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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父與女

父親的溺愛愈加的變本加厲,他除了不在早晨的時間叨擾我之外,幾乎其他的時候都難免受到他各種各樣的“騷擾”。他每天會在微信里給我推各種有關飲食、作息還有心理疏導、哪個地方的旅游介紹等等,反正是沾上一丁點的關系,他就會轉發給我,加上一個形容詞,就是順手。如果不是在他頭像旁有著“爸”的備注,我更讓愿意相信他是一個極富有耐心的推銷員。盡管我不只一次兩次告訴他,更像是告誡他,“李醫生還有護士們已經把所有的注意事項都告訴我了,您不是也都知道,而且還三番五次地跑去再問,搞得護士小姐都到我這里抱怨說:‘您父親是不是記憶力不太好,我們醫院……’都想著給您醫治哩!您行行好,少看點兒那東西,都沒差別。”

父親的記憶力不僅抵抗了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被削弱的生理現象,而且出奇的要好,他能清清楚楚地記得上個星期一起吃過的晚餐菜單,記住了就連我都記不全的藥物的名字還有食用方法和劑量。

“醫生們說的都是老一套了,遵從肯定是要遵從的,但也要與時俱進,現在科技那么發達,新方法,新觀念到處都是,就連三歲的小孩都開始對著手機屏幕搗鼓,你啊,要向他們學習。”父親擺架子講話的樣子,凌然像一個專家。

如果他在下午一點后得知我還沒有吃午飯,便會勃然大怒,像雷雨一般把我訓斥一番,然后在經過短暫的沉默之后,又變得溫順起來,之前的怒火像水滴落入大海,了無痕跡。最后,他說他原諒我愚蠢的行為,下不為例。我說我原諒他幼稚的脾氣,下不為例。

父親的無微不至贏得了身邊眾多人的稱贊,就連來做家政的王阿姨都贊不絕口,人還沒老呢,就成了一個老媽子了。父親對此毫不介意,甚至還樂在其中,像學生得了手寫的獎狀一樣,樂此不疲。為此,我打心底覺得要給父親頒發個什么,至少是一份禮物。

想到這里,我一時間手足無措,像走丟的孩子,身邊的一切瞬間都是陌生的。在第一段生命里,父親扮演的僅僅是醫學上認定的角色,與其說是紐帶,不如說是一種束縛,束縛他在花花世界里大展拳腳的一個隱形的鎖鏈。我并不恨他,只是冷漠,像他冷漠我一樣的冷漠。或許,在他的成人游戲里,已經厭倦了金錢帶著的銅臭味,或許是被眾多女子傷透了原本驕陽的熱情,或許,只是“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原因我不得而知,當我看到他在我面前,眼里寫滿了柔情的時候,我對他就像一支殘燭,只有微光在閃爍。

自決定搬回來住之后,父親便在家鄉做了一些投資,并為自己置辦一間辦公室,以便在線上處理一些工作,更是為了接待朋友時能夠處在不打擾我的空間里。盡管他偶爾每周會一兩次飛到BJ或其他地方,處理一些必要性事件:工作上的必要性流程和給某個情人送上一朵玫瑰花。

周一的早晨,差不多7點左右,我通常會在這個時候自然醒過來,加上初春沁人心脾的陽光,使整個身子都變得酥軟起來。一打開臥室門,就聞到一陣淡淡的奶香和煎蛋散發出來的獨有的酥香,還有香料混合在一起的甘甜。這是父親獨愛的一道美食,名為“巴格達奇異蛋”,雖然做法并不復雜,但作為一道早餐來說,是極需要考驗料理者的耐心和精力。由于對名字的好奇,所以曾特地目睹了父親料理的全過程。

首先需要在煎鍋內放入適當的黃油,然后再加入少量的芹菜、洋蔥、大蒜、小茴香粉和香菜籽,如果不介意的話,可以放入一點胡椒粉,小火,加熱10~12分鐘直到里面的食材軟化后,再將事先打好的雞蛋倒入鍋里,待蛋液上層凝固時,蓋上蓋子加熱。在等待的時候父親會把手邊的水果切成小塊,放到透明玻璃碗中,澆上酸奶,做成一份簡單的水果沙拉。然后再將火關掉,開蓋,加上鹽和少量胡椒粉,連鍋一起端上餐桌。整個菜的樣子,像在一個荒瘠的土地上,有一小塊雜草叢生的地方,在它的中間成長出了一朵燦爛的向日葵,你只純粹地遠遠看著,就能感受到它獨特的芳香。

父親的菜單華麗而又多樣,僅僅是早餐,就需要花些工夫去羅列。

“是辛勤的小蜜蜂呢?還是貪婪的小花貓?”父親正把做好的食物精心地擺放在餐桌上,并為自己專門倒了一杯紅酒。

“小花貓,必然是小花貓。”沒有人能抵抗得了父親的美食,那可是捕獲了多人情人的味蕾和芳心的藝術品。

父親把餐桌整理得體后,又折返回去端他的紅酒,而我從冰箱里拿出一盒牛奶,并從廚房里取了一個玻璃杯。我們不知從何時起,已經習慣了這種方式的早餐,這好像是一種神圣的儀式,如果錯過,那將是犯了瀆職的罪名。

“妍妍,今天,我要飛一趟BJ,吃過早飯就出發,去處理一下工作上的事情還有些其他瑣事,晚上應該不會回來,不過晚上我會打電話給你。”父親邊吃邊斷斷續續地說道。

父親工作上的事情,我自然是無從知曉,也不會過問,但“其他瑣事”,想必便是與某個情人的幽會。他晚上不會回來的次數屈指可數,而且一定會在第二天的早晨到家,并準備好早餐,這時候,食物的清香里會夾雜著梔子花或玫瑰花的香水味,他的臉龐會因為未消逝的酒氣而被熏陶得紅潤。

“王小姐嗎?”我隨口即出。

“小姐?這可不恰當。”父親先是遲疑了一下,然后說道,并不介意我提問的事情。

“難道說阿姨不成?”

父親思考了一會兒,好像在腦海里打量對方的年齡:“阿姨就阿姨吧——你有什么需要捎帶的嗎?”父親喝了一大口紅酒,立即把話題引到了其他地方。

“瑜萱倒是天天嚷著想念家里的胡辣湯,總說在BJ喝到過的胡辣湯一點兒就不逍遙。”

“瑜萱?”

“張瑜萱。你不記得了?”

“張瑜萱?那個扎馬尾辮的小女孩?”父親在記憶里搜尋著這個名字。

“是啊。不過,現在可是一個長發飄逸的大美女了。上次在醫院你沒見到她嗎?”

“長發飄逸的美女——”父親又重新在記憶里搜尋著一個身影。我暗自希望他不要將在自己的那些情人混為一談。“是有印象——我去把她帶回來,明天你們就可以聚在一起,去——做點什么。”

“人可是個大忙人,哪像我這樣閑逸。”

“大城市,也是。”

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著,直到父親喝完了杯中的紅酒。

“今天要出門嗎?”父親起身收拾自己的餐具時說道。

“應該不會。”這是謊話,因為我打算去商場為父親選購禮物。

“還是應該多出去走走,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對身體好。”

我沒接父親的話,因為撒謊總會讓自己感到不安,即便是善意的謊言。

“你要開車?”我岔開話題。

“那怎敢!老張跟我一起去。”父親看了一眼手表。“現在應該快到了吧。”

父親簡單地拾掇了一下,拎了一個小包在門口穿鞋。我仍在不緊不慢地享用美食。餐桌離門口只有兩步的距離。

“爸,你可以多待一些時間,不用那么著急。不然張叔也要跟著你跑。”

“啊——張叔他——我今兒個明兒個的——你記得吃藥啊。”父親上句不接下句的,像真的喝醉了一樣,千叮囑萬囑咐地走了。

我吃罷早餐,按照醫囑吃了藥,又把餐具洗刷之后,便坐在了沙發上,時間未過9點,這對去商場的時間還太早,便打開了電視,繼續看一個叫《請回答1988》的劇。

正煥在公交車上被德善扒光了上衣,引得我不禁笑出了聲。崔澤父親的憨厚讓我心里暖暖的。寶拉的拒絕又讓我的心情黯淡了下去。看這些東西總會使人聯想自己的生活,再也不能去擠的公交,逝去的校園生活,孤獨的童年時光還有種種的不幸等等。但一想到被賜予的第二次生命還有父親,所有過去的一切都微不足道。我一邊看一邊想著,雖然思緒一直被上下支配著,但依舊沒有抵抗得住沙發的柔軟和春日陽光的和煦,不知幾時,便睡著了。

睡夢中,我隱約感受到心臟的跳動,自手術以來,我經常會在意它的跳動,好像是在確定它是不是在正常工作,我固然知道這是多么荒唐的想法,但無論怎樣,都會去在意,特別是在運動過后和在特別安靜的地方,它急速地跳動和寂靜環境下的舒張都讓整個空間充滿了壓迫感,致使整個身子都變得緊張。我在心里暗自明白,它不是我的,而是屬于某一個人,一個我甚至連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

直到手機發出信息提示的響聲,我才從恍惚中醒過來,陽光的角度延射到屋里更遠的地方,德善正興奮得手舞足蹈(電視里的內容),這是為什么?我心里暗想。我打開手機,是父親到達BJ的消息,他還說BJ下起了小雨,不過一切順利。我簡單回復后,關掉了電視,瞄了一眼時間,已經是10:40。這時候出門是最好不過了。

我從門口取下車鑰匙,是一輛老款福特汽車,父親早年開過的,因父親發際較快,又年少輕狂,很快就又買了新車,所以這輛車就一直閑置著,很少開,不過性能什么的倒沒有太大的問題。一方面是因為這輛車從我小的時候就在,多多少少有些情懷,另一方面是實在不愿意父親再增添新車來專供我用。就開車這件事,我與父親便爭執了有一段時間,多虧醫生們一致性的回答和我作為公主的執著。

“手術后恢復正常的話,病人經過半年到一年后是可以開車的。就您女兒而言,恢復得格外要好,受體和供體排異小,也就是說這顆移植的心臟在您女兒身體里如同是自己的一樣,請放心好了。”

即便如此,我也盡可能地抵觸這個觀念。她真的愿意把心給我嗎?(“她”,同性的心臟移植進行移植的話,排異的可能性會小一些,所以我猜測是“她”。)

有一雙眼睛在盯著我,監視著我。當我從公寓樓的大廳走過去的時候,有一名身穿物業服的年輕男子,大概有二十五六的樣子。我從電梯里出來,到他拿起電話、撥電話、掛電話,最后直到我離開,他都一直盯著我,他的雙眼像草原上捕食獵物的餓狼一樣,在這大廳里,仿佛是一幅畫、一個掛件,一直都在這兒,每當我從這里經過,都能嗅到它的無情。我厭惡它,就像魚兒鄙棄天空一樣。

我快速地離開了那里,室外的第一股空氣沖破了這份厭惡,如果鳥兒是被囚禁在籠子里,那么它一定也會對我表示羨慕。

駕駛手動擋的汽車成了我自手術以后少有的樂趣之一,每當我發動引擎,手握方向盤,來回切換擋位,都會給我帶來其僅有的快感。但美中不足的是,我對倒車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倒不是練習的次數太少,恰巧相反,在我短暫的大學時光里,大部分的閑余時間都花在了考駕照上,而學車的大部分時間又都花在了多次重考的科目二上。“只要看準那幾條線就行了”這是從教練嘴中道出的簡單,可從鏡子里看到的世界好像總會出現一點細微的差別。

那雙眼睛在那!那個年輕的物業,在我的后視鏡里,不遠處的石階旁。停車的地方距公寓樓有一段距離,他為什么要跟到這里來,是碰巧?出于對每一位業主的責任?還是別有用心?

就當我揣測種種可能的時候,手機響了起來,是父親的來電。

“妍妍,在哪兒呢?”

“我正要出門。”

“剛才微信里怎么沒聽你說。”

“臨時決定的。”

“是有什么事嗎?”

“也沒有什么特別的事,去商場隨便逛逛——哦,對了,爸,家里有什么需要買或者你有什么——需要的?”我試圖從父親的回答中探尋些線索。

“呃……是需要買一些食材和水果,不過倒也不是很著急。看你吧,怎樣都行。”

“其他的呢?”我追問道。

“其他的?衣服?化妝品?這些女孩子家家的東西你自己琢磨琢磨吧。——你是要開車去吧?”

我立即打斷他:“知道了知道了,您放心好了,我技術不比你差,如果不搖下車窗,沒有人會覺得這是一個二十出頭且做過心臟移植的年輕女孩駕駛著呢。”

“好好好,你可千萬別跟人爭,像你張叔,不行就讓讓,聽著沒——現在還早,剛過11點,你現在走,別等到飯點,車多人多的,知道嗎?”

“知道了,知道了。”

“藥帶了嗎?記得吃!”

“帶了帶了。”

“別弄太累,商場不是有——”

“哎呀,我不跟你說了,車都發動老半天了,都當著人道了。”

“好,早點回,我晚上再打給你——”

“掛了!”

當我再從后視鏡里看那雙眼睛時,他已經離開了,像完成了某項任務一樣。我不忍心將他與父親聯系在一起,哪怕有一丁點這樣的想法,我都會覺得自己仿佛變成了那邪惡的皇后。

周一的商場沒有太多人,我為這么好的天氣感到惋惜,但畢竟是工作日的第一天,忙碌才是今天的答案。午餐我選在附近的一家裝飾華麗的西餐廳,聽說這是市區最好的西餐廳之一。其實倒不是非常想要吃西餐,單純是出于拿父親的廚藝與專業廚師做比較的目的。

我點了一份父親曾做過的莫特牛排和意式蔬菜沙拉。因為人少,所以等待的時間并不是很長,餐桌上的清湯也就只喝了一口。

牛排被切成三小塊擺放,還滋著熱氣,鮮嫩的肉色上點綴著黑色斑點,是黑胡椒,在旁又有櫻桃、番茄和蘆筍裝飾著,盤子的外側被涂上了一抹鮮亮的彩椒汁。可這對我來說并不陌生,拋去環境和裝飾品,面前的這份莫特牛排配彩椒汁與父親的并無二致,當我嘗下第一口后,我不由得贊嘆父親的廚藝,如果我的理智全被味蕾侵占,我會堅信廚房里面的大廚就是父親本人。

接下來的蔬菜沙拉沒有太大的特別之處,就是將生菜、胡蘿卜、黃瓜、洋蔥等切成小條,并用一定比例的調味品調配而成。只有在結算的時候,我才在心底暗自流露出不劃算的感覺,明明在家里就可以品嘗到這樣的一份大餐。

吃完午飯,正值下午1點。即使是早春,陽光也在努力地使自己更加耀眼,忙碌的人們通常也會在這個時候小憩一下,來表示對陽光的尊敬。我實在不愿意在這個時候就涌入商場,獨自面對琳瑯滿目的商品。依稀記得在商場的頂樓有一家書店,雖然不大,但對于富麗堂皇的商業中心來說絕對是一個世外桃源般的好去處。于是便躲過了地下一樓的超市,穿過一到三樓的商品區,在幾家裊裊人煙的餐廳中間找到了書店。

書店和印象中的樣子相差無幾,但空間要比印象中的大得多,可能是以往來時沉浸在一片小小的區域里而忽視了其真實的樣子。我在里面轉了兩圈,挑選了一本小說和一本詩歌集,便坐到了飲品區的座位上點了一杯咖啡。小說前篇的故事背景鋪墊得太過冗長,致使我失去了興趣而翻開了另一本詩歌集。以前從未特意讀過詩歌,今天讀來,別有一番風味。倒不是真的能讀懂什么,只是那優美的文字配上這閑暇的時光,像咖啡配芝士蛋糕一樣般配。其中有一篇引起了我的注意,不禁使我把它抄錄了下來:

在熙攘的街上想到的

臉孔。

地表上數十家億張臉孔。

每一張都顯然不同于

過去和以后的臉孔。

但是大自然——有誰真的了解她呢——

或與厭煩了無休止的工作,

因而重復使用先前的點子

把曾經用過的臉

放到我們身上。

與你擦肩而過的也許是穿牛仔褲的阿基米德,

披著大拍賣零售衣的葉卡捷琳娜大帝,

某個提公文包、戴眼鏡的法老王。

來自還是小鎮華沙的

赤腳鞋匠的寡婦;

帶孫子去動物園,

來自阿爾塔米拉洞窟的大師;

正要去美術館欣賞一下藝術,

頭發蓬亂的汪達爾人。

有些臉孔出現于兩百個世紀前,

五世紀前,

半世紀前。

有人搭金色馬車而來,

有人乘大屠殺的列車而去。

蒙特祖馬,孔子,尼布甲尼撒,

他們的看護,洗衣婦,以及塞彌勒米斯

——只用英文交談。

地表上數十億張臉孔。

你的,我的,誰的——

你永遠不會知道。

大自然必是想愚弄我們,而且為了趕上進度,充分供貨,

她開始自遺忘的鏡子

打撈那些早已沉沒的臉。

而她的臉孔呢?又印在了誰的臉上?是吧臺里的服務員?是電視節目里的某位明星?是曾擦肩而過的路人?還是化身為了自然界里的一花一木?我不知道她的臉孔,正如我不知道孔子和阿基米德的臉孔。我曾抱怨過與捐獻者之間雙盲原則的政策,也曾聯絡過協調員試圖能夠建立聯系,得到的結果都是在拒絕我的請求,連父親也一樣,并勸導我將這份情感寄托到開始的新生活里。可那是多么困難的一件事啊,我的心,不,是她的心,一直空落落的。

從書店走出來時,已經是下午的4點半,這讓我不禁叫出了聲,驚嘆時間流逝得會如此之快,忙碌的人們可能已經在期待下班后的狂歡了。我從電梯直接坐到了地下一層,采購父親發來的購物清單,從蔬菜到水果,從佐料到食材,從生活用品到護膚產品,我不敢相信這出于父親之手,定是背后有一個精明細致的會計在為他工作,像辛德勒和他的會計一樣。我推了一個購物車,直到車子裝滿,然后才去結算并拜托一個好心的工作人員幫忙一起推到停車的地方。一起的是一個臨近五十的阿姨,手腳勤快,很是熱心腸,往車上拿的時候我幾乎都插不上手,她中間打趣地問道:“家里有幾個鬧人精啊?”

“就我一個!”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我就說嘛,花容月貌的,肯定還在談戀愛呢!”

“沒有沒有,單純家里用的。家父和我。”我的臉龐感覺到一陣溫熱。

她干凈利落地將東西整齊地擺在后備箱后,知了一聲便走了,我道了聲謝,在她背后注視著她疾步地離開。她的背影矮小,卻十分壯實,她又有幾個“鬧人精”呢?她如果像我一樣做了心臟移植手術,一定會為了生活再打一份工吧。而她的臉孔又是哪位歷代皇后的?

關上車門,時間已經接近6點,雖然還不感覺到餓,但也不得不去吃點東西來助于藥片的消化。我在附近閑庭信步地轉悠了一圈,最后在一家粥店喝了一碗白米粥并吃下了兩個水煎包。當再走出餐廳時,天空已經變成了灰色,正向著黑色一點點褪去原有的色彩。我第一次發覺六點與七點之間的差距會如此之大,六點預示著夜晚即將到來,而七點則給人感覺這一天就要結束了。

返回商場已經是迫在眉睫的事情,我開始后悔整個下午浪費在書店的時光,因為我對買什么樣的禮物沒有一丁點想法。黃金珠寶在一樓,男裝在三樓。戒指?手表?據我所知,父親手腕上所戴的手表比店里的任意一款都要名貴,父親更不會帶上更多的戒指來宣告對自由的告別。難道我要像他的情人們一樣為他挑選一件得體的西裝?我全身的毛孔都在拒絕。導購員的熱情使我更加慌亂,從我還未進入店里,就開始向我介紹一件又一件的商品,詢問我有關父親的任何一處細節,好像她們比我還要著急,比我還要了解父親,特別是在服裝店里,他們詢問父親的腰圍、肩寬等等,我回答的僅僅是高矮胖瘦,大概的模樣,有時她們找來身邊的男子進行對比試穿,我都搖頭說不像或不行。

后來令我自責不已的事情是我并沒有跳過那些屬于自己的店,精致的耳環,玫瑰金色的項鏈更適合我白皙的皮膚,但考慮到我的臉型搭配項鏈的粗細長短使我對比了有一陣子。針織的花邊帽子在春天涼爽時戴上正好不過。當導購員為我介紹最新款的連衣裙時,我都要聽入迷了,再加上她那抹了蜜的夸贊,真應了那句“心動不如行動”的廣告語。

當我再站在商場入口時,兩只手上又提滿了大大小小的包裝袋,而父親的禮物卻沒有裝進其中的任何一個袋子里。我回頭仰望這棟大樓,哀嘆偌大的商場竟沒有擺放父親的禮物。此時時間已經接近九點,父親還沒有打來電話,應該正在品嘗BJ三里屯的紅酒。手機電量也發出了警告,警告我該回去了。

不知是夜幕的迷離,還是出于對今日無“功”而返的自責,而讓我分心走錯了方向,直到我發覺面前的停車場變成了一條小巷時,才回過神來,正當我要折返的時候,瞥見在巷子的轉角處有一家裝飾古怪的店,門是一種復古的玻璃木門,旁邊的玻璃櫥窗被堆得密密麻麻的,有輛破舊的自行車、幾臺殘缺的機器不知道是什么和兩臺老式的鐘表,招牌用了暗淡的咖啡色,站在遠處根本看不清上面的字,像是古董店,但又好像是鐘表店,只有離近些才看清門牌上的大字,雜貨店,“張叔雜貨店”。雖然比起“解憂雜貨店”這個名字顯得老土本地化許多,但總覺得進去之后會有神奇的事情發生,伴隨著小說帶來的印象走進了這家“張叔雜貨店”。

推開復古的玻璃木門,一串紫色的風鈴,叮嚀叮嚀嚀,此起彼伏輕輕地敲叩著。當風鈴聲停止后,映入耳簾的一種我從未聽到過的一種聲音。

《Playing Love》,音樂的名字。倒不是關乎音樂本身的婉轉動聽,而只是單純的就聲音而論,他真實,真實地仿佛此時此刻我就身處在大海中那艘孤獨的游輪里,離我幾米遠的就是1900在用鋼琴彈奏那首動人的曲子。我沉浸在其中,忘記了理性,失去了支配身體的能力,只有耳和心,她也在聽,我感受得到。我與她的相遇又曾在哪片海上?

我的直覺告訴我無論如何都要找到發出這種聲音的源頭在哪。跟隨著聲音,我看到了一個盒子狀的機器,留聲機,只有在影視劇里才見過的東西,但眼前的這個沒有印象中的有一個長長的金色喇叭,它純粹,黑白相間的一個盒子。它被擺放在柜臺上,里面黑色的圓盤正旋轉著,離它兩個身位的距離有一位四十多歲的大叔正倚靠在躺椅上,閉著眼睛聆聽音樂,完全沒有察覺到我的到來。

直到這首音樂播放完之后,我才開口詢問:“老板,這個怎么賣?”

大叔明顯被嚇了一跳,整個身子都微微地跟著顫抖了一下,才直起身說話:“什么?”

“這個怎么賣?”我指了指那臺留聲機。

“奧,這個不賣。”

“為什么不賣?其他的呢?”

“這是我新淘到手的玩意,還沒熱乎兩天呢。再說你看周圍,像賣這玩意的地方嗎?”

被他這么一說,我環顧四周掃了一眼,都是些小東小西的日用品還有一些廉價的玩具和裝飾品,剩下的就是些殘破的老玩意。再回頭看這個留聲機,它精致的樣子確實與店里的其他東西格格不入。我遺憾地嘆了一口氣,心想這一定是份合適的禮物。

我知情后,簡單地應了聲,便轉身要走。剛邁出去兩步,便又被大叔叫停了。

“等下,姑娘,我這兒還有一臺老款的,時間有點久了,但也沒有太大毛病,舊了點,簡單修理一下也能用,不知道——”

“在哪?”我沒等他啰哩啰嗦地把話說完。

“它樣子可能跟這個不一樣,也是因為這,放在這店里面總覺得怪怪的,所以才花大價錢買了個新的。”他一邊講著一邊到身后的小黑屋里翻騰。過了一會兒,終于抱著一個比外面這個盒子大兩倍的機器出來,最令人醒目的是它有一個金色的大喇叭。

“瞧,做工還是非常細致的,聲音我保證也絕對沒有問題。你要是想要的話,我便宜一點兒……”

“我要!”

女性在購買力上的果斷在我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就連大叔都有點驚訝。我快速地付了錢,沒有驗貨,沒有查看使用說明。盡管大叔說會便宜一點,但仍然價格不菲,但錢對我來說從不是問題,應該說是對父親來說從不是問題。

付完錢后,手機也好像完成使命似的關機了。值得一提的是,父親還沒有打電話過來,可能已經喝得爛醉如泥,聽從了我早上的勸告,要在BJ多待一些時間吧。

大叔開心得眼角都縮成了一團,一邊介紹著這個機器,一邊教我如何使用:“這是一款老式留聲機,不用插電,你只用把唱片放到這個唱盤上,像這樣,然后——看見這個搖桿了嗎?搖這個上發條,然后——哎,可能是里面零件老化了,不過沒關系,我這兒有新的,等會兒把這個主機拆開換上定會好的——然后這個唱片就會隨著轉,之后將唱針——這個叫唱針,我這兒也給你換個新的——將唱針放到唱片的音槽中,就是這唱片平面上刻出的弧形刻槽里,聲音就會從這個喇叭里傳出來了。姑娘,你要是不著急的話,可以在這等一會兒,要不了多大一會兒工夫我就能把它修理好的。對了,你拿回去以后,要放在通風、陽光不會直接照到的地方,還要記得經常用濕毛巾擦一擦,這玩意是木頭的,不注意保養的話,難免會出現裂縫,特別是到冬天,你瞧這……”

出于對新事物的好奇,還有是已經付了錢,所以并不在乎多多少少的瑕疵,但還是非常遺憾它沒能立即演奏出美妙的音樂。

大叔的修理功夫可沒像他口頭承諾的那樣,他拆了裝,又拆了又裝,來來回回倒騰了幾遍。墻上掛的時鐘已經走過了一大圈,另一臺新式的留聲機里的音樂從貝多芬換到莫扎特再到八九十年代的老歌,要不是大叔從桌子底下掏出一張又一張收藏的唱片,我幾乎都快要開始后悔一個多小時前的沖動消費。終于,在聽完一首《我只在乎你》之后,另一個充滿磁性的聲音躍然而生。它固然沒有另一臺留聲機的音質要好,但依舊保持了留聲機獨有的特色,聽起來更古老、深重。

不管怎樣,在經過修理換新和擦拭之后,這臺留聲機像博物館里的古董一樣,在燈光的映襯下散發著神秘的氣息。大叔好心地幫我把這臺古董抱到了停車的地方,并在臨走前送了我兩張唱片,一張古典音樂,一張經典老歌。

夜是寂靜無聲的,而我是心潮澎湃的。后備箱里是我和父親共有的,后排擺放的是我的禮物,副駕駛依的是父親的禮物。我一路哼著小歌,聯想著父親收到禮物時驚喜的樣子,他一定會開心地跳起舞來,并將這件事情告訴他所有的朋友和情人,來博得他們的羨慕。黑夜的深邃和孤獨的駕駛怎么也埋沒不了我的滿足和期待。

回到公寓時,午夜的鐘聲已經敲過,但嘴邊的小曲兒還有停歇,我并不感到疲憊,反而異常興奮,覺得一定是時間從什么地方偷偷地溜走了。于是,趁著皎潔的月光,我將車上的東西零零散散地搬回了公寓,沒想到這竟然花費了我好大的力氣,中途我不得不休息兩次來讓自己喘口氣,只有在這個時候我才希望大廳里的那雙眼睛還在,好給我搭把手。

我用了大半個小時才將所有的東西搬到了屋里,時間已經向著“1”的刻度一步步逼近,我癱坐在沙發上,心里想著并不打算把這堆東西擺放在它應有的位置上,不過再聽一聽留聲機的欲望戰勝了我的懶惰。我爬起身來,把留聲機擺放在客廳旁單獨的一個柜臺上,并按照大叔教的開始操作,當我安放好唱片,上完發條,正準備把唱針放到唱片上的刻槽上時,“咚咚咚”一聲巨響。

這不是留聲機的聲音,是門。緊接是“嘶啦嘶啦”的聲音,是金屬之間碰撞的聲音,門外的人兩次都沒有將鑰匙插到正確的地方。“咔嚓”,門鎖的聲音。會是誰呢?我心里暗想,有這扇門鑰匙的只有我和父親,而父親還在千里之外的都市。我正想要喊出來時,門“彭”的一聲已經打開了。從光影里隱現出一個男人的身影,這個男人正喘著粗氣,額頭猶如珍珠般的汗滴,臉漲得通紅,整個五官縮在了一起,眼里寫滿了恐懼,而且衣衫不整,毫無形象可言。

我驚恐地叫出了聲:“爸!”

“妍妍?”像是在詢問,像是在告訴自己。父親剛才恐慌的神情一下子舒張了,猶如得知戰爭結束的士兵,如釋重負。可這種舒張僅僅停留了兩三秒鐘,又轉變成了另外一種近似于狂怒的神情。他像雷公一般憤怒,像海嘯一般洶涌,他嘶吼著,狂叫著。

“你去哪了?你去哪了?為什么不接我電話?為什么不接我電話?”父親的語氣越來越重,像鍛造的鐵錘在一次次地敲打。“你電話哪?你電話哪?我問你話呢,整個晚上為什么一直關機,我一直聯系不上你,我打電話問物業的人,說你一直都沒有回來,你去哪了?你電話哪?”

我嚇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指了指屋里放包的地方。但那里不僅有我的包,還有一大堆還未收拾的東西。父親穿過我時,散發著一股濃濃的酒氣。

“在哪兒?在哪兒?該死的,你把那該死的電話放哪了?”

父親把那堆東西扒得亂七八糟的,像侵略者在搜刮珠寶一樣。

“該死的。為什么打不開,你這破手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逐漸從恍惚中回過神來,能夠聽清父親的問題并做出回答。

“沒電了。我忘記充電了。”

“沒電了?忘記充電了?”父親重復我的話,他的語氣像是覺得我的話猶如在告訴他動物會說話一樣不可思議。“你竟然犯如此愚蠢的錯誤,你不知道我有——哎——不知道我晚上會打給你嗎?你不知道——哎——你整個晚上都在干嗎,你必須一五一十地告訴我!”父親的憤怒沒有衰減的跡象。

我頓時間腦袋像火燒了一般熾熱,既憤怒,又委屈,眼角的淚花就快要噴涌出來,但憤怒掌管了天平,我頭腦一熱,脫口而出:

“你讓物業的人盯著我,監視著我,你讓他們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心臟是假的,讓他們用憐憫的眼光盯著我,你把我囚禁在這屋子里,只有鳥兒才會給我寫信。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會用那男人的野蠻來占有一切,而溫柔將永遠拋棄了我。”

怒火已經燃燒了整個屋子,所有人都只站在自己的陣營里。

“我這么做難道不是為了你好嗎?你難道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情況嗎?你以為你好了,天哪!你已經不是小孩了,你應該知道——”

“先生,麻煩您——盡量降低一下聲音,家里要有小孩,畢竟都這個點了。”門口一個穿著睡衣的女士把著門打斷了父親的話。

父親頓了一下,快步地跑到門口,彎著腰連忙表示歉意,憤怒的臉上在努力地擠出笑臉。

送走了不速之客,父親關上了門,坐在了門口邊的椅子上,板著臉沒再說話。

戰火停息了,但也只是停息了槍林彈雨,內心的憤怒和不甘是不會因此而化解。父親用手撐著頭,而我將頭埋在了兩腿的夾縫里窩著,誰也沒有開口。

大概只有幾分鐘。

好像是誰觸發了機關,好像是有誰不希望戰火繼續蔓延,又或許只是老物件的仁慈,送來了和平的贊歌。一段音樂隨著針頭與刻槽的觸碰,從金色喇叭里傳了出來。

再回首

云遮斷歸途

再回首

荊棘密布

……

再回首

背影已遠走

再回首

淚眼蒙眬

.

才知道平平淡淡

從從容容才是真

再回首恍然如夢

再回首我心依舊

只有那無盡的長路伴著我

……

……姜育恒先生毫不吝惜自己的才華,即便在這種氣氛下也深情地演唱了這首《再回首》。

我憂傷、委屈、懊惱、五味雜陳。我清楚事情是怎么一回事,也清楚事情再簡單不過了。只要我屈服,不,只有軟弱的人才會屈服,而我不是,我戰勝了長久的孤獨,我戰勝了病魔,我戰勝了死神,我的驕傲不允許我屈服。我用余光看著父親,我想父親與我有同樣的血脈,他有傳奇的人生,贏得了財富,贏得了女人們的芳心,贏得了名望和地位,他沒理由會屈服。

父親和我始終沒有開口講話。難道音樂不是戰勝一切的語言嗎?父親的神情隨著音樂一點點放松了下來,緊鎖的眉頭也舒展開來,整個身子塌陷了一個高度,變得憔悴、柔弱。我怎么也瞥不見父親的眼睛,被他支撐的左手牢牢地蓋住了。

父親幾度想說點什么,但又像被什么堵住似的咽了回去,他偷偷地用余光打量那臺古老的機器,可能他正好奇地不是聲音從哪里突然發出來的,而是這臺機器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那是什么?”父親用喉嚨發出了一種嘶啞的聲音,微小而短暫,猶如蜻蜓點水,猶如觸電般立即收了回去。

可我聽到了,清清楚楚地聽到了,聽到了父親被擊敗的驕傲所發出來的請求。

“禮物,送給你的禮物。”我不敢直視父親,怕一眼看破他的柔弱。

父親輕輕地清了清嗓子,說了半個字,又輕輕地清了清嗓子。

“留聲機,是吧?”

“嗯。”

兩人的對話又終止了。留聲機里的音樂又自動地播放到了下一首歌曲。

“妍妍”大概有半首歌的時間后。“我很高興,你還在這兒。我很高興——這是我收到的最棒的禮物,你瞧,多精美的玩意啊。你聽,多美妙的音樂啊。真是太好了。”父親說著,開心地直起了身子,兩只手在空中揮舞著。

“對不起,爸爸對不起你。當時,我看著你,在我面前,像黑夜里的一盞燭火,在一點點燃燒殆盡。我想重新點亮它,可不管我怎么掙扎,你依舊沒有任何好轉的跡象。我狠狠地抽打自己,不能原諒自己,要是我能夠早一點——那該死的金錢,讓我鬼迷心竅,它就是惡魔,讓我永遠得不到滿足。我的錢越多,你的生命就越垂危。這是詛咒,這是對我的懲罰。可他讓我去死就好了,為什么偏偏要去傷害一個無辜的小女孩。我看著你的臉龐,我竟然在你生命的最后一刻才認真地好好地看清你的臉龐,我陷入了瘋狂,陷入了深深地自責,那是你媽媽的臉龐,我生命中最愛的女人,那是天使最后的惡毒。老天爺已經在二十年前懲罰過我,為什么又來折磨我。我咒罵它的殘忍,咒罵它的無情,可那又能怎樣,無論如何我都不能拯救你那可憐的生命。”

“算它還溫存一丁點仁慈,送來了一顆心臟。這時候,我只有一個念頭,你能活下來,我才不相信醫生口中的狗屁概率,你一定會活下來的,無論是現在,還是五年后、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你都會活著。”

父親淚眼婆娑地說著,任何事物都阻擋不了眼淚從他眼眶里噴涌出來。

“妍妍,答應我,一定要活著。即便有一天我不在你身邊了,即便有一天你愛的人拋棄了你,即便有一天你失去了一切,也要堅定地活著,答應我,妍妍,我只希望你活著。”

我的雙腿早已被淚水浸濕了,我泣不成聲,什么話也說不出來,我可悲的驕傲和固執是多么的可悲啊。我努力地從嘴里擠出一個字,我只希望這個時候我不會倒下,她也不會倒下。

“嗯!”

第二天清晨,過了八點,我從睡夢中朦朧地醒過來,今日與昨日的天氣分辨不出太大的區別,唯一不同的是自己的腦袋昏沉沉的,定是昨晚的事情所帶來的后遺癥,在這種狀態下,躺在床上實在難受,便起床了。

客廳里播放著古典音樂,那是大叔送的另一張唱片,顯然父親已經熟悉了那臺機器的使用方法了。在客廳里除了父親,還有一位年輕漂亮的女人,年齡不好揣測,大概三十出頭,即便是清晨,也一副精致的樣子:烏黑秀麗的長發,白皙的皮膚,豆沙色的嘴唇,高挺的鼻梁,白色的長裙在她身上如裹著一層薄薄的云彩,脖頸上掛著的銀色項鏈讓她更加美麗動人。是王小姐,父親的情人。她正與父親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品著茶,聽著音樂。

“瞧,你家公主醒了。”女人溫柔地說道。

“呦,小花貓醒了。一定餓了吧,我去給你做早餐。”父親一見到我,便忙活著往廚房里跑去。

“快來坐,妍妍——你爸爸的廚藝可真了得,早晚你我會被吃成一個大肥婆,到時候,你就看他得意的笑臉,不得讓人討厭死——睡得還好嗎?”

“挺好的。”我喝了口水來緩解腦袋里的昏沉。

“那就好。昨晚也是夠折騰的,九點多的時候,我和你爸爸還在劇場,他就一直在那打電話,惹得周圍人的人都開始抱怨,不打就是了,他還還嘴,又駁了回去,搞得工作人員不得不把我們請了出去。剛一出來,他就發了瘋地要我的車鑰匙,說是要去機場,我問他怎么了,他也不說,一個勁地問我鑰匙在哪?車在哪?我哪敢讓他開車呀,自天黑以后,他酒就沒停過,幸好我因為感冒,沒有陪他一起喝。我開車送他去機場,車上我才知道說是你電話打不通了。我說孩子都這么大了,不會出什么事的。他不知道發什么神經,把我臭罵了一頓。因為沒什么關緊的,倒也不介意。到了機場,看他神經兮兮,慌里慌張的樣子,實在不放心,便一同坐上了飛機。飛機上,他一邊催促著乘務員和其他乘客快點,一邊不聽乘務員的忠告把手機放下,我不得不搶走他的手機,好給其他人一個交代。我為他點了一杯威士忌,好讓他消停一會兒,他一口給喝了下去,還一邊嘟囔一邊抱怨。終于下了飛機,他完全沒有等我的意思,一路狂奔,不到幾分鐘,就再也看不見他的身影了。我就在這個陌生的機場一直待到凌晨3點,才接到你爸爸的電話。”

“我也是過來人,你爸爸這樣管你,一定非常不自在吧。”說這話時她刻意地放低聲音并靠到我跟前。

“不是的,你誤會了。”

“誤會了?你還是你爸爸?”

“我心臟不好,前年才做了心臟移植手術,所以我爸才……”

她聽了一臉震驚,半天沒說出話來,然后才點點頭地說:“怪不得啊,怪不得。”隨后便往后一仰,讓整個身子都倚在了沙發上。

父親這時候端著餐盤走了過來,并做作地扭動著身體,看不到任何舞蹈的美感,反而像年邁的老大爺,一邊小心翼翼地怕傷著腰,一邊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能自拔。父親把餐盤放下后,又轉身到留聲機的跟前,一邊輕輕地撫摸這臺機器,一邊說道說道:

“嬌嬌(王小姐的稱呼),沒跟你說吧,這東西可是我女兒特意送給我打的禮物,你瞧這機器多精美啊。你聽這音樂多優雅啊,貝多芬的,一看就知道你欣賞不來。”

留聲機里放的根本不是貝多芬的鋼琴曲,而且王小姐也根本沒在意父親說的什么,正倚在沙發上若有所思。

“妍妍,味道怎么樣?”

餐盤里放的是一碗燕麥粥和一張煎餅。燕麥粥里增添了堅果、黑莓、香蕉片和葡萄干,熱氣騰騰的,散發著濃郁的奶香,讓人忍俊不禁。一旁的煎餅也絕非普普通通,金黃色的酥脆表面點綴著綠白相間的蔥花,雞蛋的香氣里夾雜著淡淡酸奶的酸甜。父親的廚藝一向不用多說得好,但我還是忍不住連連點頭的稱贊。

父親滿意地將身體的動作又夸大了一些。

“喂,嬌嬌,我女兒說要找工作,你那兒有什么清閑的工作嗎——你聽著了嗎?怎么從我剛才過來你就一直躺在那兒一聲不吭的。”

王小姐這才將迷離的眼神收了回來,遲疑了一會兒才說道:“我這兒?有是有,那都在BJ,再說放我這兒你能放心?讓孩子跟著你多好啊。”

“我也是想啊,可妍妍不肯啊。聽你一說,你那兒也不行,大城市——劃不來。”

雖然我是當事人,但經不住美食的誘惑和隨之而來強烈的饑餓感,根本分不出多余的嘴來打斷或反駁他們。

“你讓孩子找什么工作呀。你,我還不知道?放在以前,定是個財霸一方的大地主!”

“這點我倒不謙虛,別說養她這么一個小女孩了,就是再來五六個小崽子也綽綽有余——可妍妍就是不肯啊,脾氣隨我一樣犟,說整天在家,像只關在籠子里的兔子,無聊得很。”

“難怪孩子這么說你,你省地把孩子放出去,不說去國外了,咱國內的大好河山,也夠跑大半輩子了。而且現在都興這個什么旅游、美食博主,孩子又生得這么漂亮,定會火得一塌糊涂。該不會是你又心疼上了吧?”

“這可怨不到我頭上,別說咱中國了,就是去美國、意大利、法國,那都成,住上了一年半載的。只要妍妍點頭,明天,不,這會兒就能出發。她總說沒那心情——我是搞不懂現在的小女生,正好,今天你在,做一個知心姐姐幫我開導開導。”

父親說的全是實話,怎么能在王小姐面前全說實話?我不由得心生顧慮,因為在前一秒她連我做過心臟移植手術的事都不知道。

而旅游這件事,確實如父親所說的那樣,主要是重生帶來的壓力,使我無法像醉翁一樣在于山水之間。雖然并沒有過多地去了解其他與我一樣重獲新生后的患者,更多的是不敢,因為這件事不用去看就能夠知道我在其中是何等的幸福,不用背負巨額的醫療費用,不用承擔重生后的生活壓力,不用顧及家人朋友共同承擔過的痛苦,擺在我面前的只有一件事,活著,就行。工作,這是我在漫長黑夜里萌生的一個想法,即便不能大刀闊斧地成就什么,即便不能丹心照汗興地奉獻什么,但總想要做點什么,哪怕是轉動一個齒輪,哪怕是拯救一根荒草。可我又能做什么呢?

“妍妍,你別看你爸爸天天高高在上的樣子,但在你面前可是百依百順的,說得也是有幾分道理的,你別舍不得你爸爸腰包里的鈔票,他舍得,他恨不得賣座迪士尼給你呢。是吧,老頭子?”

“你少嘴貧!”

“王姣阿姨,你說的我都知道,但——怎么說呢。這已經是我下定決心的事了,你和爸爸就別再一唱一和的了,可是一點兒作用都發揮不了的,我相信你在我爸爸身上已經深有體會了吧。”

“王姣,你瞧瞧,我說得沒錯吧,脾氣和我一樣犟。”

“那你想好找什么工作了嗎?”王小姐問。

我被王小姐突然的提問給問住了,放慢了咀嚼食物的速度,并輕輕地吞了下去。父親也定住身子瞪大了眼睛在等待我的回答。

“……我還沒想好。”

“那沒事,也不在這一會兒——聽你爸爸說你鋼琴彈得特別好,還獲得過市里的獎項,不知道你有沒有想過當一名鋼琴老師——你可能不知道,我呢,在一家教育培訓公司工作,主要業務是些升學、技能培訓方面的,不過公司也會開辦一些像鋼琴、美術、聲樂這方面的機構,如果有老師和專門的人去負責的話,奧,不光我們那兒,全國各地都有的。但這方面的業務我也太熟悉,算是隨口那么一說,給你參謀參謀。像這樣的機構咱這兒肯定也有,平時課也不多,相對來說會輕松一些。主要還是看你,你——”

“好了,你別說了——”父親竟搶在我前頭開口說道。“大概情況我都聽明白了,你也別在這兒坐了,趕緊起來,現在就跟我飛回BJ,把這件事給我問清楚了。不就一個培訓班嘛,多大點兒事,無論開什么條件,不管花多少錢,我投!”父親說話的樣子猶如皇帝一般霸氣、威武,不容侵犯。

“我才不哩,今天我可是請過假的。還是你害的!”

“嘿,你這矯情的女人,不就是一天的假嘛!今兒個我當你老板,付給你雙倍的工資。”

“這可是你說的!”

果然撒嬌女人最好命,說著王小姐便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而父親正打開一瓶紅酒,好像要慶祝事情已經談妥了。

“你可要把那酒瓶子放下,我是不會再給你當司機使了。”王小姐見狀提高聲音喊道。

“瞧把你能耐的,今兒個使不著你了——嘿呀,我電話哪去了?我電話哪去了?”

又是電話!我寧愿貝爾沒有發明電話,人們還在用寫信的方式傳遞信息。

“怎么了?在這呢。”

“我把老張給忘了!”

父親一邊在電話里講著:“老張啊,在哪兒呢——嘿喲,你是不知道啊——別走,我現在就飛回去了——不是不是——留聲機啊,留聲機——”一邊領著王小姐出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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