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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藝術家的氣質

若干年之后,詹姆斯越來越多地游走于心理學和哲學領域,越來越多的人因為心理學家和哲學家的身份而熟識他,而他本人也全身心投入心理學和哲學事業,仿佛從未為職業選擇的問題而苦惱過,仿佛生來就應是從事這個行業,也仿佛從來都沒有想過要成為一名藝術家。

借用《信仰的意志》第七章“偉人及其環境”中的一段話,我們能夠更準確地了解他的內心感受。詹姆斯說:“人們與個體都能在任何既定的時刻提供各種難以分清的發展潛能。一個年輕人是從事商業工作,還是做商業部長,都可能有賴于一種決定,而這決定必須在某一天前做出。他要在賬房里供職并承諾其職責,他職業生涯的其他習慣和知識等這些曾經如此密切的東西,便慢慢地不再在他的可能選擇范圍之列了。起初,他可能有時候會懷疑,他在做出決定的那一時刻所殺死的那個自我是否真的是他兩個自我中較好的一個;但若干年后,這些問題本身消失了,那個舊的選擇性自我、那個曾經如此生龍活虎的自我,便消失在某種比夢還不真實的幻境中了。”[34]

詹姆斯認為,在我們自己心靈深處潛存著某種創造性能量。當個體與外界發生碰撞時,這種潛存的能量就有可能被激發出來,從而創造出一個新的“自我”,你也可以稱它是潛存的“自我”,只是在適當的時機才彰顯出來。而當新的“自我”在人生舞臺上越來越多地發揮作用,舊的“自我”也就越來越暗淡。這可能是生命個體在適應外部生存條件的過程中自我調節的結果,這里的外部條件指的是包括自然環境、社會環境、家庭環境在內的一切能夠對個人造成影響的因素;也可能是由自身內部興趣的轉變或個人自我發展的要求而導致的結果。但不論是哪一個“自我”,也不論其產生的方式是來自內部的自覺行為還是受外部條件的影響,“自我”都是個人創造性潛能的展現,不同的階段存在不同的“自我”,甚至同一時期不同的“自我”可以并存。

那么,當新的“自我”產生了,個人也慣于以新的“自我”的方式來生存,舊有的“自我”是否真的完全消逝了?不是的。克里福德(Clifford)教授說:“有生命力的東西的獨特性不僅僅在于它們能夠在周圍環境的影響下發生變化,而且在于它們身上所發生的任何變化都不是失卻,而是獲得,它們仿佛構成了一個發揮著未來行為之基礎作用的有機體。”[35]他對共同體是有生命的東西的評論,同樣也適用于生命個體。除非發生事故影響到大腦的正常運轉,否則,曾經的“自我”是不可能從自身剝離出去的,與其相關的所有信息已經轉變為“純粹的記憶性經驗”,是個體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成為個體自身發展的基礎。“純粹的記憶性經驗”,包括我們的各種習慣和通過接觸所產生的各種聯想的整個領域,也包括由我們生來就落入其中的語言所教給我們的那些抽象概念的整個領域。[36]

所以,即便轉變了職業,投身到心理學和哲學領域,詹姆斯所學過的其他專業的相關知識,他擁有過的生命體驗,他曾經放在第一位的興趣和愛好,也并沒有離他而去。他親自埋葬的那個舊有的“自我”依然有著頑強的生命力,在詹姆斯的心理學、宗教和哲學研究里不時能看到他的影子。

詹姆斯唯一系統學習過并取得學位的就是醫學,雖然詹姆斯從未做過醫生,醫學專業也是他厭惡的,但它對詹姆斯的一生來說卻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正是因為有了哈佛大學的醫學博士學位,他才得以在哈佛大學謀到一個教職,講授生理學、解剖學,并以此為跳板進一步講授心理學最后轉到他喜愛的哲學。

事實上,詹姆斯早年那個想成為藝術家的“自我”與后來作為心理學家和哲學家的“自我”,是一脈相承的,前者成就了后者。正是1861年對繪畫的放棄,才產生了后面一系列連鎖反應。有兩條主線,一條是心理學的,放棄繪畫→進入哈佛大學學習基礎科學和醫學→在哈佛大學授課→轉向心理學的研究;一條是哲學的,放棄繪畫→經歷精神危機→在哈佛講課→轉向哲學研究。同時兩條主線又是可以重合在一起的,心理學和哲學的研究也是交織在一起的,詹姆斯晚年才完全轉入哲學研究。

詹姆斯非常喜愛繪畫,他曾說這是他的生命意義之所在。至于為何要放棄,學者們對此有著諸多的猜測。利昂·伊德爾(Leon Edel)認為是內戰的原因,他在《亨利·詹姆斯》中試探性地總結道:“無法判斷內戰在這一決定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但在那一時代的壓力和張力下,讓他繼續在畫室里作畫,肯定是十分困難的。”[37]詹姆斯放棄繪畫的時間恰好與內戰爆發的時間相符,都是在1861年4月份。如果詹姆斯是為了參戰而中斷學業,這可以理解,但沒必要就此放棄,戰爭結束后還可以繼續學習。更何況詹姆斯并沒有參加內戰,倒是他的兩個弟弟參了軍,他只是在薩姆特要塞陷落不久后,于4月22日加入紐波特炮兵連當了90天的志愿者,隨后在這年秋天進入哈佛大學勞倫斯科學院,直到戰爭結束。

蓋伊·威爾遜·艾倫(Gay Wilson Allen)在《威廉·詹姆斯傳》里認為是他的繪畫老師亨特(William Morris Hunt)的緣故,他勸詹姆斯轉行,令詹姆斯感到挫敗,此外身體狀況也是一個原因。詹姆斯和威廉·莫里斯·亨特有很多相像的地方,同為家中長子,都有個在藝術方面超越自己的弟弟,氣質上都易喜易悲,同樣經歷過職業選擇的煎熬,都有過自殺的念頭,不同的是亨特最終真的自殺了。這兩個人成為師生,可以想見亨特給詹姆斯的影響有多大,他不僅僅教詹姆斯繪畫技巧,也在生活中給他指導,教他獨立、有個性。以至于1859年10月老亨利領著一家人匆匆搬離紐波特,割斷了和亨特的聯系。直到1860年10月詹姆斯再次跟隨亨特學畫,在近半年里除了周末他都待在亨特的畫室里作畫。1859年寫給薩基·佩里(Sarge Perry)的信中,詹姆斯說希望亨特成為他的替身,就像維吉爾成了但丁的替身一樣,成為“向導、哲學家和朋友”。[38]而對于亨特來說,正如他在《談談藝術》里所說的,“當我還是個小孩的時候,我想學小提琴,但是某人卻打擊我。‘別學什么小提琴!那玩意兒太難。’我現在要踢那個家伙的屁股。吃蘸醬面包比拉小提琴當然容易得多,但這并不能滿足拉小提琴的需要”[39]。教導學生面對困難要勇往直前,要讓個人的情感需求得到滿足,這才符合亨特一貫的態度。至于身體上的原因,詹姆斯從小就體弱多病,學習繪畫沒有讓他的身體更糟糕,反而是放棄繪畫后病癥更嚴重,經常長時間地休養,而且跟繪畫相比,他后來學習的醫學更不適合他的身體狀況。

他的學生培里則認為,詹姆斯在學畫的過程中覺得自己天分不高,將來可能無法以此謀生,遂放棄。詹姆斯的確為工作擔憂,不過不是現在,而恰恰是在1861年他放棄繪畫進入哈佛大學勞倫斯學院之后。因為從這時起母親開始要求家里的每個人都要承擔財務責任,另外他也得為將來的工作做打算。1867~1868年,詹姆斯花了一年半的時間在歐洲讀書療養,其間在信中跟沃德說,他已經放棄了那個浪漫的制高點,不再把能夠表現自我的天才人物當成他的理想,他準備為自己找一份工作,按吸引力大小,首先是藝術,其次是哲學,最后是醫學。[40]可見,在詹姆斯的心里,藝術仍是他最喜愛的,是他工作的首選,是他掙扎著不愿放棄的。直到此時,他最大的憂慮也不是藝術能否謀生的問題,而是他能否按自己的喜好從事藝術行業。

至于繪畫天分,梅南德評價詹姆斯是位有才華的藝術家。他給在內戰中受傷并正在康復的弟弟威爾基畫了一幅素描,非常逼真,仿佛親自到過戰場。小亨利在《小男孩兒與其他人》中回憶他們早年住在紐約西十四大街的生活時說道,詹姆斯留在他心中最深的印象就是,他總是坐在那里不停地畫呀畫,一點也不覺得單調和乏味。[41]而且不僅詹姆斯一人,整個詹姆斯家族都有著強烈的藝術傾向。據小亨利說,“祖父威廉·詹姆斯的三代子孫中,我父親的子女中至少有三人、加上兩個孫子和旁系親屬,總共有七人從事藝術類工作,特別是畫家這一行對他們有著無法抵擋的誘惑力”[42]。照此推斷,詹姆斯在繪畫上應該是有才華的,至少像其他的家族成員那樣以此謀生是沒有問題的。可惜詹姆斯的藝術之路被過早地中斷了,我們無法對他的藝術才華做很好的評判。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即放棄繪畫令他痛苦了很多年甚至一度出現精神危機,如果詹姆斯果真如培里所言沒有什么藝術天分,如果是他自動放棄了繪畫,他就不會如此痛苦,也不會在學習基礎科學和醫學時還對藝術念念不忘。

范斯坦給我們提供了另外一種合乎情理的解釋,即他是在老亨利的逼迫下不得不放棄。這一結論最有力的佐證是老亨利寫給哥哥威廉牧師的信,從中我們可以得到這樣的信息,即老亨利曾經以死亡來威脅詹姆斯。就在詹姆斯學習繪畫的那個冬天,在與父親的激烈爭辯中,詹姆斯主動將軟肋展示給父親,他說出于社會義務或者效用的考量,有可能讓他改變主意,雖然緊接著他又強調,所有這些理由都敵不過自己對藝術的強烈愛好,要是放棄藝術會令他終生苦澀。[43]可是老亨利從中只看到了能夠讓兒子屈服的辦法,于是就祭出了這個方法。這一理由跟詹姆斯與父親長時期對抗的處境也是吻合的,也能夠解釋詹姆斯放棄繪畫后為何精神上會抑郁難安。

因此,父子間的沖突在詹姆斯身上也表現為個人欲望與道德職責的沖突。如今,我們透過詹姆斯的思想對其做個人總結時,往往會認為他是現代科學與宗教信仰并重,經驗與理性并存,于他人那里對立的內容在他這里卻得到很好的融合,仿佛他天生就擅長做調和的工作。而當我們考察他的人生,尤其是在進入哈佛大學工作之前的這段人生,會發現事實正相反。

由于老亨利的強勢和詹姆斯強烈的道德責任感,年輕的詹姆斯無法在個人意愿與道德義務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如果他能夠做到老師亨特所說的,“在作畫的時候,按照你的感覺畫,讓義務見鬼去吧”[44],棄道德責任于不顧,或者能夠中止個人的喜好,詹姆斯都不會如此痛苦。1870年2月1日,他在日記中寫道:“我必須睜大眼睛面對抉擇:我是否要開誠布公地把道德職責置之九霄云外,因為它不適合我的先天資稟?或者我應該遵循于它,并且只遵循于它,把除此之外的一切都當成它的材料?……迄今為止,我一直試圖用道德利益焚燒自己,將其作為一項援助,以實現某些功利目的——克服困難,養成有益的習慣……但在所有這些方面,我都在……或多或少地欺騙自己。”[45]此時他已獲得醫學博士學位,距離放棄繪畫也近9年了,卻依然陷入沖突深淵無法脫身。不過,這也正是詹姆斯的風格,他擅于發現并理解事物的優點,但也不迷信某一種觀點,這為他日后思想的融合提供了可能性。

詹姆斯深受被他人強制干預之苦,所以日后當他已經是哈佛大學的哲學教授,在給女大學生做題為《人類的某種盲點》和《人生的意義》[46]的演講時,他語重心長地說:“我們是實踐的存在,我們每一個人所能履行的作用和義務都是有限的。每一個人都必定會強烈地感覺到他履行自身義務的重要性和那些能喚起每個人去履行義務的境況的意義。但是,在我們每一個人身上,這種感情都是一種生命的秘密。由于有一種同感,我們會無所謂地看待他人,他人也會深深地沉浸于他們自己的生命秘密之中并對我們的生命產生興趣。因此,只要我們的看法涉及到異己生命的意義,我們的看法就會帶上愚魯和不公的色彩。因此,只要我們的判斷敢于以一種絕對的方式去決定其他人的狀況或理想的價值,它就會帶有虛假性。”[47]因為人們慣于帶著自身的價值取向去評判甚至干涉他人,可是,不同的人對同一事物有不同的感受,你認為是好的東西對他人而言或許就是場災難,誰比誰更接近真理呢?“真理太廣大了,任何單個實在的心靈都不能知道其全部,即便那個被尊稱為‘絕對’的心靈也不能。生活的事實和價值需要許多認知者去領會。沒有一個觀點是絕對公共和普遍的。”[48]所以,我們要“寬容、尊重、遷就那些陌生者,以他們自己的方式善意地看待他們的興趣和幸福,無論他們的興趣和幸福對于我們來說是多么地不可理解。請勿干涉!”[49]詹姆斯的哲學是多元的、個人主義的哲學,應該說與父親對他早年生活強制性干預引發的反思是分不開的。

“生活的實在意義永遠是一種相同的、永恒的意義,即它是某種非習慣性理想(無論它多么特別)與某種忠誠、勇敢和忍耐的結合;是該理想與某個男人或女人的結合。而且無論生活怎樣,也無論生活在什么地方,這種結合永遠都是可能的。”[50]這里的“非習慣性理想”即“新奇理想”,產生于自我意識覺醒后對人生的再認識,詹姆斯認為這是理智的工作,并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的,因為有相當數量的人是依賴于先祖遺傳的盲目性在生活,沒有考慮要改變,或者沒有能力改變。“教育擴展了我們的眼界和視景,是使我們的理想變得豐富多樣的一種手段,也是給我們帶來新理想的一種手段”,可是,“單純的理想是生活中最不值錢的東西”[51],任何人都可以說自己有著這樣或那樣的理想,如果只是空有理想而不付諸行動,不努力將其變成現實,這樣的人生還不如托爾斯泰所歌頌的踏踏實實過日子的勞苦大眾的生活有意義。

可見,個人興趣受到尊重,至少不被干涉,并能把個人理想同現實結合起來,便是詹姆斯推崇的人生。這是他個人在努力實踐著的一種人生態度,同時也包含了他對有可能實現的藝術家人生的向往和遺憾。

在繪畫上,詹姆斯是個有想法的人,他喜歡畫家海登(Benjamin Robert Haydon),喜歡前拉斐爾學派[52]。范斯坦說:“前拉斐爾美學暴露出某種傾向,這種傾向后來出現在作為心理學家和哲學家的威廉的著作中。……作為一個哲學家,當威廉·詹姆斯研究情緒和精神生活時,他更喜歡對心靈作瞬間的現象學描述。作為一個信奉多元論的哲學家,當威廉·詹姆斯在探索私人世界之間的關系時,他同樣重視邊緣的堅硬性,毅然決然地把人類經驗作了截然的劃分,就像用石墨切割彩色玻璃一樣。”[53]

詹姆斯沒有成為藝術家,但他學習繪畫的經歷以及他對藝術的喜愛,使他具有了藝術家的氣質,這種氣質伴隨他一生也直接影響到他的思想和表達方式。正如杜威所說的,“他有美術的家風、天才和訓練,故他講心理不但解剖人性就算了,尤能以美術家的眼光把心的作用看成戲劇的樣子,復以文學家的眼光把他當作戲劇的寫下來……詹姆斯以美術家、文學家的能力研究心理學,故他的心理學和哲學,是有血有肉且有生命的,不是死的,但有骨骼的”[54]。

雖然詹姆斯順從了父親的意愿,但他還是以別的方式保存了“自我”,那次精神危機也令他的“自我”覺醒了。他用講課、演講和文字的方式,通過心理學、宗教和哲學研究表達了他曾經想用畫筆展現的東西,或許這種表達方式比繪畫所能表達的內容要更廣闊、更清楚、更深刻,也更加有影響力。詹姆斯終究成就了自我,雖然不是以他最想要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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