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十三年春，程家后院的老梨樹開得正盛。五歲的程硯書蹲在樹下，用樹枝在泥地上劃拉著什么，小臉繃得緊緊的。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他一邊寫一邊小聲念叨，突然懊惱地扔下樹枝，“又寫錯了！“

“誰教你認字的？“一個聲音從背后傳來。

程硯書嚇得一哆嗦，轉頭看見父親站在身后，連忙爬起來行禮：“爹爹?！?

程明遠彎腰看著地上的字跡，眉頭漸漸舒展。那些歪歪扭扭的字雖然缺筆少畫，但確實是在摹寫《千字文》。

“我問你，誰教你認的字？“

程硯書低下頭，攪著衣角：“我...我去隔壁王秀才家墻根下聽來的。他家私塾上課，我就蹲在外面聽...“

程明遠心頭一震。王家私塾離程家有半里地，這孩子竟然每天跑去偷聽？他蹲下身，平視著兒子：“背給我聽聽。“

程硯書怯生生地看了父親一眼，見沒有責怪的意思，便挺直了小身板，脆生生地背誦起來：“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三字經》背完，又接上了《百家姓》，竟是一字不差。程明遠越聽越是心驚，待兒子背完，一把將他摟在懷里，眼眶竟有些發熱。

“好孩子，真是爹的好孩子！“他聲音微微發顫，“從今日起，爹親自教你讀書?！?

當天晚上，程明遠翻箱倒柜找出了自己當年用過的啟蒙課本，在燈下一一擦拭干凈。林氏端著茶進來，見狀笑道：“老爺這是要把硯書培養成狀元郎??？“

程明遠正色道：“這孩子天賦異稟，若不精心教導，豈不辜負了上天厚賜？你可知道，今日我考他，不但能背誦《三字經》《百家姓》，連《千字文》都能認讀大半了！他才五歲?。　?

林氏放下茶盞，輕嘆一聲：“可他還是個孩子，老爺別逼得太緊。“

“我自有分寸?！俺堂鬟h摩挲著手中的《龍文鞭影》，目光灼灼。

第二天一早，程硯書就被叫到了書房。這間朝東的小屋平日是禁地，此刻卻為他敞開了大門。晨光透過窗欞，照在書案上那方祖傳端硯上，泛著幽光。

“從今日起，你每日卯時起床，隨我讀書兩個時辰?！俺堂鬟h指著案前的矮凳，“坐下?！?

程硯書戰戰兢兢地坐下，小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蓋上。程明遠取出一支小楷筆，蘸了清水，在石板上寫下“程“字。

“看好了，我程家的'程'字是這樣寫的?！?

就這樣，程硯書的啟蒙教育開始了。程明遠教得極嚴，一個握筆姿勢要練上三天，直到分毫不差才肯教下一個字。奇怪的是，尋常孩子早該叫苦不迭，程硯書卻學得津津有味，常常是父親喊停，他還央求著多學幾個字。

一個月后，程家來了不速之客。程明德帶著兒子程硯棋上門，說是要讓兩個孩子一起讀書。

“明遠啊，聽說你兒子是個神童？“程明德大咧咧地坐在堂上，打量著怯生生站在一旁的程硯書，“我家硯棋也開蒙了，不如讓兩個孩子比試比試？“

程明遠心中不悅，卻不好發作，只得道：“硯書才學了一個月，能比試什么？“

“就背《三字經》吧！“程明德推了推自家兒子，“硯棋，你先來?！?

八歲的程硯棋昂首挺胸，背著手開始背誦。背到“竇燕山，有義方“時卻卡了殼，怎么也想不起下一句。程明德臉色漸漸難看。

“教五經，名俱揚?！俺坛帟÷曁崾镜馈?

程明德瞪了他一眼：“誰讓你插嘴的？有本事你從頭背！“

程硯書看了父親一眼，得到首肯后，便一字一句地背誦起來。不僅背得流暢，還能解釋每句的大意。背完后，屋里一片寂靜。

“哼，不過是死記硬背罷了?！俺堂鞯裸卣f，“科舉考的是文章，光會背書有什么用？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程明遠終于忍不住了：“兄長今日來，就是為了說這些風涼話嗎？“

兄弟二人不歡而散。等人走后，程明遠發現兒子站在書房門口，小臉上滿是困惑。

“爹爹，大伯為什么不喜歡我背書？“

程明遠蹲下身，整理著兒子的衣領：“因為嫉妒。硯書，你要記住，這世上總有人見不得別人好。你越出色，越會有人質疑你、貶低你。“

程硯書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忽然摸了摸胸前的銅錢：“爹爹，剛才我背書的時候，這個銅錢變得好燙?！?

程明遠一驚，取下銅錢細看，卻已恢復如常。他想起五年前那個神秘道士的話，心中暗自稱奇。

轉眼到了盛夏，程硯書已經學完了《千家詩》，開始讀《論語》。這一日程明遠要去縣城拜訪一位同年，便將兒子托付給林氏照看。

“今日放你一天假，但不許荒廢學業?！芭R行前，程明遠叮囑道，“把《論語·學而》篇抄寫三遍，等我回來檢查?！?

程硯書乖乖應下。等父親一走，他卻偷偷溜進了父親的書房，爬上椅子，從書架上抽出了一本《科舉程墨》。這是程明遠珍藏的歷年優秀科舉范文集，平日絕不讓他碰的。

小硯書如獲至寶，趴在書案上一頁頁翻看。那些晦澀的八股文他看不太懂，卻被其中優美的句子深深吸引。不知不覺，日頭已經西斜。

“好小子，竟敢偷看為父的書！“

程硯書嚇得一激靈，抬頭看見父親站在門口，連忙跳下椅子行禮。程明遠板著臉走過來，拿起《科舉程墨》翻了翻：“看得懂嗎？“

“不...不太懂。“程硯書老實回答，“但我覺得'子曰'后面的句子都很好聽?！?

程明遠臉色稍霽，在書案前坐下，將兒子拉到身邊：“這是科舉范文，你現在還小，不必急著看這些。不過...“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懷念，“為父像你這么大時，也常偷看祖父的藏書。“

程硯書眼睛一亮：“爹爹小時候也這樣？“

“是啊?！俺堂鬟h難得地露出笑容，“來，我教你讀一篇簡單的?！?

父子二人頭挨著頭，共讀一篇文章。程明遠耐心講解著破題、承題等八股文的規矩，程硯書聽得入迷，時不時提出些童言無忌卻頗有見地的問題。

“爹爹，為什么大家都要寫一樣的格式呢？“程硯書突然問道。

程明遠一愣，隨即苦笑：“這是朝廷定的規矩。就像...就像你寫字要先學握筆一樣，等成了大家，才能自成一格?！?

“那爹爹是大家嗎？“

這一問正中程明遠的痛處。他沉默片刻，輕聲道：“為父不是。所以硯書要好好學，將來替爹爹完成這個心愿?！?

程硯書似懂非懂，突然挺起小胸脯：“我要當狀元！比爹爹還厲害！“

程明遠眼眶一熱，將兒子摟在懷里，久久不語。

當晚，程明遠在日記中寫道：“硯書今日言欲中狀元，雖童言無忌，然觀其資質，未必無望。自當悉心教導，不負天賜英才...“

窗外，一彎新月掛在梨樹梢頭，清輝灑在熟睡的程硯書臉上。他胸前那枚銅錢在月光下泛著奇異的光澤，仿佛在應和著這個稚嫩卻堅定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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