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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大夢》:交匯地
云登格龍醒來時天已大亮,昨天剛剛嵌上玻璃的小窗格透進來的強光刺得他不想睜眼。“呵呵,透明的玻璃是什么做的?摸得著看不見不透風,睡屋明顯比紙糊的窗戶亮了許多。”他閉著眼比較著紙和玻璃的差異,對順德茶莊邱老板送的玻璃所帶來的神奇贊賞有加。
云登不是自然醒來的,而是被噩夢中的一道道綠光刺醒的。就在他感到綠光刀片似的在身上劃出一道道傷口時,樓上經堂里的俄色喇嘛生平第一次聽見上百盞酥油燈的燈芯同時發出噼里啪啦的炸裂聲。這是出大事的征兆,喇嘛頓時覺得皮膚上有數不清的蜈蚣在亂竄,肉麻得全身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喇嘛嘴里嘖嘖嘖地唏噓不已,一個寒噤讓俄色喇嘛仿佛在炸裂的燈芯里看見了云登永遠難以啟齒的噩夢。
他勉強睜開眼,屋里除二十七年前死去的情人送他的包金呷烏(護身符)掛在柱頭上劇烈地抖動外,一切依舊。“哦,原來是一場噩夢。”他自語道,慌亂的心緒逐漸平靜下來。
眼前的一切與他夢境里支離破碎的景象恰好相反,他的心因驚嚇而怦怦怦地跳動著,胸腔和喉頭有一股窒息般的擁堵,仿佛有魔鬼踩著,讓他呼吸不暢。當他用手心捂住額頭時,居然有一層薄薄的汗珠,“這可是兒時做夢被嚇醒時才有的現象。”他在跟自己說話的同時,迅速將纏繞在手腕的象牙佛珠放在額頭防止邪氣進入命門。窗外傳來河水嘩嘩的流淌聲,他下意識地用舌頭在嘴里攪動,頓時口舌生津。在吞下滿嘴的唾液后,開始慢慢調整因心跳而加快的呼吸,盡量使它均勻些。這時,他覺察到右眼的眼皮跳動得如篩子里的青稞。“嗯,噩兆啊。”他連忙叫了女傭的名字。
女傭聞聲從守候的不遠處應聲而來,弓腰埋頭等候老爺吩咐。
“快去找一張紅紙來。”他一邊吩咐,一邊特意用拇指掐住小指的指尖提醒站在眼前的女傭娜雍,比畫間放在額頭的象牙佛珠流水一樣滑向耳邊。娜雍剛準備后退出門,他又說,“叫俄色上午念驅邪的《度母經》。”此刻,云登腦海里度母(仙女)柔中帶剛的完整形象像久看太陽后眼睛里爆炸出的“睛花”,支離破碎。
“哦呀(是),老爺。”娜雍躬身允諾,并邁著碎步躬身退下。千百年來所有下人都像背負著這一無形的規矩,即使再好的身材也變得弓腰駝背的。
女傭逐漸消失的腳步聲將云登的思緒再次帶回夢境中。
夢中,他獨自路過家廟旁的白塔時,聽見塔里一個帶哭腔的聲音在喊他,這聲音使他立刻明白,這是二十七年前死在他刀下的情敵扯格娃(混血兒)楊格桑的聲音。他對塔里說:“嗨,你不是早已成了我的刀下鬼了嗎?為了你永生永世不得翻身,我請了法術最高的開路喇嘛引你去六道輪回里的餓鬼界;請了最有本領的巫師念了四十九天的咒經;修了加有銅和鐵的物質壘起的塔子將你鎮住。你還有什么招數與我對抗?乖乖地在地獄里享受饑餓和寒冷吧,哈哈哈……”正當他嘲笑被鎮在塔里的情敵時,塔子轟的一聲巨響,泥石四濺,頓時天空黑云滾滾,一道綠光緊貼著他的臉和脖子繞來繞去著說:“我在陽世沒有像你請喇嘛們念經詛咒的那樣壞,所以我不該死,不該走那條流著白色液體的路——死路!告訴你云登格龍,當我走在那條流著白色液體的路上時,幾個青面獠牙、半人半獸的鬼怪將我攔阻說道:‘傳地獄的話,滾回人間去找情敵云登格龍家投胎吧!’白色液體的路立即變成了紅色液體的路,我的游魂在液體流淌的路上游蕩著尋找機會,哈哈,我終于在二十七年后,在你的二兒媳婦懷胎之時進入了胎門,我將借她的子宮投胎轉世,就要變成云登土司家的繼承人了。爺爺,再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放浪的笑聲中泥石飛濺的塔子恢復了原樣。
“呸!賤人,做繼承人,休想!”云登睜開眼睛時,夢中的叫罵聲依然清晰地在他的頭頂上盤旋著。少頃,他定定神,盤旋的聲音消失了。但一種不祥的感覺卻頑固地盤定在他心里。
如此夢兆令云登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感覺,這種感覺比患牛皮癬帶來的瘙癢還難受。“難道真是錯殺了這個賤人?”這是云登在二十七年后受到如此刺激才用腦來細想的事,此想法拖著長長的疑問同折多河的風絞在一起,呼嘯著尖銳的鳴響橫穿云府,怒吼著要為情敵平反昭雪。
屋外,鳥兒的鳴叫聲伴隨著輕微的腳步聲同時傳來。娜雍掀開厚重的飾有吉祥八寶的門簾,“老爺,你要的紅紙片拿來了。”她碎步來到老爺跟前。
云登接過紅紙片,伸出舌尖將它舔濕遞給她,指指右眼,說:“把它貼在眼皮上。”
娜雍貼好紙片,細看后微微張著的嘴才滿意地合上,隨后問:“老爺,要起床嗎?”
云登沒有回答。這時,女傭志瑪端著一個精致的托盤進來了,托盤上放有一個擦得锃亮的銅盆和盛有淡鹽水的包銀木碗。娜雍雙手端起銀碗遞到老爺嘴邊,他喝了一口,讓鹽水在嘴里打旋并發出咕咕咕的聲音,然后將鹽水吐在小銅盆里,反復幾次,娜雍又接過溫濕的毛巾像照顧小孩一樣在老爺臉上擦洗。
“小心,別把紅紙片弄掉了。”
“哦呀。”娜雍小心翼翼地給他擦洗著,輕聲問,“老爺是在床上用餐還是在桌上用餐?”
“床上吧,一會兒去把呷瑪龍央涅巴(管家)和仲衣生根涅巴叫來,說我有要事安排。”
“哦呀,老爺。”志瑪允諾的同時,端上另一個精雕有法輪、海螺八寶圖案的香樟木托盤。突然間,云登凝神在托盤的某處發呆,仿佛是剛才噩夢的延續。
爺爺曾不止一次地向云登炫耀托盤的神奇。他嗅著托盤百年來一直散發出的暗香,耳邊油然回蕩起爺爺那特有的貫穿著家族榮耀的自豪聲,爺爺說:“這托盤是長河西魚通土司送的。砍伐這棵樹時,一位從小就在山林狩獵的老人號啕大哭,他解開盤纏在頭上的黑青布頭巾跪伏在地上哀求著說:‘菩薩,這可是上千年的神樹啊!千萬砍不得啊!’果然在伐完這棵樹的當天就有一個伐樹人掉進了大渡河。”爺爺炫耀神奇的時候,云登還是一個懵懵懂懂的孩子,家族的光榮尚未使他像爺爺一樣備感榮耀。
托盤里放著四個青花小瓷碟,分別裝有奶餅、糌粑團子、蕎麥餅和蜂蜜,漏米碗裝了燕窩粥,喝酥油茶的金邊龍碗旁放了銀質的茶罐。娜雍小心翼翼地盛滿酥油茶遞給云登。
“老爺慢用。”娜雍的聲音柔順、軟弱,說罷退后一步候著。屋里靜得像沒有人一樣,唯有云登土司間歇發出的喝茶聲,與樓下隱約傳來的家里人轉洞科的鈴聲幽幽呼應著。
兩位涅巴接到傳令后氣喘吁吁地登上樓頂,看見云登正站在煨桑的小塔旁邊親手將香雪芭送入塔里,燃燒的香雪芭隨即化為煙霧。自記事以來,云登就在大人們或去寺廟或轉塔子或煨桑或誦經的日常行為里獲知,煙霧是人神溝通的使者。今天,他要借助縷縷上升的煙霧向神訴說夢里的噩兆。“嗯,這還不行,明天要去家廟打一卦。”素來依卦行事的云登自言自語地提醒自己。三樓的經堂里輕聲飄來俄色喇嘛時高時低的誦經聲。
“老爺,睡好了嗎?”兩位涅巴的問候聲一前一后地傳來,蓄著濃密八字胡的呷瑪轉動著精明的眼珠看看旁邊的生根涅巴,生根嘴一抿表明情況不妙,似乎讀懂了老爺的不高興。
云登沒有作答,把手里拿著的香雪芭一枝枝地送進煨桑塔里,兩位涅巴只好默默地敬候著主子,耐心地聆聽著折多河上刮來的風把嘛呢旗吹得撲撲撲地響。
陽光借助風吹散籠罩在郭達山和跑馬山埡口處的云霧,初照康定,折多河、雅拉河恰好在兩山交匯的埡口處并流而下,山的丫字形和水的丫字形從小就重疊在云登的記憶里。四十多年前,他就跟在爺爺的屁股后在樓頂煨桑祈福。光陰真是轉瞬即逝,爺爺油亮的厚唇翕動出的祈福聲宛如昨日。他時常看見香雪芭變幻成煙霧的瞬間形成的爺爺的臉對他微笑,一種轉瞬即逝的傷感隨桑煙飄向空中。久久地,噩夢牽著他的視線注視著交匯的河面,陷入迷茫,一片空白。
唯有河對岸的清真寺喚禮樓上傳出阿訇召集信徒晨禮的聲音和天主教堂做彌撒的鐘聲不時喚醒他的意識,但他依然不為所動,兩位涅巴樹干一樣候著等他發話。長久的沉默中,一群鴿子掠過頭頂向跑馬山飛去。刺耳的鴿哨聲方才使云登意識到自己走神了,他轉過身來看到兩位涅巴無聲地候著,頓時恢復到主人的狀態,開始發號施令。
“呷瑪,到秋天了,玉隆牛場的畜群正是體肥膘壯的季節,去家廟打一卦,擇個出行的吉日。我準備讓絨巴帶我去轄地巡視。”在向煨桑塔里送入最后一枝香雪芭后,云登說,“今年是豐災參半的年份,各處的納貢情況應在實地察看后向我報告。西邊的昌旺土司和浪波土司因邊界糾紛的械斗需要我們去裁定;河口米巴土千戶兒子的婚禮送貼來邀請我們,禮品的準備你考慮一下。仲衣生根擬訂一份信函傳下去,讓轄地的大小土司、千戶、百戶們有所準備。”
“哦呀。”兩人齊聲允諾準備退下。
剛走幾步,呷瑪涅巴突然又車轉身,“哦,對了,老爺,你派去德格巴宮(印經院)觀摩建筑的黃格根(老師)回來了,現在就在樓下候著。”
“哦,掌墨師回來了?”顯然,黃格根的來訪給他帶來了一陣興奮,“娜雍,去告訴黃格根,請他先在客廳里休息,我隨即就到。”他雙手伸出掩手的袖筒舉過頭頂,伸直腰痛快地做著深呼吸,似乎想把夢中的晦氣全部換掉,志瑪隨即給老爺套上獺皮鑲邊的坎肩。
云登每次接見客人都會認真地整理一下行頭,這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前些時一位叫沃克的美國人登門造訪,一番交談,直言不諱地稱贊他是具有很高學識和儒雅風度的智慧型加體魄型的康巴人。面對這位談吐不俗的藍眼睛外國人,云登先是對他能講藏語和漢語感到驚訝,隨后對他給予的評價感到滿意,不過,這種滿意絲毫沒有掛在臉上。他接待過一撥又一撥的法國人、英國人、美國人……他們總是一味地奉承他,這讓他在感到得意的同時,也隱隱感到不安。這些人如此癡迷我們這里,究竟想干什么?從大清國發來信函的言辭可以領悟到,朝廷對他們是恭順有加。他不解地多次問自己。
黃格根在客廳正中踮著腳觀賞一幅足有一丈長、半丈高的乾隆年間清廷御賜的畫有百鳥的彩色工筆畫,在它的對面,是四幅大司徒畫的《八大成就者》的唐卡。來訪者的模樣像鴨子見到喂食的主人一般翹著首,嘴里的贊嘆聲只差一點沒像鴨子那樣嘎嘎嘎地叫出來,足見那幅色彩艷麗的百鳥圖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哦呀呀,原來黃格根對繪畫有興趣?”云登掀開門簾笑盈盈地進來,伸手邀請他入座。
黃格根慌忙摘下禮帽,準備躬身問好。
“免了,免了。”云登擺擺手說,“我就喜歡跟有學養的人打交道,來云府不必拘禮。”隨后兩人的視線不約而同地看向百鳥圖。
一番寒暄,黃格根開始了對百鳥圖謙卑的垂問,“我有些問題想要請教大人。”
“哦,”云登落落大方地抬手示意,“請。”
“這百鳥是寓意人丁興旺?還是寓意百鳥朝鳳?”
云登似乎覺得他的問題過于簡單,不假思索地說:“當然是兩者兼有啊。”
“恕我斗膽試言,毫無疑問,畫上居中最大的那只鳥寓意皇上,圍繞著皇上的其余九十九只鳥,肯定就寓意為康巴大大小小的土司們,是嗎?”
“嗯。”云登微微點點頭,說,“有道理。”他知道通讀古書的黃格根并非簡單之人。
“那么,除寓意著皇上的那只鳥最大外,很明顯還有一只比其他的都大,它寓意著你們的家族嗎?”黃格根抄起雙手貼在腹部進一步問,眼皮一眨一眨地看著云登,暗含著某種考問。
嘿嘿嘿,云登抿著嘴笑而不答。他明白,給人留下多義的猜測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制勝的砝碼。他深知,黃格根問了一個自己家族數百年來一直閉門冥想想要解決的畫中之秘。自從云登承襲土司之位以來,他曾經仔細研究過這幅畫,一直對祖輩、父輩們的秘密口授不太滿意。
倒是從《清實錄》一書中的描述可以肯定,自己家族被朝廷稱為“內土司”,這個“內”字,意味著自己人的意思,表明中央王朝在冊封康巴一百多位大大小小的土司時,對他們家是另眼相看的。他曾經拿勢力相當的德格土司做比較,很快從德格土司那句“天德格,地德格”的話里證明了百鳥圖的寓意,可以肯定,那只第二大的鳥就是自己的家族。德格土司那句話怎么能同“與天同大”的大清王朝并駕齊驅呢?云登慶幸自己的祖輩沒有像德格土司那樣,口吐井底之蛙似的狂言。
為什么沒有如此狂言呢?仔細琢磨,這得益于自己家族地處漢藏交匯地的地理優勢,而德格距漢地千里之遙,朝廷的羈縻政策形式上的放任自流誤導和迷惑了德格土司,自以為自己腳下的土地最廣,頭上的天最大,誤認為朝廷對自己是鞭長莫及的。再分析,自繼任土司之后,自己曾在家廟看見管文書的涅巴從經堂里的尼瑪意絡護法神身后取出一個一尺長的檀香木盒子,從里面拿出一個紅綢包裹的用金粉書寫的羊皮紙卷,上面精確地記載著家族的歷史,其中記錄著云登家族幫助朝廷平定金川、平定尼泊爾廓爾喀、平定貢布朗杰的顯赫功績……因此,可以肯定,第二大鳥非自己家莫屬,“這是家長的秘密,家族的‘密宗’啊!這就跟高僧親自給看好的弟子傳授頗瓦法一樣,絕不張揚!”他一直告誡自己。
但云登內心從不愿意高人來點破畫中的寓意,怕引來包括德格土司在內的眾土司的閑言碎語,于是他岔開此話題問:“第二個問題呢?”語氣聲調帶有作弄的意味。
“為什么畫唐卡畫的大師不像畫國畫的大師在完成繪畫后,留下自己的簽名或印章?”
“嗯,這個問題嘛,恐怕與信佛有關。”云登遲疑片刻,說,“許多唐卡畫的都是佛,如果畫師留名,那豈不是與佛平起平坐嗎?何況佛淡泊名利,畫師留名何言淡泊名利?”
從黃格根雞啄米似的點頭認可中,云登也對自己這番即興解釋頗為自賞,乘興抬手指著唐卡畫說:“司徒卻吉迥乃是我們康人的驕傲啊,他創造的噶爾派,最大的創意就是所畫神佛較小,場景較大,空間清晰,以綠色為主。”
“真想不到啊,大人有這番雅興,功修至深,功修至深啊。”黃格根由衷地贊嘆道。
“哪里,哪里,一派胡言。”云登謙虛地抵擋著夸贊,“去德格一路勞頓了,快快請坐。”
黃格根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陰丹藍布長衫,背微駝,蠟黃的臉色透出病態,如果不是說一口流利的藏話,單憑外觀判斷,他更像一位漢地迂腐窮酸的私塾先生。他是與哥哥姐姐同天不同地的遺腹子,聽母親說他的父親在重慶老家還有一房。尋親一直以來是黃格根的秘密心愿。
剛坐定,黃格根就迫不及待地從懷里取出圖紙陳述自己的想法。“不急,不急。”云登揮揮手,說,“這事得從長計議啊,馱腳娃(馬幫)都說康巴十里不同天,何況德格距康定千里之外,還是先說說沿途的觀瞻吧。”其實,云登心里比誰都急。
黃格根在吞下一口酥油茶的同時發現矮角藏桌上還放著一個玉藍色的蓋碗茶茶杯,心里頗感云登待人接物的細微周到,了解自己和許多康定人一樣是既喝漢茶又喝藏茶的混血兒。
云登十指交叉坐在有虎皮墊褥的藏床上,顯出康巴人特有的神秘和沉穩,像云遮霧蓋又略顯輪廓的雪峰,這模樣讓黃格根感到有些拘謹,客廳頓時出奇地清靜。
曉事的云登似乎洞悉了客人的窘態,語調平和地說:“不必拘泥,想到什么就說什么。”
此刻在黃格根眼里,云登身后的神龕上擺放的兩盆朝廷御賜的珊瑚樹格外搶眼,在康定大大小小的茶鋪不止一次聽說,這賜品是清廷專門吩咐京城有名的香玉齋回族雕刻大師馬志清親手雕刻的。珊瑚樹的葉子用料是綠色的翡翠,珊瑚果是質地上乘的地中海紅珊瑚做的,價值連城。面對大人大物的氣派,黃格根有些拘謹,感到他對面坐的不是土司而是一個考官,自己頃刻間又回到幼年念私塾時在嚴厲的老先生面前背誦《三字經》《百家姓》的恐懼中,手心條件反射似的發出挨竹板時的灼燙,掌紋中滲出汗水。幸好桌上放著的從巴宮帶回的禮物替他找到了話題,“哦,對了,大人,這是巴宮贈送給大人的。”黃格根的手趕在說話前將用金色綢緞裹了又裹的禮物打開,一摞經書和一塊紅色的經版呈現在云登的眼前。
云登恭敬地捧起足有三尺長的長方形帶柄的精致雕版,如獲至寶地將上面的經文像撫摩女人的滑嫩肌膚一樣反復摩挲,邊摸邊聞,不時用經版緊貼額頭,想獲得更多的神示,直到油浸浸的額頭印上經文的印跡。
“這是巴宮特意安排金沙江左岸江達最好的雕刻師雕刻的一頁《甘珠爾》經。”黃格根神秘兮兮地左顧右盼,急速降低語調說,“大人,這是破例的禮遇,聽說洋人做夢都想要收藏這些經版。看見手柄上的紅蝎子了嗎?有蝎子圖案的經典印版是最為珍貴的。”他微微前傾的姿態像是生怕別人聽見一樣,其實屋子里就他們兩人。“看見了。”云登感觸地輕撫著凹凸有致的蝎子圖形,說,“這是智慧和權力的象征啊。”
黃格根戴上老花鏡,弓著背一直站在云登的身旁,興奮地將德格之行帶給他的震撼分享給云登:“這印版是用無疤的上等紅樺木做的,烘干后放在羊糞堆里浸著,一直浸到來年再烘,刨平后用作版胚。經文是由最好的書法家書寫的,經過十二次校對無誤后再反復刷上酥油湯晾曬,最后用瑞香狼毒熬水浸泡……”
“瑞香狼毒,是不是草地上夏天開白花的那一種?”云登用鼻子再次湊近經版問著。
“哦呀,它是做經書的必用紙張,有毒,使用它的妙處就在于蟲不蛀、鼠不咬……”對巴宮的介紹源源不斷地從黃格根焦黃而發黑的牙齒后面傳出。
“嗯,不簡單啊,創建巴宮的登巴澤仁了不起!”云登的嘴里發出不斷的贊嘆聲,他再次捧起經版同額頭貼在一起,仿佛想借這塊寶貝的靈氣灌入腦中,給自己帶來神奇的智慧。
黃格根趁著土司的興奮勁,加快了敘述節奏,說:“第四十二世土司登巴澤仁,為了鞏固和擴展八百里的領地,從壯大家族勢力的利益考慮,立志要修建全藏域集寧瑪、噶舉、薩迦、格魯、本波五大教派于一體的最大的智慧院。我認為他獨具慧眼,并明確五大教派在自己的勢力范圍內一視同仁,這種平衡手段充分讓各教派平等共處,極大地贏得了五大教派的擁戴,與拉薩在對待教派問題上的處理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此話怎講?”云登用探尋的眼神瞅瞅黃格根,屁股迅速在虎皮墊子上挪了挪。
“拉薩在元朝時寵信薩迦派,明朝時寵信噶舉派,到了現在又尊崇格魯派,致使各教派間紛爭不已。但是,德格巴宮卻不分派別地收藏和保存著佛教的數十萬塊經版……從它的藏書比例和藏書量可以看出是兼容并蓄的。甚至在巴宮的小經堂里,同時供奉著釋迦牟尼佛祖、唐東杰布和登巴澤仁的塑像,這種凡人和神仙共處一堂、共享人間煙火的場面,在別的地方是難以看見的,這不能不說是巴宮的寬容和超凡脫俗的大智慧。”
“哦呀呀,知我者,格根也啊。”云登突然爆出震耳欲聾的贊嘆聲,讓黃格根顫抖了一下。樓下的云登夫人格央宗聽見吼聲,連忙叫花匠去聽個明白,看著花匠戰戰兢兢地上了二樓,格央宗夫人心里咯噔了一下。
屋里,云登正興奮地來回踱著步,愉快的步子覆蓋了醒來前的噩夢。他大聲說:“德格土司用腦子贏得了家業的穩固。如果我想建一座同樣規模的巴宮,在開銷上需要多長的準備時間?另外,如果建成后,在內容上跟德格巴宮一樣,就沒有任何意義。”
黃格根不停地點頭附和著。
云登接著說:“我在想,傳說中康定是諸葛出征時一箭成名之地,又是格薩爾燒茶的地方,名副其實的交匯地啊。如今這里又集中了佛教、伊斯蘭教、基督教和漢地的儒、釋、道的廟、壇,康定的包容性就如成都的一道名叫雜燴的菜,能否在更寬泛的范圍內找出更新的內容?”說到此處,云登攥緊的拳頭揮動了幾下,那暴凸的青筋張揚著他內心的欲望。
彎腰駝背的老花匠目睹土司揮拳的舉動后下樓來告訴夫人,說:“老爺正對黃格根揮拳頭。”
“動手了嗎?”夫人問。
老花匠搖搖頭。于是,夫人命他上樓繼續觀察,老花匠的整個臉再次貼在了窗欞上。
這是一個所有人都猜不到的謎,揮動拳頭是云登郁悶已久的發泄,隱含著深度的憂慮和不安。五百年前,他的榮尊的祖輩以銳不可當的氣勢,從西吳山谷翻越大雪山來到康定,懷揣皇上冊封的寫有藏漢兩種文字的印信,在一統大渡河以西、雅礱江以東廣闊領地的歲月里,這里的一切——地上跑的,天上飛的,水里游的,無一不在這張紙的權威下心悅誠服,那是尊龍天子賦予的絕對權威。
但自從爺爺輩起,朝廷像被螻蟻鏤空的堤壩一般,崩塌泄洪,洶涌而來的法國人在康定最好的地段修建了大教堂;清真寺的喚禮樓下穆斯林興旺發達;陜商、晉商、川商、滇商、徽商占據了最好的店面并瘋狂地使之延伸,生意場上,這些移民拼命似的跑在了云登家族屬下的幾十家鍋莊前面。面對這一切,仿佛自己家族只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空前的失落喚醒了云登對祖輩榮譽的眷戀,眼下,他必須依靠大智慧來穩住基業。云登喝了一口茶,定定神,發現黃格根呆若木雞似的看著他,自己也似乎意識到土司給眾人的印象就是目中無人,除了財富多、老婆多,就是娃娃多。
他心里明白,明朝時期冊封的康巴土司多達一百三十多位,如果身處漢藏交匯地的土司都像其他土司那樣自以為大,不多長個心眼,沒有智慧和大局的觀念,那權力早就如雪山上的云團化為烏有了。
但他清楚,這些話是不能講給黃格根聽的。他笑了笑,話題一轉說:“關于康定這個三山夾二水的彈丸之地,《墨爾多山》書中記載著蓮花生大師說的著名論斷——在世界東方漢藏兩地的交接處康定,是空行部經常相聚的地方。因此,交匯和雜處決定它隱藏融合的含意。就像德格土司尊崇各教派間和睦相處的準則,使巴宮贏得極高的聲譽和穩定……”
溫暖的陽光經過一上午的照射慢慢地移出客廳。對于兩位用人而言,一點點移出的陽光使她倆感到度日如年,她們一聲不吭地聽著老爺和黃格根的談話,覺得他們好像要把這一年要說的話在一上午都說完似的。老爺像主持婚禮的娘舅,嘴角堆滿了唾沫泡。看著老爺唾沫四濺而忘乎所以的樣子,娜雍差一點笑出了聲,她用手使勁擰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一陣疼痛才使她收起笑容,她看著志瑪吐了吐舌頭。
如果不是格央宗夫人牽著孫子郎加到客廳結束這次長談,興許云登和客人還談性正濃地說著那些讓用人們費解的話。夫人進入客廳,一直將臉貼在窗玻璃上的老花匠撤了崗。“太陽都曬過頭頂了,你們兩個還像貪玩的小孩,早就過了吃午飯的時間了,兩個下人也不提醒提醒。”夫人的一席話使下人們緊張起來,除把臉漲紅以外,幾乎把頭埋在了地上。
“哦,今天就不要怪她們了,是我忘記了時間,更忘記了尊貴的客人。對了,格根就在這里用餐,把我和格根的飯菜端到客廳來。”
“哦呀。”下人像驚弓之鳥快速退下,在門口同前來稟報老爺的涅巴撞了個滿懷。
“不長眼睛的東西。”夫人責怪地罵了一句。
“我和格根的肚子現在都還餓著,等吃完飯我會讓娜雍來叫你們的。”云登對涅巴說。
“哦呀。”顯然老爺還不想結束長談。兩位涅巴只好退出客廳沿二樓漢白玉雕花護欄一直走到云府正門前用馬牙石鋪砌的石級上。途經其間,忙碌的用人正跪伏在地板上把皂角水蘸在刷子上清洗地板。石級下面是鵝卵石鋪砌的院壩,院壩中央的圓形花臺里豎起一根粗長的掛嘛呢的旗桿,翻飛的經幡整日陪伴著一絲不茍的花匠普巴彭措在花臺里松土、修枝、澆水。他把院子清掃得一塵不染,只要看見有樹葉落在地上,他就會立馬將它清除。呷瑪涅巴常常拿花匠的勤勉來教訓其他人,說:“瞧瞧老普巴,有他在院子里,蒼蠅都不敢往那里飛。”
花臺的正前方是漢藏結合的宮殿式建筑,用石片和大圓木堆砌搭建而成。
墻面的色調以白色為主,馬牙石級一直鋪到二樓門口,石級底部兩旁是兩尊高大的漢白玉石獅。二樓是一個大客廳和兩個小客廳,三樓是寢室,四樓是佛堂。樓頂采用漢式宮殿建筑造型,金黃色的琉璃瓦在雕梁畫棟的屋檐上金光閃耀,五色的帷幔在屋檐四周翻飛著。房檐四角是借助風力旋轉的轉經筒,大殿兩側是漢式的一樓一底木結構廂房。
有一次,呷瑪涅巴陪著來訪的法國白臉毛人顧察博士來到院中,來訪者瞧著這幢已有三百年歷史的土司大宅,說什么“這建筑是凝固的音樂”。這話呷瑪涅巴想了一個冬季也沒有想通,他曾經歪著頭納悶地自問:“怎么石頭壘的房子會唱歌呢?”后來,他確信洋人是青稞酒喝醉了說的瘋話,倒是法國人送給他的鍍金懷表一秒不差地轉動著,比更夫和雞的報時準確。
繞過花臺,牡丹花在芍藥的陪襯下競相綻放。就連老涅巴也記不起什么時候漢地賀牡丹的習俗也開始在云府流行。每到這個時節,前來賀牡丹的達官貴人絡繹不絕,一來賞花,二來站在寓意興旺發達的牡丹花前說一大堆贊美的話同高貴的主人套近乎。
每當這時,格央宗夫人總是笑得合不攏嘴,她曾問過花匠牡丹盛開的秘訣,花匠偷偷告訴她說:“每年春夏交替頭道蟲草出來時,我就守在行商市的蟲草攤處,用手輕輕掃攏蟲草商販用刷子刷掉的附在蟲草上的泥巴,蟲草泥是最好的肥料。”夫人聽后悄悄吩咐花匠,“這個秘密一定不要告訴別人。”
云府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在呷瑪涅巴的眼里就像情人似的。他熟悉這里的一切,就像熟悉自己身上的每一個部位。令他納悶的是:這次老爺為什么把巡視領地的大事完全交給絨巴多杰去完成?在他看來,大少爺是一個善于突發奇想,有創造性,同時又極有破壞性的人,為人過于直率,像年輕時的云登,更像留守在玉龍牛場祖地的親戚們——剛烈,喜用暴力擺平事情;他常常做出令云登和格央宗瞠目結舌的事情,果敢而缺乏理智,處理大事情還缺少經驗,目前難以擔此重任。二少爺多吉頓珠的心思全在唱歌跳舞和愛好各種稀奇古怪的事情上,對權力沒有絲毫的興趣。他從小就愛趴在地上看螞蟻搬家,追捕茅房里嗡嗡叫的屎蜜蜂,稍微大一點時就把八音盒拆得七零八落而無法還原,將法國人照的全家福照片的玻璃底片用來當幻燈片,結果被燭火的溫度熔化的膠在玻璃上流得奇形怪狀,被云登狠狠地揍了一頓;爾后又對小動物感興趣,不知從什么地方弄來一只巴掌三分之一大的袖狗,好奇的女人一邊驚訝如此稀奇古怪的小狗,一邊又咋咋呼呼地伸手,想摸又不敢摸;再后來對洋人送的自鳴鐘著了迷,那只足有三尺高的臺式鐘,每過一小時,鐘頂的一扇小門就自動打開,從里面走出一只神奇的布谷鳥,時間是幾點它就布谷布谷地叫幾下,每當這時二少爺便會掀開門簾朝著院里的用人們學著布谷鳥叫,用人們從此不看太陽聽他的叫聲便知道幾點了。他就是在這樣一種充滿好奇的經歷中長大的。涅巴甚至擔心,說不清哪一天因為他的好奇會把自己的老婆弄得缺胳膊斷腿的,他對家族的興衰全無興趣。三少爺降央欽批兼有兩位哥哥的優點,在他們兄弟中,呷瑪涅巴最賞識的就是他,但偶然在欽批六歲時的一次夢囈中聽見他說:“我憶起許多許多前世,一世、二世、五千世……我知道我出生在各種時空,知道我每一世的好運和噩運以及每一世的死亡和再生……”從那一刻,涅巴就斷定他遲早是皈依佛門的高僧。
“這次巡視領地最少也得花上兩個月時間,因此在給各地的信函中時間上要一一銜接好。”呷瑪提醒仲衣生根。
“哦呀。”仲衣生根允諾。兩人在聊天時娜雍走來告訴他們,說:“老爺有請。”
用完餐一陣寒暄之后黃格根起身告辭,臨走前又說了一番即便耗盡終生心血也要幫助土司成就這番事業的豪言壯語。
看見土司很高興的樣子,兩位涅巴也就免禮而入。云登對兩位涅巴說:“我今天感覺到渾身沒有力氣,陪我出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