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我憂心忡忡地上完了上午的課,一想到就要面對小梨花,我就變得不安起來,于是在中午的時候,我給曹女士打了一個電話。
“曹姐,在忙嗎?”
“妍妍啊,不忙不忙,我能有啥忙的啊。”曹女士爽朗的笑聲越來越有感染力了。
“怎么樣?去老張家里,不,去梨花媽媽家里教得怎么樣?”曹女士緊接著說。
“沒想到小梨花媽媽自己已經(jīng)練得一手好鋼琴了,我?guī)У娜腴T教材都沒用上。”
“是嗎?都沒聽她說過。”
“是的,這讓我大吃一驚了吶。”
“嘿呦,這老張……”
“曹姐,我想跟你請個假。”我話鋒一轉(zhuǎn)。
“怎么了?生病了嗎?要不要緊?”
“沒什么大礙,就是著涼了,有些感冒,怕到時候傳染給孩子們。上午的時候就小心翼翼的,但……我想,下午的時候給您請個假,我給劉老師也提了,她說替我上節(jié)課沒什么問題,我就想著跟您通報一聲。”我根本沒有感冒。
“奧,那沒事兒,你回去好好休息休息,鋼琴班的事就交給我安排就行。你有什么事盡管給我打電話,你家那老頭子準頂不上用。”
“謝啦,曹姐。”
“傻孩子,這有什么好謝的,你好生休息,我過兩天到家里去看望你。”
“好——曹姐,我有件事想向你咨詢一下。”
“你說。”
“我不好說,只能打個比方。就是說你想對一個人表示感恩,但這份感恩必須揭開這個人的一處傷疤,你說,這份感恩有必要嗎?”
“嗯……我也不好說,畢竟要看情況而定嘛,要看感恩和傷疤誰的分量更大一些了吧。”
“分量?這……”
“害,我也是糊涂了,這能看什么分量啊!感恩是撫平傷疤最好的良藥,再大的傷疤也好!”
我回到了家中,父親這個時間沒有在家,我為自己泡上了花茶,學著父親躺在了沙發(fā)上。曹女士按理說并不了解實情,而我的話任何人都無法聯(lián)想到生和死的層面上的,曹女士口中的分量也絕對不會達到這種程度,她不會想象到這份感恩是活,感恩的對象是死。如果我道出了真相,她還會說出那番話嗎?我的感恩真的能給他們帶來慰藉嗎?還是像父親說的那樣,帶來更多的悲痛。看看他們現(xiàn)在的生活,難道不幸福美滿嗎?他們看上去已經(jīng)遺忘了悲痛,不,是戰(zhàn)勝了悲痛,我又何必再把他們拉回原點。如果如同曹女士所說的,我的感恩能夠成為他們撫平傷痛的良藥,那么我定會用任何方式去報答恩情,可我不知道結(jié)果會怎么樣。我想到了在孩子們?yōu)槲冶磉_感謝時,忘記了自己是一個病人;在我們?yōu)樽佑規(guī)淼牧闶潮磉_感謝時,忘記了他曾犯下的錯誤;在父親感謝醫(yī)生把我?guī)Щ厝碎g時,忘記了趴在手術(shù)室門外的悲痛;在小樹為小梨花澆上水表達感謝時,忘記了遭受過的枯涸。可這能與此相提并論嗎?我腦袋一陣昏沉,宛如身處在深林迷霧當中,慢慢地失去了知覺,昏倒在叢林當中。
把我吵醒的好像從來都是手機的響聲。在手機響過一輪后,我才疲倦地接起了電話。
“你好。”
“是我,阿郎!”
“啊……阿郎啊……”
“是生病了嗎?”
“沒有,剛剛睡醒。”
“聽說你今天下午沒去上課?”
“你怎么知道?”
“嗯……梨花跟我說的。”
“是的,我沒去——不瞞你說,我現(xiàn)在還沒辦法面對小梨花。”
“我能理解——但不管你做出什么決定,遲早是要面對的,小梨花不能沒有你,這點我能確信!還有那天晚上我答應(yīng)過你的,我不會走遠,如果你需要我在的話!”
“謝謝你,阿郎,我不知道要怎么感謝你才好。”
“只要能減輕你內(nèi)心的痛苦將會是對我最好的感謝。”
“可你的痛苦呢?”
“不怕你笑話我幼稚,我是個男人,這點兒痛苦對我來說不過一道傷疤,頂多疼上一陣子,縫上幾針,就完好如初了。”
“都要像你一樣心大該多好啊。”
“嘿,還真有,小樹他就比我心還大哩!”
“小樹?”
“我們小時候那會兒都調(diào)皮,爬上爬下的,跟個野猴子似的,大人都忙,根本沒人管。小樹家外面那邊原本都是些老房子,屋檐都順著邊連在一起,我們當時就喜歡跑到那去,爬到人家房屋頂上瞎跑,遇著追趕的了,借著狹小的地形,一股煙地就跑了,怕的就是一個不留神,從上面滾落下來。有次,小樹就從一個兩層樓那么高的房檐邊滾到了地面上,我們當時都擔心得不行,他好家伙,從地上爬了起來,仰著頭沖著我們笑,說自己沒事,但等我們都下去了,沒一會兒就‘撲通’的一下坐到了地上,說自己實在頭暈得不行。”
“哈哈,真羨慕你們!”
“羨慕我們?我們可都是些人見人罵得野孩子呦。”
“……都是因為我讓你失去了一個朋友。”
“因為你!你說什么傻話呢!如果你將這種事怪罪到自己頭上,只會讓天底下的罪犯偷笑,并嘲笑你的愚蠢——沒有會怪你,小樹也好,叔叔阿姨也好,他們都不會怪罪你,說實話,我們沒有這個資格。你的生命只屬于你,不存在因你而死的其他生命,反而,我倒覺得小樹的心臟能被你繼承是一件幸運的事,請不要再說出這種話來了!”
“對不起,我只是……它來得太突然了,我只是一時間接受不了,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原諒我在這點上無法給你提供任何幫助,不過只要你需要我,我就在!”
“謝謝你,阿郎,謝謝你打電話來,你的來電帶給我無以言表的慰藉!”
“一切都會有結(jié)果的。”
一切都會有結(jié)果的。
我后來的這些天失了魂兒的樣子,活脫脫像只走失的野貓,就連父親的美食都滿足不了胃口,父親見了滿是不高興,用關(guān)心的口吻詢問我這是怎么了,我抱怨說是秋天的陰霾驅(qū)趕走了陽光和歡笑,也偷走了我的好胃口。父親不以為然,說我無恥,將壞心情都怪罪到無辜的天氣上去,他要求我出去走走,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好好瞧瞧自己錯過了什么。
我吃過晚飯,還是傍晚的時候,走出了家門。剛一出門,我看見小磊正和斜對門的王奶奶在她家門口拉拉扯扯,王奶奶口中說:“吃點兒,做得多,不礙事的。”小磊口中說:“不用了,我這還上著班呢!”王奶奶又說:“這怕啥,耽擱不了多久,回頭我去給你解釋。”說著說著王奶奶拉住了小磊的手腕,一把給拉到了屋里。我路過的時候點頭友好的示意,見到了王奶奶的眉開眼笑和小磊臉上的訕笑。我走下樓去,走進秋天的傍晚中去,我確實錯怪了它,秋把天空染成了紅色,此時,紅、黃、藍、白四種顏色和光影交織在一起,宛如一幅油畫,又或者說油畫都在臨摹它的美。這時候雖然沒有吹什么風,但還是覺得一陣微涼,幸運的是我戴了王小姐送給我的針織帽子,單純的紅和晚霞一般。
我漫無目的地走在街道上,它和平常的日子一樣熙熙攘攘的,形形色色的人從我身邊往復(fù)地路過,像在一條流水線上的機械,每天重復(fù)相同的工作。我仔細地打量著每個從我身邊路過的臉孔,竟發(fā)現(xiàn)沒有一張是我所熟悉的,它們棱角分明,像博物館里陳列的展品,每個都具有自己鮮明的特色,但偏偏是這樣,又像是飄落在地上的枯葉,分不清是從哪棵樹上被吹落的。這也難怪!我和小樹出生在同一個地方,生活在同一個地方,一個有待發(fā)展的三線城市,我們共同擁有過的只有同一顆心臟和同一個家鄉(xiāng)。他家的那個路口,我不知路過了多少遍,但從未轉(zhuǎn)進去過,仿佛桃花源的“山有小口”。我雖然沒有“舍船”,但小樹千千萬萬次從那里出來,我們或許在這個城市的某條街道、某個路口、某家飯店、某個時期擦肩而過,他帶著笑臉或是愁容,我在左顧右盼或是閑庭漫步,他或是與阿郎搭著肩,我或是與瑜萱牽著手。我此時停在十字路口邊等待紅綠燈,是這里嗎?我們曾在這里相遇過嗎?他是在路的對面還是在側(cè)面?綠燈亮了,后面的人急急忙忙地越過我跑過馬路,難道說僅僅是在我身后?要是那時候我等等他,又或者跟上前追上他,說不準——我根本沒必要去理會一個過路的陌生人。紅燈又亮了,我忘了邁出步子。他還沒來?我要不要等上他一小會兒,我回頭眺望,夜幕已經(jīng)漸漸降臨,人們的面孔也開始變得漸漸模糊,我可能已經(jīng)看不清他的模樣了,我決定在下次綠燈亮起的時候就離開這里,前往下一個我們可能相遇的地方。路口再次站滿了人,又是一批新的面孔,我盡我所能地想要記住他們的模樣,橘色外套、黑色短發(fā)的少女;黑色夾克、戴眼鏡的男子;花襯衫、白花花的頭發(fā)、佝僂腰的婆婆和背著小紅書包、雙馬尾辮子的小女孩;騎著車子、灰色工裝、滿臉胡須的中年男子……綠燈亮了,我與他們一同穿過馬路,等到了馬路那頭,我們沒有揮手告別,沒有看對方一眼,便七零八落地走向了不同的方向。我慌亂地環(huán)顧四周,努力地想要再一次記住他們的模樣,可這都是徒勞,騎車的中年男子已經(jīng)不知了去向,小女孩跑在了婆婆的前頭,黑色夾克的男子遇上了另一個黑色夾克的男子,橘色外套的少女漸漸地走向了黑暗,淡去了鮮亮的顏色,迎來的又是一批新的面孔。
我沿著路邊繼續(xù)走著,路燈已經(jīng)被打開,晚風也從耳邊輕輕地吹過。小樹在哪里上的小學、中學、大學?我們是否有可能去過同一所學校?李樹,他一直都叫李樹嗎?我不記得在有過這個名字。從阿郎口中可以知道,我們年齡相仿,如果他還活著,也會像阿郎一樣是一個“挺不錯”的年輕人,我能知道小樹的事情,僅僅是阿郎在那個夜晚和電話里告訴我得少許,我能要求阿郎再給我講講他童年的故事嗎?這個愿望是不是有些奢華?阿郎是一個善良的人,他具有紳士般的品質(zhì),像騎士一樣為我守護秘密。但他真的不悲痛嗎?還是說為了安慰我而撒了謊,更甚至是他還喜歡我,勝過失去一個朋友的悲痛。難道他也在選擇當中?他們的友誼應(yīng)當十分深厚,否則怎會像自家孩子一樣融入到小樹的家庭當中,又怎會連小梨花在他面前都展現(xiàn)了孩童的天性。如果他還喜歡我,還愛我,還將向我告白的話,我又該如何拒絕他?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他對我的愛會像孩童看見心愛的玩具,新鮮不了多久,我能接受這個殘忍的結(jié)局,自我接受這顆心臟開始,就接受了這些殘酷。可阿郎也愿意接受它的話,我又怎忍心接受它的愛呢,秋風啊,秋風,請將蕭瑟刮到他的身旁,好再次冷卻他那熾熱的心呦!
我一刻不停地走,不在乎自己身處在哪條街道,不在乎要拐去那個路口,我沒有方向,也沒有重點,思緒像落葉般在各處游蕩,我感受不到時間,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也感覺不到疲憊,因為并沒有覺得自己是在行走。我想想看看時間,但身體卻抗拒去觸碰手機,我望向路邊,希望能從店鋪外的電子屏幕上找到時間。他們好像都不太愿意把這個信息浪費在有限的空間里,我沒有放棄,繼續(xù)向前探索著,這也讓我有事情來做,而中斷無盡的胡思亂想。“19:38”,我在一家發(fā)廊的門口看到了時間,沒想到自己已經(jīng)走了這么久了。這是哪啊?還要走著回去嗎?我心想。
“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恍然間,一個熟悉的路口就在路對面的不遠處,里面漆黑一片,但我知道,穿過黑暗,踏過崎嶇,便會豁然開朗,里面住著一戶人家,在遙遙無期地等待著游子的歸來。我立在路口的正對面,隔著一條寬闊的馬路,透過過往的車縫往里望,我望不見黑暗的盡頭,看不到那扇紅色的大鐵門,看不到小梨花家亮起的燈火,奶奶今天看的又是什么電視劇?小梨花是不是在彈鋼琴?菜園子里的小樹長高些了嗎?這時候,眼前的這條馬路竟然沒有一輛車通過,像是商量好似的,黑暗在向我招手,我無法抵抗,我越過了馬路,暢通無阻,隨之背后一陣呼嘯而過。
我竟沒有停下來,任憑雙腳踏了進去,直到黑暗將我徹底吞沒,我站在一塊凹陷進去的幾寸土地上,兩邊盡是廢墟,空闊而寂寥,猶如死人的墓地,上空飄蕩著冤屈的鬼魂,他們無聲地嘶叫著,仿佛在哭訴命運的不公,抱怨自己不屬于這個地方,他們都需要被擺渡。我一股腦地急速地向前走,竟忘記了自己應(yīng)該回頭,那才是回到人間的出路。我不能回頭,有一股力量支配了我,讓我無論如何都要走完這段路程,這是我一個人的朝圣,每一步都是我代替他活著的證明,只要我走完這條路,就能獲得救贖,就能做出選擇,一切都會有結(jié)果的。
黑暗致使我除去一切雜念,秉著一個念頭走向路的盡頭。我踏過崎嶇不平的道路,無視兩側(cè)的廢墟,在好路和壞路的交叉點,跳將起來,我不會被同一塊石頭磕絆倒,一到平路,我就開始小跑,任憑越來越大的晚風撲打在我的臉龐上。
我來到了那扇紅色大鐵門跟前,它敞開著好像對在我的到來表示歡迎,我感謝它的美意,并決定去看小樹一眼,只看一眼,就離去。
我越過大鐵門,在路的盡頭拐向了左邊,這邊的四戶人家,除了第一戶以外,其他的三戶屋里全都亮著燈,門口外邊的燈也都亮著,但門外沒有一個人,安安靜靜的,除了各戶菜園子里的樹葉發(fā)出颯颯的聲音。這助長了我繼續(xù)前進的心理,我放慢了腳步,小心翼翼地越過每戶人家,洞察著屋里發(fā)出的動靜,似乎沒有人察覺到我的到來,我很容易地走到了小樹的跟前。小梨花家的門依舊是半掩著,一直都是如此,我的車安然無恙地停在門口。
小樹乖巧地生長在小梨花的菜園子里,對我的到來沒有發(fā)表任何言論,它與前些天見到時的一模一樣。咦,這里是怎么了?它有一處殘缺的枝頭,我不自覺地踏進了菜園子,走近了些打量那塊枝頭,我想起來那是阿郎折斷的,為了一個蟲子。我輕輕地撫摸它被折斷的切面,又撫了撫它的枝葉。哎,我在心里笑話自己,這又能代表什么?又能成全什么?我像個孩子一樣做出一系列幼稚的舉動。小樹啊,小樹,我問你呀,你愿不愿意把心臟送給我啊?小樹啊,小樹,我再問你呦,你在人世間還有什么心愿需要還未實現(xiàn)?只要我能做到,我都會為你完成。算了,算了,你根本聽不到我在講話,你就是一棵小樹罷了。什么?你要我去問問叔叔阿姨他們,沒準他們知道,絕對不行!這可不在我今天的計劃當中啊。你必須再給我些時間!父親的話還有曹女士的話你可全都聽到了,這讓我很難抉擇,今天晚上,也是碰巧來看看你,就連這個我都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氣。你瞧啊,來時的路是多么坎坷啊,黑燈瞎火的,要瘆死個人!我絕對不是跑來向你抱怨的,但你必須要理解我的難處。你飄落的葉子是什么意思?你確實有任性的理由,但我可不會因此就屈服了你,我性格倔著呢,你是沒有見識過。你后悔了?這可由不得你呦,這都是醫(yī)生們決定的,跟你我是沾不上一點關(guān)系。我就知道你在開玩笑!這個玩笑可一點都不好笑,我不想理你了,我要走了!請你不要再晃動你的樹葉了,你要有點男子漢的樣子,撒嬌賣弄那可都是女人的伎倆,我才不會吃這一套的。好了好了,我待在這里的時間已經(jīng)夠久了,我這就要離去,不過,我還會回來的,應(yīng)該不會隔太久的時間。你夠了!我真的要離開了!你再低聲下氣地挽留都不會發(fā)揮任何作用的。什么!你休想用任何道德的制高點來要挾我,你不能這么做!你就只是一棵小樹!連果子都沒有結(jié)!我請求你不要這么做!你看,我都快要哭出來了,你難道一點兒都不憐香惜玉嗎?你好好瞧瞧我被你折磨成得樣子吧!任誰見了都會軟下心來的,倘若你真的有血有肉,就放我走吧,我答應(yīng)過你,我會回來的。
不,已經(jīng)太遲了!有人推開了那扇半掩著的門,我想要逃,從菜園子里像個盜賊似的抱頭鼠竄地落荒而逃,可這都太遲了,門口的那雙眼睛已經(jīng)死勾勾地盯著我,說什么都太遲了。小樹,恭喜你,你的陰謀得逞了,你讓我攤上了大麻煩。這下,我們總該扯平了吧!
“咦,這是誰啊——是陳老師嗎——哎呀,陳老師啊——梨花、梨花,快出來,看看誰來了——陳老師,你怎么來了?剛才還在說到你,不知道感冒好些了沒——你也瞧見了,可惜這小梨樹沒有結(jié)出果子來,不然摘上一些帶回去——快到屋里來,這晚上外邊還挺涼。”
我從菜園子里出來,在背對著阿姨的時候,調(diào)整了情緒,當我再面對阿姨時,我微笑著說道:
“正是乘著涼爽,出來走走,沒想到走著走著就順著阿姨燒菜的香味摸到了這里。沒來得及進門拜訪,就被這棵小梨樹招搖著枝葉給引到菜園子里去了。”
“來了就好,來了就好!”
我剛到門口,就看見小梨花從里面跑著出來:
“陳老師,陳老師,子右和真真都擔心著你呢!”
“真是不好意思,讓你們擔心了,不過托你們的福,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痊愈了。”
“那太好了!子右跟劉老師根本就合不來——”
“好了,梨花,別拖著陳老師杵在門口聊了,領(lǐng)去屋里,屋里暖和,我這先去把手里的垃圾給扔掉。”
小梨花拉起我的手,領(lǐng)著我去屋里。她的小手暖暖的,嫩嫩的,我擔心我冰涼的手會讓她受傷。
“陳老師,快請坐!”叔叔和奶奶都坐在客廳里,電視里播放著電視劇,餐桌上還有未收拾完的飯菜。
“叔叔好,打攪了!”
“哪里的話,歡迎還來不及呢,是吧,梨花?”
“是呢,我們都很喜歡陳老師!”
“就數(shù)你小嘴最甜。”
“聽小女兒說,你生病了,好些了沒有?”
“就是天一入秋,有些著涼,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什么大礙了。”
“那就好,咱這地方四季溫差大,天說變就變,讓人猝不及防,尤其像你們這些小姑娘,身子骨薄,冷不丁地就會生出些小病來。還是我上次說的,沒事多鍛煉鍛煉,任它怎么變都沒問題——怎么樣?要不要再來點兒葡萄酒暖暖身子。”
“不用了,叔叔。”
“怎的,吃了頭孢?”
“那倒沒有,喝些茶水就好。”
“那行,改天,今兒個先喝茶。”
“嘿呦,就你那破玩意兒,還寶貴上了?”阿姨已經(jīng)回來了。
“就你喜歡斷章取義,聽人說話只聽一半兒!”
“你管我嘞!還坐著干啥?拿去唄,趁著高興,正好我想喝點兒——陳老師,你也來點兒唄!”
叔叔立馬從椅子上起來,到老地方抱他的酒瓶子,阿姨沖我笑笑又說道:
“你先坐,我再去拾掇倆小菜。”
“不用麻煩了,阿姨。”
“不麻煩,不麻煩。”說著便去了廚房。
“姑娘,你臉色怎么黃蠟蠟的?”奶奶問。
“啊?”我用手摸著自己的臉龐,涼冰冰的。
“應(yīng)該是剛在外面風吹的,過一會兒就好了。”
“嘿呦,我去給你拿個毛毯來。”奶奶說著也從椅子上起來,往隔壁的臥室里去,可能連我說“不麻煩了”的話都沒聽見。
小梨花在我身旁樂呵呵地示意我把耳朵湊到她的嘴邊,我照做了,她用甜美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輕地說:
“你和阿郎哥的事我們都知道了!”
我和阿郎的事他們都知道了!我心里一驚,用同樣微小的聲音小心翼翼地問:
“什么事?”
小梨花莞爾一笑,左顧右盼后,憋著紅臉,張著嘴只說出了那兩個字的口型:
“愛情。”
這個詞語竟從小梨花的嘴里說了出來,讓我有些不知所措,她是從哪里聽到的這個詞語?再者,她又是如何知道我和阿郎之間的關(guān)系的呢?
“你懂什么是‘愛情’嗎?”我在說到“愛情”時,也只張了嘴型。
“你們兩個在說什么悄悄話呢?”阿姨從廚房里出來,嘴里吆喝著“菜了嘍!”,叔叔也從外邊進來,嘴里吆喝著“酒也來嘍!”,奶奶從臥室里出來,把毛毯搭在我的腿上。
“快說!是什么秘密?”阿姨質(zhì)問道。
“我才不要說嘞!”小梨花說。
“不說拉倒,自個兒女兒的小花花腸子我還能不知道!”
“梨花她媽,杯子呢?”叔叔說。
“你天天喝,我怎么知道?”阿姨說。
“媽,咱家杯子呢?”叔叔說。
“自己也不收拾,這兒吶!”奶奶說。
“媽,要不也給你倒點兒?”
“我才不喝你那破玩意兒!”
“陳老師,還半杯?”
“行!”我說。
“梨花她媽,滿上?”
“滿上!”阿姨說。
“寶貝女兒,冰箱里有果汁,自己去倒哈。”
“阿郎這小子跑哪去了?好些天都沒見他蹤影了,我打電話把他叫來!”叔叔說。
“你別打,孩子跟我說了,這周要出趟差,你就別打攪人孩子了!”阿姨說。
“哦,是這樣啊,那可惜了。”叔叔說。
“陳老師,你覺得阿郎人怎么樣?”阿姨笑著對我說。
“他?挺好的,妥妥的一個藝術(shù)家!”我說。
“是嗎?不是我故意夸耀他,我們家阿郎,人俊心善,在這輩年輕人里挑不出第二個哩!”阿姨用胳膊碰了碰叔叔。
“你阿姨說得沒錯,那小子絕對是這個!”叔叔比了一個大拇指。
“啊……這種事……”我不知道說些什么。
“從長計議,從長計議,喝酒,喝酒!”叔叔說。
“不著急,慢慢先了解了解嘛。”阿姨說。
我一口氣喝完了杯中的葡萄酒,在叔叔又為我倒上半杯的時候,我沒有阻攔。
美酒下肚,憂愁盡去,我沒等勸說,又飲下了這半杯美酒。琵琶聲起,人生又幾何?杯中又添了半杯佳釀。
“呦,陳老師,一回生二回熟,以后可要常來呦!”阿姨說。
我這第二次人生還要有什么顧慮的?
“叔叔、阿姨,此次來訪屬實意外之旅,借著酒勁,我想請問你們一個問題,但請二位先不要問我問這個問題的原因,務(wù)必麻煩了!”
叔叔阿姨還在一片歡聲笑語中,絲毫沒有察覺到氣氛微妙的變化,也不知道接下來自己會被重新揭起傷疤。
“好,好,你說,我們不問便是——你少喝點兒,盤子啥的都還沒刷呢!”叔叔說。
“不有媽吶!”阿姨說。
我又喝了口葡萄酒,但沒有全部飲下,在悄悄深呼一口氣后,我問:
“小樹的血型是?”
我說出了口,如同一名醫(yī)生在問另一名醫(yī)生,死者的血型是?
屋里安靜了下來,除了電視機里的對白,他們顯然需要反應(yīng)的時間,阿姨想要開口,叔叔用手按住了她的手,堅定地說:
“B型!”
這樣就沒有疑問了。木已成舟,沒有退堂鼓可打了,等我說完接下來的獨白,無論是破碎的酒杯、滿地的紅酒,還是重拾悲痛后支離破碎的心,更或是被驅(qū)逐門外面臨的黑暗,我都通通接受。
“已經(jīng)可以確定了!不過還請耐心聽完我接下來的話。”
叔叔阿姨像被大石阻斷的河流,一半干枯、一半洶涌,只要有人挪走大石,便會噴涌迸發(fā),小梨花和奶奶也是這條河流上的小溪。
“我是一名心臟移植患者,現(xiàn)在已經(jīng)康復(fù)了——”
“啊!這酒!沒關(guān)系吧?”叔叔說。
“別打岔!”阿姨給了叔叔一巴掌。
“沒關(guān)系,我……我.”我又喝了杯中的葡萄酒。
“你看你打什么岔啊!別急,小妍,慢慢說。”阿姨說
“這怎么能怪我呢!我也是好心。”叔叔說。
“你好什么心啊?”
“嘿,這你不知道?心臟不好的是不能飲酒的!”
“那你早點干嘛去了!”
“我早點.我哪能知道!嘿呦,你吵吵什么呦!”
“我移植的心臟是小樹的!是你們兒子的!”我?guī)缀跏呛傲顺鰜怼?
“你說什么!”阿姨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坐那兒!你先別激動——小妍,這種事你怎么會知道?你又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我原本也不知道,更無處打探,就在上周五的晚上,我和阿郎聊天,聊起了小樹,他告訴了我小樹去世的時間:三年前9月5號的晚上。而我做心臟移植手術(shù)的時間是在三年前9月5號的深夜,也就是說,那晚的BJ城,有一個人離開了人間,有一個人重回到了人間,如果這兩個人血型相同的話,那么這個回到人間的人是因為那個離去的人才能夠回來的。叔叔、阿姨、奶奶還有小梨花,原諒我打破了原則。我的心口裝著的確確實實是小樹的!”
“媽,你聽著了嗎?小樹回來了,小樹他回到家了!”叔叔情緒激動地說。
“聽著了,聽著了!好,挺好的,是個好姑娘!”奶奶說。
“是我的兒嗎?是我的小樹嗎?”阿姨沒忍住,鉆到了隔壁的臥室里。
我低下頭,不敢直視他們?nèi)魏稳说难劬Γ液ε聫乃麄兊难劬锟吹綉嵟吹奖矗吹綗熁鹣碌慕^望。不過,我也松了一口氣,我終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終于做出了選擇。菜園子里的小樹,你已心滿意足了吧。
“小妍。”一張粗壯的手搭在了我的肩頭。“沒事的,怨不得你,你能活下來,我們都挺為你高興的。你阿姨就是想念小樹了,過一會兒就好了,你也不用太擔心。我說句實在話,我還要感謝你呢,小妍,說出來一定鼓足了很大的勇氣吧。今天是個好日子,酒,叔叔酒不能再讓你喝了,我去給你泡茶。好了,過去了,就算過去了。”
“梨花,現(xiàn)在可以該叫姐姐了,跟你姐姐好好說說話。”叔叔對小梨花說。
小梨花呦,親愛的小梨花呦,是誰把你捏成了天使的模樣,又是誰塑造了你菩薩的心腸,她鉆到我的懷里,用她那說服過所有人的笑容、晶瑩剔透的雙眸,仰著頭望著我。
“姐姐,妍妍姐姐,你真的帶著哥哥的心兒嗎?”小梨花說。
“是的,是的,它就在這兒!”我摸了摸胸口。
“姐姐,你低些,低些。”
我將身子俯了下去,將胸口盡可能地湊到她的跟前。
小梨花并沒有像我認為地那樣將耳朵靠在我的胸前,而是踮起腳尖,像小花貓似地貼在了我的耳邊。
小梨花悄悄地說:“妍妍姐姐,其實阿郎哥都跟我說了,我沒有告訴爸爸媽媽,你可要替我保密哦!”
我瞪大了眼睛,她說這話時只是像在告訴我她糖果藏匿的地方,我不敢相信我所聽到的。我不敢面對的小梨花,卻早已面對了我!我感到羞愧,我熱烈地把小梨花摟在懷里,用我的臉貼著她炙熱的小臉。
“謝謝你,小梨花!”我說。
小梨花用她的小手拍了拍我的額頭,說:“嘿嘿,不客氣!”
奶奶坐到我的身旁,她撫了撫我的臂膀,仁慈地問我:
“身體沒事吧?”
“沒事的,奶奶。”我說。
“沒事就好,平安是福。盼星星盼月亮終于把你盼回來嘍。”奶奶說。
“奶奶,我……不是小樹。”我說。
“曉得曉得,小樹長成了參天大樹嘍。”奶奶說。
“奶奶又糊涂了,過一會兒就好了。”小梨花在我耳邊輕聲地說。
我在奶奶身旁,盡量說一些話來安撫奶奶。
阿姨從臥室里出來時,懷里抱著一本相冊。她坐到我的身旁,把冊子攤開,她說:
“這是小樹一歲時拍的,你瞧,生得多可愛呦,圓嘟嘟的,抱在懷里可不是一個玩意嘛。哎,那時候我更跟你叔叔開始做生意,忙得很,抱的少,等小樹大了些,又不讓抱了,一著地就一通的亂跑。你瞧,這時候你想小樹才三歲,就長這么高了,你再瞧這張,才沒過兩年,就又長這么高了,這時間都不敢看,小樹那時候晚上都跟他奶奶睡,不跟我們,一晚上見不著他奶奶就哭啊鬧啊,這也不怪兒子,是我們太忙了,顧不著,真后悔晚上的時候沒給他量量,看看一晚上偷偷長了多少。”
“他小時候走路走得早,剛學會走路時,拉都拉不住,兩步一跟頭、兩步一跟頭,臉上身上都不知道摔了多少窟窿眼,以為稍微大些了,會好些,但還是照樣摔跟頭,就這張。那會兒店里正忙著呢,醫(yī)院打來電話說小樹頭上磕了一血口子,要上手術(shù)臺,我一聽立馬放下手頭上的攤子,急忙趕到醫(yī)院,等到了醫(yī)院,小樹已經(jīng)在手術(shù)室里,我也沒人問,在手術(shù)室外干著急。等小樹出來了,頭上被縫了五六針,裹著紗布,我一瞧見他,就心疼得想掉眼淚,兒子倒好,從病床上爬下來,叫嚷著讓我給他拍張照,我氣不打一處來,照著往他肚皮上掐,他嚷著‘疼疼疼’。醫(yī)生說:‘沒什么大礙了,過幾天來拆線。’這我才安心下來,兒子還一直叫嚷著讓我給他拍照,我拗不過,給他拍了,留了這么一張照片。其實,兒子是不喜歡拍照的,出去玩兒,旅游到哪兒,拉著他硬是不過來拍照,人都高高興興地想要留個紀念,記錄下生活,可他倒好,一聽要合照,立馬就跑得遠遠的,也是拿他沒辦法。這張是剛買這房子時,一家人在門口拍得家庭合照,他爸還特意弄來洋氣的唐裝、旗袍都給穿上。這些是小梨花剛出生時,好說賴說才拉著他去照相館拍的家庭照,瞧這兄妹倆,一個俊朗、一個漂亮,簡直是上天送給我的禮物,你瞧,這張、這張,還有這張,也就這么幾張了。這孩子你說說,不愛拍照,啥毛病啊。等成人了,也就剩這三兩張照片,都還是些……哎,這張,又是一身傷,都一米八的大個了,還能整出這檔子事來。這是他剛高考完的那個暑假,脫了繩,跟他的一些朋友約了出去旅行,正大下午頭,他騎著小摩托車去赴約的地方,準備出發(fā),可承想半路上,不知道是被曬昏了頭還是放松了警惕,在過人減速帶時,沒有減速,整個人給甩飛了出去,這還是后來他跟我說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打電話來,沒敢說自己受傷了,只讓我去接他。我到了,在路邊的一家小診所里,門口停著他的那臺小摩托車,倒沒什么損壞,只碎了兩邊的玻璃。小樹就不一樣了,他從頭到腳哪哪都撕破了皮,本身好好的長褲硬生生給剪成了褲衩,你瞧這照片上,臉上這一大塊、胳膊肘上、手上、膝蓋上、腿上,全是一塊一塊的,被擦上了碘酒,虧他還能笑得出來,傻樂著擺了個姿勢,讓我給他拍照。這他還能上哪去?哪都去不成,剛畢業(yè)就整這事,在家躺了一個假期,天天還得伺候,愁死個人。”
“旁邊這張瞇著眼的,當時可把我給嚇壞了,到現(xiàn)在都還自責著呢。這是他說要去當兵,但視力不過關(guān),需要做激光手術(shù),手術(shù)是很簡單的手術(shù),不過幾秒鐘的事情,很安全。手術(shù)已經(jīng)約好了時間,不過在手術(shù)前的幾個星期需要一直滴眼藥水來為手術(shù)做準備。當時這小子腳上有腳氣,我給他買的治腳氣的藥水讓他滴,你說趕巧不巧,兩個都是點滴的小瓶子裝的,但外形差別大了去了,只要腦子不糊涂,一眼就能分辨出來。可我,哎,偏偏是個老糊涂蛋。晚上九點多我回去的時候,小樹已經(jīng)躺在床上睡了,我進去,打開門,特意搖搖他說再滴兩滴眼藥水,他當時不情愿極了,但我還是讓我給他眼皮給扒拉開了,我心里明白這手術(shù)雖小但不容馬虎,可小樹又是個馬虎蛋子,我做媽的多操些心也沒什么。我順手拿起床頭邊的藥水,也沒看,說自己老糊涂蛋吧,這點兒心思都沒有。當我剛滴下去一兩滴時,小樹騰的一下從床了蹦了起來,鞋也不穿,嘴里喊著‘燙燙燙!’直往衛(wèi)生間跑,我定睛一看,壞了!趕緊扔掉藥瓶子跟了上去,一到衛(wèi)生間,就看見小樹對著水龍頭在沖自己的眼睛,我上前詢問,他說:‘疼,火燒般的痛。不行,要去醫(yī)院!’他睜不開眼,我什么都顧不上,馬不停蹄地攙著他下樓,開了車往醫(yī)院去。車上我就趕緊聯(lián)系醫(yī)院認識的醫(yī)生,小樹在后座根本坐不到那兒,蜷縮在地上,看著難受得不行,我也說不出個啥,一直說‘快到了,快到了!’到了醫(yī)院門口,大晚上的也沒人,他突然說了句:‘媽,給我拍張照。’我罵他滾一邊去,攙著他大步地往醫(yī)院樓里去。醫(yī)生給他洗了眼,滴了眼藥水,我一直跟在身邊,心里是又害怕又擔心,生怕自己弄瞎了自己兒子的一只眼睛。直到醫(yī)生告訴我,沒什么大礙了,但暫時還是睜不了眼,需要恢復(fù)一段時間。我提著的心才慢慢放松下來。我問兒子還疼嗎?他說還疼,還燙,不過比剛開始的時候好多了,說著蹦跶了兩下,做了個投籃的姿勢來證明自己沒事了。離開時到了醫(yī)院門口,他又提那茬,我滿足了他,給他拍了張照片。那,就是這張,瞇著眼,濕了頭發(fā)和衣服,但還在傻樂。這孩子啊,從頭到尾,到事后再提,別人問時,一句埋怨我的話都沒說過,還幫我掩飾,說是自己不小心弄錯的。小樹第二天發(fā)了大燒,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別說站了,坐都坐到那兒去,整個身子像灘泥似的只能躺著,飯也吃不進去,我沒見過一個人發(fā)燒發(fā)成這樣。我?guī)е秩チ酸t(yī)院,他眼瞅不見,路也走不動,兩步一歇,坐那兒就想往地上躺,我拖著他,費了好大力氣,好歹到了醫(yī)院打上了吊瓶,可他坐不住啊,身子軟地往下出溜,難受得很,這又轉(zhuǎn)到了病房躺著,他躺那兒兩腿直蹬,說兩只腿酸得不行,忍受不了,我坐在床邊一刻不停給他揉腿,給他倒水,喂他喝水。等燒退了下來,我說感覺好多了,我們這才回家。小樹算是暫時失了明,又在家躺了一個假期,我伺候了一個假期。”
“這最后兩張啊,是我覺得兒子最帥的照片了,這張是兒子當兵的頭一年,我們?nèi)ゲ筷牽赐麜r拍的,你瞧,一身軍裝,英姿颯爽,這第二張就了不得了,三等功呦!光宗耀祖的榮耀,他不當回事,一家人要了個遍才讓他把照片給發(fā)過來。想想從當初的一個小娃娃長了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大丈夫,我這當媽的做夢都樂著呢,就差娶個漂亮姑娘,再生個小娃娃嘍。哎喲,沒了,不經(jīng)說,兒子這一生算是到頭了。兒子活著的時候,不說吉不吉利了,大傷小病的,也能留下個紀念,這一下子沒了,也沒人說給自己拍張照了。”
阿姨合上了相冊,算是講完了小樹的一生。
“小妍,別嫌阿姨啰啰嗦嗦地說了這么一大堆,平常也沒人說,要不是今天你來,就一直悶在肚子里,連照片都不敢看。我尋思著你也想看看小樹的樣子,這才拿了出來,沒想一說,就止不住,沒完沒了,你可千萬別介意啊!”
“我又怎會介意呢,阿姨!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怕的是只要我開口,就會喚起你們的悲傷,我更怕的是,只要我的存在,就會是你們的悲傷,只要我坐在這里,你們的悲痛就永遠揮之不去。如今,我能夠活著,感謝的話怎么說都不夠,報恩的要求怎么都不會過分,我明白捅破窗戶紙的代價,但我只想報恩,不想讓你們悲痛,我想這里的一切都能夠回到在我來之前的和睦,如果我的離開會讓你們好受一些,我會——”我說。
“你說什么傻話呢,我的孩子!這里沒人會趕你離開,你是我們的客人,現(xiàn)在又成了我們的好閨女,梨花的好姐姐,誰要是想把你從這個家里趕走,我第一個對他不客氣。你千萬不要有心理負擔,這對身體不好,這事跟你一點兒關(guān)系都沒有,當初說互不知曉,主要也是為了你們好,好不容易活了下來,不想開點兒,心里又烙一個毛病。現(xiàn)在,捅破了也就捅破了,咱之間通個氣就行了,沒什么大不了的,再苦再難的已經(jīng)都走過來了。看著眼前的你,萬幸自己當時沒再犯糊涂。”
“那個晚上也像今晚一樣,我們一家人坐在客廳一邊說著閑話一邊看電視。我們剛跟小樹通過電話,他說隔天就能到家,我們心里都很高興,尤其是他爺爺奶奶,他爺爺那會兒也還沒走,嘮叨著要做點好的給自己孫子接風,畢竟他們兩年都沒見著小樹了。我當時還笑他‘自己又不動手,光趴在電視機跟前!’老爺子老了脾氣還大,罵罵咧咧地說‘你們不做,我自個兒到大飯店買去,也不用你們掏腰包!還能虧著我孫子不成!’也不知道電視劇演得有沒有一集,我就接到了醫(yī)院的電話。哎,我這輩子算是跟醫(yī)院不過去了。醫(yī)院問我是不是李樹的家人,然后又跟我說小樹快不行了,讓我們趕快趕過去。我跟那頭說一定是他們搞錯了,因為我才剛跟我兒子通過電話,怎么可能一眨眼的工夫就成你嘴里說的那樣了。直到那邊念了小樹的身份證號,我才火燒眉頭,急得哭了出來。他爸撬開我的嘴,罵我凈耽誤工夫,拉我開車趕忙往機場去。我和他爸正納悶是怎么一回事,想把事情搞清楚時,又一通電話打到我這兒。我聽對面一說小樹,就烏七八糟地一通亂問。他爸把車停在半路上,一把把電話搶了過去,開了免提,讓那頭的人慢慢講話。那頭的人也冷靜了下來,說:‘我是紅十字會的器官捐獻協(xié)調(diào)員,很遺憾地通知二位,你們的兒子,李樹已經(jīng)離開了人間,詳細的情況會有警察來告訴二位,我為你們兒子的意外去世再次表示深切的惋惜,我知道我再多安慰的話都是蒼白無力的’中間我多次想要打斷對方的話,都被他爸給摁了回去。‘但還請二位聽完我的話,我是紅十字會的一名器官捐獻協(xié)調(diào)員,你們的兒子李樹,在生前是位志愿捐獻登記者,現(xiàn)在他已確定逝世,這將啟動我們的器官捐獻程序,我打電話來,就是在此的基礎(chǔ)上征得二位的同意——’”
“‘你這個惡魔,就是你們害死了我的兒子!’他爸已經(jīng)攔不住我了。”
“‘你說什么渾話呢!’他爸說。”
“‘你也是魔鬼,縱使他們殺害了我們的小樹!’我說。”
“‘春敏,我勸你把嘴閉上,事情都還沒搞清楚,就在這胡言亂語!’他爸又轉(zhuǎn)頭對電話里的人說:‘不好意思啊,還請您多幫我打探打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既然兒子已經(jīng)簽過了,器官捐獻這事我們是同意的。’”
“‘你說什么!姓李的,我們的兒子不明不白地死了,你竟還讓他們?nèi)∽邇鹤拥钠鞴伲愕牧夹谋还烦粤耍∧氵@個沒良心的,說什么我是不會同意的!’我叫嚷道。”
“‘你給我把嘴閉上!小樹是一名軍人!容不得你在這兒犯渾!’他爸聲色俱厲地說。”
“我已經(jīng)是泣不成聲,想著干脆和我的小樹一同死了算了。他爸又放低了姿態(tài)跟我說:‘春敏,你想啊,這樣也挺好的。不說救誰的命了,就說咱小樹,不又是換了個活法。’”
“我委屈地說:‘你這又是哪般道理。’”
“‘我理解二位的心情,但死亡永遠不是愛的重點,器官捐獻是連接死亡和生命的橋梁,能以另一種方式讓生命延續(xù),讓更多家庭向陽而生。我們不是惡魔,我們是生命的擺渡人!’電話那頭的人說。”
“‘你瞧人協(xié)調(diào)員說的,咱兒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確定不在了,人也沒必要聯(lián)合醫(yī)院騙咱這老百姓啊。咱兒子剛從部隊出來,軍人的骨氣咱當?shù)鶍尩牟荒芙o孩子拖后腿,給弄丟失了,你說是吧?具體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等到了遲早會搞清楚的,你點點頭,為孩子好,同意了!’他爸說。電話那頭又鄭重其事地征求我們的同意,他爸很干脆地同意了,我咬咬牙,從牙縫里也說出了同意。電話那頭問:‘二位還需要多久能夠到達醫(yī)院?’我們這還沒到機場,要到BJ的醫(yī)院起碼還需要六七個小時,電話里又說:‘我知道你們很難接受,但考慮到時間問題,我們必須第一時間取出心臟并轉(zhuǎn)移到病人的身體里,否則它——’”
“‘你說的這個問題我能理解,有什么需要我們配合得我們積極配合,心臟你們盡管取就好了,不過,我兒子的身體,最后……’他爸說。”
“‘這個您放心,我們的醫(yī)生會仔細恢復(fù)捐獻者遺體原貌,在場全體人員都會為他默哀緬懷。’電話那頭說。”
“‘好,麻煩了,我們盡快趕過去!’他爸說。”
“‘這是我們應(yīng)該做到。我代表紅十字紅、病人及家屬和醫(yī)生向你們表示感謝和敬意,你們的善良會被銘記!’”
“他在我們上飛機前又打來了電話,在電話中依次確認我們同意后,又再次強調(diào)我們委托他共同簽字確認,然后進行的器官捐獻,之后他又交代了一些工作上的細節(jié),最后說小樹的死是因為一場車禍。”
“小樹的死太突然了,就像一陣狂風驟雨突然襲來,我抵抗住了,我想我足夠堅強,身為一個軍人的母親。但直到我走進那扇白色的大門,看到周圍的所有人都在默默哀悼,看到冰冷的鐵病床,看到中間躺著的小樹,我一瞥見他的臉,他不只是睡去了。我身子一軟,倒了下去,一旁的醫(yī)生上前扶住了我,他感謝我,說另一場手術(shù)很成功,拯救了一條生命。我根本不在乎他的感謝,我兒子的生命誰來拯救!我昏了過去。”阿姨合上了眼咽下一口苦汁,又睜開眼說道,“往后的事都沒必要跟你說了,都過去了。”
“小妍啊,你可要好好珍惜活著的時候呦,不都常說嘛,人在,希望就在。心里也莫要有負擔,該怎樣就怎樣,你還是小梨花的老師,也還是我的老師,曉得不?”阿姨說。
阿姨拉著我的手,眼里閃著寵愛的光芒,我想叫她聲“媽”,卻又擔心自己根本沒有這個資格。
“阿姨,我從小就沒有媽媽,倘若您不嫌棄,我愿做您的女兒,拿余生來報答您!”我說。
“好閨女,來,好閨女!”
阿姨把我摟入了懷里,我感受到的不是悲傷,而是釋懷,是情感的寄托,我渴望此時此刻我就是小樹。
天底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阿姨也終會在這個家里和小樹告別。離開的時候是叔叔送我走過那條黑暗的長路,叔叔在出門時關(guān)上了那一直半掩著的家門。
我們都無法忍受這條道路的黑暗,幾乎是同時,我們都開了口。叔叔先回答了我有關(guān)車禍的問題,他說:
“其實車禍的釀成并不是單方面的責任,事發(fā)現(xiàn)場有一個女孩目睹了一切,也是她第一時間叫的救護車。我沒能見到女孩,但親耳聽到了她對事發(fā)現(xiàn)場的描述。”
女孩和警察之間的一段對話:
“我當時站在路邊等綠燈,那是條很寬的馬路,過往的車輛很少,路邊等紅綠燈的人也寥寥無幾,一開始我并沒有注意到他,畢竟隔著一條寬敞的馬路。我下意識地抬頭看交通燈上的讀秒,那時候還有七八秒,突然,我看見他從馬路那邊,向這邊跑過來,也是同一時間,我瞥見了車燈,我想?yún)群爸屗O拢簿鸵粌擅胝Q鄣墓し颍磺邪l(fā)生得都太快了——當時很暗,又隔很遠,我看不太清——是輛黑色的小轎車——它在事發(fā)地數(shù)十米遠的地方停了一小會兒,便被開走了——車速?我不能確定,因為路上并沒有其他車輛——我沒敢到跟前,我害怕這種場面——我也是被嚇壞了,腦袋一片空白——他?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請不要再問我這樣的問題了。我已經(jīng)盡力了——沒關(guān)系——不,我只想陳述事實。”
“監(jiān)控我看了,好好地站著,冷不丁地就往對面跑。這臭小子從小就不守規(guī)矩,冒冒失失、丟三落四的,要是我在他的小時候狠下心揍他一頓也就老實了,他媽慣著他,由著他把滿身的窟窿眼帶回家,心疼得直掉眼淚,要是我狠狠地在他屁股上再抽上兩皮鞭,讓他記住做家長的擔心就好了。想著他大了,該懂事了,不讓大人操心了,誰承想,依舊想方設(shè)法地往坑里跳,讓我們瞅著多揪心啊。一聽他說要去當兵,我立馬表示支持,一身的臭毛病總能好好給他治治,中間我們?nèi)ニ筷犐咸酵_實變化不小,腰板挺得直直的,眉宇間一股颯氣,整個人都剛硬許多,我握著他的臂膀,夸他不錯,我應(yīng)該多說兩句的。一滿兩年,他就打電話說要回來,我當時是不建議他回來的,在部隊挺好的,自己在里面又得了三等功,我看當軍人也挺適合他的。”
“兒子這才跟我說了實話,說為這三等功啊,差點搭進去半條命,自己又是惜命的主,不舍得為國家捐軀。我問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沒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既然都兒子已經(jīng)這么說了,如今又成了一個響當當?shù)哪凶訚h了,自然就沒再多嘴,只好忙活著歡迎戰(zhàn)士的歸來。可承想,這臭小子,兩年的紀律是白學的,準是部隊里懲罰力度不夠,俯臥撐做少了,剛一出部隊門,就把身上的責任給忘得一干二凈,簡直就是軍人的恥辱。”
“叔叔。”
“哎,我的孩兒啊!我比誰都了解他,他定不是故意讓我們傷心的。我的孩兒啊,多好的一個孩子啊,我們年輕時候忙,忙著做生意掙錢,沒空管他,他也懂事,從不讓我們操心,誰見了都夸說他的好。我算不上一個稱職的父親,對他總是很嚴厲,不像他跟他媽媽那樣親近。望子成龍嘛,不想他長大了跟我們一樣活得那么辛苦,索性對他批評的話要比贊揚的話多得多,但這都是為他好,不指望他能理解,只希望他好。雖然我和兒子的關(guān)系一直都比較冷淡,但從生活中的一些小細節(jié)還是能看出來兒子并沒有討厭我這個父親,兒子很愿意跟我一起出去下館子;兒子缺錢了會問我要;兒子有重大決定會找我商量;兒子遇著苦難了也會找到我;兒子……兒子剛會說話第一個喊的人是‘爸!’”
“兒啊,沒關(guān)系的,爸爸已經(jīng)原諒你了,你媽媽也是。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知道你還想活著回來,醫(yī)生都已經(jīng)告訴我了。”
叔叔強忍著淚水,向我轉(zhuǎn)述了一個軍人的最后一刻:
一位年輕的護士在小樹生命的最后一刻,在他還有一口氣的時候,握住了他已經(jīng)失去知覺的手,將耳朵盡可能地湊到他的嘴邊,聽到了他顫顫巍巍、拼盡全力的呼喊出的聲音。
“救我……請你救救我……我……還不能死……我剛……救……我……求你了……”
年輕的護士看了看身邊的醫(yī)生,他們無奈地搖了搖頭,年輕護士明白了。她半蹲在床邊,依舊握著小樹已經(jīng)失去知覺的手,她微笑著堅定地告訴小樹:
“我們一定會把你救活的,相信我們,放心好了。”
小樹安心地閉上了眼睛,相信了這個善意的謊言。
我們都應(yīng)當感謝這位年輕的護士,她勇敢無畏,讓小樹在最后一刻也感受到了希望。請不要責備這虛無縹緲的希望,我們需要它。
“最后確定的是醉酒肇事逃逸。當去警察局見對方家屬時,你阿姨已經(jīng)病倒在醫(yī)院里,是我獨自一人去的,這也好,省得她又把警察局鬧翻。對方也只有一男的,看起來文質(zhì)彬彬的,是個知識分子,我們見面時友好地握了握手,中間過程也只是聽警察說,簽一些文件,沒生額外的節(jié)枝。整個過程沒花多久,從警察局出來時,對方在警察局門口叫住了我,問我方不方便吃頓便飯。我沒拒絕,一是他人看起來挺不錯的,二是BJ我也是人生地不熟的,確實沒地方去。他開著車載我去了一家挺氣派的飯店,要了個隔間,就我們倆人。他讓我別客氣,我也沒客氣,點了份BJ烤鴨,主要是來BJ有些日子了,不嘗嘗挺遺憾的。他說要酒,我其實也想多少喝點解解乏,但還是有礙于他兒子犯下的混蛋事,我提醒他開著車呢。他還堅持要拿酒,說我必須嘗嘗這里地道的二鍋頭,車丟這兒不開也罷。最后拿來了一瓶二鍋頭,我嘗了,味道確實一絕。這酒不喝也就不喝了,但菜一上,酒一倒,就沒法停了。本來我倆也沒什么話說,三言兩語的全是客套,他人倒也厚實,不像有些聰明人那么多筆墨。可酒一下肚,壯了膽,算是打開話匣子了,在警察局沒說的話一下子全吐露了出來,他說自己多么抱歉、多么愧疚、自責,說自己教子無方,說自己兒子混蛋,全都是些推心置腹的話,說著說著,硬往自己臉上扇耳光,又突然推開椅子,要朝地上跪。我看哪能使得,要跪怎的也輪不到他老子跪,我過去拽著他不讓他跪,他文縐縐的也不知道哪來那么大力氣,硬是拽不動。男兒膝下有黃金,我一做生意的,能不曉得這般道理。我沒法,一把把他推坐到地上,我也沒脾氣地跟他坐到地上,好在是在隔間,不至于丟人現(xiàn)眼。一冷靜下來,他開始哭哭啼啼地抹眼淚,我最受不了別人掉眼淚了,小樹他媽還好,我司空見慣了,他一大男人,在我這個大男人面前竄勁地哭,搞得我也挺難受的,本來就難受,這下更難受。我把桌子上的酒拿下來,都又倒上。酒過三巡,他開始念叨自己的兒子,我不服氣,也念叨自個兒的兒子,我倆都暈乎乎地只管自己說,他說他的事,我說我的事,吃飯的地方也從桌子上移到了地上。中間說了啥,做了啥,我也記不到了,反正他臉上又多了幾道紅印,酒瓶子滾了一地。在結(jié)賬時,我倆爭著買單,誰見了都不會以為我們是仇家。離開飯店,在分別時,他抱著我又是痛哭又是念叨。他痛,我能不痛嗎?我在跟他分別后,獨自找了個沒人的地方,痛哭一陣子后,醒了酒,才回到醫(yī)院。到醫(yī)院后,小樹他媽在病床上躺著,我跟她簡單說了說情況,她問我那混蛋小子長什么模樣,罵罵咧咧說了些難聽的話,我要她別再動氣,該罰的都罰了,至少七年,他媽一聽又罵咧的沒完沒了。我把手機里的照片翻出來,扣在桌子上,讓她自個兒看,我受不了再聽她不饒人的話,便出門找個地方抽了支煙。等回來時,我看見手機還在桌子上扣著,她已經(jīng)閉著眼不想說話了,我沒多問,把手機裝回了口袋,過些天后,偷偷地把照片也給刪了。這事就算過去了。”
在我們一同穿過黑暗,站在路邊等出租車的間隙時,叔叔問我:
“周五還會來教你阿姨彈鋼琴吧?”
“嗯,會來的。”我說。
“那我就放心了,家里的音樂之聲千萬不能停下來。倘若沒有這臺鋼琴,梨花她媽媽準會因為悲傷過度變成一個瘋婆子,我看到她這樣也終會支撐不下去,最后致使整個家支離破碎。梨花的爺爺在小樹去世不久,也因為突發(fā)的腦梗去世了,梨花她媽媽在這之后便茶不思飯,每天都哭紅了眼睛,任我和阿郎怎么開導(dǎo)都沒用,眼看再這么下去,她媽媽也會像一根殘燭熄滅了火光。這時候梨花突然跑過來跟我說:‘爸爸,我想要一臺鋼琴,我想學鋼琴。’學鋼琴倒沒什么,但買一臺鋼琴的話,我知道一臺鋼琴的價格不菲,我就問梨花可不可以先買一臺小的電子琴先學,畢竟孩子們的熱情都是一陣一陣的。梨花沒有糾結(jié)很直爽地說可以,但她后面的話讓我立馬決定買下一臺鋼琴,寶貝女兒說:‘我先學,然后我再教媽媽,這樣她就不會傷心了。’女兒用音樂治愈了她媽媽,也用音樂治愈了我們這個家。這臺鋼琴買值了!”
我鉆進了車里和叔叔告別,那條黑色的長路離我愈來愈遠。大難過后,他們口中描述的盡是希望與美好,正如同他們所向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