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雨軒茶館的后門,歪斜地掛在朽爛的門框上,被陳硯隨手一帶,發出“嘎吱”一聲令人牙酸的呻吟,又緩緩彈開一條縫隙,灌入巷子里帶著焦糊和血腥味的冷風。門內,是遍地人形灰燼和凝固的絕望;門外,是破城后的混亂與哀嚎交織的凡塵地獄。
陳硯的身影融入巷弄的陰影,青衫很快被殘垣斷壁的輪廓吞沒。他走得不快,甚至比平日里踱回他那破落小院的步伐還要慢上幾分。每一步踏在碎裂的青石板或粘稠的血污上,都悄無聲息,仿佛他的重量已不再屬于這個空間。
巷子里,哭喊聲、兵刃交擊聲、房屋倒塌的悶響此起彼伏。一隊潰兵拖著染血的刀槍,紅著眼睛沖過巷口,撞翻了幾個哭嚎的婦孺,又消失在另一頭的煙塵里。無人注意到這個貼著墻根、仿佛一道舊影般移動的青衫人。他的存在感被一種奇異的“剝離”感包裹著,如同水底的石頭,任憑水面如何洶涌,自巋然不動。
只有他自己知道,并非全然無事。
他的左手,那只剛才隨意潑灑了茶水、又輕點禁錮了九皇子法器的左手,此刻正微微蜷在袖中。寬大的袖袍遮掩下,指骨深處,一點極其細微、卻無比清晰的“烙印”感,如同附骨之疽,頑固地存在著。
那不是疼痛,不是灼熱,而是一種冰冷的“標記”。
源自那滴沾染了天道之眼白焰的凡塵濁水,更源自他強行扭曲規則、揮手“驅散”天道注視的舉動。那短暫到幾乎不存在的接觸,以及他后續的“驅趕”行為,像是一根燒紅的針,在宇宙運行的冰冷鐵律上,刺下了一個無法忽視的、屬于“陳硯”的印記。
這印記本身并無實質傷害,卻如同黑夜里的燈塔,時刻向那高懸于一切之上的冰冷意志宣告著:**此處有異數!**
陳硯微微垂下眼簾,目光落在自己左手袖口那磨出的毛邊上。巷子深處,一家被燒塌了半邊的雜貨鋪里,一個斷了腿的老人正徒勞地用手扒拉著滾燙的瓦礫,試圖挖出壓在下面的小孫子,渾濁的淚水混著黑灰淌下。陳硯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視線也僅僅是一掃而過,仿佛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只是巷子背景噪音的一部分。
三百年的市井沉浮,早已將他浸泡得麻木。凡人的悲歡離合,生離死別,在他眼中,不過是茶館里每日上演的、換了主角的折子戲。戲散了,人也散了,僅此而已。
他唯一在意的,是這具身體深處傳來的、那縷揮之不去的“標記”感。它像一根無形的線,穿透了層層空間,固執地連接著那冰冷、漠然的源頭。
麻煩。
陳硯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又舒展開,恢復了那古井無波的倦怠。他拐進一條更窄、更臟亂的死胡同。盡頭處,一間幾乎要傾塌的土坯房,便是他落腳三百年的“家”。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布滿蟲蛀痕跡的木門,一股陳腐的霉味混著劣質煙草的味道撲面而來。屋內昏暗,只有一扇破紙窗透進些微天光,照亮空氣中漂浮的塵埃。一張缺了腿用磚頭墊著的木床,一張布滿油膩的方桌,一個歪斜的粗陶水缸,便是全部家當。墻角蛛網密布,地上積著厚厚的灰塵,只有通往床邊和桌前的幾步,被踩踏得稍顯干凈。
這里,比聽雨軒茶館更加破敗,更加“凡俗”。
陳硯反手掩上門,將巷子里的喧囂和硝煙隔絕在外。他走到方桌前,拿起桌上一個豁了口的粗瓷碗,從水缸里舀了半碗渾濁的涼水。碗沿冰涼粗糙。
他低頭看著碗中的水影,水面微微晃動,映不出他清晰的輪廓。
就在這時。
嗡……
左手無名指的指骨深處,那冰冷的“標記”驟然變得清晰!仿佛有看不見的冰針在骨髓里攪動了一下!
并非攻擊,更像是一種冰冷的“注視”被瞬間拉近!一種無形的、來自極高維度的“鎖定”感,如同冰冷的探針,無視了空間的距離,精準地刺向他所在的這方陋室!
陳硯端著水碗的手,紋絲不動。
他緩緩抬起左手,攤開手掌,對著那扇破紙窗透入的光線。
昏暗的光線下,掌心紋路粗糙,指節分明,與尋常凡人的手并無二致。然而,就在他意念微動的剎那——
嗤!
一縷極其纖細、近乎透明的蒼白火苗,毫無征兆地從他無名指指尖的皮膚下鉆了出來!
這火苗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搖曳不定,顏色是那種毫無生機的、純粹的蒼白,沒有一絲暖意,反而散發著凍結靈魂的寒意。它靜靜地燃燒著,沒有點燃任何東西,甚至沒有讓周圍的空氣產生一絲熱浪。它存在的本身,就是一種悖逆常理的異象,是天道烙下的、無法磨滅的“異數”徽記!
陋室內的空氣,因為這縷微小火苗的出現,瞬間變得粘稠、沉重。灰塵停止了飄落,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按在原地。墻角一只正忙碌搬運食物的老鼠,身體猛地僵直,小小的眼珠里爆發出極致的恐懼,隨即無聲無息地癱軟下去,生命氣息瞬間斷絕,連一絲掙扎都沒有。
天道之威,哪怕只是一縷微不足道的投影,其存在本身,便是對凡俗生靈的絕對滅絕!
陳硯平靜地看著指尖這縷蒼白火苗。它微弱,卻無比頑強,帶著一種冰冷而執拗的意志,試圖滲透、侵蝕、同化它所觸及的一切規則。它像一根毒刺,深深扎進了他這具刻意維持了三百年的“凡軀”之中,宣告著平靜茍活的日子,徹底結束了。
他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同樣平凡無奇。
然后,他做了一件極其大膽、甚至堪稱瘋狂的事。
他緩緩地、極其穩定地,用右手的食指指尖,輕輕觸碰向左手無名指指尖那縷蒼白的火苗!
指尖相觸的剎那——
滋啦!!!
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卻有一股無聲的、足以瞬間摧毀真仙道基的恐怖“規則沖突”在微觀層面轟然爆發!
陳硯的右手食指指尖,在接觸的瞬間,皮膚、血肉、乃至骨骼的微觀結構,都呈現出一種極其詭異的、介于“存在”與“非存在”之間的狀態!仿佛有億萬道無形的規則絲線在瘋狂碰撞、湮滅、重組!
那縷蒼白的火苗劇烈地跳動、扭曲,試圖焚毀這膽敢觸碰它的“異物”,冰冷的力量瘋狂侵蝕。而陳硯指尖蘊含的、內斂到極致的另一種規則之力,則如同最深沉的古潭,不動聲色地將這侵蝕之力層層化解、消弭、甚至……嘗試著反向解析這縷天道之焰的構成!
這是一場發生在指尖方寸之地、無聲無息卻兇險萬分的規則角力!
陳硯的臉色依舊平靜,但那雙深潭般的眼眸里,倦怠之色被一種極致的專注所取代。他額頭滲出細密的、幾乎看不見的汗珠,又在出現的瞬間被他自身氣機蒸發。他的呼吸變得悠長而緩慢,每一次吐納都仿佛在調整著自身與這方天地的“頻率”。
幾息之后。
陳硯收回了右手食指。
指尖完好無損,連一絲紅痕都沒有。仿佛剛才那兇險萬分的觸碰從未發生。
而左手無名指指尖那縷蒼白的火苗,依舊在靜靜燃燒,只是似乎……比剛才更加“溫順”了那么一絲?或者說,它那冰冷的侵蝕之力,被暫時壓制、安撫了下去?雖然那“標記”感依舊清晰刺骨,但至少不再試圖立刻焚毀這具軀體。
陳硯看著那縷火苗,眼中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漠然。
“麻煩。”他再次低語了一聲,聲音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他放下左手,那縷蒼白火苗隨之隱沒在皮膚之下,只留下指骨深處冰冷的烙印感。他端起桌上那碗涼水,一飲而盡。冰涼渾濁的水滑過喉嚨,帶來一絲屬于凡塵的、真實的粗糲感。
他走到那張破床邊,和衣躺下,閉上了眼睛。
陋室內,塵埃重新開始飄落,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規則角力只是一場幻覺。只有墻角那只僵死的老鼠,無聲地訴說著天道之威的恐怖余韻。
巷子外的哭嚎與混亂依舊,破城的災難仍在繼續。
而陋室之內,一個被天道烙下印記的“異數”,正如同凡人般,試圖在破床上小憩片刻。他需要休息,需要思考,如何在被這冰冷意志時刻“注視”的情況下,繼續他尚未完成的“茍活”。
窗欞破紙透入的微光,在他平靜的臉上投下斑駁的陰影。那縷蒼白火苗帶來的冰冷感,如同跗骨之蛆,在血脈深處悄然蔓延。平靜的表象之下,一場關乎存在本身的漫長博弈,才剛剛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