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核心的崩塌，如同巨獸垂死的哀鳴，在萬瘴澤的無盡死寂中緩緩平息。

巨大的暗藍晶體柱徹底碎裂，化為一座覆蓋著厚厚能量灰燼的冰冷墳塋。曾經(jīng)盤繞如蛇的粗壯管道，如今像被巨力扯斷的血管，扭曲地垂落、嵌入坍塌的金屬廢墟。墨綠與暗藍的能量液體早已干涸凝固，在地面和殘骸上留下大片大片猙獰的、如同污血的斑駁痕跡。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金屬熔融后又急速冷卻的焦糊味、能量過載后的臭氧氣息，以及一種萬物終結(jié)的、深入骨髓的塵埃感。

死寂，是這里唯一的主宰。連那曾回蕩不休的沉重嗡鳴，也化作了永恒的靜默。

在這片巨大廢墟的中心，遠離那已漸趨平復(fù)、只留下一個深凹扭曲印記的混沌湮滅漩渦邊緣，一堆由斷裂的巨型管道和塌陷的厚重艙壁堆積成的金屬“墳丘”旁，一個身影靜靜地靠坐著。

是陳硯。

或者說，是那個曾在混沌劫灰中閃爍過一點余煙的殘骸。

他的左臂連同小半邊肩膀已徹底消失，斷口邊緣焦黑碳化，如同被最暴烈的雷火灼燒過。右半邊身體同樣布滿蛛網(wǎng)般的裂痕，淡金色的骨骼暴露在外，那些曾閃爍符文光澤的裂痕如今黯淡無光，如同蒙塵的古玉。一件不知從何處剝落、早已被能量亂流撕扯得如同破麻袋的灰色布片，勉強掛在殘軀上，沾染著凝固的污血和金屬粉塵。

他的頭顱微微低垂，沾滿灰白色塵埃的亂發(fā)遮掩了大半面容。露出的皮膚干癟灰敗，如同枯死的樹皮。嘴唇干裂，凝固著暗紅色的血痂。那雙曾倒映過三百年市井煙火、也燃燒過冰冷瘋狂的眼眸，此刻深深地闔著，長長的睫毛上覆蓋著細膩的金屬粉塵，再無一絲生氣。

他就這樣靠著冰冷的金屬墳丘，仿佛已在此地沉睡了千年萬年，與這片沉舟的廢墟徹底融為一體。連呼吸的微弱起伏都已不見，唯有萬瘴澤深處永恒不變的陰冷，如同裹尸布般纏繞著他。

左手，那只曾引爆混沌風(fēng)暴、撕裂天罰的左手，無力地垂落在身側(cè)的金屬碎礫中。無名指的位置，焦黑的圓形烙印如同一個丑陋的傷疤，深深烙在指根。烙印深處，那點重新凝聚的、比塵埃更渺小的純粹白芒，以及纏繞其上、微弱到近乎虛無的一絲渾濁余煙，也陷入了最深沉的沉寂，仿佛耗盡了最后一點掙扎的力量。

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意義。只有萬瘴澤深處緩慢流淌的瘴氣，無聲地侵蝕著一切。

不知過了多久。

也許是沉舟廢墟中最后一點殘存的能量徹底冷卻時發(fā)出的細微呻吟，也許是萬瘴澤深處某個角落傳來的一聲遙遠而模糊的、不知名毒獸的低沉嘶鳴。

這微不可察的聲響，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嗡……

陳硯左手無名指根處，那焦黑的圓形烙印深處，那點沉寂的冰冷白芒，極其極其微弱地……**跳動**了一下。

如同沉眠億萬年的星核，被一絲來自遙遠星系的引力擾動喚醒。

緊接著，纏繞在白芒核心的那一絲微弱的渾濁余煙，也隨之……**搖曳**了一瞬。

劣質(zhì)粗茶的焦糊味。

油膩方桌木紋的觸感。

街角雨后泥濘的粘稠。

婦人懷中嬰孩微弱的體溫。

聽雨軒破瓦透下的一縷天光……

這些早已被混沌湮滅、被沉舟意志格式化、被天道注視抹除的、屬于“陳硯”的凡塵碎片，如同被這微弱的搖曳重新賦予了一絲“存在”的重量，極其緩慢地、艱難地從那點白芒的冰冷核心中……**滲出**。

不是記憶的復(fù)蘇。

而是……**存在的本能**在重新錨定。

“……話說……”

一個極其微弱、干澀、仿佛由無數(shù)塵埃摩擦而成的氣聲，在死寂的廢墟中悄然響起。

陳硯那干裂的嘴唇，極其輕微地、不受控制地……**翕動**了一下。

“……那寒潭老蛟……”

氣聲斷斷續(xù)續(xù)，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殘破的風(fēng)箱里擠壓出來，虛弱得隨時會斷絕。

“……千年苦修……熬過了……九重雷劫……”

他依舊緊閉著眼，頭顱低垂。那聲音并非出自清醒的意識，更像是一具殘軀最深沉的烙印被觸動后，發(fā)出的……**無意識的囈語**。是他三百年來融入骨髓的、屬于“說書人陳硯”這個身份最本能的肌肉記憶。

“……褪盡凡鱗……化出龍角……崢嶸……”

聲音微弱，卻奇異地在這片死寂的廢墟中回蕩開去，撞擊在冰冷的金屬斷壁上，形成微弱的回聲。

嗡……

左手無名指根的焦黑烙印深處，那點冰冷的白芒，隨著這無意識的囈語，跳動的頻率……**加快**了一分。纏繞其上的渾濁余煙，也似乎……**凝實**了微不足道的一絲。

囈語在繼續(xù)，斷斷續(xù)續(xù)，如同夢囈。

“……只待……躍出寒潭……騰云……駕霧……”

隨著這熟悉到刻入靈魂的字句吐出，他那殘破不堪、布滿裂痕的右臂，搭在冰冷金屬碎礫上的手指，極其極其輕微地……**蜷縮**了一下。指尖在粗糙的金屬粉塵上，無意識地劃出了一道幾乎看不見的、淺淺的痕跡。

仿佛……**醒木欲拍**。

“……扶搖……九天……”

當(dāng)最后四個字艱難地從干裂的唇間擠出時，那點焦黑烙印深處的冰冷白芒，猛地……**穩(wěn)定**了下來！不再跳動，而是散發(fā)出一種恒定的、極其內(nèi)斂的微光！而纏繞其上的渾濁余煙，也終于不再搖曳，如同找到了最終的歸宿，絲絲縷縷地、徹底地……**融入**了那點冰冷的白芒核心！

一種奇異的平衡，在毀滅的盡頭，于這具殘軀最深處，悄然達成。

冰冷的天道“異數(shù)”本源碎片，與那點源自凡塵煙火、劫燼余灰的“存在”執(zhí)念，在經(jīng)歷了混沌爆發(fā)、沉舟煉化、天道湮滅、自毀絕境之后，如同水乳交融，再也無法分割。

白芒依舊冰冷，卻不再虛無縹緲，它有了“陳硯”的重量。

余煙依舊渾濁，卻不再隨風(fēng)飄散，它有了“異數(shù)”的根基。

陳硯殘破的身體，極其極其輕微地……**震動**了一下。仿佛沉睡了萬年的古尸，被一絲微弱的心跳驚醒。

他依舊沒有睜眼。但低垂的頭顱似乎抬起了一根發(fā)絲的寬度。

干裂的嘴唇不再翕動，囈語停歇。

廢墟中，重歸死寂。

只有萬瘴澤永恒的陰風(fēng)，嗚咽著掠過沉舟傾頹的巨骸，卷起些許金屬與能量的灰燼，打著旋兒，飄向澤面那翻滾的、永不見天日的濃稠瘴霧。

在無人可見的廢墟深處，焦黑烙印核心，那點融合了冰冷白芒與渾濁余煙的微光，如同沉入冥河最深處的星火，恒久地、微弱地……**亮著**。

一個聲音，仿佛從星火最深處傳來，微弱，卻帶著劫后余生的平靜與一絲難以言喻的……**倦怠**：

“……今日書盡。”

“……散了吧。”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