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大愛悲夢
- 康巴
- 達真
- 13730字
- 2021-03-31 15:35:15
時光帶著空前動亂的中國一路跌跌撞撞走到民國二十年。然而,風水卻意外地在這個形如“火”字的邊地之城——康定,樹立起了全國三大商埠之一的品牌。空前的繁華伴隨著康定的河水聲、地震的垮塌聲、火災中的尖叫聲,共同構織了這個城鎮的喜悅、恐懼和噩夢,深深地根植著某種心靈上的疼痛和歡樂,鋪就了一層又一層不同文化的底色,為生存、為事業、為信仰的三股力量共同守護著這個生存和死亡僅一步之遙的城鎮。
大自然無意間將康定的形貌寫意成“火”字形。這為整日拿著羅盤、八卦、太極旗奔波浪跡江湖的風水先生找到了“火”城的解釋。從他們的口中將自然環境的無意造就解釋為天煞,因此,大風、大火、大水、大地震在康定人的記憶里留下太多的恐怖和失落。但以忍耐和從容為信念的康定人卻在天煞中無畏前進。
在這座城鎮的記憶里,康定是大火燒出來的,從河東東門向南門延伸的紫氣街、風窩街、中橋街、兩叉街、大石包街、將軍橋街、祥云街,河西的營盤街、諸葛街、興隆街、茶店街、陜西街、貢加市街、明正街、光明路的“廟街”一體的房屋,基本上是在大火中重生的,各街口為滅火而準備的太平水缸就是康定人防火的見證;康定是大水沖出來的,乾隆四十一年,跑馬山五色海發水,地處南門公主橋市中心的康定城由南向北移遷;康定是大風吹出來的,當年過花甲的云登鼓起腮幫去吹門廊上的灰塵時,那油膩厚實的塵土紋絲不動地告訴他,這些板結的塵土比他的年齡要大四五倍。
“樹大招風”貫穿了云登的生活,云登認為葬送土司制度的喪門星趙爾豐不分青紅皂白地摧毀了自己的宏偉構想,構想隨歷史的浮塵在風的吹刮下變得七零八落,輝煌隨風而去。失落、無奈像闌尾一樣生長在他的體內。
如今二十年過去了,經歷了陣痛、無奈并順應了這些角色轉換的云登老爺,思想掙扎在被風迎來送往的一個個現實過程中——風迎來了功勛赫赫的山東人趙爾豐,而清廷的滅亡又吹走了趙爾豐;風吹來了民國政府,但袁世凱在英國人面前的卑躬屈膝又把壯志未酬的尹昌衡吹走了。接下來走馬燈似的更換川邊鎮守使,帶來康巴的大動蕩,鎮守使湖北人張毅馭下無方,鎮守使四川涪陵人人稱“劉馬棒”的劉銳恒昏庸貪婪,由討袁護國軍總司令蔡鍔任命的鎮守使云南人殷承獻也好景不長。爾后,無頭無腦的風竟然把漢地軍閥的混戰也吹到了這片與混戰風馬牛不相及的土地上。總之,在康定這片多情多難的土地上,風吹來了英雄,吹走過小丑,吹來了智者,吹走過白癡,而浮塵過后這片廣闊的大地依舊廣闊。
歷史帶著疑問看著云登,云登帶著疑問看著歷史,最讓他揪心撕肺的是,歷史的巨變無情地粉碎了他二十年前想超越德格土司的那個夢想,他寧愿康定的風吹走他的全部記憶,也希望菩薩保全他塑造巴宮的幻想。
二十年后的新春佳節,藏歷新年的晚餐上,云登帶著康定笑納風的胸襟,終于讓三女婿劉康生攜妻兒踏入云府。餐桌上無意間的一番話幫助他找到了實現二十年前的夢想的方法。
回到家鄉隨即脫掉西裝穿上綢緞長袍外套、團花馬褂的女婿,用筷子夾了一片沾上白糖的酸奶餅送進嘴里,邊嚼邊對丈母娘說:“嗯,好吃。去年在英國參加萬國博覽會時,我和索朗旺姆也吃到了類似家鄉的奶餅。”全家人興致勃然地聽他大談遙遠國度的新鮮事。
席間,云登顯然對女婿的夸夸其談失去了興趣,多吉頓珠一如既往地對稀奇古怪的事樂此不疲地傾聽或提問,云登無意中問了女婿一句:“萬國博覽會是什么意思?”
三女婿告訴他:“萬國博覽會就是全世界的國家帶上本國的商品,集中在一起展覽,是各國的商人根據不同的需要同他國的商人進行交易的場所。”
“哦,原來是這個意思,有點像我們這里的廟會或賽馬會上的物品交換。”云登似乎聽懂了大意,并按自己的理解說道,“嗯,英國人挺會做生意的,把各國的物品集中起來交易。”
聽到岳丈的這番理解,三女婿不時地點頭附和,接話說:“英國人建的大英博物館,那才有氣勢,將中國、印度、埃及、伊拉克、柬埔寨、印加、瑪雅這些具有千年文明的古國的寶貝收羅集中在那里永久收藏,供世界各國的人們參觀,那規模,那氣派……”
不等三女婿把話說完,云登在桌子上砰地一巴掌,說:“嗯,博物,博物,就是很多很多的意思,對,就叫康巴宗教博物館。”頓時,云登的失常舉動讓所有人為之納悶和吃驚。
伴隨那砰的一擊,桌上的杯盤碗碟地震一樣劇烈抖動,夫人第一次發現丈夫的太陽穴處出現了幾條鼓漲的青筋,像蛔蟲一樣偷吸著他的精華,她不禁打了一個寒戰;絨巴還沒有喂進嘴里的牛肉掉在地上;頓珠擔心地看了看妹夫帶回的煤氣燈有沒有受到驚嚇,他對這一新奇的東西情有獨鐘,正望著這一神奇發呆;三女婿更是感到莫名其妙,以為自己哪句話得罪了岳父,偷眼看看旺姆的反應,想從她的表情上找到答案;十年前在德格出家的羅布更是心存疑慮,心想:“自己難得回家,一回來就遭到爺爺如此禮遇,難道真的如母親說的那樣,爺爺莫名其妙地恨他?”
年夜飯祥和的氣氛被一家之主突如其來的叫喊和擊拍沖淡了,全家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位最受人尊敬的長輩,臉上無一不掛滿疑惑,氣氛靜得同桌上的菜肴一樣,安寧而無奈。
“哈哈哈,我找這個稱呼二十年了,還是見多識廣的女婿幫我找到了這一準確的稱呼。”云登端起酒杯興奮地叫道,“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啊!來,連干三杯。”
聽了云登釋懷的解釋,全家人緊張的表情才得以松弛下來,老土司的舉動,以及對心中耿耿于懷的未盡之事的執著感染了飯桌上的所有人。
云登醉眼蒙眬的反常舉動令夫人大為不安,心想:“菩薩保佑,老頭子已有二十年沒有拍桌子大吼了,說不定今晚要吹大風。”她斜起眼睛瞧了瞧突然喜形于色的丈夫。四十年前她剛剛嫁到康定來時,丈夫第一眼看見花容月貌的她就是剛才那種神情,“莫非他的那個什么博物館跟我二十出頭時的容貌一樣重要?而且重要得令他迷戀了幾十年,而我,他不就只迷戀了十來年嗎?當我為他生下第九個孩子后,他就不再同我睡在一起了。”
老夫人的思緒離開了餐桌,開始猜想那個讓老頭子喜形于色的博物館是一個啥子東西。最令老夫人傷感的是,結婚的頭十年,云登幾乎每年都要讓她懷上孩子,沒有歇氣的機會。婆婆是一個疼愛兒子、對媳婦特別挑剔的女人,對她的要求幾乎到了苛刻的地步。土司家族的禮儀和規矩是如此紛繁和復雜,首先要求她在舉止上端莊大方,坐要并腿直腰,雙手抱拳放在膝蓋中間;笑要不露齒,不許大聲說話,高興時不許放聲大笑,走路要像貓一樣不發出響聲;作為土司家的媳婦,在節慶之日的場面上,那絕對是令人羨慕不已的,穿金戴銀算是小事,漢地的綾羅綢緞,印度的香水粉黛,法國的羚羊皮披肩,新疆的和田碧玉,西藏山南的瑪瑙,海南的珊瑚,云南中甸的蜜蠟,這些東南西北匯聚在一起的寶貝讓所有的官太太、富商的艷妻們望眼欲穿,垂涎三尺,但誰又知道,格央宗在平日的生活卻與用人的日子相差無幾。
記得在懷上二女兒德珍三個月時,她特別想吃花紅(水果名),就叫云登回家時買回來。待云登買回花紅時,婆婆突然叫云登去她屋里一趟。云登在母親面前是唯命是從,只要母親叫他,他可以放下手中任何事情。母親這一叫喊,他急忙將花紅兜在襁褓里,陪著母親聊了三四個鐘頭,等回到她身邊時,花紅已被他的體溫烤得軟綿綿的了。
令格央宗夫人難忘的是,云府經常宴請南來北往的官僚富商。土司家的廚子姓盧,做得一手美味的中餐、藏餐和西餐,他炸的鮮花餅讓格央宗一想到就腮幫發酸,清口水在嘴里打滾。但媳婦是上不了餐桌的,云登心疼自己的妻子,就教了她一個高招,對她說:“盧廚師平日喜歡抽兩口鴉片,你拿些去收買盧師傅,今后有什么好吃的,盧師傅保準你在廚房里就能第一個吃到。”這一招果然有效,后來只要公公宴請客人,她就第一個嘗到鮮花餅等一大堆可口的美食。可見丈夫還是疼愛她的。老夫人的思緒離開餐桌在短暫的回顧中游蕩。
“哎呀,來來來,康兒,給我斟滿,也給你自己斟滿,我們痛痛快快地喝下這一杯。”興奮到極點的云登想借酒力來慶祝自己多年未絕的偉大夢想。三女婿起身拿起桌上的瀘州大曲,恭恭敬敬地走到岳父身邊替他滿上了撲鼻醇香的酒,然后端起酒杯,“祝岳父大人身體健康,扎西德勒!”他心存感激地望了望岳父,一飲而盡。烈酒沿著喉管火辣辣地流進胃里,同時也流進了云登郁悶在心里的夢想,他找到了可以傾訴的知己——這位過去走不進他心里的外族女婿。如果不是看見三女兒紅光滿面地牽著可愛的孫兒孫女回家,他和夫人死都不愿承認這門親事。但近二十年的風云變幻,家族的輝煌走進了記憶。
令云登反思對康定以及周圍外族人的認識,是在使他觸目驚心的前年和上前年。失去了糧餉保障的邊軍在康定野蠻哄搶,云登在窗縫里第一眼就看見,下橋街拐角處煙草行的掌柜王守信被兵匪撐在貨柜前搜身。德信煙草行是康藏最大的鼻煙店鋪,他的曾祖父從云南鶴慶移居康定,靠販云土兼營鶴慶火腿、白族的大麥酒、下關的泡茶、藥品和煙絲而發跡。匪徒在王掌柜身上沒有搜出多少銀兩,就砸爛了他的店鋪,王掌柜拼命反抗時慘遭殺害。云登的視線沿折多河兩岸的茶店街、老陜街、下橋街移動,滿眼是兵匪砸開的一家家商鋪。霎時,商鋪里傳出女人凄厲的號叫,孩子們哭啼不止,店主們為保衛財產被打殘或打死,窮兇極惡的兵匪大包小包背著提著劫來之財,上百家寫有吉慶、貿源、德財、盛昌、廣惠等招牌的店鋪在肆無忌憚的兵匪腳下呻吟,全城家家關門閉戶地在凄風苦雨中嘆息。信佛的在祈求菩薩的保佑,信天主的在請求圣母詛咒兵匪的浩劫,信真主安拉的在企盼災難快點結束……
那夜,風帶著全城老少的怨氣和企盼在這片神靈管轄的世界呻吟、回蕩。
匪連長站在云府大門外大嚷大叫說:“云登大人,今日失禮了,俗話說‘背不完的漢源縣,填不滿的打箭爐’,為了保衛這個填不滿的風水地,兄弟們已經三個月沒有領到軍餉了,只好向你們借錢回家了,出點血吧!大人!”聲音里充滿了苦苦的哀求,這是餓狼的哀號,這聲音讓全城居民誰也無法入睡,就連平日四處游蕩的野狗聽見這哀號也嚇得毛都豎了起來。
悲悲戚戚的風在空無一人的街上刮了一夜,感到空前窩囊的云登睜著眼在床上躺了一夜,迷糊中隱約聽見的聲音來到床邊,這是老涅巴的聲音,他對云登耳語了幾句。“真的嗎?”云登問。涅巴點點頭。
涅巴跟在云登身后走到漢白玉的護欄邊時看見院里站滿了人,云登一眼就認出他們是做邊茶生意的茶幫,做黃金麝香生意的金香幫,做綢緞布匹生意的府貨幫、邛布幫,做藥材、毛皮、鴉片、雜貨生意的云南幫、成都幫、重慶幫,做糧食、油面生意的干菜幫、漢源幫,做煙草生意的草煙幫,做牛皮生意的紅皮幫,做銀錢調換的銀錢幫,做紙張瓷器生意的紙瓷幫,還有清真寺、天主堂的代表……
陜西會館的會長程玉林神情倦怠地走上臺階,一陣咳嗽后用充滿期待的語氣說:“云登大人,我們這些來自天南地北的人,數百年來在康定扎下了根,憑自己的能耐使康定繁華起來,各族人等數百年間相安無事,大家同呼吸共命運。眼下,全城遭受如此劫難,大人,你要站出來為我們做主啊!為康定做主啊!”
會長的話音剛落,所有人都異口同聲地齊喊:“大人,為我們做主啊!為康定做主啊!”
望著一雙雙企盼的眼睛,云登大有眾望所歸之感,沒落土司權力的欲望再一次得到空前的滿足。此刻,他感到自己的身子激動得微微有些戰栗,他心存感激地注視著眾人,但臉上絲毫沒有表現出喜形于色的表情,反而做出一副不怒自威的神情。
過去他總認為這些外來人憑借滿族人和漢族人的勢力搶占了他的地盤,與自己屬下的鍋莊搶生意,他從骨子里排斥這些人以及他們的信仰和習俗。眼下,共同的磨難讓他感到命運在生死與共時超越了一切差異,頓時,主人翁的意識在心里滋生,廳堂中央那幅百鳥朝鳳的畫面展現在他的腦海里,并提醒著他仍然是權力的中心。
“行!”云登擲地有聲地答應了全城人的請求。這之后,人們自發地出錢出力,成立臨時的自衛隊。當人們推舉云登為隊長的那一刻,他深深地意識到,平日這些與他素不往來的人們,在困難時期,卻唇齒相依地擰在了一起。突如其來的搶劫事件改變了他對外來人的膚淺理解,當生存的底線擺著讓你去死的時候,你首先想到的是頑強地活下來。這時,什么藏族、漢族、回族這抽象的賦予人的符號像是懸浮在半空,而人卻牢牢地站在大地上,共同組成了一道保衛家園的生命之墻,各族人的空前團結令他感動不已。他不得不承認:“康定的確是一片大愛之地。”
當自衛隊的身影出現在康定大街小巷的時候,一聲嬰兒的哭啼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于是康定又恢復了往日的喧鬧,重新響起了叫賣聲以及倒馬桶和曬衣服的女人們的閑談聲。
十四年前,三女兒為了愛情不顧父母的繩捆索綁冒死和劉康生私奔,唯一的嫁妝就是她唱到日本、英國、法國的那首家鄉的著名情歌,《跑馬溜溜的山上》。幾乎在每次聚會上,無論中國人還是外國人,他們都要提議劉康生和他的藏族妻子演唱這首膾炙人口的情歌。后來,康定情歌成為他們和朋友聚會時的主打菜。
十四年后,當他們再次回到故鄉時,父母為了表達對女兒的一番濃情,特地打開了當年為她準備的嫁給色達瓦須部落頭人兒子的箱子。三大箱子的綾羅綢緞,至今還完好無損地連同父母的愛放在一起,讓她淚如泉涌,只是濃濃的樟腦味讓旺姆有些不適。她十四年前的舉動,在一個顯赫一世的高貴的藏族土司家族眼里,那是非常大逆不道的,是難以向外人啟齒的。好在十四年后,劉康生在四川著名軍閥劉軍長衛隊的親自護送下,攜妻兒來拜望岳父岳母大人,重新修好了因私奔撕開的情感裂口。特別是云登和格央宗看見一雙可愛的孫兒孫女,郁悶在胸中和腸胃里的怨氣猶如一串響亮的屁,已蕩然無存。民國的新生活、新運動的理念,在風的吹送下,越山渡水依稀送入土司的耳里,他們終于承認了這門婚事。
在與女婿的交談中,云登認為女婿就是他目前最想閱讀的一本書,新鮮而有趣,劉康生的出現為他的思想和視覺拓展了新的角度。不知不覺中,兩瓶瀘州大曲空了。女婿談到了清王朝的覆滅,自然論及土司制度的覆滅,他說:“土司制度是裝在清王朝口袋中的一顆石子,口袋都破了,石子也就無處可藏了。”
他談到民國的建立,談到一個新興的代表民主、民權、民生的政府在世界的崛起,正從中國的軍閥割據和軍閥混戰中尋找出路……一大通令岳父聽起來新鮮而費解的話,就連劉康生都感到有些對牛彈琴,他只好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說了句與剛才風馬牛不相及的話:“唉,中國太大了。”
“來康定的人都說,中國太大了,中國到底有多大?我去過一次重慶,去成都就走了十五天,從成都到重慶走了七天,一共走了二十天,走完中國需要多少天?”
女婿聽見威震一方的岳父提出了跟自己五歲的兒子強強一樣的問題,看見岳父好奇專注的表情,他充滿悲憫地笑了。但這種笑是絕對不能出聲的,他心里笑罵道:“呸,可憐的土皇帝,傻岳父。”他理了理團花馬褂的硬領,晃了晃因硬領引起的不適,繼續說:“嗯,我這樣來給你形容吧!假如你現在在成都,向西走到拉薩,向西北走到新疆,向北走到蒙古,向東北走到黑龍江,向東走到上海,向東南走到海南,加起來的話,要走三年或四年。”
“這樣才把中國走完?”土司驚訝了,鼓起眼張著嘴半天沒有合攏,像嚇唬孩子的門神。
“呵呵,這還是保守的估計,”女婿說,“等我回去后,替你買一張中國地圖寄回來,那時候你就會知道康定在什么位置,中國到底有多大。”
“那么,那些法國人、英國人來我們這里要走多長時間,你們不是去過英國嗎?”
“從英國乘船來中國要走一個半月,再到康定要走一個月,等以后有機會了,我們邀請岳父岳母去逛逛。”
“算了,太遠了,我才不愿意當馱腳娃哩!”云登揮了揮手。品著酒同女婿交談,聽那些新鮮而不著邊際的開心話,但最令云登感興趣的還是“康巴博物館”。
女婿得知岳父大人有這一宏愿后,對岳父立即另眼相看了,認為“土司畢竟是土司,能在這方水土統治幾百年,有他深厚的土壤和底蘊”。劉康生當即表示愿從兩個渠道幫助岳父實現這一目標,一是聯系他在歐洲對藏學感興趣的朋友和學者,擬建一個總體的方案;二是借助民國政府,在資金上給予一些支持。
云登聽到外國有藏學專家時,疑惑地問女婿:“能說幾句藏話的外國人懂喇嘛寺?”
劉康生笑了,笑中帶著無奈的遺憾,說道:“不光懂寺廟,許多關于康巴的書,都是他們寫的。”劉康生反問了岳父一句,“我在國外都吃驚,洋人為什么如癡如狂地向往這里?”
“說明我們這里有許多他們那里沒有的東西。”土司漲紅著臉肯定地回答。
“在我看來,我們這里生長的牦牛也許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另外還有蟲草和青稞是獨一無二的,其他……我想不起來了。”見多識廣的女婿一一列舉藏地在世界上的獨特東西。這位留日學機械工程的學者,畢業后就在民國政府的交通部供職,后來受委派專門在英、法、德等國洽談工業機械進口事宜,對于他的妻子而言,劉康生是一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人。
“還有就是我們獨一無二的藏傳佛教。”很少說話的降央欽批首次插話補充了一句。全家人此刻把目光都集中到這位受人尊敬的喇嘛身上。
“對對對。”大家附和著這位剛剛獲得格西學位的大喇嘛的話,在大哥絨巴眼里,欽批是一個可以移動的神龕。這位出家二十五年的活佛,在絳紅色圣夯(袈裟)的包裹下,雖說平日難得同家人在一起,但逢藏歷新年,特別是在母親再三的邀請下,還是高高興興地回到家里同親人們歡聚一堂。他因整日埋頭讀經研習,白皙而缺曬陽光的皮膚滲透出高僧特有的氣息,那種經卷中帶來的清秀斯文,在云登和劉康生的眼里是如此儒雅而吸引人。那顆大大的頭顱隨著漸漸發胖的身體裝滿了佛經的智慧,佛占據了他生命的全部。他在餐桌上幾乎沒有動筷子吃那些豐盛的菜品,只是喝加了奶的清茶,吃糌粑團子。他從小就喜歡把一大坨糌粑團子捏在手中,然后再分成若干個小丸子,一丸一丸地放進嘴里,那圓圓的丸子在舌頭的驅趕下,在嘴里從左邊滾到右邊,從右邊滾到左邊,那種滾動的快感四十年來一直保持著并成為一種習慣。他對阿爸剛才說的“康巴博物館”非常感興趣。
老夫人聽見自己的喇嘛兒子說了一通與佛教有關的語言,她雖似懂非懂,卻非常高興。對于佛,除無時無刻不在詠誦“唵嘛呢叭咪吽”外,那就是發自全身心地熱愛。每當在杜吉扎寺曬出蓮花生大師的巨幅唐卡時,伴隨著寺廟的樂器和躬身膜拜的人群,老太太會不知不覺地激動得流淚,她把這一感覺告訴云登時,丈夫說:“這就是神的力量啊。”
老夫人從短暫的回憶中回到現實時,她便聽見降央欽批提高嗓門在說:“康定的確是各種宗教匯集的地方。各種各樣的廟、寺、宮、觀、祠、院、堂、壇、會數不勝數。”他用手挪了挪披在肩上的絳紅色圣夯,然后扳著白皙的手指一一數著。
“說慢些,我的聽力跟不上。”云登搖晃著手提醒說。
從搖晃的姿態便知道他喝醉了。“哦呀。”欽批喝了一口茶,然后放慢語速說,“單是藏傳佛教的格魯、寧瑪、薩迦、噶舉、本波各大教派在爐城就有娜姆寺、金剛寺、安覺寺、薩迦寺、魚龔寺、多扎寺、俄巴寺,伊斯蘭教的清真寺,天主教中國八大教區之一的康定教區的真愿堂、傳習所、拉丁修院、修道院、真女院,還辦有私立康化小學、公教醫院、藏文印刷所,基督教則有康定內地會福音堂和安息會,還辦有華西小學……”他念經似的一口氣說出了三大宗教在康定的名稱,整個餐桌上的老老少少都鴉雀無聲,靜靜地聽著大喇嘛大腦袋里裝的墨水倒入各自的耳朵。
稍事停頓之后,大喇嘛像是想起了沒有說完的話,“對了,還有漢族人大大小小的廟宇就更多了,儒、釋、道各家都有。我曉得的就有關帝廟、圣諭廟、文廟、財神廟、城隍廟、水井子龍王廟、河壩龍王廟、秦晉會館、娘娘廟、將軍廟、九連山觀音廟、太平山觀音廟,以及通元宮、禹王宮、川王宮、三圣祠、魁星閣、觀音閣、爐興寺、萬善壇……真是中、外、漢、藏、回等各路神仙都在這里云集。”
耳聞欽批嘴里流出金子般啟發性的語言,老土司的臉色因興奮再借助酒的力量紅得發紫,他像接接力棒一樣搶話說:“各路神仙,相安無事,甚至菩薩、耶穌、圣母、真主安拉也講溝通,有的廟中就專門塑有通事(翻譯)神像,康定人都知道,諸神之間也需要翻譯交流,這大概是康定獨一無二的大愛啊。”他再次喝下滿杯后提高嗓門說:“大愛無忌啊!”但他心里格外明白,在大愛無忌的口號下,他智慧地保住了云登家族的一席之地。
老夫人覺察到丈夫失常的儀態,心里咯噔了一下,想:“老頭子該不會出什么意外吧!菩薩保佑。”但這一閃念很快被她否定了,因為她最高興的就是家里人談佛和兒女子孫的事,她喝了一口酥油茶,將嘴里嚼細的鮮花餅一并吞下,然后正襟危坐地默默念起六字真言,神情上卻在認真地聽家里有成就的男人們說話。
“如果康巴博物館在阿爸這一代來完成,那將使尊貴的更登席巴·美郎卻杰降巴家族像木雅貢嘎神峰上的佛光,啊波波,阿爸,我們全家支持你!”大喇嘛降央欽批的思想之渠,此時像是找到了活水的源頭,他那雙神采飛揚的瞳仁閃爍出靈光,表示要幫助阿爸完成這個宏愿。他要同阿爸一道把康定這個雜燴一樣的商貿重鎮,用充滿酥油味、牛糞味、茶磚味、菩薩味、神父味、阿訇味、關公味的混合味揉在一起,屆時,一個木雅貢嘎見證的在藏漢兩地交界的康巴博物館將在康定誕生。“讓全世界都來見證這片土地的大愛和包容。”劉康生補充了一句,舉杯說,“干了!”
席間,二十年前投胎于土司家族的孫子,就是那個有十年沒有回家過年的羅布,此時,長輩們的談話還輪不上他插嘴,留給他的是端酒倒茶的分。而今,他正師從于大畫師協巴更登那若(畫師),他自幼習畫的愛好,被十二年前路過于此的更登看中,在畫師的帶領下,天賦和勤奮使他在十六個弟子中脫穎而出。
對于“情敵”的離開,云登在心里暗自偷樂,在充滿笑容的送別中,心卻在說:“滾吧,滾得越遠越好!”況且,畫師這門技藝,在老土司的眼里是一個不太高貴的行當。
去德格的第一年,羅布跟隨大師兄美郎多吉學習調研各種顏色,對膠出膠,為師父的畫平涂底色;十六歲開始在師父的指導下學習一般的佛教常識、理論,學習《繪畫量度經》,以認識佛、神、菩薩的形象與色彩;繼而是在涂了面粉的木板上,用竹筆日夜不停地練習勾摹圖像的輪廓線條,直練到心、眼、手的協調順暢,各種佛、神、菩薩、動物、植物的圖像爛熟于心。到了十八歲,羅布便能幫助師父做不少輔助性的工作,親自去拓稿、勾背景線,鋪染大色塊,因而能多方面得到師父的垂范和指教,面授機宜,更加強了他對藏傳佛教繪畫藝術從主題到手法的深層次理解和感悟。
年復一年的冬去春來,是菩薩的旨意使羅布有幸得到藏畫派著名畫師扎西次仁、邊果仁瑪、呷瑪群培的點撥,終于在二十歲的夏天,通過由師父命題,限時單獨完成一幅唐卡畫的嚴格考試后,他在協巴更登等畫師的一致認同中畢業,從此生活在顏料構成的色彩世界里。
身為孫子輩,羅布缺少更多的談資,只是饒有興致地聽爺爺、三爸和姑爺的討論。三爸滔滔不絕的話語,使他領略了旁邊這位格西的聰穎才智,但在畫師獨特的視覺中,他更多的是看見三爸那顆從絳紅色圣夯里伸出的頭顱。此刻,那顆智慧的頭顱恰好放在背后的窗框中,而窗外對面的云府高墻,由石頭與石頭接縫處的不規則不均勻而形成的以三爸頭顱為前景的浮雕畫面,特別是那巨大墻體鑿空的窗欞上翻飛著的金黃色窗幔,在視覺上組成雪域藏地的生命之色,絳紅、白色、金黃、深綠。這些色彩的強烈刺激,使羅布終于情不自禁地發言了,他說要是爺爺的博物館能夠建起的話,就有畫不完的壁畫在等待著自己來畫。
“瞧瞧,我們把云登家族最有后勁的第三代遺忘在角落里了,佛的世界有大量的經典故事就是通過畫師來傳達的。阿爸,我們家族算是后繼有人啊!”降央欽批看著同樣披著袈裟的侄子,第一次在家里開起了玩笑,“來,羅布侄兒,我們叔侄倆端起茶碗,以茶代酒了。”
一家人其樂融融有說有笑的樣子,就連平日很少說話的三兒子今天都成了“話婆婆”,坐在一旁的土司夫人偷偷地流著高興的淚。
聽到三兒欽批對侄兒的一番稱贊,旁邊的云登表情卻顯得過于平靜,無意間云登蔑視羅布的眼神同羅布懷疑爺爺的眼神碰在一起,此刻,羅布證實了母親所言的正確性。
云登的眼神顯然是多年前那場噩夢的陰影在作祟,但這二十年來,云登家族并沒有像那場噩夢所預言的那樣災難叢生,明擺著這個孫子不是土司夢中的對手。倒是這個孫子在六歲那年,露出了他繪畫的天賦。云登清楚地記得,同樣是藏歷新年的初夜,當盧子建廚師忙活了一天帶著倦意退出廚房后,他帶著家里的男人來到廚房祭灶神。絨巴端著煨桑的銅火罐,里面放著從亞拉神山采回的柏樹枝,敬神的煙霧在祈禱的經聲中彌漫了整個廚房。二兒子頓珠端著裝有面粉的木盤,就在三兒子降央欽批將一根哈達牢牢地拴在煙窗柱子上后,云登抓了把面粉涂抹在被煙熏黑的墻上,頓時,面粉在黑墻上變成了似云非云、似馬非馬、似牛非牛的色塊。看見這些,六歲的羅布像是被神牽引著來到墻根,驚叫著道:“啊嘛嘛,這是蓮花生在彩虹上,他朝云里走去,三爸正跟著他,但三爸的影子不清楚。”
在場的人被羅布自言自語的話語和癡迷的神態震驚了,大家面面相覷,云登躬下身子問道:“那你說三爸的影子為什么不清楚呢?”
“是面粉太少了。”羅布說完后,全然不顧家人的責怪或議論,大膽地抓起面粉,在黑墻他能觸摸到的地方涂抹起來。一陣亂涂之后,一個僧人披著袈裟的圖像展現了出來,這讓全家的男人驚呆了,認為羅布將來一定是一位有前途的畫師。當時,云登破例賞了他一塊銀質的小呷烏盒,至今羅布脖子上還掛著爺爺賜予的呷烏盒。后來整個云府的青石板上和羅布伸手能觸摸到的白墻上,木板的墻壁上,都有他用黑木炭畫的各種動物、人、天、地、太陽的圖畫。時隔多年后,羅布在云府的墻角撒尿時,還看見那些自己十二歲時畫的月亮和太陽對山歌、狗和貓交配的線條殘缺而模糊不清的炭筆畫。
醉得無法站立的老土司在兒孫們的簇擁下由孫子羅布親自背到睡屋里,但即便再醉,他仍能從“情敵”的脊背處嗅出當年在大石板情殺的血腥味,那濃稠的味道刺鼻而入,空前的惡心使他嘔吐了,他大口大口地嘔吐著,直到快要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時,他昏睡過去。
云登醒來時,神龕旁邊的自鳴鐘響了兩下,看見全家老小都在睡屋里守候著,他第一次略帶內疚地說:“的確喝多了,不早了,凌晨兩點了,都去睡吧。”
“阿爸,沒事吧?”絨巴俯下身子問。
“沒事,沒事,大家都去睡吧。”云登叮囑眾人去休息,待眾人退去后,他看著天花板,心里卻異常興奮,心想:“康巴博物館的命名使他找到了靈魂的表述,整整二十年了啊。俗話說得好啊,‘你欠老天的,老天會一分不差地拿走;而老天欠你的,也會一分不差地還給你’,康巴博物館就是老天二十年后還給我的最好禮物。”
夜空里不時炸響慶祝新年的鞭炮聲,不知何時,雜居的康定人都欣喜地接受了漢族人帶來的慶祝新年、祈福風調雨順、驅鬼避邪的方式,也不知何時鞭炮在新年之際走進了家家戶戶。云府的院子里也不例外,孩子們對點燃引線就會爆裂發聲的神奇之物既愛又怕。
裝睡的云登清晰地回憶著餐桌上的話題,他反復問自己:“活到六十多歲了,這輩子我到底做了什么驚天動地的事?自己只是延續了祖輩的榮耀,說白了就是吃的祖宗飯啊,是蝜蝂者啊,雖然這話有些貶低自己的家族。”
云登記得父親在去世前三個月,就秘招他最信得過的老涅巴龍登斯朗,他讓龍登斯朗用竹筆在黃綢上寫下遺囑,然后用一個獐子皮做成的小口袋裝上,小口袋的合縫處是用獐子皮做成的細繩系緊的。在請來銀樓最好的銀匠用火將鉛融化后,將獐子細皮繩的接頭處澆鑄上鉛塊,上面刻有父親的印章。龍登斯朗告訴幼小的云登,有地位的喇嘛活佛、土司都有用這種方式傳世后人的習慣,只不過康南用羊羔皮,康東、康北用獐子皮,但系緊口袋的繩必須是獐子的皮。
后來云登問過大管家為什么要用獐子皮做的繩才行,老管家搖搖頭對他說:“我也不知道,祖宗就是這樣做的,口袋里裝的東西也不同,有的是遺囑,有的是寶物。”
在父親去世的那一天,柔滑的獐子皮口袋當著家族的眾人被打開了,格勒活佛見證了大管家的宣讀,延展開的黃綢絹上明確寫著云登格龍是土司繼承者。
現在,深感一事無成的云登開始隱隱作痛地準備為后人留遺囑了。
想到這憾事,他覺得渾身上下的怨氣鼓脹得像吹脹的尿泡要炸裂一樣。萌發修博物館之念的這二十年間,走馬燈似的變幻的康巴政局攪碎了云登格龍的夢。他對著黑夜憤然罵道:“該死的趙爾豐,該死的漢族人們的軍閥混戰,狗咬狗的爭斗,讓我的夢變成了康定變幻莫測的風。”正在打盹的老用人娜雍的接班人——娜雍的侄女被罵聲驚醒,正想問老爺有什么吩咐,卻又沒有聲音了,她確信老爺在說夢話后就睜著眼躺下了。
此時,云登倍加懷念十年前去世的黃格根,這位還不到花甲之年就在戰亂中冤死的至交。當時調駐康定的邊軍營長“傅歪嘴”窮兇極惡地組織全營士兵索餉嘩變時,康定這個流金淌銀的商貿重鎮遭到了空前的血洗。嘩變的士兵用槍托砸開了川邊財政分廳的銀庫,將庫中的現金鈔票劫掠一空后,來到隔壁黃格根兒子開的銀匠鋪。當時,黃老的兒子去云南收銀子,只有黃老一人在家替他照看店鋪,劫匪們沒有搶到他們所希望的銀子,于是將銀匠的工具全部砸壞,憤然中黃老捂著胸罵劫匪是畜生。其中一個匪兵誤認為他捂著的懷里藏有錢財便撒手來搶,黃老死活不松手,反而用前額撞掉了那個匪兵的門牙,喪心病狂的匪兵一手捂住流血的嘴,一手扣響了扳機,黃老應聲倒在血泊里。匪兵從他懷里掏出一摞帶血的紙張,打開一看是類似于宮殿的藏房畫,便丟在地上罵罵咧咧地帶領劫匪走了。
那一摞帶血帶槍眼的草圖,就是黃老為云登設計的博物館的雛形。還有當初他應邀修建康定天主教真元堂的心得體會。那座氣勢恢宏坐落在康定城中心的真元堂是西南天主教堂中最大的一座,完全仿造中世紀哥特式建筑修建,蒼穹般的大圓頂禮拜堂,高聳的塔尖下部,吊著大小不同、音色各異的從巴黎運來的大鐘。每逢信眾做彌撒,鐘聲一響,全城都能聽見。住康的法朗林主教對包括黃格根在內的中國工匠的精湛手藝大加贊賞,拍著黃格根的肩說:“中國工匠的手藝了不起!太偉大了。”
真元堂的建成著實洗了一把云登的眼球,值得慶幸的是黃格根的參與在工程費用的預算、材料的選用、建筑的設計上都為云登提供了強有力的技術保障。遺憾的是,康定這個表面上是商貿中心的重鎮,因其地理位置的重要決定了它與政治的牽連。知天命的云登在政局動蕩的二十年磨難經歷中,清楚而無奈地認識到天威難測的法理:“如果沒有這二十年的動蕩,沒有黃格根的去世,我的巴宮已經破土動工了……”
云登躺在床上追憶逝去的歷史,時光的長廊里,六十五年的經歷大多模糊不清,唯有智慧與友情占據著長廊的顯著位置。
相互智慧的妥協贏得的相安無事,對經歷世事滄桑的老土司而言是一個奢侈而難及的天堂,他開始羨慕甚至忌妒修建德格巴宮的德格第四十二代土司登巴澤仁。天時、地利、人和對于做成一件大事是缺一不可的,云登自嘆弗如,因為兩件事終生困擾著他,一是情敵投胎為他的孫子,并揚言要做土司接班人,雖然自己想方設法讓他遠離,但還是令他終生不安;一是自己的家族身處藏漢的交匯地,自己的每一件事都要看朝廷的臉色,同時要兼顧西藏地方政府的臉色。更要命的是英國、法國教會勢力的插手,使他惱怒但又無能為力。他同康定知縣發生矛盾時,這些洋人大大咧咧地做了調停人,最后自己周邊的土地被洋人低價買去修了公館、廟堂、修道院,這些銳不可當的力量不得不使他絞盡腦汁用最智慧的辦法來維持家族的一席之地,他苦苦地掙扎著。
年夜飯時他在同家人的交談中意外地找到了希望,希望中他隱隱約約地看見黃格根笑瞇瞇地從他眼前晃過;看見三兒子欽批邀請了五大教派的活佛,還有清真寺的阿訇、天主堂的主教也紛紛前來向他祝賀;看見三女婿劉康生趕著長長的馱隊,那些騾馬的背上馱著的全部是銀磚;看見孫子松吉羅布帶著德格噶瑪噶則新畫派的師父、師兄們來了。
“不行,我得抽出一個吉日去杜吉扎寺,請格乃活佛打一卦,看看修博物館的兆相如何。”不知不覺中格乃活佛笑瞇瞇向他走來,活佛牽著他的手,在他的引導下,他們踏著棉花云一同飛到康定城北門那片巨大而空曠的河灘地上。他告訴活佛,康巴宗教博物館就準備修建在這里。這時,黃格根正帶著一幫工匠拿著長長的皮尺在空地上比畫、丈量,他手里拿著一個發黃的小本子,一支時髦的紅藍鉛筆擱在耳朵的內側,他對云登土司說:“我很累,需要幫手。”云登很爽快地說,沒問題,這里不是有我嗎?黃格根滿意地笑了。云登看見格乃活佛鼓起腮幫對著河灘的空地吹了一口氣,霎時,天空云朵燦爛,在郭達山和阿里布果山間出現了一道橫在空地上空的彩虹,空地消失了,一座猶如曼陀羅(壇城)的康巴博物館拔地而起,在祥云的繚繞中金碧輝煌,兩只吉祥鳥在空中嘰嘰地叫著飄來飛去。云登突然大悟,“這兩只鳥不就是智慧超凡的藏王赤松德贊和阿底峽的化身嗎?”在一片紛飛的化雨中吉祥鳥繞來繞去地盤旋上升,他心中頓時快樂無限。此時,寺廟墻上那幅由蓮花生大師、無量佛、文殊菩薩、阿底峽、赤松德贊組成的智慧彩圖,在他眼前飄來飄去,他仿佛看見智慧圖變成一段文字,定格在他眼前,上面寫著:“康定城那些大大小小的宗教廟堂,早已形成了共尊共榮的意蘊,你所要修建的,不過是將它們濃縮在一起,這只是一種小智慧的再現,真正的大徹大悟就是——你要保護好現存的康定,它具備了你所想象的一切,它是一筆巨大的人類尋找和平的財富!”
云登大喜,當他定睛想再次看清這段文字時,它已在云端消失。云登確信他在做夢,但就是不想醒來,眼睛怎么也睜不開,經過幾番努力他都失敗了。
突然,這夢像是從四面八方涌流出的一股股紅色暗流,朝他站立的地方奔涌。“果然匯聚了。”他興奮地呢喃道,在暗流的浪尖上他看見,與他同齡的圣諭廟的張夭夭用油漆和灶灰涂抹在臉上猴跳馬躍地從他面前經過,他常常將供奉在玉皇、老君、孔子神像前的貢品偷出來與小伙伴們分享,被父親揍得鼻青臉腫;一陣振聾發聵的陜幫富縣的吳氏兄弟率領著鬧山打鼓的隊伍朝他走來,后面緊跟著秀蘭她們的身穿紅綠綢褲衫、騎彩紙糊的道具的馬馬燈隊伍,邛崍布商的女兒秀蘭是他少年時最想看見的女子,今天她正抖著馬韁邁著碎步向他送來多情的眼神;手執牛兒燈牛鞭的楊伯伯吆喝著隊伍向安覺寺方向走去;安覺寺的燃燈節那上千盞紀念格魯派創始人宗喀巴大師的元根燈引來絡繹不絕的觀燈禮佛者;不知何時,真元堂又響起了圣誕的鐘聲;清真寺的喚禮樓上傳出老阿訇的喚禮聲……
“真是萬神齊聚啊!”他再次感嘆,他想把這個夢一直做下去,直到年輕時被他殺死的情敵楊格桑帶著一道綠光再次飄來時,他的夢戛然而止。
兒孫們圍在昏迷了七天的云登的床邊,不停地呼喚他,但仍然沒有絲毫的動靜。藏醫、中醫、洋醫一致認為他患的是腦出血,康定的風在七天前就開始在峽谷肆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