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陌生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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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死亡
創作的這部小說是源于生活中一件聽聞:在一份新工作的休息室里,聽健談的保潔阿姨談起一束盆栽,至今我還不知道這束盆栽是什么植物,她的原話是:“一個挺漂亮的二十五六歲的女孩,跳樓自殺了,留下了這個盆栽。”聽聞也就到此為止,我沒有問及任何事情,我甚至不知道女孩的名字,更別提她自殺的原因。我只不過在想,她勇敢地死去了,而我卻懦弱地活著,是因為什么。我看了看周圍糟糕的世界,仍覺得她失去的生命好可惜啊。可能是出于憐憫,像羅素說的,對人類苦難不可遏制的同情心,讓我寫下了這個以“陌生禮物”為名的小說。一方面是獻給她,一方面是思考。當然,因為我對她真的是一無所知,所以塑造了,也可以說是虛構了一個“她”。即便她的死亡一定是因為某種悲慘的經歷,但我并沒有致力于描述慘淡的生活,而是選擇去描述希望和愛,以一種旁觀者的身份去看世間的友情、親情、愛情。更寄希望通過一種講述的方式傳遞一種觀念:當一個人向另一個講述其他人的時候,我希望故事中的這個人對于另一個還是陌生關系的人盡是美好。這可能也是陌生禮物中的其中一層含義。
陌生禮物
第一章死亡
猛然間,我蘇醒過來,聽到一聲清脆的鐘聲。
折磨我的不僅是微弱的呼吸和麻痹的身子,還要突然爆發的喜悅聲。是那個男人的聲音,伴著哭腔,像是瘋癲了,解脫了,贏得了勝利。我本該習慣的消毒劑和藥物混合的氣味,卻因為意識逐漸的清醒而愈加強烈。耀眼的白熾光讓我又下意識地合上了眼,黑暗重新籠罩,卻仍有光感。我感到疲憊至極,分不清現在是白晝還是黑夜,嘗試著回憶那些夢,那些幻象,卻什么都不記得。聲音消失了,以及一切雜亂,他大概是被轟了出去。我的父親,他如愿以償了。
我活了下來,接受了一顆心臟。
但我并不想再繼續,面對灰到盡頭的天空,拖著開過洞的身軀,用醫學界最優雅的方式存活。醫生們換走了我枯竭的心臟,象征著戰勝了時間的消亡,但他們卻沒有治愈我的傷,然而和新裝進去的維持生命的機器一起哭泣。
我的童年,如同一片荒草般的貧瘠。母親的模樣,我一直以為就是墻上掛著的油畫,直到某一天跟隨學校的隊伍,在一個展覽館里對著白色墻上一幅相同的畫大喊“媽媽”的時候,受到了嘲笑。我才領悟,它有自己的名字。但它還在那兒,無論從一個房子換到另一個房子,再到一個更大的房子里,它仍在那兒掛著,和越來越大的空蕩和其他的畫。
陪伴我的除了這些畫,還有數不清的玩具,像會笑的兔子、騎車的猴子、戴圍巾的棕熊,還有芭蕾公主們,被抹上濃密的色彩和掉粉的裙子。它們被從遙遠的城市寄來,往往附帶著一張卡片,備注著不曾見過的大人的名字。堆積在門口,后來又堆積在去世的奶奶的房間里。
我永遠都記得滿屋子家具散發的油脂味道和枯萎的植物所彌漫的酸臭,明明三層樓里住著的只有我和一個說話跟喇叭似的婆子,卻要像宮殿一樣被裝飾,而我總喜歡待在小房間里,并搞得一團糟糕。我喜歡穿黑色的衣服,將自己藏在角落,以免被幼稚的小孩問到些愚蠢的問題。
在我十二歲生日的時候,被要求穿上了白色的裙子,以便向那些送過卡片的名字展示,然后獲得更多的玩具。后來這條裙子被染上了血漬,我丟掉了它,在一座橋上,沒人注意到它。但這一度成了我的夢魘,它濕漉漉地從河里漂了回來,像一個幽靈追著我不放,我甩不開它,周而復始。
我不喜歡上學,一開始是因為無趣,后來變成了畏懼,因為沒有力量,去反抗那些腐臭。我不敢回頭,撿起砸在頭上的課本,更不敢去揉頭皮或是眼角,因為更疼痛的是正臉面對那些笑臉。沒有人比我更恐懼那條小巷,回家的必經之路,我要等待,確保所有的人都已經被他們的父母接走。沒有人比我更憎恨口袋里的錢,好像所有人都比我需要它。我丟掉捏皺的紙,丟掉沾染惡臭的衣服,還是在那座橋上,沒人注意到。
直到我揭開一塊黑布,好奇地用手指敲響幾個琴鍵,那聲音顫動了我的靈魂,使我徹底迷戀上了這些奇妙的音符,好像是我的生命有了旋律。我本以為這會是噩夢的結束,卻又再次跌進了河底。我太過沉迷,太過期待,把所有的夢寄托在一架鋼琴上。我離開學校,遠離家鄉,想要有所建樹,以此來徹底切斷過去的一切束縛。但在魔鬼的歷練下,我看透了自己的平庸,認清了現實,努力在天姿面前是多么的無力,我扭曲的手指看起來就像注定失敗的人生。
我打道回府,重新回到了學校,做回一個平凡無奇的人。但命運的捉弄,讓我倒在了這一切堆積而成的血泊中。
我的心臟將要衰竭,而父親在傍晚的時候會去赴一場約會。我時常想,從高樓上跳下去,會不會顯得更加勇敢,也用不著忍受用呼吸機來苦苦維持的生命。漫長的等待,等待匹配的心臟,我并不抱有期望,這讓我有足夠的時間接受審判的到來,這會是對我的號召,因為曙光降臨的時候,一切都會發生改變。
“醒了。”我睜開眼,斜陽下坐著一位精心打扮過的女人,高領毛衣搭配紅色格子毛呢。
“你來了,瑜萱。”
張瑜萱,我在這世界上唯一親密的朋友,曾是我貧瘠的生命中飄過的蒲公英。
“向日葵,喜歡嗎?”瑜萱指了指床邊橘黃色的花束。
“是春天要到了嗎?”
“正值寒冬,不過也快了!等你可以正常活動了,差不多就到了。”
“我現在就可以啊。”為了證明,我迅速地直起身,從床上幾乎是蹦了下來,先是來回地走了兩步,然后蹦跳一番,然后又迅速地回到病床上,繼續躺下去。
“唉,我以為多大的病呢!怎么看起來比我還精神,做完手術多久了?”
“快一個月了。”
“真是驚人!上次來時你還是奄奄一息地沒個人樣,話說,怎么不早點通知我呀!害得我替你擔心。”
“……”
“有什么不適嗎?”
“有時候憋氣。”
“嚴重嗎?”
“還好,過一會兒就好了。”
“頻繁嗎?”
“倒也沒像一開始那樣。”
“什么聲音?”
“敲鐘的聲音,每天這個時候都會響。”
“哦。你怎么看起來悶悶不樂的樣子。”
“透不過氣。”
“發病了?”
“不是,無聊引發的。”
“那還不好辦,出去走走唄。”
“禁止。”
“醫生說的?”
“那個男人!”
“他不是完全改變了?”
“是的,好過頭了,簡直判若兩人!”
“這不挺好的嗎?一切都朝著好的方向發展。”
“我也不知道。”
“等著,我出去看一眼!”
瑜萱出了門,左右張望了一番,朝右邊從我的視野里消失了。我再次合上雙眼,在瑜萱留下的香水味中聞到一陣淡淡的向日葵花香。但我根本不知道向日葵的味道是什么。我繼續活著的意義又是什么呢?反而,我可以像這樣繼續無聊地躺下去,在黑暗里繼續躲藏下去。
“醒醒!”我好像又做了一個夢,我竟夢到了春天的陽光,怎么形容呢?鋪滿地的鮮花。
“坐上來!我推著你偷跑出去。”瑜萱推了一個輪椅進來。
“我可以自己走路。”
“這是掩飾。”
“掩飾什么?”
“你的臉!”我做的夢好像和照在瑜萱臉上的陽光一樣,“快,別躺著了,我帶你快活去!”
“穿這身?”
“我們去買!”
“我還沒洗臉。”
“我知道,還有你的頭發!天哪,你實在是糟糕得不行,哪里還像個女人。要不算了!”
我觸電般地起身,坐到輪椅上。瑜萱笨拙地推著我穿過病房,路過咨詢臺的時候沒人注意到我。直到電梯門打開,迎面出來的是主治醫生的年輕助理。瑜萱并不知道,正大光明地要推我進去,我刻意地低頭掩面,卻引起了注意。
“是陳小姐嗎?”穿白大褂的男子問道。
瑜萱連忙擺笑招手道:“醫生,您認錯了,我朋友不姓陳。”
“手環上這不寫著的:1207,陳妍。”男子指著我的手腕說道。
“手放下來吧,全都被看見了!”
“陳小姐,按照你的情況,最好還是先不要出院的為好。再者,我們也沒收到你父親的任何消息,你還是待在病房里最好。”
“您誤會了,李醫生,我們只是……”
“李醫生!”瑜萱突然大叫一起,“您就是李醫生嗎?”
“啊,我是!”醫生也被嚇到了。
“真的是你嗎?我太想認識你了,早就聽說是你救了我家妍妍,真的不知道如何感謝你才好!真沒想到,今天能夠在這兒遇到你,真的,今天實在是太幸運了!”
“沒有,沒有,那都是王主任的功勞,我只不過是個助理醫生。”
“瞧您謙虛的。醫生您今年貴庚?”
“啊,二十五。”
“真的嗎?那太好了,我不過比李醫生小兩歲,方便給我留你的電話嗎?我想要請你吃飯,再好好認識認識你,你也好了解了解我!”
“啊,這不太好吧。”
“是有規定嗎?沒關系,我給你留我的電話也行。”
瑜萱迅雷般地抽走他左胸口袋里的筆和紙,寫了電話,又塞了回去。
“記得給我打電話哦!李醫生。”
李醫生在電梯關門的時候還笑著和瑜萱招手。
“呼!你還偷笑,瞧瞧,為了你,我犧牲多大!”瑜萱一收起甜美的笑容就開始指責我。
“還笑!等會兒他打過來你跟他解釋。”我笑的是更加放肆。
果然,一出電梯,電話便打了過來,我本以為瑜萱給李醫生的是一個假號碼。
“李醫生,你好,你好,是有什么事嗎?”瑜萱甜美的聲音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好好好,我知道了,謝謝你,李醫生,再見。”
“說的什么?這么順利,是成了嗎?”
“哼,搞定!還要是我的魅力。李醫生說,你身體只要不過度疲勞便沒什么大問題,不過,要求我們必須在日落前回去,否則會挨罵!”
“真是這么說的?”
“還能有假!走嘍,要不你自己起來走路唄。”
“不要,難看。”
“也成,擋住臉。”
瑜萱就這樣推著我走出醫院,寒風撲面而來,冷得我直打哆嗦。
寒風,和食物一樣,對我來說沒什么區別。冷,我確實感受到了,就像甜,我品嘗到了,但又有什么所謂,我可以無聲地忍受寒冷,和忍受甜一樣,和看慣了這昏暗的天空一樣,它們只是保持原有的樣子,與我生命沒有任何瓜葛。
麻木的狀態使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動機坐上了這個輪椅。我對外面的世界完全不感到好奇,也不抱有期待。無聊,這純粹是一個借口,可能是為了情面,用來陪襯瑜萱看望我的盛情。我不想她來可憐我。我并不覺得悲哀,或者說,她不明白我的悲哀,體會不到我的絕望。對大多數的人來說,能看到這樣的我,幸運地活下來,是多么巨大的希望啊。這根本講不通,我的悲哀成了公認的希望,而使我不能表現出絕望。
我親愛的朋友,她沒有義務分享我絕望,這可能是我坐上這個輪椅的唯一動機。
當瑜萱把輪椅折疊好放在出租車后廂時,司機好心地想要攙扶我,我猛地蹦了一下算是制止了他。
“觸不可及。”我坐在車上突然說道。
“你說什么?”
“一部電影的名字。”
“講的什么?”
“和此時此刻很像。”
“在出租車上?”
“你推著坐輪椅的我。”
“哦。失去了雙腿?”
“他失去了一切,除了一張嘴。”
“那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不如早點換個世界。”
“講的不是生命,主要是友誼。”
“你看看,所以我來了!”
也就是說,不管我現在到底有多么不在乎,有百般不情愿,我的靈魂,我的身體,還有我未修剪過的指甲蓋,都交給了瑜萱支配。
我想到芭比娃娃,不管被如何擺弄,始終保持著一個表情。我就像那被拼接起來的娃娃,材料用的是不同的氣味,像姜味的洗發水、茉莉花味的護發素、酒精味的面膜,涂抹在臉上的板藍根味、香橙味、蘆薈味,手上的草莓味、牛奶味、樹脂味、焦糖味,在身上不斷替換的薰衣草味、樟腦味、皮革味、油脂味,彌漫在空氣里流動著的香草味、白桃味、檀香味、檸檬味。
那可憐的輪椅,我們把它丟在了哪里?發廊?美容店?美甲店?首飾店?鞋店?賣裙子的服裝店,還是另外一家?我們不得不原路返回,重新再走一遍。我羨慕瑜萱,她的不知疲倦,她的美麗。尤其她的那雙眼睛,總能發現周圍的美麗。如果我能看到她眼中的風景,是不是這個世界就會有了色彩?
李醫生再次打來電話,看來他已經被瑜萱馴服,為我們通風報信。
當我們到達醫院門口時,鐘聲再次響起,不禁讓我想起了走出醫院時的模樣。
“我們也去敲上一鐘!”瑜萱突然提議道。
“有這個必要嗎?”
“有,必須有,而且意義重大,象征著你的重生,走啦,把這個破輪椅就丟在這里!”
瑜萱硬拉著我朝鐘聲的地方走去。
醫院的旁邊有一個天主教堂,規模不大,只有一棟的灰色建筑,在屋頂有著醒目的十字標志。到里面禱告的人并沒有太多,而更多的是被用作拍照的地方。
教堂里面甚至有些破舊,相比醫院也冷清許多。零星的幾個人做出禱告的姿勢,但他們一看就不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有走進那個木制的小隔間里,也不清楚主是誰。我也不清楚,更無心懺悔。
瑜萱拉著我沿著狹窄的樓梯登上頂層,盡管門口寫著“禁止入內”的標識,但瑜萱還是一把推開了門,伴著咯吱咯吱的聲響。一只生了銹的銅鐘,有半個我那么大,離地面幾十厘米的距離懸掛著。
“你來,還是我來?”瑜萱問道。
“這會壞了人家的規矩,還是算了吧。”
“哪能算了,你好不容易從鬼門關挺了過來。來都來了,起碼走個形式。”
瑜萱饒有興趣地打量著銅鐘,圍著它轉。
“瑜萱。”
“嗯?”
“謝謝你今天帶我出來透氣。”
“你跟我客氣什么呀!等你徹底好了,還有更廣闊的世界等著我們呢!”
“世界嗎?其實我——”
冷不丁地瑜萱敲響了銅鐘,發出震耳的響聲。
“這家伙聲響這么大啊!”瑜萱捂著耳朵嚷道。
響聲還未停止,就聽到有人沿著樓梯道跑了上來。
“你們兩個是誰?在這兒干什么!”
瑜萱天真地指著銅鐘,一臉的無辜相:
“敲鐘啊。”
“誰讓你敲的?趕緊出去,這么大的人了,是一點尊重都不知道!”
“對不起,對不起,我們這就走。”
瑜萱心滿意足地拉著我下了樓,離開的時候還在門口合了一張照。
我想吐露的心聲又憋回了肚子里,瑜萱的臉上的興奮仿佛春天已經到來,她看了時間。
“好了,那我走了,回到我那一塌糊涂的生活里去啦。你呀,開心點兒,就算不為自己,也要為送給你禮物的陌生人再看看這個世界。”
瑜萱離開了,搖曳著飄進了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