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一個早晨，文河換乘三趟地鐵去心儀的文宇匯集團公司應聘。

走出站臺，文河騎上一輛共享單車，按照導航指引一路飛奔。道路兩側的樹已經冒出嫩綠的新葉，拂面而來的風依然有幾分寒意。氣勢恢宏的橢圓形玻璃大廈坐落在西郊互聯網產業園，銀光閃閃的W標識利刃般指向天空，不愧是行業翹楚。門口沒保安，只有一排森嚴的智能閘門，像巨人的牙齒。

文河靜立片刻，滿懷敬畏地仰視這座大廈，這真的不是一場夢嗎？他是計算機學院唯一通過兩輪筆試殺入面試的碩士畢業生，大家都羨慕他交了好運。為了這場來之不易的面試，室友田戈特意陪他去商場買了一身西裝。之前他一直穿父親的灰西服求職，雖然款式有些老氣，還算合體大方。本來他舍不得花這么多錢換裝，畢竟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田戈說，舞林爭霸群雄起，輸也要輸得壯烈華麗，不能丟咱學校的臉！

文河下意識地整整衣領，從內兜掏出一只小巧玲瓏的柿子香包，暗自祈禱。這是他十八歲那年，姥姥特意為他縫制的，說把自己攢了一生的福氣都放在里面了。從那一天起，荷包沒有離開過文河的身體，成為他的護身符。四片鮮綠的葉子蓋著飽滿喜人的柿子，上面還繡著一只活靈活現的小瓢蟲。這么多年過去，活計依然鮮亮，帶著姥姥指尖的溫度。

文河在閘門核驗了身份證，掃描準考二維碼后進入大廳，接待臺上方的電子屏幕彈出一張路線圖，提示他往南走，乘自動扶梯到二層，穿過連廊到C區，再乘2號電梯到九層會議室參加面試。

這不像一家公司，更像一座城市，難怪被業內稱為文宇匯王國。大廳太寬闊了，望不到頭，而且空無一人。文河大步前行，經過嶄新的籃球場、羽毛球館、環形劇場和兩家頗具格調的餐廳。走到一樓南側，是個開放式文創品展示區。文河找了一圈，沒看到扶梯，聲控燈照亮了貨架上玲瑯滿目的玩偶、手袋、模型和小音箱，一個掃地機器人在腳邊轉來轉去。真實和虛擬的界限變得越來越模糊，文河仿佛走進了電子游戲空間，不由心跳加速。當游戲角色小心翼翼地探索陌生環境時，寂靜無聲往往預示著危機四伏。

也許尋找會場本身就是面試的一個環節，考察應聘者的辨識力和方位感。文河松松領帶，加快步伐，從安全出口的旋轉樓梯爬上去，不知怎么到了三樓演播廳。藍色旋風背景墻和白色沙發椅十分眼熟，許多名流大咖在這里做過綜藝節目。樓下似乎有動靜，透過玻璃圍欄，文河看到大廳有個戴棒球帽的男子踩著電動平衡車飛馳而去。

文河的襯衫后背濕透，領口和袖口發緊。幸虧今天出門早，他東繞西拐了半天，終于抵達指定會議室，在門口排隊機上取了號，聽到溫柔的提示音：您前面有一位面試者，預計等待時間十五分鐘。

正好有空整理一下儀容。文河走進洗手間，寬敞潔凈，里側還有一個更衣室。他對著鏡子擦去額角的汗珠，重新系好領帶。當他打開水龍頭，胃里突然一陣翻江倒海。不知是早上在食堂吃的肉夾饃太涼，還是緊張導致的胃痙攣，他吐了一池子，濺臟了西裝外套。他急忙用紙巾擦拭，可水漬斑斑，一時半會干不了。糟糕，這當如何是好？

文河脫下外套，惴惴不安地走進樓道，穿襯衫去面試未免太失禮了。想到千載難逢的機會很可能毀于細節，實在心有不甘。

這時，迎面走來一個女人，高綰發髻，下巴微仰，剪裁考究的套裙勾勒出曼妙的腰肢。她的步態穩健而優雅，保持著一種屬于她自己的散漫節奏。鞋跟清脆地敲打著地板，陽光從她背后的窗戶射進來，這幢讓文河敬畏的大廈仿佛是她的后花園。

擦肩而過的瞬間，文河不知哪來的勇氣，喊了她一聲老師。學校簡單，只有老師和同學。到了公司該怎么打招呼？叫經理，有點奇怪，叫女士，也別扭。

她回頭打量著文河，上揚的眼角有幾分凌厲，似乎一切盡在掌控之中。

文河說，請問不穿西裝可以參加面試嗎？

她反問，不洗臉能出門嗎？

文河一愣。

她說：“公司沒有明文規定面試必須穿西裝，但著正裝是對考官的基本尊重?！?

文河窘迫到無言以對，怎么會問出這么傻的問題。

她掃了一眼他手臂搭著的外套，明察秋毫地發現了上面的斑跡，說了聲別動，然后迅速拐進樓梯間。

文河老老實實地在原地等待，離面試時間只有五分鐘了，每一秒都極為漫長難熬。

不遠處的2號電梯門開了，剛才那位女子款款走出來，遞給文河一件藏藍色西裝外套。文河趕緊穿上試了試，肩膀微寬，長短正好，跟褲子的色系也搭調。如同上陣的士兵有了盔甲，他頓時底氣大增。文河系上西裝的兩顆單排扣，她幫他解開了下面那顆。不等文河道謝，她已飄然而去。

文河匆匆把自己的西裝掛在更衣室，奔向會議室。

五位面試官坐成一排，三男兩女，都穿著正裝，氛圍嚴肅。

文河慶幸自己沒有失禮。

中間的短發女士看起來非常干練，率先發話，讓文河介紹一下自己。他應聘的是游戲設計崗，猜她是公司游戲部的總經理。讓文河瞠目結舌的是，剛才幫他借衣服的女神就坐在最左邊，手里拿著平板電腦，玉瓷般的面頰沒有任何表情。

文河把簡介背得滾瓜爛熟，臨時發揮了一句：“我想當個造夢者，為游戲設計付出全部靈感和激情?！?

有個考官說他的簡歷很別致，想聽聽他的游戲情結。

該從何說起呢？文河陷入沉思。他的學校并非一流，也沒有特別牛的實習經歷，從成千上萬應聘者中爭取到這次面試機會，算是個奇跡。他把電子簡歷設計成了小游戲:在緩慢轉動的地球上鎖定他出生的縣城，彈出一個卡通小人，一路打怪獸到BJ的大學，用拼圖匯聚他的專業技能，以抽盲盒的方式展示他研發的項目。最終，卡通人戴著智能眼鏡聯通全世界，畫面又回到地球。不到五分鐘的小程序，他從讀研就開始構思，醞釀了三年時間才做好。他不是資深玩家。初中逃課去了同學家，第一次接觸到類似于憤怒小鳥的闖關游戲。當那只傻鳥奮力飛越險象環生的叢林，他的眼淚劈哩叭啦地掉在鍵盤上。他一直覺得自己就像在灰暗甬道里蠕動的小蟲，生活了無生趣。原來在日復一日刷題考試之外，還有一個光鮮亮麗的世界等著他入侵，可以為所欲為地設定人生。不同的細節操作，引申出無限種可能性。那種震撼，如同另一個時空的文河被激活了，享受破繭而出的自由。被父親捉回家后，竹條抽在身上都沒有痛感，心里只有洶涌的喜悅。游戲是痛苦的麻醉劑，不知道有多少孩子像他一樣，當自認為最有意義的事遭到家人粗暴干涉，就開始了所謂的叛逆。他不抽煙不喝酒不打架不交女友，只是不再相信父母的價值觀和判斷力。他的耳朵自動屏蔽他們的說教，也不再指望有效溝通。他渴望以游戲為生，把他們眼中不光彩的癖好當作正經事兒，以此消除它帶來的負罪感。

文河當然不會跟考官說這些，就分享了兩款火爆游戲的體驗，并指出漏洞。

有個問題是：“你覺得行業前景怎么樣？”

文河說：“好的不得了。游戲是偉大的藝術，它的互動性超越了許多藝術形式，每個玩家都以挑戰者的姿態參與創作，從而獲得最大的精神滿足。隨著人工智能的普及，人們將從機械性的勞動中解放出來，有更多閑暇沉浸于游戲。文河們終將生活在虛擬世界，偶爾回到現實處理一下不得不解決的問題，比如拔掉疼痛難忍的牙?！?

主考官微微一笑，往最左邊瞟去：“蘇捷，你還有問題嗎？”

除了這位女神，所有考官都提問了。跟她對視的片刻，文河滿懷欣喜和感激，而她神情漠然，仿佛素未謀面。她說：“給你熱愛的事業來一句廣告語?！?

文河脫口而出:“也許你永遠遇不到理想的戀人，但總有一款游戲適合你!”這是他的真實想法，每當他的哥們兒因為打游戲冷落了女友而引發爭吵，文河覺得自己無比幸運。

走出公司，文河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宇宙飛船般的龐大建筑，匆忙赴下一家單位趕考。

文河推開宿舍門，麻辣香味撲面而來。桌上架著熱氣騰騰火鍋，擺滿肉卷、蘑菇、豆腐和蔬菜。田戈在擺啤酒，隔壁室友老九忙著切蔥花。田戈一見文河，就扯開大嗓門嚷“英雄凱旋啦！”

文河吸吸鼻子：“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老九瞪大眼睛盯著文河：“這是哪個大明星回來了，這一身也太有范兒了。人靠衣裝果然沒錯，l平日的廉價運動服把我們帥哥都給埋沒了?！?

文河低頭一看，哎呀，糟糕！原來他還穿著女神借給她的西裝外套。轉場面試忘了還衣服，而自己的外套落在文宇匯公司了。

田戈說：“嘖嘖，阿瑪尼呀！你是不是已經被公司錄取了？難道這是你們的工裝？我陪你買的那件難道直接丟垃圾箱了？”

文河哭笑不得：“別提今兒多背運了，我弄臟了衣服，還丟了護身符，幸虧有好心人相助。我豬頭，忘了還人家衣服。”

老九還要八卦這好心人是何許人也，田戈已經迫不及待地打聽面試題目了。

文河像錄音機一樣從頭到尾回放了所有問題，以及自己的回答。他說：“出乎我的意料，題目專業性不強，甚至有些感性，似乎是在考察我對游戲的感悟力?！?

老九說：“文河你太不夠意思了，有門道兒還跟我們還藏著掖著?！?

文河說：“真沒有啊。”

老九撇撇嘴：“沒門也有窗戶，文宇匯怎是等閑之輩可以靠近的？據說爭個實習機會還得部門主管推薦呢。這么多年，咱們學院沒幾個人能考進去?！?

文河知道老九的潛臺詞。無論是學分績點、實習資歷還是論文數量，田戈都是全系最出色的，可偏偏是他得到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老九在為田戈惋惜，如果換成田戈去面試，必能憑借三寸不爛之舌致勝。

田戈撈了一笊籬羊肉放進文河的碗里：“人家文河貌比潘安，簡歷上的照片就能吸住眼球。”

老九說：“招聘郵箱早就擠爆了，誰會逐一點開？這個月我已經投了80份簡歷，才收到三個回復。找不著工作只能申請延期畢業了，賴在學校也比出去租房強。實在不行回家種地去……”

田戈倒滿三杯啤酒：“今兒是好日子，文河能到傳說中的文宇匯王國一游乃人生快事，管他后續如何，來來，先舉杯同慶！”

飯后，文河洗涮完畢，找來一個干凈的盒子，把西裝疊好放進去，發快遞寄給文宇匯公司人力資源部，收件人寫Ms SU JIE，因為他不確定是哪兩個字。之后，他打開電子郵箱，找到面試通知函，抱著一線希望給發件地址寫了封尋物函。

田戈聽聞此事，叫道：“別介，你先等等看！兩星期內沒收到Offer（錄用通知）再發郵件不遲。不然HR（人力資源部）會覺得你這人丟三落四不靠譜。”田戈說得不無道理，但文河沒有撤回郵件，他最惦記的是香包。

隔日清晨，文河收到郵件回復，讓他去公司接待廳的失物招領處取衣服，附了一個臨時入門二維碼。他不僅贊嘆文宇匯公司的高效，這側面說明郵件真的會被專人打開并且認真處理。在實驗室的一上午他按捺不住興奮之情，因為香包要回到他身邊了，也因為有機會再次踏入神秘王國，或許，還有一個隱隱的愿望，會不會遇到女神？他還欠她一個正式道謝。

中午給導師交完差，文河就出發了。從學校到文宇匯公司路途漫漫，耗了近兩個小時。再看到那座壯麗的大廈，被春日涂上一層淡橘色，沒有印象中那么高冷尖銳了。文河開始注意到建筑和裝潢的細節，魚鱗般的玻璃屋頂顯得金碧輝煌，門廳的LED感應燈由暗變明，地板就像玉石般潔白透亮。

在接待廳的側面，文河很快找到了“Lost and Found（失物招領）”區，環形的格子柜中間豎著一塊屏幕。文河點擊分類里的衣物選項，在下拉菜單中選擇外套，竟然彈出三張照片，里面確有自己那件灰西裝。他欣喜地雙擊圖片，輸入身份證號，只聽咔的一聲，右側上方的一個柜門彈開了。文河迫不及待地取出衣服，一摸內兜，整個身子都涼了。香包不翼而飛！所有的兜都檢查了一遍，柜子里面也空空如也，它肯定早就滑落在某處了。文河暗暗自責：千不該萬不該，怎能遺忘這么重要的東西呢？真乃不孝之徒。

文河在屏幕上搜索香包，沒結果，在飾品類物件中翻了一遍，手表、耳環、戒指、發卡，五花八門……丟什么的都有，就是沒有他心愛的小柿子。他想找人再問問，剛往大廳走了兩步，立刻響起電子警告音：“請離開未授權區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