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和母親很早就睡了,文河見客房的燈還亮著,給蘇捷發信息:換了床睡不著嗎?
蘇捷回復:平日這個時間夜生活才開始,屋子太安靜了,我都不敢動,生怕打攪老人家。
文河便約她出去散步,說好十分鐘后大門口見。
文河拿了件外套走出門,在電梯口等了一會兒,只見蘇捷貓著腰躡手躡腳地出來了。他們相視一笑。
出了樓門,星空燦爛,宛若仙境。銀河清晰可見,如同鑲嵌在夜空中的玉帶。
蘇捷驚嘆不已:“上次看到這么美的星空,還是在芬蘭。”
“樓群遮擋了太多景觀,小時候院子里有個吊床,我常常躺在上面看星星,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慶陽還真是個避暑的好地方,夏涼如秋,瓜果甘甜,只呆一天就喜歡上了。我要是你,年年暑假回來耍。”
“我媽那個人吧,見不得我閑。早上八點她就得把我揪起來。看書也就罷了,如果我打游戲,她就會一直叨叨,說浪費時間。晚上十點她就催我睡覺,我關了燈看手機,她一趟趟進來,說對眼睛不好。今天你住家里,還解救了我呢。”
蘇捷說:“阿姨是有點嚴肅,外婆實在太可愛啦!她充滿智慧,妙語連珠。”
“向來都是我媽訓我,外婆護著。外婆沒讀過書,但似乎通曉天下事。我跟她聊什么,她都感興趣。”
他們溜達到小區外面的公園,沿著鵝卵石鋪成的小路走到河邊,坐在長椅上。文河把自己的衣服給蘇捷披上:“早晚溫差大,夜風還是很涼的。”
蘇捷問:“你有個妹妹是嗎?我在外婆屋里看見你們的全家福,你爸懷里抱著的那個小女孩好可愛。”
文河遲疑了一陣,說:“對,我有一個妹妹,叫文溪。她比我小兩歲半。”
蘇捷滿面好奇,但見文河神情凝重,也不便多問,撿起一粒小石子,丟進湖心。
文河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和別人提起妹妹了。但在這神奇的夜晚,在浩瀚星空下,在家鄉的河畔,在這個讓他信賴并感到溫暖的女人身邊,他突然有了傾訴的欲望。他緩緩地向蘇捷講述了一個難以啟齒、封存多年、痛苦不堪的秘密。
那年他五歲,妹妹兩歲多,一家四口住在母親所在的造紙廠宿舍里。父親在藝術團拉胡琴,早出晚歸。母親上工時習慣性地把他倆兒反鎖在家里。然而有一天下午,她走得急,忘了鎖門。文河推開木門,欣喜地跑到院子里去玩,妹妹跟在他后面。為什么會跑出院子,他已經沒有印象了,也許因為外面的花開得更繁盛,也許為了追逐一只蝴蝶。他只記得坐在河邊石頭墩上的那個女人,穿著花格布衫,扎一條長長的辮子。她長相溫善,有著明顯不同于本地人的發音。為了讓他們聽懂,她說話很慢,顯得慈祥而虛弱。她說她走了很遠的路,好幾天沒吃飯了。
文河想起鍋里剩的玉米,問她要不要吃玉米。她說,吃什么都行,她快要餓暈了。說罷,她拉起了妹妹的小手,說小囡囡可以陪我玩一會兒嗎?妹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他便獨自飛奔回家。揭開大鍋蓋,玉米溫氣尚存,他從柜子里拿出一個盤子,放進兩根玉米,還找到半塊烙餅,如獲至寶地擺在玉米上面,一路小跑回去。
當那塊大石頭孤零零地映入眼簾,他的第一反應是,那女人沒吃飯,會有力氣走路嗎?
當夕陽早早消失在云層中,那塊突兀的大石頭在草叢中投下深重的陰影。大人們混亂奔走的步伐,母親呼喚妹妹的凄厲哭聲……他從噩夢中一次又一次驚醒,生活自此暗無天日。
文河垂下眼瞼,陷入沉默。只聽到樹葉被風吹拂的沙沙聲,偶爾傳來烏鴉的叫聲。
蘇捷拭去眼角的淚滴,站起身,緊緊地抱住他。溫暖而芳香的氣息,讓他卸下了心里最后一道防線,肆意地釋放痛苦。
早上,母親做了羊肉湯粉,說她還訂了幾只鴿子,中午煲鴿子湯。
文河說:“媽你做飯太累,我帶蘇捷到街上吃點小吃。”
母親盯著他:“晚上沒睡好嗎?你的眼睛怎么腫了?慶陽小吃值得嘗嘗,可我做的菜也得吃啊!你們不能多請幾天假嗎?”
文河說:“工作滿一年后才能休年假,今天晚上我必須返京。”
正說著,蘇捷打開臥室門走出來:“阿姨,早安。”
母親說:“你也沒睡好,眼睛有點紅,住這不習慣吧。”
文河看到蘇捷,有點不好意思。她已經知道了他最重要的秘密,也看到他最脆弱的一面,他在蘇捷面前毫無保留了。
母親把一小碗米粥端給外婆:“今天我帶蘇老師去咱們的工作坊看看。”
外婆說:“我也去。”
文河和蘇捷不約而同地說:“外婆別折騰了。”
外婆笑道:“人不折騰就癱嘍。蘇姑娘難得來一趟,我高興啊,很多年沒有遇到對香包這么感興趣的年輕人了。”
四人驅車來到鄉鎮綜合文化站,一座漂亮整潔的三層小樓,里面傳出裊裊歌聲。站長將他們迎了進去,問了外婆的身體,夸她氣色好。
母親還沒來得及介紹蘇捷,站長便握住蘇捷的手:“感謝金主,讓我們的工作坊煥發生機啊!”蘇捷說:“酒香不怕巷子深,是你們的東西好。”站長說:“果子熟了沒人摘,都得爛到地里面。這些年太難了,大家都知道東西好,沒渠道有啥法子?”
文河才知道,蘇捷直接聯系了站長訂購香包。
文化站里有各類培訓室和活動區,吹拉彈唱的,寫毛筆字的,舞劍習拳的,好不熱鬧。三樓的香包工坊略顯僻靜,琳瑯滿目的繡品,三個繡娘正埋頭做活兒。見了外婆,大家都歡喜地圍攏過來。外婆一一指點她們的新作。
文河總聽母親說起香包工作坊,原來是當地文化部門為了傳承和發揚這門古老的非遺技藝,特意開辟了這個場所。鳥獸魚蟲、瓜果花草、栩栩如生,一派喜氣祥和之感。蘇捷顯然被巧奪天工的香包展品吸引了,舉起手機拍個不停。拍到一只雙面繡貓,蘇捷問:“這不是蘇繡嗎?外婆您去過江蘇嗎?”
外婆說:“我和江蘇的繡娘一起參過展,貓是她們送我的。刺繡這個東西好多針法是相通的,不同地方技法叫的名字可能不一樣,其實蘇繡的針法大部分和咱隴繡差不多,人家把它做到極致了。你看人家的絲線特別細膩光滑,那個光澤度咱比不過。不過咱的文化背景不同,各有特色啊。咱繡的山川,立體感更強,連美術學院的老師都說隴繡質樸、原生態,更有震撼力。要說各地的刺繡啊,我最佩服的還是苗繡,我們的衣服幾乎不帶繡,頂多繡個帽子鞋子,可人家的苗族的衣服都是繡出來的,刺繡是他們的生命啊!特別是在那些深山老林,一輩子就做這一件事,沒有做不好的!”
站長說:“我去過一場香包展,在BJ農展館,游客多得很,門口排大隊,還有老外呢。有個外國人看上了老虎枕頭,問價格,我們報得是八百,結果人家爽快給了八百美元,我們都傻了。商機來啦,從上到下都重視香包了,組織培訓,辦各種展銷會,可惜只火了幾年,市場就淡了,大概是2007年吧,之后很多繡工就轉行做拖鞋和包包了,比較實用。我們堅持用手工繡而不機繡,成本高、工時長,撐了好幾年,后來又不行了。”
蘇捷說:“文宇匯公司最近在做一個非遺數字化項目,下午我去拜會市文旅局,看看能不能達成合作。給大家透露一下,文河正在策劃一款非遺主題的電子游戲,如果能成為爆款,‘繡仙’就火啦!”
一直沉默的母親發話了:“火了不長久。文化特別是非遺應該是細水長流的東西,有人感興趣,有人來研究,有人來欣賞,一直能傳下去,就夠了。它的不可復制性就決定它不可能成為爆款,讓所有人去消費。”
文河知道母親不悅,因為他告訴母親他在文宇匯公司做電子商務。當母親聽到他以游戲為生,一定會覺得他無藥可救。
外婆從生肖展區挑了一條小龍香包,遞給蘇捷:“我早年的手藝,送給你,現在眼睛不好使了,做不了這么細。”
蘇捷喜出望外地撫摸著那金光閃閃的鱗片和典雅的流蘇,說她會永遠戴在身上。
兩天的時光一眨眼就過去了。周日下午,文河跟外婆和母親道別,他還要繞到蘭州去看一眼父親。
外婆溫熱的手心在他手背上摩挲:“你這一走,怕是再見不到嘍。”
過了七十歲,外婆每次跟他分別時都會不無調侃地說這么一句。
文河抱住她:“外婆長命百歲,春節我就回來看您。”
外婆笑瞇瞇地囑咐:“玫瑰好看刺扎手,女娃好看手拉緊。”
文河望了一眼在客房收拾行李的蘇捷,低聲說:“外婆又打趣我。她那么高高在上,我想都不敢想呢。”
外婆說:“不光要想,還要行動。享受最好的,承受最差的。”
文河覺得心里有扇緊閉的窗戶被打開一條縫隙,光透進來,伴著莫名的悸動。
和蘇捷一起上車,一起沖外婆和母親揮手道別,說好一起再來。文河有種美麗的錯覺,好像他是帶著女朋友。
車子開動了,蘇捷對文河說:“謝謝你和你的家人,這趟旅行深深地觸動了我。在這個流量至上、過于喧囂的時代,想不到還有這樣沉靜的心,這樣精益求精的手藝。你有過這種感覺嗎?在特別美好的時候,心里會產生莫名的傷感。假設我走訪過那些傳統手藝突然全都消失了,沒有人一針一線繡花了,也沒人拿著小刀精雕細琢石雕、玉雕、木雕,沒人做竹編、藤編,也沒人會建吊腳樓了……世界會變成什么樣子?當人們機械地刷著屏幕,談論著熱搜上的八卦,打爆款游戲,看評分最高的劇,去網紅餐廳排隊,生活還有什么樂趣?”
文河說:“我們已經在這樣生活了。我就是覺得生活沒多少樂趣,所以才喜歡打游戲。這次回來,心情還是很沉重的。記憶中的外婆,還坐在院子里繡花的那個清爽女子。你看她談吐機敏,其實她的身體狀況很糟糕,醫生說撐不過兩年。我是外婆帶大的,特別是失去文溪以后,父母的關系降至冰點,只有外婆能給我溫暖和力量。我害怕她變老變弱,因為無法想象失去她……”
蘇捷從包里掏出小龍香包:“可這樣帶著她指尖溫度的手工藝品是永恒的。”
文河說:“是啊,幸虧有這些小物件,讓我覺得外婆無所不在。母親一直對刺繡不感興趣,到了這個年紀,突然有了緊迫感,想要收集外婆所有的作品,學習并傳播刺繡技法,甚至開始給外婆寫回憶錄。一個人、一代人總要留下點什么,我能做的就是用游戲講非遺故事。傳下來的是技藝,留下來的是文化。”
文河走到父親家門口,猶豫片刻,敲敲門。他跟父親之間有一層隔閡,所以很少交流。
開門的是一個女人,披著浴后濕漉漉的大波浪卷發。她警覺地問:“你找誰?”
父親從里面走出來,見到文河神色有幾分尷尬:“你怎么突然來了?”
女人恍然大悟,笑道:“原來是小河呀,幾年沒見成了大帥哥,印象中你還是那個在文化宮里跑來跑去的小不點兒。”
文河一開始就看她眼熟,這才想起來,她是早年文化館的女歌手。記得那時候父親神采奕奕地拉琴伴奏,她穿著艷麗的拖地大裙子在臺上高歌,嘴巴張得很圓。
女人招呼他:“快進來坐呀。”
文河瞅著父親:“方便嗎?”
父親看看表:“你多會兒過來的?先進來坐坐,晚上咱們一起吃飯吧。”
文河說:“昨天到慶陽,去看了外婆和媽。不用吃飯了,我要趕晚上的飛機,就想跟你說幾句話。”
女人說:“那我出去溜達溜達,你們爺倆兒諞(聊)。”
“你頭發還沒吹干呢,快進屋,別著涼,我倆兒去散散步。”父親說著,把她推進屋子。
文河從沒見過父親那么溫柔的表情和語氣,他在母親面前就像一只怒氣沖沖的獅子。
父子倆兒下了樓,坐在小區院子的涼亭子里。父親沒什么變化,甚至還顯得更年輕了,頭發染得黑亮,雙目迥然,印堂發光。
父親沉默了一會兒,從兜里摸出一支煙遞給文河。
文河搖搖頭。父親叼著煙,點上火:“你不是剛上班嗎?咋突然往回跑?”
文河說:“外婆生病了。”
父親哦了一聲,說沒什么事吧。
文河說:“外婆在重癥監護室搶救了一周,媽媽照顧她累到腰痛病犯了,起床都要掙扎半天。”
父親慢慢吐著煙圈:“年紀大了毛病多。你回來也幫不上什么忙,還不如請個護工。”
文河感到深入骨髓的寒意,坐在他面前的真的是父親嗎?為什么比陌生人還要陌生?文河說:“聽媽說,她提過幾次離婚,你都沒答應。其實你們分開比較好,你去找你的自由,她不需要名義上的丈夫。”
父親冷笑道:“要是離婚,在你小時候就離了。你媽那個人,性格上的缺陷遠比身體嚴重,我都忍了大半輩子,這把年紀了,還折騰什么?”
文河說:“夠了!停止你的刻毒攻擊。從我記事起,你就沒給過媽好臉,你拒絕承認你厭倦了她,也拒絕坦白你移情別戀的事實。妹妹的悲劇成了你頹廢的借口,你明知道全家最痛的人是媽,可你一直在肆意折磨她,發泄你懷才不遇的苦悶,無休止地遷怒,給她的傷口上撒鹽!”
父親氣得渾身亂顫,劈手給了他一拳:“你有什么資格教訓我?你這個畜牲!你在家門口弄丟了自己的妹妹!”
嘴里涌起一股咸腥,比起心里的痛楚,臉上的疼痛無足輕重。全家都陷在怨恨的沼澤里,文河知道自己永遠也解脫不出來。
文河輕飄飄地走出小區,乘車來到機場。蘇捷坐在登機口的長椅上等他,擺弄著那只小龍香包。
“你流鼻血啦?”她從包里掏出濕紙巾,輕輕幫他擦拭鼻子下面。文河本能躲閃了一下:“我自己來。”
“別動!”她按住他的手。
他們的臉貼得很近。她的眉毛擰在一起,眼里充滿疼惜。文河覺得自己千瘡百孔的心有了一絲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