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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骷髏的勝利

  • 康巴
  • 達真
  • 19597字
  • 2021-03-31 15:35:15

格央宗夫人在經堂里磕長頭時,俄色喇嘛就站在她身后。喇嘛俯身輕言細語地告訴她,明天是藏歷五月初十,是蓮花生大師的紀念日。

第二天一大早,格央宗醒來就覺得有一種“春風拂面”的清爽。從去年的樹葉落光到今年的綠樹成蔭,她有半年沒有見到三兒子降央欽批了。欽批是杜吉扎寺廟指認的活佛,這自然引來人們的一些閑言碎語,說什么“活佛多生在富人家,鮮花多長在水渠邊”,“云登家是‘拿起鈴鐺是活佛,放下鈴鐺是土司’。”對這些閑言碎語,云登是左耳進右耳出。

欽批當活佛的事,對于佛虔誠至深的夫人而言是一件喜上眉梢的事。入春的一天下午,格央宗同大媳婦一起喝茶閑聊時對她說:“今年是欽批出家的第八個年頭。”在杜鵑花打花骨朵的季節,杜吉扎寺的赤乃活佛來云府,說了星星那么多的贊美欽批的話。從活佛的話里夫人聽出欽批打算到西藏杜吉扎寺的主寺去深造。

云登對欽批的想法大加贊賞,說:“欽批將來一定是造詣高深的活佛。”但夫人還是為欽批的身體擔心,她知道在她生的幾個兒子里,欽批的先天發育沒有兩個哥哥好,除長著一個碩大的腦袋外,其余的部位都是瘦骨嶙峋的。德格的著名藏醫旺堆說:“孩子的頭大,是因懷孩子的時候吃了太多蜂蜜。”聽了這位名醫的話,她賭咒發誓不再吃蜂蜜,甚至聽見蜜蜂發出的嗡嗡嗡的聲音都很反感。格央宗夫人常常站在二樓的陽臺,出神地凝望繞在眼前打轉的蒼蠅群,心里只想一件事,認為大頭兒子欽批在出家前,就對世俗生活不感興趣,比如聽到街上經常敲得叮當作響賣麻糖的聲音,其他的孩子就十分敏感,鬧嚷著要買來吃,而欽批在十歲前將“麻糖”這兩個字都說不清楚,可在自家的佛堂里或寺廟里,聽喇嘛念經時卻有超強的念讀和記憶力,并能一口氣背誦很多她自己都記不全的經文;對寺廟的鈴、鈸、鼓、號、面具之類的法器過目不忘,一口氣能說出一連串將全家人耳朵塞滿的佛教術語和物器。每當這時,漂亮的格央宗夫人都笑得合不攏嘴,認為欽批像自己在西藏當雄當活佛的弟弟。

夫人在鏡子前略施了一些粉黛,趁沒人時,靜靜打量了一番鏡子里不算顯老的自己,總的來說她對自己未老的容顏感到滿意。她為云登生了九個孩子,自嫁到康定,她就再也沒有回過老家德格,老家成為她遙遠的夢。

初嫁云登留給她的最初印象,丈夫是一個脾氣極為暴躁的人,經常外出打獵把她孤零零地丟在府里,這讓她多次暗自落淚。看院子的普巴之妻四郎巴姆是多年來唯一傾聽她說心里話的知情者,巴姆說:“云登的脾氣與康定的風有關。”而老巴姆吃觀音土的秘密,她也是唯一的知情者。老巴姆告訴她,在她十二歲那年,康定發生大地震,當時她正拎著奶桶去給觀音閣的寺主送牛奶,突然間,她看見所有的房子像喝醉了酒一樣東倒西歪的,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掀翻,掉落的瓦礫和塵土將她埋在觀音閣一間靠山的土屋里。被埋的十多天里,她就全靠吃觀音土維持生命,后來就落下背著人吃觀音土的習慣。夫人曾問巴姆,你的膚色為什么白里透紅?巴姆不敢告訴她是吃觀音土的緣故,不然夫人會說她是怪物。

格央宗不喜歡康定的風,風沿著折多河和雅拉河的峽谷刮來,刮大風時,人們不得不用手或藏袍的袖筒口去捂住自己的嘴,否則那風會使勁鉆入你的嘴和鼻孔,使你哽咽,甚至窒息。在格央宗懷二女兒桑英措的那年,連續六天遮天蔽日的風,把許多木板房上的瓦都掀翻了,砸倒了路上的行人,重傷的都有九人。聽說有一個人的腦袋被瓦擊傷后就再也說不出話來,后來,只要一刮風,那人就尿褲子。每當春秋兩季刮起那狂嘯不止的大風,格央宗的心里就發怵,她就將自己緊緊地關在睡屋里。在每次杜吉扎寺喇嘛們念擋雪彈子(冰雹)和擋大雪的經咒時,她都私下告訴呷瑪涅巴,說:“給寺廟說念念擋大風的經。”雖然喇嘛的經聲沒有擋住大風,但在往后的歲月里,意外地擋住了云登暴躁的脾氣,他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好,甚至對她關懷備至,這讓她感到幸福無邊,她對丈夫下過這樣的結論:“野驢終于收心了。”

自從趙爾豐來了之后,格央宗就發現丈夫這七年來變得郁郁寡歡,經常在佛堂里叫喇嘛念經咒詛咒“趙屠夫”,說他壞了自己的好事,是不共戴天之人。倒是康定的豌豆涼粉和雅拉河畔溜溜調的情歌令格央宗“愛不釋口”,她有在懷二兒子多吉頓珠時,一口氣吃下十碗涼粉的紀錄。一想到用紅辣椒油、蒜泥、豆豉醬拌和的白里帶黃的涼粉,她的腮幫就直冒酸口水,“呀呀,康定的涼粉想不得,猜想那些頭纏青布或白布的做涼粉的川北人不知在涼粉里放了什么迷魂藥,女人們一吃就上癮,一想就想吃。”另外,她對康定家家戶戶做的麻漬豌豆情有獨鐘,特別是聽到那豌豆在鍋里被鏟子反復鏟動時,豌豆滾動時發出的聲音,那快感不亞于年輕時同丈夫的床笫之歡,當然,這種感覺是她永遠揣在心里的秘密。當豌豆要炒熟時立馬摻上溫水的一剎那,鍋里發出唰的一陣鳴響,跳躍的水珠像愛的高潮,然后蓋上鍋蓋隨即變成哄哄哄的聲音,像高潮慢慢散去,悶軟的豌豆鏟入像吃面條時一樣的湯料中,吃起來有滋有味。她是個樂觀的人,在二兒子頓珠組織的鍋莊隊里,能經常看見夫人的影子。

云登全家傾巢出動來到杜吉扎寺。到過康定的漢地詩人黃大愚,在描寫杜吉扎寺時曾寫道:“落木蕭蕭,平林漠漠,向晚猶掛斜暉,鐘聲敲出,鴉隊隔山歸,叱得浮云四谷,山僧笑,閉了嚴扉。浮屠下,丹楓烏桕,雙關尚依稀……”他的詞道出了杜吉扎寺隱秘云林中的那分清香和佛門的高遠與超脫。但云登卻這樣評價黃大愚:漢族人描寫寺廟的語言讀起來很有韻致,但總缺少一點酥油燈和香雪芭的味道。

節日里的杜吉扎寺卻是另一番景象,人們在寺廟外白楊林邊的草皮上撐起帳篷,在帳篷外享受陽光,享受野炊,享受山歌和鍋莊。康定各族的風味小吃像一個大拼盤云集在寺廟周圍,拼盤里的頭道小吃就是康定的豌豆涼粉,然后還有麻漬豌豆、麻漬胡豆、烘洋芋、熏牛肉、坨坨牛肉、老陜鍋盔、酥油包子等。英國領事、法國傳教士也融入熱鬧紛繁的氣氛里,只不過多懷揣了一分自己才知曉的想法。各種叫賣聲像鬧山麻雀一樣包圍了這座平日香火旺盛的寺廟。

愛熱鬧的康定人吆三喝四,借蓮花生紀念日的祥瑞之氣來抵御各種晦氣。花心的絨巴帶著一幫侄兒侄女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品嘗各種美味。

在寺廟高大的門廊里圍著大轉經筒轉經的格央宗和兒孫們新奇地發現,喧鬧的貨攤邊,一位身穿漢式長袍、頭戴禮帽、穿一雙偏耳子草鞋的喬治牧師,正興致勃勃地拿起一本薄薄的書在吆喝,他患有面癱的歪嘴正含混不清地夾雜著英語、漢語、藏語在介紹,同小吃攤一樣引來了許多好奇者的圍觀。喬治曾經回答過好奇的頓珠關于嘴變歪的詢問:“這面部神經癱瘓是吹了康定的一線風引起的,在這之前我是一個美男子。”夫人曾為他的這番話感動過,認為“這些越洋渡海、翻山越嶺的洋人真不知道在想什么,在自己的家里待著該多好啊,一張好好的臉,吹得歪歪扭扭的,像不小心的裝裱師裱壞了年畫上的財神爺,裱歪了臉”。

牧師正拿一本講述耶穌的書滔滔不絕地講解給圍觀者聽,人們伸長脖子看書上那些與寺廟畫上不一樣的畫。“瞧瞧,這是耶路撒冷,我戴的十字架上的圣人耶穌,就是在這里誕生的。這就是耶穌小時候的樣子,多美妙啊,睡在馬槽里的偉大生命,跟誕生在蓮花瓣上拿節杖的蓮花生大師一樣……”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不時被牧師的演說弄得驚奇地大呼小叫,敬業的牧師想借助平日不可多得的熱鬧氣氛宣講自己的教義,發展自己的信徒,想必佛祖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頓悟之初,與此時此刻的牧師沒有什么二致。

杜吉扎寺院內院外人山人海,金碧輝煌的大殿在同彌漫的桑煙和飄動的經幡竊竊交談,透出古寺令人難以捉摸的莊重和神秘。一副巨大的蓮花生大師的唐卡布畫遮住正殿,一撥一撥的信徒放下盤在頭上的發辮躬身向唐卡頂禮跪拜,此起彼伏膜拜形成的人浪像海波滾涌。

“寺廟還是往日的寺廟,僧人還是絳紅色的僧人,但被桑煙所覆蓋的那種神秘令我費解而神往。”云登記不起何時,抑或是在夢里,曾經推心置腹地同赤乃活佛探討過這一帶有疑惑的感覺,赤乃活佛神秘兮兮地抿著嘴笑而不答,給原本的神秘披上更厚的神秘。

即將上演骷髏舞之時,扮演尼泊爾僧人的四個阿知然正在維持秩序,他們個個動作滑稽,時而像醉鵝一樣大搖大擺地扭動,時而怒目圓睜地從懷中抓一把糌粑朝你推我拉的人群撒去,時而舉起長長的鞭子重揮輕打地鞭向人群,引來觀眾一浪接一浪洪水般的“潮笑”,將舞蹈前的氣氛營造得令人捧腹大笑,整個場景其樂融融。

剛剛從跑馬山露出的陽光,像大自然送來的一把通神的鑰匙,打開了寺廟所有的鼓、號、鈸的聲音。霎時,巨大的敲打聲和吹奏聲震顫大地,震顫的抖動源源從足下傳遍云登的全身,從小到大,云登就是在這種莊嚴的神秘中被感動的。感動中,一年一度的骷髏舞正式開始。

頓時,整個場內鴉雀無聲,四位插科打諢的阿知然早已像鉆地似的不見蹤影。十位戴著面具的舞者從唐卡畫布后面,跳出蒙古人摔跤前的姿勢手舞足蹈地來到院中,吊在架子上的巨大拉嘎(綠色大鼓)敲出咚咚咚有節奏的鼓聲,舞者繞成圓圈,姿態像大地失去引力那么慢,請神儀式在緩慢的節奏中展開。好奇的頓珠來到拉嘎的后面坐下,每當看見鼓手用一根像漢字里問號一樣的鼓棒重重地敲擊鼓面時,他就興奮不已。他曾經試圖把這種鼓和金沙江邊的熱巴舞中的鼓引到康定弦子隊的器樂中來,但嘗試之后,發現是那樣滑稽和不協調,只好放棄這種有創新但不切實際的想法。

十位出場的舞者用竹枝清掃完充滿邪惡精靈的院子,意將邪惡趕走。不多時,另有八名噶爾巴從象多貝里(天堂)飄然而來,他們頭戴華冠,拿著用頭蓋骨做成小手鼓的達馬如鈴,他們的圍裙、脖子、手腕上都裝飾有人頭骨和人骨,他們依然用緩慢的節奏舞蹈并唱起紀念蓮花生大師的贊美詩。

觀看的人們在如雷貫耳的鼓鈸敲擊聲里,幾乎聽不見唱詞,只能觀看這些天神們云里霧里般的比畫。又是一陣緊密的鈸擊聲里,又有八名從象多貝里飄來的精靈,他們拿著小手鼓,表演著與八名噶爾巴相似的舞蹈,前八名噶爾巴陸續退場,返回去迎請蓮花生大師。

隨著一陣更激越的鈸鼓敲擊,第一幕在云登似看非看中結束。在來杜吉扎寺之前,云登就吩咐呷瑪涅巴,說:“寺廟舉辦大型骷髏舞期間,僧侶們的食物和茶水的費用全部由云府提供,但這次的驅鬼舞,寺廟要組織全部力量投入表演。”因為他把這次表演看得非同尋常,他想要把七年來郁積在胸中的對“改土歸流”的隱恨,借助骷髏舞的神奇魔力全部宣泄出來。云登知道,“改土歸流”在康區是大勢所趨,但想到更登席巴·美郎卻杰降巴家族三百多年來,多次協助歷代朝廷為康區穩定做出過的巨大貢獻,朝廷還是要收繳他家的土司權力,未免還是難以接受。近一段時間,巨大的云府在云登眼里仿佛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吱吱嘎嘎地呻吟著,像在遭受大地震般的洗禮,搖搖欲墜,心里有種失去根基的空蕩,惶惶不可終日。

前一段日子,德格土司的印信、號紙被收繳的消息,已有親戚從千里之外騎馬傳來,這表明,朝廷的“改土歸流”措施對所有的土司都一樣,不會單獨留云登家族來做樣本。于是,云登著手謀劃家族的出路,但他還是對朝廷懷有無限的僥幸心理,認為朝廷還是有眼有珠的,畢竟“改土歸流”的公文還沒有遞到云府,可忐忑不安的心情讓他終日處于等待之中。因此,今日的驅鬼舞在云登看來,就有著一種“勞神”之力來力挽狂瀾的心理寄托。關于這一點,赤乃活佛早有洞悉,他從云登越來越深的眉間皺里看出了他的焦慮和不安。

格央宗夫人坐在丈夫旁邊,她前面的小孫子松吉羅布不停地將桌上的水果和茶碗掀翻,云登怒狠狠地瞪了“轉世仇人”一眼,引來夫人對孫子小聲地責罵,并掐住他屁股上的肉威脅他說:“如果再不聽話,就叫娜雍把你送到院中,讓那個戴鳥頭面具的惡魔把你吃掉。”但這一威脅頂多只能管用十分鐘。

夫人此時最大的愿望就是看見降央欽批,她在絳紅色的僧眾里努力地搜尋兒子的面孔,當她側眼看了一眼表情嚴肅的丈夫時,發現三女兒索朗旺姆的座位是空的,心里頓時疑惑,“這個死丫頭,不會又去找那個陜西商人的兒子約會了吧?”眼前的舞蹈隨即變得模糊不清,她一直想著這件令她非常不開心的事,“自從嫁給云登格龍,這個家就沒有一天不讓我操心的。”當初千里迢迢從德格遠嫁而來的她,身段就像格薩爾王的妃子珠牡一樣亭亭玉立,面容猶如吉祥仙女一樣美麗端莊,笑容就像雨后的彩虹燦爛而熱情。如今雖是兒孫滿堂,昔日的影姿早已蕩然無存,唯一能讓她愜意的就是家里頂樓的佛堂,在那里靜靜佇立的菩薩和香火能使她的心靈變得平靜。

經歷了“豪門事多”的格央宗日漸關心和熱愛起自己的丈夫來,這是她活了五十五年來初次對丈夫有了愛的情意,像在蘸饅頭的酥油里放了蜜糖。做姑娘時,當她知道自己為了家族的利益,不得不去嫁給從來不認識的云登,她偷偷地哭了三天,家鄉的河水陡漲了三天,她知道那是她的淚水。她離開了她暗戀的人,年輕時做夢,那位故鄉的美男子經常闖入她的夢里,如今隨著世事的滄桑,她發現云登這個長不大的“孩子”越來越有男人的魅力了,了解終于成為真愛的起點。而年輕時那個閉眼時常常出現的騎著白馬的英俊王子只是無知幻化的夢。想想因夢而受困的教訓,她必須盡快制止三女兒的過激行為。

對于三女兒的事,丈夫的反應卻很平靜,她想,也許丈夫是被他左思右想的巴宮迷住了,竟然把家里的大權交給了絨巴。但近半年來,官府收繳土司印信、號紙的壞消息從茶馬道上頻頻傳來,有姻親關系的土司或自己或捎密信密報,這又迫使丈夫回到自己原有的位子上來,在睡房里當著幾個心腹管家破口大罵絨巴的魯莽想法,說他用玩女人三分之一的技巧來對付現在的困境就好了。

每當這時,益西涅巴總是笑瞇瞇地站出來替絨巴說好話,“我們藏族有句話叫‘小孩難孚部落眾望,小石頭難阻鳥兒起飛’,目前這舵還得由大人你來掌啊!”

看看兩鬢出現白發的丈夫,格央宗進經堂的時間和次數增加了,她只有向神力無邊的菩薩祈禱,假如能使這個陷入困境的龐大家族走出困境,她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甚至生命。

果真如格央宗夫人所料,索朗旺姆用大侄子吞珠和侄女便央龍珍做掩護溜出了寺廟,三人來到賣糖人的攤前,圍觀的藏族人對這位用勺子在白色平坦石板上倒出各種各樣動物的師傅的手藝贊不絕口。旺姆的男友劉康生為孩子們付了一條龍圖形和一只孔雀圖形的糖人的錢,兩個孩子便答應不告訴奶奶說姑姑跟劉叔叔在一起。于是兩人喜形于色地目送孩子掩入人群,便悄悄鉆入密林中。

中午時分,骷髏舞的第三場,為感謝蓮花生大師的出現,以來自印度的神梵天藏巴王和因陀羅杰爾金王獻給大師一幅八珍圖而收場。按云登的要求,骷髏舞要完整地演完第十一場才結束。云登在午餐后應赤乃活佛之邀來到活佛的住處,此時,兩位康巴的上層人物面對面地坐在睡屋里,不等云登問活佛為什么在最忙的時間里抽出時間來與他單獨相會,活佛就說:“我是屬羊的,你是屬馬的,我比你大一歲。”云登點點頭。活佛接著說,“從我們相識到成為朋友大概有四十年的時間了吧?”云登土司依然點了點頭。“其實從你那天遣呷瑪龍央涅巴來寺廟,我就覺察到你想借助神靈的力量來排遣你的憂慮。”

云登欲啟齒解釋,赤乃活佛抬手做了一個停的手勢,示意土司耐心聽他把話說完,“從目前的情況來看,你的憂慮是眼前的,是眼前一股強大的魔氣障住了你的雙眼,這股魔氣之外仍是屬于土司燦爛的云彩和悠遠的大地。”

“何以見得?”土司反問,想迅速找到答案。

活佛笑笑,笑里藏著深遠,包含著撥云散霧,這看穿紅塵的笑使云登對活佛隨即要發表的高論充滿了期待。活佛收起笑容說:“當年吐蕃最后一個贊普朗·達瑪滅佛的氣勢遠遠超過了趙爾豐的‘改土歸流’,幸存的高僧借助藏東的寬闊和艱險,紛紛隱匿于康巴、青海和蒙古。想想,逃匿的心情是何等的沮喪和悲哀,活命成為他們保住佛本的首要任務,所謂‘留得草場在,何言無牛羊’的道理是明擺著的。而你現在的處境沒有到生殺予奪的邊緣吧?”活佛這一問,不是要云登回答,但云登認為活佛這番簡短的開導,猶如一把快刀,刺破了他被郁悶和煩躁包圍的藩籬,一條充滿陽光的新路在活佛的引領下隱約出現。

談話間陽光從活佛背后棋盤式的窗格中斜射進來,形成一道道耀眼的光柱,煙霧和塵埃在光柱里游移,一道輪廓光金邊一樣勾勒出活佛的身影。活佛光亮的頭顱在陽光的照射下,有源源不斷的智慧從那里迸出,讓云登在最為關鍵的時刻明白,他與這位高僧的境界,在命運攸關之際顯出了高低。這讓他想起“喇嘛高于部落,日月高于山巔”的俗語,他突然感到活佛的身軀在迅速地膨脹,他幾乎是仰望著聽完這位神界的代言人為他指點迷津的。

“就在朗·達瑪的劍要斬除佛教之際,另一支劃分前弘期和后弘期的箭讓他‘封喉’,藏傳佛教獲救了。”活佛停下來看看他,似乎在有意考驗云登的敏感和悟性。

云登搶先替活佛說了這句話,“后弘期,佛教更加繁榮昌盛了。”他用拳頭使勁砸在自己的掌心大聲說:“覺絨波(敢向大昭寺賭咒)!瞧我這個不開竅的死腦筋!”

活佛看見云登頓悟的一擊,認為他倆的談話可以結束了。他將盤腿打坐的身子向后仰了仰,嘴角掛著淡淡的笑容,而后補充了一句:“諺語說,‘無籠頭的野馬難駕馭,無鼻圈的野牛難馴服’。這就是康巴同拉薩的差異。”活佛不想掃土司的興,便做出一副像法臺上面容和善的考官仔細傾聽格西們答辯的模樣,耐心鑒賞云登的頓悟。

領到活佛圣言的云登幡然大悟,興奮地說:“雖然康區的‘改土歸流’將革除土司的權力,但是,康區的地之大,天之廣,趙爾豐不過是朗·達瑪式的流星,星光之后我云登依然是這方土地的主宰。”

云登豁然開朗的見解使活佛快活地整理了一下披著的袈裟,說:“藏族人有一句俗語叫作‘治理大部落心胸要寬廣,馴騎烈馬韁繩要粗長’,這道理足夠我們嚼牛筋一樣嚼一輩子。”說完后便不再言語,他嚅動的雙唇又回到了神界的經言中。

云登卻按捺不住了,堵在胸腔的郁悶和不快被活佛鑿開了一個裂口,嘭的一下破胸而出,這時他感到一陣眩暈,大腦一片空白,身體在不能自持中急劇搖晃,眼前一股股黑色和紅色的液體交替奔流。他感到兩股奔流的液體將他掀翻了,他無力地躺在液體上翻滾、奔涌,奔涌中看見趙爾豐正坐在洪水的浪尖向著東方逝去。云登聽見了自己的笑聲。

格央宗夫人在中午的空閑時見到了欽批。坐在兒子的扎空(寢室)里,望著這位絳紅色的僧人,她反而不知道如何與他交談,不知道對他要說些什么。

對其他的兒女她一定會談這些話,要聽父母的話,是兒子就要學學自己的父親,管好家業,然后在父母的安排下,娶一個門當戶對的妻子,然后生許多天資聰穎的孩子;是女兒的話,要有康巴女人的規矩,像自己一樣多進佛堂,少搬弄是非,嫁出去后要尊敬孝敬公公婆婆,侍奉丈夫,生兒育女……

屋里靜靜的,除了一只蒼蠅嗡嗡地飛來飛去,欽批在母親面前也變得沉默寡言,手心不停地揉搓手心。

母親慈祥的眼光張望著室內的一切,不時地摸一摸被褥,撣撣上面的灰塵,撐一撐床墊,但她突然意識到,僧人的物品對于一個女人而言是不能隨意翻看的,她變得有些神經質似的拘謹起來。兒時父親帶她去寺廟時,曾吹髭瞪眼地提醒她,寺廟的東西這不能摸,那不能動,眼前的這個大頭兒子瞬間變得遙遠而陌生,最后她終于還是以一個母親的口吻問了一句“一切都還好吧?”

“嗯嗯。”兒子平靜地回答了她的話,目光充滿了慈善。

云登的到來替一時找不到話談的母子解了圍,“哎呀,我的兩個調皮搗蛋的孫兒孫女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他興奮的語氣和滿臉的堆笑令夫人感到意外。

“唉!”夫人長嘆了口氣說,“還不是你那個不知要惹出什么事的寶貝幺女帶去做擋箭牌了。”

“哦,跟舅媽去了,那我就放心了。”云登說,但他又不解地皺皺眉頭問,“什么,你說什么擋箭牌?”

“旺姆一定是跟那個陜西商人的兒子幽會去了。”夫人的臉上透出怒氣。

“哎呀,說得這么難聽,老太婆啊!這里是康定,不是德格,我看你有些時候真是咸吃蘿卜淡操心,女兒長大了,我就沒有看出劉掌柜的兒子哪點配不上你的寶貝女兒。”

丈夫的話使夫人大為生氣,說:“我們家的自由民普巴彭措不是和科巴(奴)四郎巴姆結婚淪為科巴的嗎?要是按我們德格的規矩,平民與土司的兒女戀愛,都被視為反抗家族,是要被降為奴婢的,與我表妹偷情的下人尼瑪就是拴在牛尾上拖死的。”她的連恐帶嚇讓云登若有所思,于是她抓住這一機會輕言細語地問云登:“那,色達都加頭人的兒子提親的事如何辦呢?”

云登帶著厭煩的神氣看看夫人,沒有說話,而是把話題引向三兒子欽批,語調溫和地問:“聽赤乃活佛說,這一陣子他身體欠安,大殿里領經的事由你承擔了?”欽批點頭。“活佛對你的嗓音很滿意,說聲音像來自象多貝里,低沉、洪亮、寬廣。從噶拖寺和竹慶寺來的莫熱活佛和加央活佛在折多山埡口就聽見了杜吉扎寺大殿的領經聲,他們預言今后這聲音能覆蓋康藏大地。”這番話頓時讓夫人的表情由陰放晴,她的目光在兩個男人的臉上移動,充滿了慈愛和自豪。

“啊嘛嘛,托菩薩的福,活佛還說什么?”她追問,欣喜的表情反映出她想聽到更多的喜訊。

“活佛還說,就連愛唱什么詠嘆調的領事貝克爾聽罷都贊嘆不已。說這是全世界都不多的用頭部、肺部、丹田氣韻發出的頭腔共鳴。”

“什么頭腔共鳴,這聲音明明是喉管里發出的,這些毛臉洋人就知道瞎說。”云登的這番夸獎讓夫人高興得流出了淚水。

夫人知道兒子要練出這般好的音色,不知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罪。她清楚地記得,欽批入寺的第二年,大涅巴呷瑪從杜吉扎寺回來時告訴云登,為了把欽批培養成一流的領經師,師父將小牛犢的牛皮在水里泡柔軟后,就不斷地將軟牛皮從欽批的嘴里塞進喉管以下的腸子里,說這樣能擴展嗓子的音量,然后將欽批懸吊起來,用香雪芭煨出的煙霧來熏,懸吊的人血液倒流,煙霧熏得人咳嗽不止,愈憋氣呼吸就愈少,肺部和丹田的存氣量就愈大,他看見欽批咳出了血,充血的大頭青筋暴突,鼓漲的雙眼差一點就滾出來。聽到這些她心痛得差點昏死過去。她只聽說過蟲草和鹿心血是補氣補血的,但托涅巴帶給赤乃活佛的蟲草和鹿心血都被退回來了。令她欣慰的是,事隔八年后坐在她對面的兒子,身體變得魁梧起來,絲毫沒有令她擔憂的地方,反而頭和身體的比例更加協調了,像個女人眼中的男人了。

索朗旺姆的男友劉康生在成都高等學堂學機械,前不久收到郵差從成都日行七十五華里送至康定的信件,這封信在途中整整走了十二天。當劉康生摸著這封經過日曬雨淋的皺巴巴的信件時,上面郵戳的印跡仍然清晰可見,郵戳的最上面寫著TATSIENLU九個英文字母,中間是年月日,下端是楷體“打箭爐”三個字。信上獲知他已被清政府獲準第二批公派去日本留學,預計在秋初出發。

索朗旺姆捏住這能從遠方傳回親人話語的牛皮紙口袋問:“以后我們就在這上面見面了?”劉康生點點頭。日本這個地名,旺姆聽來總覺得怪怪的,日本,對于從沒有出過遠門的旺姆,在劉康生的描述中要從康定坐滑竿去成都,然后要坐火車去重慶,然后要乘輪船去漢口,然后又坐火車去……然后再乘輪船去日本。

她對這上上下下的折騰充滿了好奇,她想,如果阿爸阿媽同意的話,她也想像他一樣在滑竿、火車、輪船上去折騰幾天就回來。當她把這一想法告訴男友后,劉公子笑得像冬季添膘的老熊,“啊——哈哈哈,啊——哈哈哈”,身子在草地上翻滾。當他笑得肚子一陣陣劇痛后,望著一臉茫然的旺姆,他才深情地意識到純真的她為什么如此的茫然,他用雙手捧起旺姆水蜜桃一樣的臉蛋,像捧心肝一樣流出了幸福的淚水,趁流淚的激情正濃時對她說:“旺姆,等我學成歸來后,一定帶著你周游世界。”

旺姆就喜歡漢族男人的溫柔體貼,每當劉康生說一大通她聽起來非常費解的話時,她就覺得這個漢族人娃娃腦袋里裝著許多令她向往的東西。他不像她的兩個姐夫,除做生意數銀子和喝酒外,她就沒有看見過兩個姐夫陪姐姐像他們這樣快樂地待在一起。

每當劉康生用雅拉調唱起自編的情歌時,他會像熊一樣肆無忌憚地高吼:“要摘天上的星星,需要云彩的翅膀,要得到旺姆姑娘,就需要金子的心腸……”歌聲字字句句緩緩流進旺姆的心,他們的肌膚和體味一次次地交融在一起,這種感受使她全然不顧“砍手剁腳”的家法,為了這份愛,她產生了遠離康定的想法。

密林外再次傳來的莽號聲提醒旺姆該回了,此刻她的臉正貼在男友胸膛上聽他的心跳,幸福地憧憬著未來。“我的天。”號聲像是母親的召喚,她站起身慌慌忙忙地拍打沾在衣裙上的雜草,顧不及告辭就朝寺廟跑去。

女友仙女般的背影彩云一樣飄然流去,康生沒有怨氣,他已經習慣了這位真誠的姑娘的不辭而別。劉掌柜得知他與大土司的女兒戀愛的消息后,心情特別復雜,他只對兒子說了一句:“兒子,你是在雪山上跟獅子玩,像你爺爺初闖康巴一樣,全憑你的膽識了。”看見草地上擺滿的蘋果、櫻桃、李子,原本想同旺姆分享這豐盛水果的浪漫初衷,就這樣被寺廟的鼓號吹走了,他賭氣似的大開“吃戒”。父親的叮囑再次在他耳邊回蕩,但旺姆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早就使他下了非她不娶的決心。“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大口大口地吃著水果,他要借助這些水果的能量向講求門當戶對的土司家族宣戰,就像趙爾豐那樣一路向西向南再向西,而他的愛情誓言就是娶旺姆,娶旺姆,還娶旺姆。

父親聽見兒子這一不恰當的比喻后,說:“這能和趙爾豐相提并論嗎?趙爾豐是長著滿嘴鋼牙的老豹子,而你卻是一只喂狼正當時的小肥牛。”他為兒子的愛情心驚肉跳。

格央宗把女兒違背父母之命的怒火壓在胸膛,她清楚,紀念蓮花生大師的日子還沒有結束,為了讓全家沐浴在佛的圣光里,哪怕是一絲絲的晦氣,在夫人的心里都是不完美的。于是她克制著,像康定二道橋的地熱溫泉那樣溫而不燙,除手里的佛珠不均勻地轉動外,沒有人覺察出夫人內心噴涌著火山巖漿一樣的憤怒心情。

云登在骷髏舞快要結束之際來到二樓正對大殿的看臺上。

骷髏舞中的牡鹿進場了,手里拿著頂端用頭蓋骨做成的金剛杵,這是牡鹿的武器,牡鹿一步一步地接近林噶,開始緩慢的舞蹈。隨后杜鹿將金剛杵放在一張獸皮上,抓起一把劍,在空中揮舞,待劍在空氣中磨快后,快速地切斷了林噶,這是蓮花生趕走邪魔的壓軸戲。牡鹿熱情地吃著林噶的肉,喝著林噶的血,然后在獸皮上不停地翻滾,陶醉在飲血食肉的快活里,霎時,鼓號聲響徹天際,把所有人的心都震碎了,牡鹿在全場的沸騰聲中緩慢退場。

一群頭戴骷髏面具,身穿繪有肋骨條紋的白色上衣,手戴長指甲套,腰圍彩裙,腳套響鈴的護法神擁入場中,他們卸下全部的多爾瑪(一種面具,由生面團做成,上面撐著黑傘,頂上是頭蓋骨,用腸子纏住的分別代表男人、女人和喇嘛,用它作為代替品祭獻給當地的邪惡妖魔)。這時,莽號、鈸鼓、嗩吶再次齊鳴,骷髏舞的高潮來臨,院中的人們開始騷動,戴骷髏面具的喇嘛和俗人抬起多爾瑪一齊擁出寺廟,跑步來到折多河邊臨時搭起的草屋,喇嘛們拿起小手鼓開始念咒語,聲音響徹折多河畔。

人神混雜的河邊煙霧繚繞,人們吵吵嚷嚷地沉浸在神秘的氣氛里,很多觀看者并不知道骷髏舞的故事情節,只是對平日很難見到的鮮艷的服飾和豬、牛、貓頭鷹、烏鴉、小鹿、寵物等面具充滿好奇。

頓珠一直認為眼前奔跑的孩子同他一樣是在這種氣氛里長大的。當草屋被火點燃后,頓珠對跟在身后跑得滿頭大汗的兒子松吉羅布說:“阿爸閉著眼睛都知道后面將要發生什么。”

羅布看見三角眼巫師的嘴唇不停地嚅動,他的聲音被人群的喧囂聲所掩蓋,他要將這些念出的咒語借助喧鬧和鼓聲射向燃燒的草屋。他向草屋扔進三塊石頭,然后射入三支箭,草屋中的多爾瑪在巨大的烈火吞噬下化為灰燼,歷時兩天場面宏大的骷髏舞以神戰勝魔而宣告結束。這一印象一直銘刻在羅布的記憶里。

在寺廟的草坪上,駐康定軍糧府的官員、英國領事、法國傳教士以及邛崍、天全、雅安等地的大茶商送的茶磚,整整齊齊地碼在院中,云府的禮品占了所有禮品的一半。禮品的數量無疑是云登土司在向各界無聲地表明,這片天空和大地依然是云登的。他帶領家族的大小成員步入院中,躊躇滿志地分別與政客、領事和名流們拱手道別。

突然間一個男孩號啕大哭的聲音從旁邊傳來,云登回頭,看見羅布被格央宗夫人在屁股上重重地掐了一把,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移向格央宗,頓時她漲紅著臉看看云登,心想:“土司家的人在外丟臉了。”

“怎么了?”云登回頭瞧見夫人和孫子正站在一人多高的玉碑旁,夢中的情敵正用蘸滿紅色顏料的手去揩臉上的淚珠,被涂抹得花貓一樣的臉引來大人們的笑聲。

“你說這孩子有多淘氣,在碑上亂畫。”夫人難為情的模樣像是在給丈夫解釋,又像是在給眾人解釋。

眾人方才注意到,這塊刻有康定軍糧府、康定主教德龍、各大茶幫名字的碑上,胡亂地多了一些畫得歪歪扭扭的人,玉碑是杜吉扎寺為答謝大殿落成時各界的捐款而立的。

“哈哈哈,想不到這孩子太有天賦了。”尷尬之際,英國領事彭如康搶話說,他掏出手絹為羅布揩干凈顏料,又伸手指指碑說:“畫的這些人就是碑上文字的直觀說明,佛祖是包容的,瞧,這畫的是主教德龍,這是茶幫的秦老板,這是金香幫的阿措充本(商人)……”

英國領事的解圍使活佛與云登目光相交在一起,云登為這話心里一震,一種瞬間的頓悟灌頂給他,那就是寧瑪巴在雪域伏藏的漫長歲月里,康藏大地猶如巨大無邊的海綿,它將佛光中最精華的部分全部吸入。今天玉碑的插曲就像發現大昭寺的《柱下遺教》那樣,云登發現了身邊伏藏著的赤乃活佛,趙爾豐武力的征服與赤乃活佛精神的征服,形式各異,武力貌似強大,但征服人身與征服人心卻有天壤之別。

此刻的云登覺得自己像一個剛剛啟蒙的孩子,當年好友漢生的父親和平西格格讓他多學一些歷史知識的時候,他認為“二十四史”與藏地似乎不沾邊,全然不理不睬。

他清楚地記得,漢生的父親送給他那套線裝的“二十四史”,平西格格翻到介紹成吉思汗那一章時對他說:“北方的蒙古人問鼎中原近三百年,如今已消失殆盡,而佛門的鼓聲依舊伴隨著雪域的晨光普照大地,武力的短暫與思想的永恒不辯自明。”當時他聽得一頭霧水,而如今到了知天命的年齡,翻開那些塵埃覆面的思想,云登對青年時逐獵的快樂日子悔恨有加,大好的時光消耗在少年的輕狂浪蕩之中。當老土司將要告別人世之時,緊緊握著兒子的手道:“遇事要多問問有智慧的老者,記住,他們的嘴里有黃金。”

當云登再次回望杜吉扎寺時,寬厚的白色墻體超然地橫亙于他的眼前,一墻之隔切開了紅塵與凈土。仁青大巫師從前的告誡正翻越高墻對他說,他的“天眼”看見上百代的藏族人的影子圍著白墻轉,他們密密麻麻像奔流不息的折多河一樣,完成著自己的紅塵使命。當時他聽見仁青巫師說這些的時候,心里罵道,“裝神弄鬼”,堵死了智者同他的交流。此時,一群佝腰駝背、白發蒼蒼的耄耋男女,正握住轉經筒和念珠,口里低沉地吟誦著六字真言,蹣跚地繞著墻根從他眼里緩緩滑過。他閉上雙眼,絡繹不絕的信徒在他的眼前和記憶里輪換出現,仁青巫師正以非同尋常的速度穿墻而入,他急于想證實地睜開眼睛,墻縫合上了。

邊軍的馬蹄從折多山向東踏來,趙爾豐在歡快的馬蹄聲伴隨下正逐級而下,他的豹眼正全神貫注地俯瞰云層下的康定,估算最多兩個時辰就能抵達目的地。經邊七年以來,他為朝廷鞏固西南邊陲立下了汗馬功勞。

雖說識時務者為俊杰,但在趙爾豐收繳印信和號紙即將來臨的日子,云登仍心有余悸地以開玩笑的語言調侃說:“今年的酥油太新鮮了,奶味太重。”

突然,樓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孫子羅布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說:“爺爺,我看見一只大黑狗在樓上的經堂里大叫。”

“哼!你娃娃不給我帶來壞消息才怪。”他咬牙切齒地乜斜了“情敵”一眼。

走廊東頭的絨巴得知這一莫名其妙的傳話,怒氣一下就上來了,心想經堂是狗能隨便進出的嗎?吼道:“怎么回事,經堂里居然有狗鉆進去,難道看門的和警衛個個都是光吃肉不咬人的爛狗嗎?”說完拾起藏桌火盆邊放著的火鉗朝樓上沖去。

“回來,那是一只不能打的狗。”云登已經有二十年沒有用這么大的嗓門對家里人說話了。聽見這歇斯底里的吼聲,看院子的老普巴心里抖了一下,雙手合扣在一起放到怦怦突跳的胸前。

云登記得小時候奶奶帶自己去家廟的路上曾告訴他,說:“在官寨落成的那天,你的曾祖父就看見一只大黑狗鉆進經堂,一位云游的僧人對他說,它是尊貴的土司家的保護神啊。”

絨巴聽了父親從未有過的嚷嚷,原本充滿疑惑的臉突然變成問號,他在父親近乎狂吼的制止中停住了腳步,站在樓梯間反問道:“我活到快四十歲了,怎么沒有聽你說過這件事?”

云登的身后跟著老老少少一家人,大家躡手躡腳地看見一家之主掀開了經堂的門簾,只見那只毛皮黑亮的健壯的大狗坐在自己的后腿上,立在經堂的中央,明亮的雙眼悲憫地瞅著土司一家人。它大張開嘴,紅紅的舌頭吊在嘴外,嚯嚯嚯地喘著氣,不停地搖擺著尾巴。當絨巴和多吉頓珠要接近它時,它汪汪地吠了兩聲,似乎在威脅說不要靠近它,然后雙眼直盯云登,發出悲鳴的嗚咽。云登意識到它想同他對話,但他聽不懂它要給他說什么,他開始懷念仁青巫師,說道:“要是他在就好了。”眾人對云登的話感到不解,看看狗又看看云登。

“誰在就好了?”絨巴和頓珠同時問。

黑狗一陣嗚咽后,站起來直赴神龕,將神龕上玉碗中的貢品吞下后,圍著經堂轉了三圈,然后從云登的腿下急速穿過。只聽見樓板上傳出急促的狗爪敲擊木板的聲音,黑狗箭一般朝大門沖去,全家人站在頂樓的護欄邊看見黑狗消失在他們的視線里。

全家人對這一突如其來的狀況反應各不相同。云登認為這是土司制度衰敗的征兆,格央宗太太則不停地問大涅巴呷瑪,要他幫助她獲得更為圓滿的解釋,而涅巴卻支支吾吾地看著土司的臉,想從他的喜怒中找到答案。絨巴怪邊軍毀了家族世代的榮譽和權力,在“神狗”出現之前,他就叫嚷讓父親放權于他在折多山以西設伏殲滅邊軍。這引來云登極度的恐慌,認為大兒子的莽撞和單純會惹出大亂,不停地捶胸頓足訓斥兒子,叫他不能背著他盲目地蠻干,并說要在不影響自身利益的前提下,盡量做到化干戈為玉帛。

當趙爾豐帶著殺氣和一路的勞頓快要抵達公主橋的城門洞時,天色逐漸陰暗下來,這讓趙大人對溜溜云下的城有了輪廓感一般的認識。在翻上折多山埡口時西面是艷陽暴曬,而東面的康定城則籠罩在云霧之間,像蓋住一層層厚厚的被褥,從霧里鉆出的雪花紛紛揚揚,這使所有的人都感到驚訝。戲里常唱的六月雪,那是老天在為竇娥喊冤,那今日的六月雪又是老天在為誰喊冤呢?納悶之際,唰地從邊軍的眼前沖來一只卷刮寒氣、豎起長毛的大黑狗,粗壯的四肢有力地踩踏出比馬蹄還重的聲音,只聽得馬背上的騎士都在“吁、吁”地拉起韁繩叫馬停下,受驚的馬群叫聲四起,鼻息噴出寒氣,亂成一團。趙大人的馬跑在最前面,他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拉住馬的韁繩,由于用力過猛,馬嚼子深深地勒進了肉中,滲出了殷紅的鮮血,痛得馬雙蹄騰空蹬出幾道弧線,發出痛苦的嘶鳴。站定后,他回頭一看馬隊在黑狗的追逐下跑出三百米開外,衛隊長操起一根木棍與黑狗廝打起來。由于人與狗纏在一起,十幾個槍手已經舉槍瞄準卻無從下手。這時趙爾豐已揮腿下馬,他握韁繩的手因剛才用力過猛,開始酸疼并痙攣起來。黑狗不顧衛隊長重棒的捶擊,拼命地朝趙大人沖來。就在黑狗脫離衛隊長身影的瞬間,啪的一聲槍響,黑狗中彈的右后腿拐了一下,但很快又站了起來。啪啪啪連響三槍,黑狗倒在地上,它的頭部、胸部、腹部滲出了鮮血,衛隊長大聲吼道:“龜兒子,我看你還能站起來?!”當他拿木棍去捅黑狗時,暈厥片刻的黑狗喘著粗氣又站立起來,拖起貼著地面的腹部和后腿繼續沖去。此時,衛兵已在趙大人前面組成了一道人墻。

當黑狗怒張紅口白牙吐出紅紅的長舌想騰空越過人墻的一瞬間,幾聲密集的槍聲將黑狗的身體打成漏篩,它朝山坡下滾去直到落入咆哮的折多河,所有的官軍目睹了被狗血染紅的折多河。此時,驚魂未定、從不信邪的趙爾豐沉默不語,黑狗的奔跑、黑狗的氣勢、黑狗的執著、黑狗的兇悍、黑狗滴著唾液的長長的舌頭和鋒利的牙齒,這一連串勇武的行為,帶著寒氣浸入他的骨髓,冰冷地刻在他的記憶里,他深深地打了一個寒噤。

寒噤之余,他發現自己正站在一眼能看見康定全城的位置上,七年來他第一次感到了空前的困惑、迷茫而無所適從,年邁但有力的老腿第一次感到微微發顫,唯有黑狗的影子在他一片空白的腦袋中奔跑。他來康藏七年,什么艱難困苦都咬著牙挺過去了,在眼下就要移師高就之際,突如其來的黑狗追殺給他心里蒙上了不祥之兆。六月的雪花是挽歌?是勝利的洗禮?他搖搖頭,不得而知,只有黑狗奮力沖鋒的情景時時出現,他清楚地記得,整個過程中黑狗從頭至尾都未叫一聲。“難道這就是我苦心經營的康巴送給我的禮物?”他想。

伴隨紛揚的雪花,趙爾豐不禁流下了七年來未曾想到要出現的老淚,“七年前,我在西部邊陲危急時刻,臨危受命,揮師入藏、轉戰東西、平定巴塘、收復得榮、石渠遇險、察木多‘改土歸流’、鑄造藏洋抵制印度盧比、抵制印茶入藏、穩固西南國防、杜絕英國人的覬覦、維護大清帝國的領土完整和尊嚴、興辦教育、興辦實業、發展了當地的經濟和文化……”這時,飄雪中傳來的一陣雷聲敲醒了他的惆悵,這雷聲是在慶賀他赴蓉高升,還是在轟鳴中送客,他不得而知。在眾將的建議下,他未在充滿浪漫詩意的康定停留片刻就匆匆離去。

在“改土歸流”的執行者順利地收繳了云登家族世襲土司的封號后,極度莽撞的絨巴多杰率領武裝擅自襲擊了邊軍,隨后隱匿于連云登都不清楚的大山深處。

獲知絨巴莽撞行事的消息,正在樓上經堂打坐誦經祈福的云登再次暈厥過去,絨巴的行為使赤乃活佛與他的一番謀劃變成泡影。數分鐘后,在一旁用檀香木和棉花做燈芯的俄色喇嘛發現老爺倒在蒲團上,懂一點醫術的俄色并不驚慌,他將一根針在供燈的火苗上燒紅,隨即在老爺的中指指肚上扎了幾個小孔,用嘴銜住中指用力吮吸,當吮出一股股紅里帶黑的血液后,云登在一陣抽搐中清醒過來。“這個沒心沒肺的畜生連個回旋的余地都沒有留下,”極度虛弱的云登對及時趕來的呷瑪涅巴說,“造成我們非常被動的局面,如果不迅速給邊軍找一個合理的解釋,說不定邊軍很快就會收繳我們全部的財產,甚至將全家趕出云府。”回想這座有近三百年歷史、寫滿許多故事的官寨,云登感慨地說。他在喇嘛的攙扶下在經堂里來回踱步,想借這踱步找到逢兇化吉的靈感。

一陣沉默后,呷瑪涅巴試探性地說:“我認為要想擺脫當下的困境,可由我陪你親自去一趟邊務大臣那里,一來解釋絨巴多杰是因與邊軍的下級官軍在煙館發生糾紛而莽撞行事;二來象征性地交出一些槍支彈藥以示誠意。”

對呷瑪的建議云登猶豫了片刻,然后無奈地點點頭,說:“事到如今,只好如此了。”

云登的親臨造訪使原本對這件事掌握主動權的陸豐華變得有些被動,本來絨巴的襲擊為邊軍徹底搞掉云登家族提供了有力的借口,然而,老謀深算的云登為兒子的過失主動登門請罪,這使陸豐華左右為難。云登在趙爾豐經邊的七年中,為邊軍提供過太多幫助,朝廷突然翻臉會引來巨大的騷動。根據過去對云登實力的了解,陸豐華估計云登至少能組織兩千人的武裝與邊軍對抗,一旦邊軍被殲,“改土歸流”的大好成果將會毀于一旦,那時自己提著腦袋去見趙爾豐不說,株連九族也不過分。他毅然決定利用自己的權力放云登一馬。

盛夏的康定,氣候宜人得“樂不思蜀”,沒有蚊蟲叮咬,睡覺還可以蓋薄薄的棉被,這在酷暑難當的內地是花錢都買不到的愜意。陸豐華原本想送走趙大人后,可以舒舒服服吹吹康定的夏風,泡泡康定的溫泉來舒緩七年來的勞頓。

昨日,他還泡在二道橋的溫泉里想這件事,自己是代理邊務大臣,意味著很長一段時間都得待在康定,要是在夏季把全家人都接到康定來消暑,這也是對家里人的一種眷顧。俗話說“背不完的漢源縣,填不滿的打箭爐”,就是對中國西南重要商埠康定最精要的解釋。漢源是油米之鄉并盛產梨等水果,這些產品源源不斷地運到這填不滿的商業中心,康定是應有盡有,來康定消消暑熱,飽飽口福,看看高原夢般的美景,是內地人的福分。云登親臨謝罪,將了他一軍。關鍵一點是,康定仍然是兩個權力中心,自己在地面上,云登在地下。

就在陸豐華寢食難安拿不定主意的日子里,川督府急電,要求邊軍班師回營解趙爾豐的燃眉之急。接到如此急令,他被迫將康藏之事全部放置一邊,只留下南路和北路部分守軍便連更曉夜朝成都趕去。

得知趙爾豐在成都被尹昌衡斬殺的消息,云登心中的郁悶被熱情喚起的血液沖刷得蕩然無存,他感到一陣眩暈,整個云府的樓道、廊檐、門柱、天空、地面,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眼里翻滾。他老淚縱橫地高聲吼道:“菩薩有眼啊!真是天無絕人之路!菩薩!云府保住了,絨巴的命保住了。”聲音使整個云府都在抖動,“涅巴,邀請杜吉扎寺的喇嘛在十五念大經的那天全部來云府,舉辦一次云府歷史上最大的誦經儀式。”此時,耳邊傳來的響亮的河水聲猶如歡呼雷動的掌聲,歡送著趙爾豐的亡靈向不知是天堂還是地獄的方向飄去。在狂喜中他暈厥過去,俄色喇嘛照例給他放了血,“唉,不知陸大人的生死如何?”醒來后云登放低聲音擔憂地對呷瑪涅巴說。呷瑪搖搖頭未做回答,他為云登出現的暈厥深感擔憂。

“陸大人是一個知道在武力中尋找平衡的人。”云登盯住呷瑪的眼睛對他說。

呷瑪認為這是云登土司對陸大人的高度評價,其話語充滿了對智者的惋惜,但他還是將話鋒一轉,問道:“老爺,現在是否可以通知絨巴回來?”

“不!”云登擺手否定,說,“雖說目前的局勢對我們有利,但必須謹慎從事,目前還不知道漢地的虛實,還是以靜制動為好。”

“老爺言之有理。”呷瑪涅巴點頭附和,“哦,老爺,益西涅巴的病怕是沒有救了,昨天益西的女兒說,他幾天來幾乎滴水未進,蓉太藥行的李醫生說是肺病晚期,要傳染人。”

“哦,可憐的小老頭,他這一輩子幾乎都在跟病魔打交道,下午抽個時間去看一下。”云登得知這消息,不免有些傷感,他記得父親升天時曾告訴他,喇嘛打卦說,益西是屬鼠的,他能幫助土司家守好財。事實證明,益西在理財方面是云府最好的管家。

“蓉太行的李醫生,是不是那有名的長著猴兒包的醉鬼?”云登土司若有所思。

“是的,老爺,雖說他喜歡喝酒,但脈搏拿得極準,南來北往的人都夸獎他的醫術高明。益西的女兒說,那天把李醫生請到家里替父親把脈,當時他已醉得跌跌撞撞的,在她的攙扶下來到父親的病床前,李醫生耷拉住眼皮去給父親把脈,他伸手便逮著床沿的木頭誤認為是手,把住脈搏,半晌,發現脈搏沒有了,仍然耷拉著眼皮像盲人一樣自信地說,準備喪事吧。”

聽到這里,云登土司忍不住哈哈哈地笑起來,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問道:“后來呢?”

“益西的妻子措姆氣壞了,順手抓起旁邊驅邪的五谷投向李醫生,破口大罵,你咒我的老頭子死,我還咒你嘞,來,這里才是老頭子的手,你摸脈摸到床沿了。”

“李醫生在措姆的罵聲中清醒過來,把脈后替益西開了藥方,吃了還真延壽了半年多。”

“那就應該繼續讓李醫生診治嘛!”

呷瑪搖搖頭說:“他醉死了,死時手里還拿著一枝粉紅色的海棠花,見人就說,這是黑色的海棠花,雙瓣的。”

云登聽罷,苦笑半天對呷瑪說:“一個有本事的怪人。”

“的確是這樣。”呷瑪說。

“哦,對了,你去一下杜吉扎寺,去為絨巴多杰的返回打個卦,看看卦上是怎么說的。”云登土司對兒子的返回拿不定主意。

“哦呀。”說完呷瑪涅巴便退了下去。

呷瑪走后,云登走出客廳站在二樓的護欄邊,雙手把住護欄抬頭仰望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時,一群鴿子帶著和平的氣息從上空飛過,在吸入的空氣里,云登絲毫沒有嗅到被改變的味道。他再看院里的用人和花匠依然像鐘表一樣守時地按部就班,一種七年來不曾有過的快慰便以心同腦袋交流的方式對起話來。他心想,“如果沒有鳳全事件,自己和黃格根設計巴宮的計劃已經出來了。”

腦袋回答:“是啊,這一耽擱就是七年,時運的確沒有德格土司的好。”

此時此刻,云登站在寫滿康藏風雨故事的官寨上,一種惆悵在暮年之時有增無減。雖然清朝政權岌岌可危,康巴暫時成為權力的真空地帶,但是他感到大有樹欲靜而風不止的意味,畢竟“棍棒長了狗會不安逸的”。因此,這種表面上出現的權力真空實質上是有中心的,這一點云登是有充分把握的,這個中心其實還是繞著他在轉,只是失去了印信和號紙而已。

云登曾聽說自己屬下的章谷、冷邊土司在印信和號紙被收繳時,章谷土司不知因驚嚇還是其他緣故,一頭栽倒在地,一命嗚呼,冷邊土司則瘋得失去了記憶,連跟他睡在一起的小老婆也不認識了。

聽見這些丟人的消息,云登“呸”地重重吐了一口唾沫,罵道:“這些世代吃祖宗飯的,牛肉上的蛆,不瘋不死才怪。”他暗自慶幸康定這個風都吹不散的多民族聚居之地教會了他許多生存之道、處世之道,突然間他想起民謠《色吾納列》中唱到的“色吾納列,金子般的城啊,漢藏同居打折多(康定)”的幾句歌詞。

在云登暗中掌控權力的日子里,他預料中的事情終于發生了。他獲知,拉薩的藏族人軍隊趁清朝和民國政權交替之際,無暇顧及康巴之事,在英國人的支持下,攻占了康巴的大片土地。為難之際,四川總督尹昌衡主動請纓民國政府西征。

西征之事令云登大喜過望,他立即召集從前屬下的土司和頭人碰頭,借助這一有利時機,不圖虛名地穩住自己的利益。當多數企盼復辟的土司和頭人在他的言說下承諾幫助尹氏西征討伐時,云登心里偷著笑了。他將“改土歸流”稱為“七年旋風”,認為這股旋風貌似強勁,但實際上不過吹斷了幾根樹枝和幾片樹葉罷了,而根依舊牢固地根植在康巴大地上。

黑狗事件一直讓格央宗夫人在封家里包括用人的嘴,但得知趙爾豐被殺后,雖說是松了口氣,但一靜下來總會把黑狗的事同趙爾豐聯系在一起,認為黑狗的死與他的死關系密切,而她就是想不通這里面的因果關系。最近一段時間,她顯得有些神經質,總覺得那只黑狗的影子在官寨的樓上樓下穿進穿出,甚至能感覺到黑狗從她身邊掠過時刮起的風。

當那天看那只毛色油黑發亮、體形強健的黑狗時,她沒有產生過一點恐懼的念頭,因為那只大黑狗的眼睛同人的眼睛一樣,悲憫地瞧著她率先向她搖尾巴。她想,這只狗是從經堂里出來的,那么它一定和神有關系,這些判斷來自她在兒時聽家鄉人講故事時獲得的啟發,“說不定是一條保護家族的神狗”。她琢磨過這事,而且一直想抽空問問自己的丈夫,可丈夫這一段時間不知道在樓上的經堂拜佛還是在聚會,這期間不停地有折多山過來的土司和頭人神秘兮兮地在管家的帶領下鉆進鉆出。憑經驗判斷,這是有大事情或出了大事情的跡象。她突然為絨巴擔心起來,從云登的話里知道,絨巴躲在西邊牛場的庫日寺里,她想如果是躲在那里就放心了,那里是家族最可靠的地方。

近段時間云登消瘦了,但精神矍鑠,格央宗夫人知道這是喝蟲草水的緣故,蟲草有提氣補血的功效。她半年前就悄悄告訴娜雍,叫她每天用水泡一根蟲草讓老爺喝,她知道丈夫為家族的事操透了心。除親自安排老爺的膳食外,她就整日地把自己關在屋里,為丈夫、大兒子絨巴、三女兒旺姆念平安經,眼下家里這三位是她最放心不下的人。

“改土歸流”使云府兩扇大開門的其中一扇關死了。就在朝廷收繳土司印信、號紙的文書送達之時,拴在大門銅環上的金剛結突然斷裂。用白、黃、綠、紅色編織而成的金剛結,是專門從拉薩的多吉拉扎寺開光請回的,它是該寺的戰神加持過的最避邪的金剛結。它的斷裂使云登感到,這股邪氣的強力是非常之大的,幸運的是另一扇門的銅環上的金剛結安然無恙。云登知道殺趙爾豐的高個子尹昌衡率軍到達了康定,意外的是尹昌衡一到康定就派人邀請云登,說是有要事商談。

當一個身穿灰色制服的軍人站在大門口時,門環上的金剛結就抖動不停,它的抖動令云登夫人的心一陣陣發怵。直到丈夫在衛隊長桑根杰布陪伴下順利回府時,她在二樓的走廊上才長長地嘆了一口粗氣,放心了。

望著雕梁畫棟的樓道,夫人的神情顯得沮喪。自從嫁到康定生下絨巴多杰后,她的心就產生了發怵的感覺,這種感覺一直陪伴了她三十多年。她知道女人們都羨慕她做土司夫人,其實,她們只看見了她最風光的一面。

被云登派隨西征軍西進的負責運輸的登真管家捎信來說:西征軍一路所向披靡,已經抵達昌都,沿途藏族人軍隊聽說是殺趙爾豐的軍隊,無不恐懼萬分,紛紛后撤。尹昌衡已向北平政府通電,說這次西征,云登土司為民國政府效力頗大,請求民國政府為他授予勛章。

獲悉這一重要信件后,云登高興得幾乎癱坐在藏床的虎皮墊子上,他用智慧贏得了民國政府的信任。這一電文除請功外另一個最為重要的內容是,家族的財產保住了,絨巴的性命保住了。能在這亂世的風口浪尖把損失減少到最低程度,云登認為,這不能不說是家族歷史上一次逢兇化吉的最大的勝利。

就在云登站在頂樓煨桑時,夫人日漸浮腫的黑眼圈告訴他,近八年來的百般分憂,使得當年那位仙鶴一般的美人早已是人老珠黃,但那種豪門女性特有的魅力和風骨猶存,又令這位臨近花甲的土司眼眶濕潤。

記得收繳印信和號紙那天,夫人將它們壓在府里的石磨下,那千斤石磨沒有七八個壯漢是抬不動的,夫人用滿意的笑容看看他,似乎在說:“這下準把印信和號紙保住了。”這讓哭笑不得的云登堅信,即使是天塌下來自己都有一個愛家如生命的女人。

趁用人不在的間隙,他輕輕地用顫動的雙唇叫了一聲她的乳名,這讓夫人異常地感動,她用還不算老的玉手摸了摸有些皺紋的臉說:“哎呀,老都老了,還叫這名字。”夫人突然感到自己的丈夫蒼老了許多。格央宗清楚地記得,當淚水逐漸模糊她的雙眼的時候,跑馬山那朵溜溜的白云正蒙住太陽的臉讓它別看這對老夫老妻晚年的溫馨,“唉,這乳名,可惜的是年輕時云登叫得太少了!”

她感嘆這份遲來的溫暖。

這段時間,三樓的經堂里和樓道上擠滿了念經的喇嘛,絳紅色的僧侶們像一條寬大的護身符,纏繞在云府的腰際,隨著陣陣鈸、鼓、號的響起,整個康定城都沉浸在云登的快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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