的爆裂聲。回頭望去,37號倉的記憶投影正在崩潰:暖黃的教室、暴雨的老房、糖糕的熱氣,所有碎片都在扭曲,像被風吹散的糖畫。其中一個灰色的霧團突然加速,擦著他的肩膀飛過,在墻上撞出一道焦黑的痕跡——那痕跡竟像極了老家祠堂墻上的「鎮邪符」,母親總說那是老輩人用來「擋煞」的,可后來拆遷隊說那是「封建迷信」,用鏟子給鏟了。
「那是……」林深駐足。
「冗余記憶自毀程序啟動。」元腦的聲音恢復了機械的冷靜,「請勿靠近,避免數據污染。」
林深摸了摸口袋里的糖糕,溫度還在。他想起今早聞到的焦糊味——原來不是錯覺,是這段記憶在現實中撕開了口子。風掠過走廊,吹得銅鈴叮當響,他忽然覺得,這聲音像極了母親搖著蒲扇哄他睡覺的輕哼。
電梯下行時,他盯著生物監測儀。心率突然飆升到110,皮質醇水平突破「穩定」閾值,顯示「異常」。屏幕上的綠色波紋劇烈跳動,像極了母親心電圖上的異常波形——那天急救車的鳴笛聲,和此刻電梯的嗡鳴,在他耳中重疊成了同一段旋律。
「林深,你需要休息。」老周的聲音從通訊器里傳來,「今天狀態不對,我替你處理后面的倉。」
「不用。」林深按住通訊鍵,「我能行。」
他知道老周是好意,但有些事必須自己確認。比如,為什么陳默的記憶里會有他的童年?為什么冗余記憶會留下血字?還有,母親的臉——在陳默的記憶里,那個系藍布圍裙的女人,分明和他記憶里的母親一模一樣。而根據元腦的記錄,他的母親早在2018年7月15日就因地陷去世了。
電梯門滑開時,他瞥見走廊盡頭的監控屏幕。畫面里,自己的影子正站在B區倉庫門口,右手心的糖糕泛著詭異的紅光。而在影子的腳邊,一道黑色的數據流正順著地面爬向記憶倉——像極了老家屋檐下那株老槐樹,每到梅雨季就會滲出黑色的樹汁,黏糊糊的,總也擦不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