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斯（William L.Reese）在其主編的《哲學與宗教詞典》里認為，“詹姆斯一生處于科學與宗教之間，他最早的兩本著作（《心理學原理》《心理學簡編》）是科學方面的，接著的兩本（《信仰的意志》《宗教經(jīng)驗之種種》）皆屬宗教方面的。此后的著作似乎是由哲學的觀點同時肯定這兩個方面，并加以結合。如果把詹姆斯的思想分為三期，第一期是科學期，第二期是宗教期，第三期是綜合期”[3]。里斯對詹姆斯本人的評價基本上是準確的，科學與宗教并重，這已是學術界的一致定論。路易斯·梅南德（Louis Menand）在《哲學俱樂部：美國觀念的故事》里也稱詹姆斯為擁有兩種思想的人，他一生中的多數(shù)時間都在努力捍衛(wèi)他所堅持的世界觀：現(xiàn)代科學與宗教信仰。

至于對詹姆斯思想的劃分，里斯是按照年代尤其是以其著作的出版順序為依據(jù)。如果對象是諸如維特根斯坦這樣的前后期思想發(fā)生明顯變化的哲學家，此種劃分是可取的，對詹姆斯卻不能做如此決斷的歸類。在詹姆斯這里，科學、宗教和哲學的部分雖然都各自獨立成書，內容上卻是相互交融的。

以其作為科學代表的《心理學原理》為例，就其內容而言，它不僅僅是實驗心理學的教科書，也不單純是大腦功能、大腦活動的一般條件等生理學上的論述，還包括自由意志、意識流、經(jīng)驗、心靈學說這樣的哲學意味濃厚的章節(jié)，這些論題在他后來的宗教和哲學方面的著作中也被反復論述過。

就其成書過程來看，1872年詹姆斯在哈佛大學謀到一個職位，一開始講授生理學，次年加上解剖學，1875年開始講授心理學，并創(chuàng)建了世界上第一個心理學實驗室，這才有了1878年撰寫一本實驗心理學教科書的邀約[4]，原本出版社規(guī)定了兩年的期限，但詹姆斯用了12年才完成。同一年，他停止了生理學的課程，并在次年開始講授哲學，從此他不再講授生理學和解剖學。詹姆斯患有背部疾病和眼疾，在給湯姆·沃德（Tom Ward）的信中寫道：“我不會成為一個生理學、病理學和解剖學的教師，因為我無法做實驗，更無法看顯微鏡和做解剖方面的事情。”[5]即便在哈佛大學授課的6年間，他所寫的書評和短文也大都是心理學和哲學的。

詹姆斯接受了哈佛大學的正式教職，但一開始就志不在科學，他想接替鮑恩（Francis Bowen）的教職出任哲學教師。1876年7月在給雷諾維葉（Charles Renouvier）的信里他表達了自己的意愿和苦悶，“我盼著有空專心致志地研究‘二元論與一元論’問題。我一直在哈佛大學教授解剖學和生理學……我的健康并不是很好；我覺得，實驗工作和研究都使我感到力有不逮。因此，我在1877～1878學年被轉到哲學系，并非沒有可能，那里可能會出現(xiàn)一個空缺”[6]。可見，詹姆斯在寫《心理學原理》的過程中，并沒有把心力只放在心理學上，同時進行的還有哲學上的思考和他一直以來對宗教的關注。而且，那時的心理學和哲學尚沒有嚴格的區(qū)分。因此，研究詹姆斯的思想，應當注意以下三點。

第一，盡管詹姆斯的想法多變，在問題的抉擇上也優(yōu)柔寡斷、多次反復，但在主要問題的觀點上，比如多元的宇宙觀、堅定的經(jīng)驗主義立場、對自由意志的支持、宗教觀、真理觀，他始終保持一致，只是在細節(jié)問題上的想法有所變動。比如在身心關系的問題上，前期寫《心理學原理》時，詹姆斯“為近代大腦生理學和病理學的發(fā)展所鼓舞，將大腦的變化看作意識經(jīng)驗的直接相關物”[7]，因而尚持有一種身心平行論的觀點；晚期寫《徹底的經(jīng)驗主義》時提出“中立的一元論”，是為實用主義學說掃清障礙，徹底清除二元論，因而特別強調意識與身體的關聯(lián)。他對于“自我”的學說，在不同時期也有不同的表述。此外，“在《多元的宇宙》中，詹姆斯主張一種泛心理主義，但是在其他地方卻否定這種主張”[8]。

第二，詹姆斯的思想并不是一個具有嚴密邏輯性的理論體系，其學說也分散于心理學、宗教和哲學領域，看似雜亂無章，卻有著一致的目標，他的問題面向的對象始終是人，是出于對人本身的關注。如培里所言，“如果一個人在一天之內讀完詹姆斯的著作，而忘掉其出版的順序，我想他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些著作是討論三個大題目——人心的本質、知識的結構與標準和宗教信仰的根據(jù)。如果他然后考慮一下作者的發(fā)展以及其興趣和愛好，他就會看見這些題目中的第一個是原始的和根本的。詹姆士的哲學乃是一種關于人或人生的研究。生物學、醫(yī)學、心理學、哲學本身和宗教，在他看來，并不是一些獨立的學問，而是通向人性的許多光源”[9]。

在心理學領域的代表作《心理學原理》中，詹姆斯一方面要保持與自然科學觀點的接近，另一方面又強調其人文科學的性質，他認為心理學源于生理學和哲學，面向的應該是活生生的生活世界，希望能夠用科學的方法研究人類經(jīng)驗的各個方面。他在宗教方面的代表作《宗教經(jīng)驗種種》的副標題是“人性的研究”，關注的是人性中對宗教的需求，研究的是個人的宗教體驗。其哲學代表作《實用主義》是為了給人們提供一種能夠調和科學與宗教沖突的哲學，為人的宗教需求提供理論上的支持，而且比起“實用主義”，他更喜歡以“人本主義”來命名自己的哲學，可惜被席勒（F.C.S.Schiller）搶先使用了。在《實用主義》最后一講“實用主義和宗教”中詹姆斯也表明了這一點，“我怕我過去多次的講演，因為限于人性和人本主義方面的討論，也許對你們許多人會留一種印象：實用主義故意避而不談超人的因素。的確，我對于‘絕對’是敬意太少了；直到現(xiàn)在，我沒有提到過旁的超人的假設”[10]。

第三，詹姆斯的思想（主要指哲學方面和宗教方面）與其個人經(jīng)歷密切相關。邁爾斯說，“詹姆斯在概括他的思想時總加入一些跟他個人相關的東西，……在他的著作中，個性和哲學是不可分割地聯(lián)系在一起的”[11]。他對心理學的偏愛是承襲了他年少時學習繪畫時對前拉斐爾學派的喜愛，他在哲學上的思考最初也是為了解決個人問題，是為他的人生態(tài)度和宗教觀提供一種理論支持。因此，了解詹姆斯的生活，尤其是從他開始學習繪畫到1872年參加工作之前的那段經(jīng)歷，是理解詹姆斯思想的一個很好的切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