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節
書友吧第1章 前言
19世紀以來,理性與信仰的雙重危機引發了歐洲文明的現代性危機以及與之共生的當代人的精神危機。目前,這場危機在蔓延的同時也有了新的變化。宗教與科學的關系由對立走向了對話,宗教也沒有如科學主義者預言的那樣隨著科學的發展而消亡,反而伴隨著宗教世俗化的進程迎來了宗教與科學共處的“蜜月期”。但不容忽視的是,這種越來越世俗化的宗教信仰即便在當代人的生活中大行其道,也終究會離嚴格意義上的宗教信仰越來越遠。當代西方哲學家以各自的方式來分析和應對這場危機,其中與宗教信仰直接相關的分析中,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克爾凱郭爾(Soren Aabye Kierkegaard)和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分別代表了三種不同的態度。
尼采既否定基督教也否定人的宗教信仰,認為上帝死后人的宗教信仰行為是虛假和不真誠的,與其等待一個已經不在場的“神”來拯救人、給人以“希望”,不如肯定人自身以及我們所賴以生存的現實世界,通過尋求自我的超越來賦予生命意義。克爾凱郭爾也否定現存的基督教會、神職機構以及神職人員,雖然他也批判宗教世俗化之后的宗教信仰喪失了其原本的含義,認為很多基督徒只是口頭上的宗教身份認知,在行為表現上與沒有宗教信仰的人幾乎沒有任何差別,但克爾凱郭爾是從根本上肯定個人的宗教信仰行為的,而且不合時宜地要在一個宗教越來越世俗化、對宗教信仰的行為要求越來越簡單、對宗教信仰的理解越來越寬泛的時代,恢復基督教在鼎盛時期甚至尚未在中世紀占據統治地位且還是一種異端邪說時的那種嚴格意義上的宗教信仰,一種亞伯拉罕獻子式的充滿了恐懼與戰栗的個人孤獨的信仰之旅。他想通過揭示“成為一個基督徒是極為困難的”來闡發個人的宗教信仰行為所包含的真正要義。在他的解釋下,嚴格意義上個人的宗教信仰行為不是盲目地跟從,而是個人主動的行為選擇,更是作為孤獨個體的自我的最高實現。
在這一意義上,尼采和克爾凱郭爾看似站在宗教信仰的對立面上,一個宣稱上帝死了,一個卻強調對上帝永無止境的追求,實質上二者都對當時的教會機構以及人們的宗教信仰境況持批判態度。尼采說“上帝死了”的其中一重含義在于,他認為在他所處的年代里基督教信仰已經完全淪為一種偶像崇拜,宗教信仰喪失了基督教在成立之初作為異教所具有的反抗精神以及可能以犧牲生命為代價對基督教信仰的主動選擇與追求,這與克爾凱郭爾對作為丹麥國教的基督教以及丹麥國民的宗教信仰行為的批判是完全一致的。在反對偶像崇拜與批判群眾的盲從上,兩人的態度也是相同的。而且他們都認為人是一種未被定型的動物,是有待于自我選擇、自我創造和自我實現的,只是在成為自己的路徑上他們是背道而馳的:一個選擇顛覆一切傳統價值,讓人在一個眾神逝去的時代里成為生命的主宰與價值的尺度,從而開辟人類的新紀元;另一個固守基督教一開始的“帶淚的盟約”,強調成為基督徒并不意味著從此就找到了避難所從而獲得了內心的慰藉,而是意味著要承受苦難,要孤身犯險,因為上帝是所有客觀存在中最大的不確定者,人與上帝之間有著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也因為宗教信仰活動在本質上只能是個人的,所以克爾凱郭爾才認為人恰恰在個人孤獨的信仰之旅中才能真正找到并實現自我。
與尼采、克爾凱郭爾所提出的極端路徑相比,詹姆斯的態度顯然屬于溫和派,居于二者中間。如果說尼采代表著對人類未來的一種期許,克爾凱郭爾代表著對宗教信仰的一種理想態度,詹姆斯則代表了一種符合現實的實用主義態度,一種在宗教世俗化的科學時代有著宗教信仰的普通人所持有的態度。詹姆斯同樣不關心作為公共性事物的宗教,而是要為個人的宗教信仰做辯護。不過,同樣是對個人宗教信仰的肯定,詹姆斯與克爾凱郭爾的理解又存在相當大的差異,詹姆斯泛泛而談的那種個人的宗教信仰恰恰是克爾凱郭爾所要批判的世俗化了的信仰行為,詹姆斯的態度是符合宗教世俗化大趨勢的,克爾凱郭爾卻反其道而行之。
所以,詹姆斯也是以一種世俗化的方式來理解宗教信仰的,他為宗教信仰辯護的直接理由是宗教信念符合人們內心的積極傾向,能夠帶來“希望”并產生好的效果。而在克爾凱郭爾看來,宗教信仰無須也不應通過理性上的辯護來增加其可靠性,嚴格意義上的宗教信仰是荒謬的、沉默的,人是憑借激情和愛來靠近上帝而不是依靠理性和計算。說到底,詹姆斯關注的是有著宗教需求的人,克爾凱郭爾關注的則是人在宗教信仰境界中的生存狀態。
對于前者,人是世俗社會中的一分子,宗教信仰只是個人生命中的一部分,人還有其他的需求,還有天生的唯物主義傾向。詹姆斯為個人的宗教信仰做辯護本質上是為人的宗教需求和宗教情感做辯護,而非為宗教或宗教信仰本身。也就是說在詹姆斯這里,“上帝”和“彼岸世界”實際上已經被推得很遠,宗教信仰如果有其合理性和合法性完全在于它是屬于“人”的宗教信仰,是能夠滿足人的需求和為人的生活服務的。在這種情況下,作為信仰對象的那個超越的存在者是否還在場已經不重要了,他許諾的那個“永恒國度”是否存在也不是人們最為關心的。世俗時代中的宗教信仰于人而言首先是求得現世的安穩,詹姆斯雖然肯定宗教信仰所帶來的那個對遙遠未來的期待,但這種期待唯有與人的現世以及現實生活相連才是有意義的,即它帶來的是對世俗生活的肯定而非否定。
對于后者,個人的宗教信仰不是隨大溜的行為習慣,不是為了在人世間結成一個個利益團體,宗教信仰于個人而言是一件極為嚴肅的事情。在克爾凱郭爾對宗教信仰的嚴格要求中,進入信仰的境界就意味著選擇了一條從根本上不同于世俗的倫理境界的人生道路,宗教信仰成為生命中的頭等大事甚至成為宗教徒應該為之奮斗一生的事業,這是一趟充滿了勇氣的冒險之旅,不僅因為宗教徒所信仰的對象完全超出了人的智性和想象,還在于成為一個宗教徒不只是一個決定。也就是說,宗教徒不是天生的也不是現成的,而是后天通過主動的自我選擇以及堅持不懈地靠近“上帝”或“終極真理”的努力而形成的。判斷一個人是不是一個虔誠的或嚴格意義上的宗教徒,依憑的不是這個人言語上的宣誓而是他的行為表現,并且不是一時的行為,還包括之后持續的行為活動直到生命終結才有可能做出判斷,而且這一審判最終有賴于上帝的意志而不是個人的主觀意愿,但上帝的意志又是人無法揣測的。因此,嚴格意義上的宗教信仰不是個人逃避現實苦難的止痛劑與精神鴉片,而變成了一個人在世俗生活中堅守其宗教信念的苦修。
實際上,除去宗教信仰這層外殼,我們會發現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克爾凱郭爾對于一個嚴格意義上的宗教徒的描述與尼采關于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哲學家的論述幾乎一模一樣,克爾凱郭爾對于上帝的激情和熱愛與尼采對于生命本身的激情和熱愛也如出一轍。或許可以這樣說,在尼采這里,哲學替代了宗教成為他的“信仰”,而對克爾凱郭爾來說,這樣嚴格意義上的宗教信仰也具有了哲學的意味。而二者對于各自能夠為其生、為其死的主觀真理的探究精神也與詹姆斯的實用主義真理觀是一致的。
如同詹姆斯在提出實用主義時所表示的那樣,他的哲學是要調和沒有宗教信仰的剛性氣質與有宗教信仰的柔性氣質的,這種混合氣質的哲學是符合一般人需求的哲學,因而詹姆斯的態度也代表了一般人的態度,他所尋求的宗教與科學的融合也與當前西方學術界的主流研究趨勢一致。所以,本書選取了在宗教信仰態度上居中的詹姆斯為研究對象,試圖透過他的思考及其與當代西方哲學家的對話來對科學、宗教與哲學交叉所引發的問題進行分析與探討,在理解詹姆斯宗教哲學思想的同時,也對科學時代里宗教信仰的合理性問題進行分析,指出個人意義上的宗教信仰可以作為一種不同于哲學與科學的理解世界與人的獨特方式而存在,可以作為一種內化的精神力量平衡于理性外化的物質力量,也可以在某種程度上以其宗教信仰“復魅”的神秘主義對抗現代技術“去蔽”所帶來的異化。
科學時代的宗教信仰問題,是一個復雜且涵蓋范圍廣泛的問題,當代西方的很多哲學家、宗教學家、社會學家以及科學家等都從各自的領域和視角對此有過論述,形成了一批卓著的研究成果。應該說,在這些研究中,詹姆斯為個人宗教信仰所進行的解釋與辯護,其觀點并不新奇也不極端,卻代表了普通信教者在宗教信仰世俗化的時代所持有的一種既樸實又實用的態度。必須承認的是,由于個人視閾所限,對書中所涉及的相關問題的理解與分析遠沒有達到作者所期待的廣度和深度,對一些問題的理解也可能存在偏差,希望讀者和專家同行能夠給予批評和指正。
最后,本書幾經輾轉最終得以出版離不開很多人的幫助。感謝魏屹東教授組織出版一套山西大學“分析與人文哲學叢書”的計劃,若沒有這一計劃的推動,本書能否有動力完成還難以預知。感謝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孟老師將我的書稿推薦給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的惲薇社長,并由人文分社的李建廷老師耐心與我溝通出版的各項事宜。感謝本書編輯韓宜儒女士非常認真地對書稿進行了逐字逐句的校訂,指出了文稿中存在的不少問題與瑕疵,使書稿更為規范。感謝我在中國人民大學讀書時遇到的所有老師,尤其是我的導師歐陽謙教授,希望在將來我可以做得更好,不辜負你們的教誨。此外,本書得以完成并能夠出版有賴于“1331工程”重點學科哲學項目基金的資助,特別予以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