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一個月過去了，文河還是放不下遺失的香包。即使跟外婆再討一個，也不會是一模一樣的。手工藝品的價值就在于獨一無二。那么精巧的活計，還繡著他的名字，別人撿到也舍不得扔掉吧。

路過公司門廳那塊屏幕，文河突發奇想，大屏利用率不高，只在面試那天作過路線提示，如果在上面發布香包信息，會不會增加一線希望呢？

文河打電話詢問信息中心的小馬，他十分熱情，說那塊屏幕閑著也是閑著，本來離失物招領處也挺近的，發個尋物啟事不成問題。文河便從手機里挑了兩張柿子香包的照片，發給小馬。

第二天，文河走進公司，門廳站了好幾個同事圍觀屏幕：在典雅的古琴配樂中，柿子香包以旋轉模式呈現，并放大展示局部，艷色欲滴。右下角顯示文字：遺失香包一枚，拾者感激不盡，附有文河的聯系電話。

文河有點不好意思，匆匆鉆進電梯，但心里感到莫名的震撼，這種民俗工藝品以電子形式呈現出來竟然這么好看，就像被賦予了生命。他見過太多樣式精美的香包，百獸萬禽，山水花草，小的形如豆子，大的可以占滿一堵墻，如果把這些元素植入電子游戲，會讓玩家大飽眼福。

電梯快要關門的瞬間，蘇捷突然上來了，穿一條黑白條紋相間的裙子。密集的人群齊刷刷地把目光轉向她。她永遠是焦點，不單純因為美貌，而是那種高貴強勢的氣質。文河幫她按下9層按鍵，她輕聲說了句“謝謝”，然后望向前方，又是素未謀面的表情。文河有點失落，那晚在泳池邊聊天的情景難道是他的夢？

善意沒理由隨意揮霍，文河一直想請蘇捷吃飯，答謝對他入職的幫助。很多次點開她的微信，打完字卻又刪掉。早上估計她最忙，要規劃全天任務，上午大概率在開會，午休時間短暫而寶貴，下午是高速運轉期，直接決定當天是否需要加班，晚上人家也許有應酬，更不好意思打擾。

文河進了辦公室，就三頭六臂地忙起來。今天是游戲部月度大會，由高級經理和各組組長向米總匯報工作。米總是游戲部總經理，就是當初面試時坐在正中央的短發女人。

文河一路小跑到會議室，把打印好的會議材料擺在米總桌上。她瞟了他一眼，隨口問道：“你心心念念的香包找到了嗎？”聲音通過麥克風響徹會議室，引來哄堂大笑。

文河搖搖頭，尷尬地退到后排坐下。

大家議論紛紛，戰神說：“是不是定情之物？《紅樓夢》里有一段，林黛玉耍性子把她給寶玉做的荷包剪了，是那種東西嗎？”

另一個經理說：“我還以為是繡球呢，小姐選中郎君從樓上扔下來的那玩意兒。文河是從哪個朝代穿越過來的？”

藍胡子說：“人家是文化人，不像我們這種缺乏詩意的電子腦。”

米總說：“門廳那塊屏幕閑置已久，這次香包成了爆點，據說連總裁都注意到了。我們可以梳理項目亮點，定期做個大屏展示，便于其他部門了解游戲業務。這個任務刺客來布置一下。”

刺客頻頻點頭，扭頭低聲對文河說：“非你莫屬。”

文河趕緊給小馬發信息：哥們兒，月底幫忙預留大屏兩天。

小馬回了個苦笑的表情：自從昨晚開播你的尋物啟事，大屏已預訂到明年年中了。

這天傍晚，文河正在碼字，收到蘇捷的信息：我要去學院路，歡迎搭順風車。

文河環顧四周，告訴她，還沒有人走。

蘇捷回復：這是你要修煉的第一項技能，盡量避免無效加班，筆記本隨身攜帶，以備不時之需。

何時下班確實是個玄學，新人肯定不宜早走。入職以來文河都是等長袍刺客下班了才走，長途跋涉回到學校已近凌晨。早晨天蒙蒙亮就得往公司趕，確實有點吃不消。

文河把桌面收拾干凈，悄悄走到長袍刺客身邊，說：“沒事的話，我先撤了。”

她頭也不抬地敲著鍵盤，說請假找戰神。

文河一頭霧水，之前查過公司規章，無特殊情況下班時間是七點。現在是七點四十，離開算請假嗎，要扣工資嗎？

刺客說：“等我給你傳些數據，你做個Excel表。”

文河說：“我要準備一下論文答辯，表格能不能回去做完發你郵箱？”拒絕刺客讓他覺得為難，但他更不想錯過跟蘇捷見面的機會。

刺客伸個懶腰，沖文河擺擺手。

文河趕緊溜出辦公室，按照約定到地下車庫C出口等著蘇捷。沒多久，熟悉的小寶馬穩健地向他駛來。他左右看看，飛快鉆進車子，心里有種逃班的不安。

蘇捷戴著墨鏡，一副藍紫色的羽毛流蘇耳墜在她修長的頸部輕輕搖曳。窗外掠過一排綠茸茸的樹，夕陽像一顆慢慢融化的水果糖。

蘇捷問：“上班感覺怎么樣？”

文河說：“我臨時替代行政助理，每天忙忙碌碌的，但是沒做跟游戲有關的任何事。”

她說：“公司像巨型拼圖，你是里面的一個小模塊，要切割自己的形狀填補空缺。”

蘇捷帶文河去了一對柳州夫婦開的螺螄粉店，離他學校很近，文河卻沒吃過。那是個巴掌大的蒼蠅館子，飄著酸筍的臭香味，門口永遠排著長隊。

蘇捷在隔壁小店買了兩杯熱可可，跟文河立在風中等位。她穿一件黑色裙式風衣，腰帶系了個蝴蝶結，身姿高挑婀娜。文河不明白她為什么要大老遠來這兒，沒有比公司食堂更好的地方了，免費的中餐西餐日料應有盡有，還有兩家24小時開放的茶餐廳，供應豐富的點心、飲品和水果。

輪到他們進店，里面只有幾張簡陋的小木桌。他們在拐角落座。蘇捷點了兩大碗螺螄粉，又加了一碟酸豆角和干豆皮。她喝了口飄著紅油的濃湯，心滿意足地咂嘴:“就是這味兒，比護國寺那家螺螄粉還正宗。”

文河不太喜歡酸筍的味道，硬著頭皮吃了一口米粉：“我還是更愛吃面條。”

蘇捷說：“牛肉拉面是吧。”

文河說：“BJ吃不到地道的牛肉面，和面、醒面學問大著呢，我們那的拉面透著金黃色，特別筋道，牛肉入口即化，湯也熬得特別香濃。牛肉面名氣大些，其實甘肅面條種類太多啦，臊子面、饸饹面、漿水面、蕎麥面……希望有機會帶你嘗嘗！”

“說得我口水都快冒出來了。”蘇捷問，“為什么在公司餐廳從沒看見過你？”

為了避開高峰期，文河吃飯比較晚。而且在相對陌生的環境里，他會選擇不起眼的位置，以獲得安全感。文河告訴蘇捷，他喜歡坐在屏風后面的單人座用餐，能看到窗外風景，享受一段靜謐時光。

蘇捷擺出長者的派頭：“你不能總一個人吃飯，獨來獨往不利于職業發展。你也不能老跟一個人吃飯，職場無深交。總跟上司吃飯會招來閑話，總跟本部門扎堆圈子太窄，總跟外部門混在一起會疏遠自己的團隊……總之吃飯是門學問。”

“這也太復雜了，你這么一說，我都不餓了。”文河說。

蘇捷說：“你25歲，有旺盛的精力和閃亮的才華，你覺得一切皆有可能。十年二十年后，衰老就不提了，才華也會因為缺乏平臺而埋沒。你會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焦慮和無力，被冷落，被拒絕，人生無可避免地走下坡路。你現在做的所有事，包括吃飯，都是一種資源積累，就像游戲角色在拼命積攢裝備。有多少資源，就能成就多大事業。”

文河對所謂的規則本能地抵觸：“我不覺得被冷落被拒絕是不幸，相反會讓我看清自己，做出更恰當的選擇。我不需要虛假的友善和恭維。”

“沒那么簡單，你會出局。”蘇捷笑道，“我們像是上了一張彈力網，要盡早占據有利地形。越在中心，彈得越高越穩，你想想在邊緣的下場。”

文河陷入沉思，他跟公司簽約三年，公司和行業發展瞬息萬變，三年以后是個未知數。所以，當母親聽到他被錄取的消息，并沒有想象中開心，反而有點憂慮，說公司壓力大而且不穩定，有機會還是再考公務員吧。

蘇捷問：“你的香包在哪買的？好幾個同事都想要，在淘寶上找了半天，也沒有那么精巧的。”

“那是外婆親手給我繡的，她年紀大了，現在做的活兒少了。不過她收了很多徒弟，成立了一個工作坊。我幫他們開過網店，銷量不太好。純手工藝品沒有價格優勢，很快就被批量生產的仿制品淹沒了。”

蘇捷笑道：“網店還開著嗎？我們支持一下。”

文河把鏈接發給她：“我得查查上架的貨物還有沒有庫存。你就喜歡柿子嗎？要不要看看其他樣式，我跟外婆討一個。”

蘇捷說：“我都喜歡。”

飯后，他們搶著付賬。文河先掃了碼，情急之下還冒出一句：“我一直想約你的。”

蘇捷眨眨眼：“Why not?(為什么不呢）”

“領導都很忙。”

“你認為重要的人要比你想象中寂寞，下次去敲上司的門可以理直氣壯些。”她莞爾一笑，凝視著他的眼睛：“記住，我是你隨時可以打擾的人。以后不管發生什么事，你都有這個特權。”

周五上午，設計組召開大會。戰神背靠桌沿，雙臂抱肘：“大家來個頭腦風暴，不必是成熟的想法，不要有條條框框，我想聽聽你們發自心底的聲音。”

長袍刺客告訴文河，這是設計組每個月的創意例會，一般安排五六位員工講游戲設計思路，有好的想法也可以主動跟大家分享。

大家依次發言，顯然做了充分準備，演示幻燈片或短視頻，講得頭頭是道，不像在論證項目的可行性，仿佛已經進入宣發階段了。

輪到寒蟬，他上臺演示ppt，首頁是一只朱鹮在水面滑行，艷紅頭冠、黑色長嘴、展開白色的雙翅，動畫和聲效十分震撼。他說：“我和蒂拉設計了一款環保主題的手機游戲——“珍獸歸途”，秉持尊重自然、順應自然、保護自然的原則，倡導人與自然和諧共生。這款游戲分為五個系列，第一個系列是珍稀禽類，就是把一百種稀有禽類送回他們的棲息地，途中的主要障礙是環境污染、天敵襲擊和人為獵殺。我來給大家展示一下……”

文河吃了一驚，這是他們在培訓期間的合作成果，原始創意和許多素材都是他提供的，不過寒蟬用JAVA重新開發了游戲，加入很多新的內容。

蒂拉上臺補充：“這款游戲的特點是簡單易學，可操作性強，適合新手，而且它不同于無腦游戲，能增長生物知識，增強環保意識。”

戰神說：“哇噢，你們準備得非常充分，盡快提交項目申請書吧。我認為鳥的形象可以再卡通一些，分類也不必太復雜，畢竟這是一款小游戲，不是百科全書。”

藍胡子興致勃勃地講述末日危機下病毒瘋狂復制，與人類爭奪純凈之地，讓文河產生了嚴重不適感。這個世界已經被疫情糟蹋的夠嗆了，還有心情在游戲里跟它作戰？

大家都講完了，戰神把目光投向文河：“請我們的‘文化人’也說幾句吧。”

在笑聲中，文河尷尬起身，萬千頭緒無從起。昨晚他收到母親寄來的粉條和臘肉，還有兩雙外婆納的鞋墊。不同于以往的花鳥蟲獸，這次繡的是戲劇臉譜“三塊瓦”，藍紅相間，線條靈動，不露針腳。他怎么舍得穿呢，放進書柜珍藏起來。村里拜外婆為師的人不少，但堅持下來的人不多。母親返鄉后幫她成立了工作坊，又招了些學徒。那些活計人見人夸，也被列入了當地非遺名錄，可惜生意不旺。就像人們老喊著游戲需要文化內涵，但面對市場又覺得茫然，不知道文化元素的賣點在哪里。文河千百次地想過，怎么才能讓非遺通過游戲走向大眾，怎么才能給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珍貴技藝賦予活力？他有很多朦朧的念頭，但是理不出明晰的線索。

眾目睽睽之下，文河有點語無倫次：“我想做一款以非物質文化遺產為主題的仙俠游戲，目標受眾以18歲到25歲的青年為主。玩家扮演的角色為解救被山魔囚禁的父親，要在深山老林里尋找12位仙子拜師學藝。這些仙子以武術、太極、刺繡、釀酒、古琴、燈彩等非遺傳承人為原型，各個身懷絕技。主角須掌握所有技藝之后才能擁有足夠的能量值與山魔進行巔峰對決……”

背后隱約傳來笑聲，有人小聲議論：“這哪是仙俠？分明是鄉村振興……”

戰神托著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態：“很有啟發性的提議。”

在文河研究過的行業暗語中，戰神的話可以理解為“這是什么鬼”。文河沒法再說下去了，怯怯地補充道：“我希望這款游戲能夠真正讓人們體會到非遺之美，并且獲得強烈的參與感，不再認為‘非遺’這兩個字是極少數藝人的專利。游戲不該被師長們視為洪水猛獸，寓教于樂才是長久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