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的喧囂,災民們麻木的慶幸,婦人懷中嬰孩微弱的呼吸聲……所有屬于凡塵的聲響,在那雙幽綠色磷火般的目光穿透廢墟、死死釘在陳硯身上的瞬間,仿佛被一層無形的寒冰凍結了。
灰袍人佝僂的身影在斷墻的陰影里繃得筆直,兜帽下兩點綠焰劇烈跳動,充斥著被螻蟻傷及的暴怒與一絲源自本能的、對未知危險的驚疑。他那只被無形之力碾碎了指尖的右手,此刻正微微顫抖著,斷口處逸散的粘稠暗灰色煙霧如同活物般扭曲蠕動,試圖修復,卻又被某種殘留的“秩序”之力頑固地排斥著。
陳硯端坐破桌之后,青衫在巷口穿堂的風中微微拂動。他剛剛啜飲了渾濁茶水的嘴唇緊抿著,臉上那層深入骨髓的倦怠似乎更濃了些。他無視了那穿透廢墟、帶著實質殺意的冰冷注視,目光低垂,落在自己左手無名指上。
指尖皮膚之下,那縷蒼白的火苗印記,正因方才那隔空一擊的微弱力量擾動而異常“活躍”地搏動著!每一次搏動,都像是一根冰冷的鋼針更深地刺入骨髓,向那高渺的冰冷意志發出更清晰、更刺耳的“異數”信號!凡塵煙火構筑的“泥漿”屏障,在這股源自他自身力量的擾動下,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蕩漾開無法忽視的漣漪。
**此地不可再留!**
一個冰冷的判斷瞬間在陳硯心中成型。九皇子這個麻煩引來的獵手,以及自己出手后加劇的天道印記波動,已經徹底打破了此地脆弱的平衡。聽雨軒廢墟這方街角,這處他經營了三百年的“煙火”錨點,已經淪為即將爆發的風暴中心。
他的動作沒有絲毫猶豫。在灰袍人那幽綠目光的鎖定下,在災民們茫然無覺的麻木中,陳硯極其自然地、帶著一種仿佛只是故事告一段落的隨意,用那塊油光發亮的醒木,在破木桌上輕輕一拍。
啪。
聲音依舊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結束”意味,清晰地送入每個聽書人的耳中。那些沉浸在“寒潭老蛟”又一次成功茍活故事里的災民們,如同大夢初醒,眼神中的麻木褪去一絲,茫然地看向說書人。
“今日書盡,散了吧。”陳硯的聲音平淡依舊,沙啞中帶著揮之不去的疲憊,仿佛只是耗盡了最后一點力氣。他揮了揮手,動作隨意得像是在驅散眼前的飛蚊。
一股無形的、柔和的“驅散”之力無聲拂過圍攏的災民。沒有傷害,沒有痛苦,只是讓他們心中那點對故事的留戀和對說書人的依賴感瞬間煙消云散。眾人眼中掠過一絲短暫的茫然,隨即被更深的疲憊和現實的苦難重新占據,如同被無形的手推動著,麻木地轉身,拖著腳步,三三兩兩地散去,融入廢墟街道更深的陰影和混亂之中。
街角,瞬間只剩下陳硯一人,以及那張破桌、破凳、粗陶碗。
幾乎是同時!
轟——?。?!
聽雨軒廢墟深處,一股陰冷、粘稠、充滿了吞噬與腐朽氣息的恐怖力量轟然爆發!灰袍人顯然被徹底激怒,不再顧忌隱藏!暗灰色的氣流如同決堤的污穢洪流,瞬間沖垮了九皇子藏身的最后斷墻!磚石瓦礫在氣流中無聲消融、湮滅!
“呃——!”九皇子凄厲的慘叫聲戛然而止,一個身影如同破布娃娃般被那股污穢洪流狠狠拋飛出來,重重砸在陳硯所在的街角邊緣!
正是九皇子!
他此刻的模樣凄慘到了極點。那件華貴的錦袍早已被侵蝕得千瘡百孔,如同被強酸浸泡過,邊緣還在嗤嗤冒著暗灰色的煙氣。裸露的皮膚上布滿了詭異的、如同蛛網般蔓延的灰黑色紋路,散發著濃烈的死氣。他口鼻中不斷溢出粘稠的、同樣帶著暗灰色的血液,身體劇烈抽搐著,眼神渙散,只剩下瀕死的本能恐懼。而他袖中那點紫金光芒,已然徹底熄滅,只殘留著一絲極其微弱、如同風中殘燭的生命氣息。
灰袍人的身影如同鬼魅,緊隨那股污穢洪流之后,一步踏出廢墟!佝僂的身形在昏暗的光線下拉出扭曲的長影,兜帽下兩點幽綠的磷火死死鎖定陳硯,干枯的右手(斷指處依舊逸散著灰煙)緩緩抬起,一股遠比之前更加陰冷、更加污濁的暗灰色力量在他掌心瘋狂凝聚,目標直指陳硯!
他的殺意,如同實質的冰錐,刺破空氣!
然而,就在他即將發動雷霆一擊的剎那——
陳硯動了。
他沒有看向殺機畢露的灰袍人,也沒有去看腳邊瀕死的九皇子。他的動作依舊帶著那種慢悠悠的、被生活磨平的疲憊感,仿佛眼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他彎腰,極其自然地,伸出左手,抓住了九皇子一只被灰黑色紋路侵蝕的手腕。
動作隨意得如同撿起地上的一根枯枝。
就在陳硯的指尖觸碰到九皇子手腕的瞬間——
嗤嗤嗤!
九皇子身上那些瘋狂蔓延的灰黑色死氣紋路,如同遇到了天敵克星,猛地劇烈收縮、扭曲!發出如同冷水澆在滾燙烙鐵上的聲音!一股更加精純、更加頑固的暗灰色死氣,如同被激怒的毒蛇,順著九皇子的血脈經絡,兇狠地反噬向陳硯抓來的手指!
這死氣極其惡毒,不僅能侵蝕肉身生機,更能污染神魂,腐化靈力本源!
灰袍人兜帽下的綠焰猛地一跳,似乎帶著一絲嘲弄的意味。他掌中凝聚的污穢力量蓄勢待發,只等陳硯被那死氣侵蝕的瞬間。
然而,陳硯抓握的手指,紋絲不動。
那足以讓金丹修士瞬間斃命的惡毒死氣,在侵入他指尖皮膚的剎那,仿佛撞上了一堵無形無質、卻又堅不可摧的“壁壘”!那壁壘并非由能量構成,而是一種更加根本的、對“規則”本身的絕對掌控!侵入的死氣如同泥牛入海,連一絲漣漪都未能掀起,就被陳硯體內那深不見底的、內斂到極致的規則之力瞬間分解、同化、化為最本源的“無”!
陳硯甚至沒有動用任何額外的力量,僅僅是他這具“凡軀”存在的本質,就足以無視這種層級的侵蝕!
他抓住九皇子的手腕,如同拎起一件沒有生命的物品,毫不費力地將他從地上拖了起來。九皇子軟綿綿的身體如同爛泥,頭無力地垂著,粘稠的灰血滴落在陳硯腳邊的塵土里。
做完這一切,陳硯才仿佛終于注意到那個散發著恐怖氣息的灰袍人。他微微側過頭,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灰袍人身上。
那目光,平靜,漠然,深處卻是一片令人心悸的、仿佛亙古不變的冰冷虛無。沒有憤怒,沒有殺意,甚至沒有一絲被冒犯的情緒,只有一種……如同人類看著腳邊一只試圖挑釁的、散發著腐臭的蟲豸般的純粹漠視。
這漠視,比任何殺意都更讓灰袍人感到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寒意!他掌中凝聚的污穢力量都為之微微一滯!
陳硯沒有開口,只是對著灰袍人,極其輕微地、如同驅趕一只真正蒼蠅般,揮了揮空著的右手。
一股無形的、沛然莫御的“排斥”之力,并非能量沖擊,而是直接作用于灰袍人存在的“空間”本身!如同巨浪排開浮萍!
灰袍人只覺自己與這片天地的聯系瞬間被強行剝離、扭曲!他凝聚的力量被無形的“秩序”鎖鏈層層禁錮、瓦解!整個佝僂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飛出去,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狠狠扇了一巴掌!
轟??!
他重重撞回聽雨軒那片尚未完全倒塌的殘垣斷壁之中,激起漫天煙塵!磚石碎裂,煙塵彌漫!
陳硯看都沒看那煙塵彌漫之處,仿佛只是隨手拍走了一點灰塵。他拖著如同破麻袋般的九皇子,步履依舊帶著那種慢悠悠的疲憊感,轉身便朝著陋巷深處他那破敗小屋的方向走去。
每一步踏出,都悄無聲息。
而他左手無名指骨深處,那蒼白的火苗印記,卻因他連續兩次的出手,如同被徹底點燃的薪柴,搏動得更加劇烈、更加清晰!冰冷的灼燒感深入骨髓,天道那無形的“注視”,如同冰冷的探照燈,穿透了凡塵煙火的最后遮蔽,牢牢地鎖定了他離去的背影!
凡塵的錨點,斷了。
陋巷深處,那間破敗的土坯小屋,在昏暗的天光下,像一個沉默的、即將迎來終局的墳墓。陳硯拖著九皇子,一步步走向它,走向那無法再為他提供庇護的“家”。
身后,聽雨軒廢墟的煙塵中,傳來一聲壓抑到極致、卻充滿了無盡怨毒與驚怒的、非人的嘶嚎!灰袍人掙扎著從瓦礫中站起,幽綠的磷火在煙塵中瘋狂跳動,死死盯著陳硯消失的巷口。他那只被碾碎的斷指處,粘稠的暗灰色煙霧劇烈翻滾著,一滴同樣粘稠的、散發著濃烈腐朽氣息的暗灰色液體,如同凝固的污血,緩緩滴落在他腳下的瓦礫上,留下一個微小的、卻經久不散的腐蝕印記。
那是獵手留下的標記。
巷子深處,破屋的木門被推開,又輕輕合攏,隔絕了外面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