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我如約趕赴到小梨花的家去,一路的崎嶇讓我好像戰地記者穿過了停戰的戰場一樣。到了門口,那棵小梨樹好像又長高了一些,在微風中輕輕地晃動著。門還是半掩著,但我還是禮貌地摁了門鈴,來開門的是一位老者,想必便是小梨花的奶奶。
“你好,你是?”
還沒等我開口,就聽到屋里傳來聲音。
“是陳老師吧,快請進,快請進?!毙±婊▼寢屵呎f邊往門口來。
“誰?”奶奶問小梨花媽媽。
“陳老師,小梨花的鋼琴老師,今天專門來教我鋼琴?!?
“你還要找個老師來教你啊,小梨花不行嗎?”
“哎喲,媽,您就別嘮叨了,快到屋里歇著吧,電視劇不還演著的嗎?”
“哎喲?!蹦棠桃贿呁锩孀?,一邊掐著腰搖頭嘆氣的。
上次來只在門口立了一小會兒,這次進到屋里來,發現房子雖然建得偏了些,深了些,但最終的目的地和房子的條件還是很不錯的。
門的右邊是一間車庫,左邊是一個很大的客廳,頭頂掛著一個水晶吊燈,下面擺著皮沙發和玻璃茶幾,在客廳左側靠墻的位置有一架鋼琴,那就是小梨花在家練琴的地方。屋子再往里,有一個吃飯的客廳,左右兩邊分別是一間臥室和廚房,在兩個客廳的中間有道樓梯,通向二樓,上面都是臥室,在二樓有個陽臺,可以俯看到整個大客廳。
阿姨把我引到鋼琴旁的沙發上坐下休息,奶奶從屋里端了兩杯水過來。
“喝水,姑娘。”奶奶說。
我接過水謝過奶奶后,她便離開到小客廳去了。
“陳老師,真是麻煩你啦,還讓你往家里跑?!?
“阿姨哪里的話,您既是小梨花的媽媽,又是曹姐的朋友,除了我,還能有誰是更好的人選?”
“跟曹大姐說的一樣,真是個好女孩吶。那今后,你不僅是小梨花的老師,還是我的老師。”
“阿姨,你真是折煞了我嘞。”
我從包里掏出準備好的教材和樂譜,都是些入門級的,專門給初學者的學生用的。
“不用不用,用小梨花的本子就行?!闭f著阿姨從鋼琴上翻出小梨花用過的教材。
“這樣可以嗎?”我問。
“看來老師你還不知道我的水平嘞,你別急,我這就先給你彈上一首。”阿姨打開了琴蓋,開始了彈奏。
阿姨彈奏了一首《小步舞曲》,她不僅動作標準,而且彈奏得也十分流暢,實屬讓我有些意外。
“阿姨了不起?。 蔽也唤麨榘⒁坦钠鹆苏?。
“哪里哪里,要說也是小梨花的功勞?!?
“阿姨太謙虛了,家長能陪著孩子練琴本身就很不容易了,您這自己又練得一身功夫,更是了得?!?
阿姨捂著嘴笑,樂出了花來。我們花了一些時間了解阿姨的學習進度才正式開始。但其實,在我教她的時候,她要比一般孩子笨拙得多,雖然有些基礎,但理解新知識的能力實在是差勁,很多東西需要給她演示上十幾遍才能慢悠悠地接受,比起子右的話,我想要比他還差勁些,但好在都是成年人,說說笑笑的,倒也過得去。
因為阿姨堪憂的學習能力,所以時間過得特別快,而且也沒教太多東西。在臨近六點的時候,沿著客廳的窗戶從門口的小菜園里傳來了小梨花和她哥哥阿郎的聲音。
“梨花,進來、進來。”
“你起開,你踩著了。”
“沒事,都是些雜草而已?!?
“不行,你起開?!毙±婊ㄒ驗橥瓢⒗砂l出賣力的聲音。
“好了好了,這下總行了吧?!?
“阿郎哥,你看,這兒是不是在發芽?”
“說什么傻話呢,那是春天的事情。準是有蟲子在搗鬼?!?
“奧——咦,你看小樹是不是又長高了些?”
“哪有,怕不是你偷吃了小樹的養分,長得比它還快些——啊,掐我!”
“讓你胡亂說話!阿郎哥,你說,哥哥他能聽到我們說話嗎?”
“小樹他一定能聽得到的?!?
夕陽正想著染紅這棵小樹。
“你干嗎?你干嗎折斷它?。俊?
“這有什么關系。我知道小樹他肯定不會介意的?!?
“胡說,你拿來!”
“蟲!”
一個小女孩和一個成年男子在小菜園子里放肆地嬉鬧著,夕陽這會兒也會把他們全部染紅。
“讓你見笑了,他兄妹倆整天都是這樣,打打鬧鬧的?!卑⒁涛⑿χ鴮ξ艺f,好像夕陽連她也一起染紅了。
阿姨在窗戶邊對著外邊喊道:
“好了好了,你倆別鬧了,快進來,看看誰來了。”
兄妹倆停止了嬉鬧,從小菜園子里出來,從夕陽下回來,從門口進來。
“陳老師!”小梨花一見到我就高興地叫了出來,也讓我心里暖暖的。
她哥哥就不一樣了,從臉上生硬地擠出了微笑,我同樣以微笑回應他。
“小梨花,看把你高興的,還有更值得開心的事呢,陳老師已經答應留下來吃晚飯了?!?
“唉?!蔽野l出了聲。
“不信,你問陳老師?!?
“陳老師,你會留下來吃晚飯,對嗎?”小梨花用她那可愛的小臉蛋看著我。
“嗯,是的。”我妥協了。
“阿郎,別傻站著了,快把陳老師請到里面去!”阿姨說道。
阿郎木訥地應聲道:“奧奧,好?!?,緊接著做出一系列木訥的動作。
奶奶這時已經在廚房里拾掇晚飯了,梨花媽媽也走了進去,我和阿郎在小客廳里坐了下來,小梨花在半路沿著樓梯跑了上去。
我給父親打了個電話,父親沒多說什么,表示很高興,讓我自行安排。
“媽,晚上陳老師也留下來吃飯,我給孩子她爸打個電話,買個燒雞回來?!卑⒁淘趶N房對奶奶說。
“好,我去冰箱把里面的蝦也拿出來?!?
“行,媽,你快去拿,剩下的就交給我吧。”
冰箱在客廳里的一個角落。奶奶走了出來,撞見了我和阿郎,說道:
“阿郎啊,瞧你沒眼力見得,快給老師倒杯水啊!”
“奧奧,好,奶奶,我這就去?!蹦棠虖谋湎旅娣v出來蝦,阿郎慌里慌張地也不知道在干嘛。
奶奶回到了廚房,小梨花“噔噔噔”地從樓上跑了了下來,手里拿著一個小木吉他。
“陳老師,你看,這是阿郎哥做的?!毙±婊ò咽种械募f到我的手里,這把木吉他要比市面上的小上一大截,但并沒有因此缺少任何部件,在它原木色的琴身下面刻著“小梨花”三個字,從小梨花口中聽出來這是阿郎特意為她制作的。
我將吉他拿在手里反復打量,它的小巧精美與小梨花正好般配,一看到它就仿佛能認定它就是屬于小梨花的,我不禁把心里的贊嘆發出了聲:
“沒想到你哥哥還有這般手藝!”
阿郎這時正把倒好的水放到我的跟前,我沒想讓他聽見。他聽著了,羞澀地說:“瞎忙活,不值一提?!?
“阿郎哥有一個特別大的倉庫,里面比這大的、比這漂亮的新鮮玩意多得去了,陳老師,有機會我一定要帶你去瞧瞧。”小梨花接著說,好像在跟她哥哥爭論一樣。
“是嗎?那你一定要帶我去瞧瞧?!蔽野鸭€給了小梨花。
“阿郎哥,你快給陳老師說說啊?!?
阿郎從小梨花手中奪走了那把吉他。
“有什么好說的啊,都是些小東小西的玩意兒,陳老師不一定瞧得上眼嘞?!?
我聽出來了,這是說給我聽的。阿郎一直低著頭撥弄吉他的琴弦,小梨花沒好氣地從他身邊離開,湊到我的跟前。這時,梨花媽媽從廚房探出頭來,說道:
“阿郎啊,你可把你拿手的歌曲彈來聽聽?!?
“干媽!”
干媽?他不是他的兒子?他不是她的哥哥?
“小梨花,你跟你阿郎哥說說,他平日里最聽你的話了。”
“阿郎哥,阿郎哥,你快彈嘛,你快彈嘛!”小梨花一直搖晃著阿郎的大腿,剛才請求我留下來的神情又浮現在小梨花的臉上。
“梨花,就數你最壞了。成,誰讓我就寵你呢!”
阿郎調整好坐姿,小梨花也退到自己的位置上,阿姨依靠在廚房的門邊,奶奶在后面立著,好像一切都在等待阿郎撥動他的琴弦。
阿郎彈唱了一首《平凡之路》,他的歌聲充滿希望,使整個屋子又溫馨了許多。我看見阿姨眼里水汪汪的,連身后的奶奶也是,還是她原本就是那樣。小梨花附和著跟著唱,好像希望已經綻放了花朵。
這時,從門口傳來聲響,我猜測是小梨花的爸爸回來了。
“嘿呦,阿郎,還沒進門就聽見你的歌喉了!”
“爸爸!”小梨花跑出去迎接。
“快來,我的小梨花,瞧我帶回來了什么,燒雞還有新鮮的梨子。聽你媽媽說有客人來?”
“是陳老師?!?
“好,進屋去?!?
男人拉著小梨花走進了客廳,叔叔十分健壯,滿臉洋溢著爽朗的笑容。
“陳老師,你好,你好!”
我起身相迎,握住他的手,他的手粗狂而有力。
“叔!”阿郎在我身后打了聲招呼。
叔?他不是他的兒子?
“阿郎,好小子——坐坐坐,都坐,千萬別客氣,都當擱自己家里一樣——阿郎啊,你今天可要好好表現表現?!笔迨逭咽种械臇|西遞到廚房。
“叔,我好好表現?你又不舍得把你的寶貝兒拿出來?!?
“我不舍得?你這小子啊,天天盯著呢,你等著!”話剛撂下,便跑到樓梯道里翻騰找東西。
叔叔再回來時懷里抱著一個深色的大玻璃瓶,阿郎連忙迎上去幫忙扶著。
“今天我可就不客氣了?!卑⒗烧f。
“客氣?你小子啥時候客氣過——陳老師待會也一定要嘗嘗,這是自家釀的葡萄酒,有些年代了,味道好得沒話說!”
我心里本來是有些顧慮的,自手術以來就沒有再碰過酒杯,一是醫院不建議,父親不讓,二是自己也不好這口。但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好像是因為叔叔臉上的自豪感,好像是離開父親的自由感,又好像是這屋子里充溢的氛圍,讓我萌生了喝一點兒無傷大雅的想法。它本身就無傷大雅,一點葡萄酒的話。
“就一點點!”我用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一個尺度的動作。
閑聊間,餐桌上便上滿菜肴,一整只燒雞、油燜蝦、紅燒肉、番茄炒蛋、炒豆腐、素炒空心菜,還有一鍋蓮藕湯。叔叔隨即打開了葡萄酒蓋子,一股香甜味隔著瓶子從里面溢了出來。
叔叔搶著要先給我倒上,我連忙遞上杯子,并在他倒了一多半的時候叫停了他。
“不再來點兒?”
“不了不了,我酒量不行,又很長時間沒喝過酒了?!?
“害,葡萄酒養人,再來點兒?!?
“真不了,就這些,我先慢慢喝著。”
“那行,老師你隨意。來,阿郎,今天讓你小子喝個夠!”
“您坐著,坐著,我自個兒來!”阿郎拿過酒瓶,繞到叔叔身邊,倒上了滿滿一杯。叔叔在他耳邊悄悄說了什么,讓他像先喝醉酒了一樣,赤紅了耳朵。
他又給阿姨倒上,阿姨輕輕地踩了他的腳一下,并露出了俏皮的笑容。
“奶奶,就不給您倒了——梨花,你要不然也來點?”
“你別使壞,我杯子里可都是果汁!”小梨花說。
“這有何妨?”
小梨花拼命地用雙手捂住了杯子口,阿郎卻是一臉壞笑。
“好了,阿郎,快坐那兒吃吧!”奶奶開口說道。
阿郎隨即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我發現大家并沒有等待誰發號施令,早已開始動起了筷子。
“陳老師,別客氣,嘗嘗我做的蝦?!卑⒁陶f著并為我剝了一只蝦。
“我自己來,阿姨?!?
阿姨還是把剝好的蝦放到了我的盤子里,并詢問我味道如何,我贊不絕口。這絕對不是客套話,而是由味蕾到心發出來的聲音,如果非要和父親的廚藝做對比的話,父親的是高級餐廳的味道,而阿姨的是家火人煙的味道。
“是自己一個人在這邊住嗎?”叔叔問。
“不是,和父親住在一起?!?
“你父親多大歲數了?”
“有四十五六了。”
“那還蠻年輕的,平時打球嗎?”
“他不會那玩意兒,人懶得很,根本就不怎么運動?!?
“這可不行,人一旦上了年紀,不活動活動的話,新陳代謝跟不上,就會犯病,你可要好好說道說道?!?
“我父親人犟著呢,雷打不動,沒法勸?!?
“哈哈,回頭我幫你說說他?!?
阿姨在一旁偷笑,我想她應該多多少少從曹女士那里聽到些父親的信息。
“人家爸爸可不像你一樣,一副老工頭樣,你啥時候能把你那頭發、胡茬子修整修整,也能有個模樣,我就算是謝天謝地了?!卑⒁陶f道。
“這會兒倒嫌棄上我了——你瞧,你阿姨啊,整天就是知道埋汰我,準是想讓搖身變成個花花公子嘞?!?
“你說什么話呢!好心讓你自己打點打點卻凈去扯那些沒用的——陳老師,你別介意啊,你叔他喝點酒說出的話也暈頭轉向的?!?
“阿姨多心了,叔叔一看就是個口直心快的人,我倒覺得叔叔這樣挺好的。”
“瞧見沒?年輕人的看法才是對頭哩!”
叔叔阿姨一直和我嘮些家常話,阿郎不是沉默不語就是在和小梨花鬧著玩。我杯中的半杯紅酒不知不覺已經見底了。
“阿郎!”阿姨朝著阿郎使了個眼色,阿郎瞬間會意了,從身旁拿起那瓶深色的酒瓶。
“不用了,阿郎!”這是我第一次叫他阿郎。
阿郎僵持著半站的姿勢,愣了一下,然后又坐了下去。
“阿郎,你小子平時挺機靈的啊,今天這是怎么了?”叔叔笑話阿郎說道:“拿起來,給陳老師倒上!”
阿郎又站起身來,我對叔叔說:
“不能喝了。葡萄酒的味道自然是絕美的,絲綢般的圓潤,怎奈自身體質欠佳,不宜貪杯?!?
“那可真是件憾事,不過也請最后一杯!到家中做客連杯囫圇酒都喝不全,讓你父親知道了,還不笑話我!”
我父親絕對不會,但叔叔的話確實有些說服力,我還是默許阿郎倒上了酒。在倒到半杯的時候,叔叔還在一直教唆,但阿郎停住了,念著“剩下半杯我替陳老師喝了?!敝?,便又坐了回去。
“也成,留個念想,等陳老師下次來,再給補上!”叔叔說。
“小妍,平時可有什么愛好?”阿姨突然稱呼我小妍,讓我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奧,也沒什么,除了鋼琴外,就是看些閑書和電影來打發時間?!蔽艺f。
“哎,阿郎也好這些,凡一到周末,就喜歡帶著小梨花往電影院去,有時我也跟著去,但一碰到外國片,我是聽也聽不懂,雖然有字幕吧,但還是跟咱這邊不一樣,看著看著準會哈欠連天地犯困。上次看的那個叫什么來著,正巧也是跟鋼琴有關,我啊,在里面睡著了都不知道啥時候結束的,還是小梨花最后拍拍我說,媽媽演完了,散場了,我才迷迷糊糊地起來。阿郎啊,咱上次看得那叫什么?我是啥也沒記住?!?
“凈鬧笑話!”叔叔插了句嘴。
“應該是《海上鋼琴師》吧。”阿郎說道。
“哎,那不是很早以前的片子嗎?”我說。
“沒錯,說是技術修復后在我們內地重映的,但最后的票房好像不是很理想?!?
“???沒人去看嗎——我竟然也錯過了——多棒的電影啊,這是‘時光三部曲’里我個人最喜歡的一部?!?
“是嗎?我也鐘愛這部,當時路過電影院門口,也是驚鴻一瞥,看見一張黑色海報,黑色的大海上懸掛一扇游輪獨有的圓形窗戶,窗外飄蕩著一頂黑色的禮帽,定睛一看,寫著大大的‘1900’,當時心中就有一股莫名地澎湃。第二天,小梨花一放學我就拉著她去看了這部電影,正巧干媽也跟來了。坐在大銀幕下重溫的感覺就是不一樣,雖不至于身臨其境,但當情感被剝奪時,仿佛這個小小的電影院也漂泊在那片遼闊的大海上。最后票房……怎么說呢,不懂的人自然無法欣賞,懂的人自然不必多說?!?
“好你個阿郎,我可聽出來了,你這是在含沙射影我啊?!卑⒁陶f道。
阿郎一時語塞,喝了口葡萄酒。
“藝術這種東西,就是給我們這種無聊的人填塞一些美好,像阿姨已經幸福美滿的人了,自然無需再為它開一扇門?!蔽艺f。
“嘿呦,說到底,還是一介凡人呦。平凡人好啊,平凡點挺好的?!卑⒁陶f道,前半句在笑,后半句也在笑。
阿姨為奶奶盛了一碗蓮藕湯,又說道:
“阿郎,這快到中秋節了,到時候可別忘了到我這兒來,咱去給小樹——”
“說什么呢!”叔叔打斷她。
“又沒有外人?!?
“都在開心的勁頭上呢,你非要在飯桌上提這茬?”
“不提就不提嘛,你嚷個什么勁?!?
“陳老師,今天飯菜可合口味?”叔叔對我說。
“阿姨的手藝絕對堪稱一流,很久沒吃到這般美味了。”我說。
“那就好,以后常來,小梨花也盼著老師你來家里做客。阿郎呢,是個很優秀的年輕人,我看你倆能說得上話,做個朋友,在這邊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盡管找他,準沒問題。是吧?阿郎。”
阿郎又喝了口酒,點了點頭。
我喝完了杯中的半杯葡萄酒,晚飯也跟著結束了,我們又圍在客廳喝了一會兒茶。我看時間不早了,便委婉地說告辭,走到門口,才想起來自己是開車來的。
“阿郎,你送送陳老師——陳老師,你車先放這兒吧,雖然沒喝多少,但還是有備無患嘛。晚些日子你再來取,或者我讓阿郎到時候給你開過去。你看如何?”叔叔說道。
“陳老師,車先放這吧,沒問題的,安全第一嘛!”阿姨也附聲道。
“聽叔叔阿姨的便是。”我說。
他們一家三口送我和阿郎出了紅色大鐵門后才折返回去,臨走時還和我親熱了一番,連小梨花都跑過來擁抱了我一下。
面前還有四五百米的小路才能走到大馬路上。這條小路在夜晚顯得更加荒涼,路燈閃爍著微弱的光芒,還有許多未被照亮的路面,倒像鋼琴黑白相間的琴鍵一般。這才離開小梨花家兩步路,夜的寂靜便籠罩了上來,我在等阿郎開口,阿郎好像也在等我開口。
“最近有一部昆丁的片子會上映,不知道有沒有興趣……”阿郎打破了沉默。
“昆丁嗎?他的電影我全都看過,可真是一個鬼才呦!”
“他絕對是!一開始我還厭煩它絮絮叨叨沒完沒了的對白,想著難道我要看他們說兩個小時的話?如果我現在還這么想,那我絕對是一個庸俗的人。之后我徹底為它著迷了,想著了魔法,還是最邪惡的魔法,也難怪,又有誰能拒絕這種魔力?”
“話癆!”我笑出了聲,“暴力美學……”
“戀足癖!”
“你說像他們這種才華橫溢的人是不是都有些怪癖?”
“諾蘭不用手機、凡高吃油漆、米開朗基羅不洗澡!”
“哈哈,你平時——你該不會也有什么獨特的癖好吧?”
“你這是在取笑我嘞,我絕對一普普通通的凡夫俗子?!?
“哎,我可是看著了那把精美的吉他,想必小梨花也是認準了你這個藝術家哥哥。潔癖?”
“沒有的事,維持生計的營生罷了,你要喜歡,回頭也送你一把?!?
“強迫癥?”
“哎喲,真沒有。”
“你剛才說的昆丁的那個,到時候還請務必知會我一聲?!?
“求之不得,我想看這種片子定不能帶上小梨花?!?
“對喔,她還小!”
“小心!”在好路和壞路的交叉點,我沒注意腳下,磕絆了一下,阿郎在身旁機敏地扶了我一把。
“謝謝!說到這,有件事我想問你一下。不知道……”
“但說無妨?!?
“你不是小梨花的親哥哥?”
“奧,你說這個啊。我不是的,她的親哥哥另有他人,只不過……這種事情本身沒有必要刻意隱瞞,只不過大家都有個忌口,逝者已矣,生者如斯,生活中再提總顯得不吉利。”
“他!不好意思,怪我多嘴了?!?
“哪有的事,現在又不是過去,還迷信鬼魂這一說,主要也是怕提及時徒增傷心罷了,沒事的,你不必太在意?!?
“那還是多有冒犯啦,我想晚飯時阿姨口中說的‘小樹’,還有門口的那棵,定是他哥哥了吧!”
“哇,留心了。那就是小樹,他原名叫李樹,小我一歲,生前是我最要好的朋友,現在也是。去世后家里人把骨灰撒在了門口的菜園子里,并種了一顆小梨樹,圖個念想?!?
“骨灰?雖然我不知道里面有什么講究,但叔叔阿姨不像是會認同火化的人啊?”
“那自然是,這里的人還是挺傳統的,都要講究入土為安的,但小樹的情況不一樣?!卑⒗伤剂苛艘幌?。
“小樹在去世后做了遺體捐獻,按照規定,只能火化?!卑⒗傻恼Z言簡單扼要。
“遺體捐獻?”這個名詞對我來說并不陌生。
“奧,就是死后將全部或部分器官進行捐獻,聽說還要用于醫學研究。哎,鬼知道他什么時候簽訂了這種東西,當時,叔叔阿姨——題外話了!”
“遺體捐獻?你說遺體捐獻!”我當然知道這個名詞的含義。
“啊,是啊??赡苣悴惶私猓贿^這種事也沒必要去了解,誰還想著早早去死呢,你說是吧?”
“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可能?我需要先冷靜一下,組織下語言?!蔽矣行┗艁y。
我們立在了黑暗之中,現在離滿月還剩下一筆。
按照阿郎口中說的年齡和門口小樹的年齡來算,小梨花哥哥去世的時間大概只有兩三年。
“不好意思,為了我接下來的話,請允許我再冒昧一次,我想知道小樹他是什么時候去世的?你能記得嗎?”
阿郎微微抬起頭,用手指掰著。
“一、二、三。應該是三年前的9月5號,因為當時說我去機場接他的,所以記得特別清楚。你問這個干嗎?”
“9月5號?9月5號!你不會記錯吧!他從什么地方回來?你為什么要接他?”
“正是沒有接到他才記得這么清楚,你沒事吧,要不我們走到有光亮的地方去。”
“你沒接到他?他從什么地方回來?請你一定要回答我!”
“BJ。”阿郎斬釘截鐵地說“他沒能從BJ回來。”
我一下子蹲在了地上,將頭埋在了手掌里,三年前BJ的9月5號,不正是我手術的那一天!我又怎可能記錯!
阿郎也半蹲了下來,輕輕地觸碰了我頭發,小心地問:
“你沒關系吧?是不是我說錯了什么話?難道你認識小樹?”
“不認識。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沒想過會用這種方式知道?!焙诎抵形艺f著莫名其妙的話。
阿郎什么話也沒說,我理解他,他不知道要說些什么,他完全不知道。他就陪著我蹲在地上,任憑被黑暗和寂靜包圍。
隔了許久,我的雙腿開始有些發麻,我抬起頭,站起身來,阿郎也跟著站了起來,搖搖晃晃的。
我深呼了一口吸。
“我不確定是不是他。但在這之前,請你聽我完我接下來的一番話。”
“好。”輕微而短暫。
“也就是你剛剛所說的時間,三年前的9月5號,我在BJ做了一場手術,心臟移植手術。那是在深夜,我的靈魂即將要被死神帶走的時候,幸運女神憐憫了我,送來了一顆心臟,讓我獲得了重生。如果小樹他——我不知道——那么我胸口的這顆心臟,有很大的可能就是他的!”
阿郎聽完后背過了身,凝視著黑暗。我在等他說點什么。
“小樹他確實死在晚上,死于一場車禍。”
他突然轉過了身,冷靜地說:
“我知道中間有個雙盲的原則,不過如果真的像你所說的那樣,就很容易查證,因為他是一個剛剛退伍的軍人。”
軍人?我胸口放著的是一個軍人的心臟,它快速地跳動著,像初次登上戰場時的緊張、激動、不安、恐懼。
確實如阿郎所說,只要輸入特定的關鍵詞,就很容易在網上查到。第一條的標題就已經告訴了我一切:
退伍軍人遭遇車禍身亡,家人含淚捐獻器官助……
他的名字,他的年齡,寫的是那么清楚,只要我,天哪,只要我打開手機,只需要一分鐘,便能知道一切。
“你會告訴他們嗎?”阿郎為我叫了一輛出租車,我坐了上去,在關門前我問他。
“我完全尊重你的意愿?!卑⒗烧f。
“那我要告訴他們嗎?”
“這要問它了。”阿郎指了指我的胸口。
“你要去哪?還要回去嗎?”
“不,我想我也需要冷靜一下,消失一段時間來好好想一想?!?
“你要拋棄我,讓我獨自一個人面對嗎?”
“不,我就在附近,只要你打電話來,我保證?!?
“阿郎,你知道我之前——”
“我知道,不用放在心上。時間不早了,該回去了。”他關上了車門,留下一抹微笑。
從小道出來,便變得燈火通明,絲毫察覺不到過路人們身上的疲倦,出租車慢悠悠地行駛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霓虹燈喚醒了埋藏在白晝里的騷動。路過體育場,嬉鬧還未停止,從收音機里傳出來的音樂蓋過了它周圍一切的嘈雜,蓋過了籃球碰撞鐵皮的聲音,蓋過了一位母親對自己孩子的呼喊,蓋過了夜晚對他們的呼喚,或許它本身就是嘈雜,如司機師傅摁下的喇叭聲,如摩托騎士駛過后的轟鳴聲,如夜走隊伍的吶喊聲,這全都被隔在了玻璃窗外,除了不安時心臟的跳動聲,我搖下窗戶,伸出手去,觸碰到的是生活。
我剛剛從拯救自己生命的恩人家里走出來,而我又剛剛才知道他們是我的恩人,我要叫司機師傅折返回去嗎?小梨花是多么懂事可愛的孩子啊,可她卻失去了一個哥哥,阿姨和叔叔是多么善良的人啊,可他們卻失去了一個兒子。在我得知小樹之前,他們怎么看都不像擁有過悲痛的人,但現在,他們每個人的悲痛就像夏天夜晚的星辰,天空越黑暗,越是能看到星辰。如果他們知道是我——繁星啊——我不愿意這樣去想,我不想失去這樣善良的一家人,我的小梨花啊,難道我連成為你老師的資格都要失去了嗎?
那天會不會有第二顆心臟被留在了人間?或許我胸口放的并不是小樹的,而是第二顆心臟?如果真是這樣,那么幸運女神為什么偏偏非要拖到最后一刻才降臨,而死神為什么偏偏非要在同一時間多帶走一人?這真的需要去深究嗎?就算到最后確定不是小樹的,我就可以放下感激和惋惜嗎?假如和推測的一樣,是小樹的,又能改變什么?結局已經是這樣了,他死了,我活了下來,中間是否有因果關系,真的有必要去探究嗎?
知道真相的阿郎又會做些什么?他說他要消失一段時間,是因為小樹,還是因為我?他那天向我告白,我被無知和偏見蒙蔽了雙眼,狠心地拒絕了他,像伊麗莎白一樣。但就算他沒有表現出那份冒失和無禮,就算他是一個優秀的哥哥,就算他是任何人我都會拒絕他,只是因為我的心臟,我甘愿保守我的秘密。可我偏偏打擊了他,像辱罵一名罪犯一樣。他已經知道了我的秘密,我后悔道出了真相,這讓我處于下風,他真的原諒我了嗎?還是說他需要消失一段時間來考慮這件事?難道有一件不比這更重要的事需要考慮嗎?我寧愿他立馬轉頭去把真相告訴小梨花的父母,這樣好像一切都可以扯平。我能要求他這樣做嗎?我希望他這樣做。小梨花的媽媽會在晚上的時候夢見自己的兒子,而小梨花此時已經給門口的小樹澆上水,叔叔正在背后撫摸小女兒的頭發,奶奶偷偷地不知在念叨什么。
“姑娘,到了!”
“姑娘,是這嗎?姑娘?”
我從思慮中回過神了,司機師傅把車停在了公寓的門口。我往窗外看了一眼,確定已經到了。
“是的,謝謝師傅!”
我下來車,走進了公寓,在公寓大廳里有人向我打招呼:“回來了!”
是那雙眼睛的主人,而我與他也早已經和解,父親從那兒之后沒再給他開過額外的工資,他也沒再對我進行過特殊的照顧。這樣以后,我發現他是一個特別熱心腸的小伙子,對待每位住戶都熱情無比,遇到任何情況都愿意積極地上前搭上一把手,并沒有因為自己微薄的工資而表現出絲毫的懈怠,這里的人們常常為他伸出的雙手表示感激,并親切地稱呼他為“小磊”。他在這里工作時間久了,慢慢地贏得了住戶們的信任,我時??吹剿徽埖郊依镒鲂兔Φ牟钍?,一到周末,他跑上跑下地來回地穿家門,好像所有的大門對他來說都是扇可以穿梭的任意門。住在我斜對門的王奶奶,最是喜歡勞煩他,芝麻點兒的小事都要麻煩小磊上來跑一趟,我在自己屋里就經常聽見小磊敲王奶奶家門的聲音,而王奶奶又好專挑飯點的時間,就是父親正在廚房烹飪的時候。今天他穿了一套嶄新的西服,可能還是平時的工作服,只是沒有留意罷了,時間已經過了晚上九點,但他臉上的精神勁依舊顯而易見,尤其是在有住戶路過的時候。我有時會覺得自己是不是太過于刻薄,搶走了他餐桌上的一塊面包,這塊面包對我來說無關痛癢,對父親來說更是無關痛癢,而對于小磊,無疑是生活對他的獎勵。我希望小磊能夠理解,因為這塊面包藏著太多秘密。
“辛苦了!”我微笑著回應他,同時也收獲了一份微笑。
剛打開家門,就聽見留聲機里播放著屬于父親年代的老歌,自有了這臺機器后,父親便買來了許多唱片,再也不用他的手機聽歌了。無論是夏日的晨曦還是寒冬的夜晚,父親都會為自己倒杯紅酒,慵懶地躺在沙發上,高高地蹺起二郎腿,將唱針放到唱片上,使勁地搖晃杯中的紅酒。
“妍妍,回來了!快過來聽!”父親從沙發上起來,忙活著從柜子里抽出一張唱片,并將留聲機里的唱片換了下來。
隨著留聲機的轉動,從里面傳出一種典雅的音樂,與剛才的音樂類型完全不同,音樂把月光帶進了屋子里。
“妍妍,你聽!以后可別再說我不懂貝多芬了,這個叫——《月光奏鳴曲》的我這些日子可是天天在聽,你還別說,我整個人的這個品位和氣質一下子都提了上去?!备赣H把腰桿挺得直直的。
“您還是把音樂切回去吧,人老人家可不需要你去理解嘞?!蔽冶桓赣H說話的模樣給逗笑了。
“怎能切回去吶?你爸爸我正朝著藝術路線走嘞,做女兒的怎么也得支持一下,不是嗎?”
“支持支持,全力支持!”
“這才像話嘛!”
我卸下了包,換上了拖鞋,什么都沒做便躺在了沙發上,父親泡了一壺玫瑰花茶,并帶來了藥片。
“晚飯怎么樣?”父親問。
“挺好的?!蔽一卮鸬煤喍潭笱?。
“哦?!?
父親搖晃著腦袋,搖晃著杯中的紅酒,搖晃著嘴角的笑紋?!八龕畚?,我也愛她?!笨涩F實卻不是這樣的。父親可能不知道,正在為他彈奏音樂的是一位失聰的人,是一個失戀的人。
“爸,如果有一天我知道了心臟的原主人是誰,我要向他的家人坦白嗎?”
父親被我突然的提問給愣了一下,停止了搖晃。
“怎么突然說這個?你是知道什么了嗎?”父親試探地問。
“沒有!我就是隨口問的,你說我要揭開真相嗎?”
父親沉思了一會兒,皺縮了眉頭。
“我完全尊重你的想法。”父親明顯將下面的話隔開了。
“但我建議是,最好不要,重拾悲傷是件痛苦的事情。”
父親一定能夠從我簡短的話中捕捉到些實情,他總做到,這也源于他是一個成功的商人,巧言令色在他面前是行不通的。既然他已經知曉一二,卻沒有刨根問底,只是舉重若輕地輕描兩句,像吹走一片鴻毛一樣簡單。晚上的時候,我久久不能入睡,輾轉反側,試圖制造點聲音來消除心臟的跳動聲,可我越是掩飾,它發出的聲響就越大,好像就快要撐破我的胸口。那個幻想的陌生人“她”,如今已變成一個確切的陌生人:小樹,比起了解他,我更了解他的家人,尤其是他可愛的妹妹,對于小樹和之前的“她”,不變的還是那份陌生感。如果他是一個熟悉的人,那么我將懷念他活著時的種種瞬間,他和阿郎打籃球時瀟灑的模樣,他牽起小梨花小手時寵愛的神情,他喝醉了叔叔的葡萄酒時紅潤的臉龐,但他死了,我活了下來,他死前對我只是一個陌生人。如果他的臉孔是孔子、是阿基米德、是法老王,那么我將會從書中看到他曾經的故事,紀念一個偉人的逝世,但他只是一個如此平凡的人,出生在一個平凡的家庭里,生前過著平凡的生活。高貴的平凡呦,倘若你真的如此高貴,就讓他的臉孔刻在歷代皇帝上去,刻在神明當中去,刻在不朽的石碑上去,連同他的家人一起。父親舉足輕重的話,將天平推倒在了一邊,保守秘密、遵循雙盲原則無疑是最好的選擇,可我已經打破了這個原則,單方面的知曉,但我不是故意的,可以得到寬容嗎?這不正也實現了我當時的愿望,那么我有什么好后悔的?如果是在認識小梨花、認識叔叔阿姨、認識阿郎之前,那么我將絕不后悔!真的只是因為他們嗎?我竟然又在反問自己。遵循自己內心的想法,這是句空洞的話,我難開其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