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膩的方桌，劣質茶葉在粗陶碗里打著旋兒，浮起一層薄薄的、帶著點草腥氣的暖香。這味道混雜著老木頭散發的微潮氣味，還有隔壁桌食客身上若有若無的汗味，頑固地盤踞在“聽雨軒”茶館里，像是沁進了每一寸木紋。

“啪！”

醒木拍在桌面，聲音不響，卻奇異地壓住了茶館里所有的嗡嗡低語、磕瓜子聲和粗瓷茶碗碰撞的脆響。幾十道目光，帶著期盼、無聊或純粹是閑得發慌的意味，齊刷刷釘在說書臺后那個青衫人身上。

陳硯。一個在聽雨軒說了三百年書的落魄散修。青衫洗得有些發白，袖口磨出了毛邊，那張臉倒還干凈，只是眉眼間總籠著點揮之不去的倦怠，像是熬了太多夜，又像是被這三百年的市井煙火氣浸透了骨頭縫。他清了清嗓子，聲音不高，卻穩穩地送進每個人耳朵里，帶著點砂礫般的質感。

“……上回說到，那寒潭老蛟，千年苦修，一朝得道，正要……”

話音未落。

轟——！！！

整個茶館猛地一跳！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暴戾的巨手從地底狠狠掀了一把。

屋頂的椽子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灰塵、碎瓦、斷草暴雨般砸落。粗瓷茶碗在桌上瘋狂跳舞，叮當亂響，滾燙的茶水潑濺開來，燙得幾個倒霉茶客嗷嗷直叫。窗戶紙瞬間被撕成條條縷縷，狂風裹挾著外面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房屋倒塌的悶響、還有刺耳尖銳的金屬摩擦聲，毫無遮攔地灌了進來。一股焦糊與血腥混合的、令人作嘔的煙塵氣，猛地塞滿了每個人的鼻腔。

“天殺的！城破了？”

“是修士！修士斗法！”

“跑啊！快跑！別擋道！”

恐懼像瘟疫一樣炸開。茶客們像受驚的兔子，尖叫著，推搡著，桌椅板凳被撞翻，茶碗碎了一地，汁水橫流。人潮洶涌著撲向茶館那幾扇窄小的門，擠成一團，哭喊和咒罵聲幾乎要掀翻屋頂。

混亂的中心，說書臺前那片小小的空地，反而詭異地空了出來。

一個人影站在那里。不是逃，是闖進來的。

他像是從地獄血池里剛撈出來。破碎的法袍勉強掛在身上，顏色被血污浸染得一片暗褐，邊緣還在嗤嗤冒著被高溫灼燒的青煙。裸露的皮膚布滿焦黑的裂口，深可見骨，鮮血混著粘稠的黑色污物不斷滲出，滴落在腳下的塵埃里，發出輕微的“滋滋”聲。一張臉幾乎毀了，只有那雙眼睛，赤紅如血，燃燒著野獸般窮途末路的瘋狂和怨毒，死死釘在陳硯身上，仿佛那是他在這毀滅邊緣唯一能抓住的錨點。

“天火真人！”有人認出了這張通緝榜榜首的臉，聲音抖得變了調，充滿絕望。

天火真人喉頭滾動，發出破風箱般的嗬嗬聲，每一個字都裹著血沫：“老……老子就是死……也要拉……”他枯槁的手猛地抬起，指尖繚繞起一點微弱卻極度危險的暗紅色火星，那火星雖小，卻蘊含著足以將整個茶館乃至半條街徹底抹平的毀滅力量。

茶館里殘余的茶客們徹底嚇癱了，連滾爬都忘了，只剩下牙齒打顫的咯咯聲和絕望的嗚咽。死亡的氣息，濃得化不開。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呼——”

一聲輕緩、平靜，甚至帶著點慵懶的吐氣聲，清晰地響起。

陳硯不知何時已端起桌上那碗粗茶。碗沿粗糲，茶水渾濁。他微微垂著眼，對著碗口，輕輕吹了一下。

動作隨意得像是在拂去碗沿上一點微不足道的浮塵。

那縷被他吹出的白色茶氣，裊裊升起，本該是溫順無害的。

然而，就在這白氣拂過天火真人的瞬間——

噗。

如同燭火被一口氣吹滅。

那點跳躍在指尖、蘊含著焚城之威的暗紅火星，無聲無息，直接湮滅。沒有爆炸，沒有能量沖擊的余波，仿佛它從未存在過。

天火真人那只抬起的、凝聚著最后瘋狂的手，連同他整個殘破不堪的身體，以及他身上所有破碎的法器碎片、護體靈光……甚至他臉上那凝固的、難以置信的、夾雜著無盡恐懼的猙獰表情……

都像被一只無形巨手抹過，又像是烈日下的薄冰。

無聲無息，化作了一捧極其細微、極其均勻的、灰色的塵埃。

這塵埃甚至沒有揚起，只是靜靜地懸浮在陳硯身前一步之遙的半空中，維持著一個人形的輪廓，詭異得令人頭皮發炸。下一刻，才緩緩飄散、沉降，融入腳下被踩踏得烏糟糟的地面。

寂靜。

絕對的死寂。

時間仿佛被凍結。灰塵凝固在從破窗透入的光線里，保持著下墜的姿勢。茶客們臉上的驚駭、絕望、扭曲的表情全部僵住，眼珠子瞪得幾乎要裂開眶。剛才還充斥耳膜的尖叫、坍塌聲、斗法轟鳴……所有聲音，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掐斷，消失得干干凈凈。世界被按下了靜音鍵，只剩下一種令人心臟驟停的、絕對的真空。

陳硯吹散那口氣后，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比拍掉袖口灰塵還要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慢條斯理地將那只粗陶茶碗湊到唇邊，啜飲了一口。劣質的茶水滾過喉頭，他幾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下眉。這茶，確實難以下咽。

他的目光，隨意地掃過這片凝固的、充滿驚怖的狼藉。

角落。

一張傾倒的方桌旁，一個穿著不起眼錦緞袍子的年輕人半蹲著。他試圖維持鎮定，但臉色慘白如紙，嘴唇控制不住地哆嗦，眼神里翻涌著極致的恐懼和一種近乎瘋狂的、無法理解的震驚。他袖口微微顫抖著，一點極其微弱、卻異常純凈的紫金色光芒，正透過上好的錦緞料子，執拗地透射出來，像一顆在絕望深淵里兀自跳動的心臟。

陳硯的視線在那點微光上停留了不足一瞬。

就在這時——

窗外。

那片剛剛被天火真人撞破、又被外面斗法爆炸映照得忽明忽暗的天空，毫無征兆地……裂開了。

不是云層的縫隙，是天空本身，如同最脆弱的琉璃，被某種無法想象的偉力，硬生生撕開了一道巨大、漆黑、邊緣流淌著粘稠黑暗的裂口！

裂口深處，并非虛無。

一只巨大的、燃燒著蒼白火焰的眼睛，緩緩、緩緩地睜開了。

它占據了整個裂口，冰冷、漠然，不帶一絲屬于生靈的溫度。瞳孔是兩團永恒不熄的蒼白火焰，火焰無聲地翻卷、舔舐著虛空，投射下一種令人靈魂凍結的注視。那目光如同無形的億萬鈞重壓，瞬間碾過茶館的廢墟，碾過凝固的灰塵，碾過每一個僵硬的茶客，最終，沉沉地、死死地，落在了端著粗陶茶碗的陳硯身上。

空氣凝固成了冰冷的鉛塊，沉重得無法呼吸。

陳硯指間那縷剛剛吹散了“天火真人”的白色茶煙，在這巨眼的注視下，倏地一僵，隨即詭異地扭曲、變形，仿佛承受著某種無形的、來自另一個維度的恐怖壓力，掙扎著，最終無聲無息地潰散消失。

碗中渾濁的茶水，表面不再有一絲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