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子耳坡的土城墻外的山坡上,風不時送來遠處砍柴人時高時低的山歌聲,“一背溜溜的楊柳柴,滿頭呀溜溜的汗,再累再重也沒有溜溜妹娃的……”
云登站立在背椅形土墻的至高處,無暇顧及飄來的山歌。此處可以覽盡有三百多年歷史的充滿移民的康定。由南往北的折多河貫穿全城,將康定城分為東西兩半,河上架有四座木橋。他清楚地記得當孩子王時曾率領一群小嘍啰扶在橋的欄桿上目不轉睛地盯住河面,時間一長就有一種乘船逆流而上的感覺,那種“移動”帶來的快感在他的記憶里保留了近半個世紀。
河水在公主橋到下橋間形成的巨大落差使河水一路咆哮而下,幼年時的云登就聽長輩們說:康定人是聽著河水聲長大的。河兩岸的“官茅房”,是有蹲位而無茅坑的吊腳樓,是川西民居來藏地的移植品,茅坑就是常年奔流的折多河水,它被迫無奈地接受著人們的排泄物,蕩滌、消解,流向遠方,為這個多種族的移民地保留常年的潔凈。
俯瞰形如火字的康定城,三山夾兩水的峽谷地形導致康定的風特別大,“一有陽光就有風”,是康定人記憶深處的某種懼怕和憂愁,那一排排百年間逐漸延伸的木板房稍有不慎就著火,因此,“風風火火”成為康定人心中一個非物質標志。
在有著三百年歷史的更登席巴·美郎卻杰降巴家族第二十五代世襲土司云登的眼里,康定城歷史、自然和社會即便是秋葉落地的微小變化,都無一不觸動家族的每一根神經。云登始終認為,康定的傷痛就是他們家族的傷痛,康定的喜悅就是他們家族的喜悅,猶如孩子的笑和哭都牽動著父母的心。家族大起大落的命運都集中在他當權的時期,就是他絞盡腦汁地把家族的生死榮辱系在對待內地和藏地的關系上,以堅守、寬容和忍耐鞏固自己的地位。
眼下康定的繁榮與和平同他的智慧唇齒相依。他將香根二世“郭睦友鄰,親漢近藏”的一番話灌頂式地記憶于心,這是化解危機的法寶,他醞釀已久的宏大構想在胸中萌動。他致力于在有生之年,建成比德格巴宮更加宏大的巴宮,將康定變為一塊沒有仇視和血腥的大愛之地,讓自己的名字同登巴澤仁一樣,在康巴的天空與日月同輝,在廣袤的藏地和漢地形成一個持久的標志——愛的吉祥地。
因此,他將每年一次的領地巡視大權交與長子絨巴多杰,目的是要將自己從宗教和民政的日常事務中抽出身來,集中精力完成其先輩聞所未聞的偉業。
“呷瑪,這次絨巴巡視的籌劃,談談你的想法。”
“哦呀,回大人,考慮到轄地從冷邊到營關、從諾米章谷到邊耳方圓上千里,各地的氣候和物產差別太大,建議絨巴一行先去邊耳,再去氣候寒冷的營關牧區,然后再去河谷區章谷和氣候溫暖的冷邊,只要這次有管賬務的欽饒益西涅巴相陪,相信大少爺會勝任的?!?
“哦,這不是把我過去巡視的線路掉了一個頭嗎?這樣也好,讓絨巴此次出行把整個家族所管轄的地區做一個全面的了解?!?
“要不,把二少爺也派去看一看?”呷瑪提議。
“當初我也這么考慮過,但兄弟倆性格差別太大,弄不好在半路就會爭吵而分手?!痹频菙抵_步走到圍墻的制高點旁的大石板上,覷上眼睛看著遠處,說:“都說‘一娘生九子,九子有不同’啊。還是按他們各自的所長來行事為好?!?
呷瑪涅巴隨即吩咐給云登鋪上羊毛紡織的配有花紋的毪子卡墊,殷勤地說:“老爺,請。”
微風在云登耳邊呼呼而過,他盤腿打坐的影子逐漸被西移的太陽拉長,小時候他就在這塊石板上跟家廟的平旺格西學經文,成為平旺格西的入室弟子。
臉色紅潤、精力旺盛的平旺格西像多舌的鸚鵡,總在他耳邊呱呱呱地叫得他想睡覺,等他長大后才領會到這呱呱呱的叫聲對自己有多么重要。那時,他最希望的就是太陽快快落山,而判斷太陽落山最直觀的感覺就是,陽光在跑馬山形成一道陰陽相交的分界線,上邊是金黃,下邊是墨綠,隨著太陽的西移,墨綠慢慢覆蓋金黃,直到太陽落山,墨綠全部覆蓋跑馬山為止,這時候,他就可以回家玩耍,吃好吃的水果和食物。
在回味兒時快樂的瞬間,云登瞟見保鏢桑根杰布表情嚴肅地站在身旁,眼神靈活,一副不敢怠慢主人的機敏。他一直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把桑根杰布同他聯系在一起,認為他同自己年輕時一樣具有吸引女人的魅力。三十出頭的桑根杰布體格強壯,右耳下一個大大的銀耳環垂在黑色絲繩盤纏的頭下,銀光閃閃,黝黑的臉上一年四季戴著一副水晶石的墨鏡,一支最新式的德國造十響斜挎在腰間。他摘下眼鏡時,一對大眼珠像怒牛的紅眼在眼眶里滾來滾去,看上去是那種把骷髏都要嚇跑的種,全城的青年人背地里都戲稱他為“可以結婚的騷喇嘛”。
一次桑根隨他參加米珠土千戶的婚禮,云登那天喝醉了。喝醉的原因有二,一是云登看見來迎接他的米珠土千戶著裝比新郎官還華麗。米珠穿一件他家族三百年前與仇家在卜楚河谷最后一戰繳獲的格薩爾鎧甲,鎧甲內套著用羊脖子和肚皮上的羊毛做成的氆氌,這樣的穿著已經讓他透不過氣了,他還把祖輩的祖輩遺傳下來的將近三十斤重的銀質呷烏斜掛在腰際,脖子上里三圈外三圈地掛滿了配有天珠和珊瑚的項鏈,這樣一來他的脖子被壓得像一頭馱騾,加上從神龕上取下來的六個兩斤重的銅質金剛杵掛在肩部和背上,老米珠每走一步都像爬亞拉雪山一樣艱難,頭上的汗流滿臉頰,像熱氣騰騰的蒸籠,本來老米珠就是三角眼,如此的重負,三角眼拉得更長了。云登被他滑稽的模樣搞得忍俊不禁,笑得身體控制不住地直打戰。為此,他高興得喝了太多的酒。原因二是米珠的第三個老婆一直用火辣辣的眼光盯住云登,漂亮的三老婆比米珠小三十歲,老頭對她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因此,她趁著酒興大膽地和云登眉來眼去,大膽地同云登頻頻交酒,云登被她的風情和濃濃的青稞酒醉得在未達到目的前就醉了。
在桑根護送云登老爺回帳篷的路上,米珠家的獒犬掙脫了鐵鏈猛撲過來,正朝云登的手臂咬來。千鈞一發之際,桑根眼明腿快一腳踢向獒犬,他穿的皮靴鞋面和靴底被獒犬咬穿,還好沒有傷及皮肉,幸好狗的主人及時趕到,否則老爺險些被咬。待老爺就寢后,桑根回到婚慶的帳篷。他的手槍令新郎的弟弟眼紅,那醉鬼硬與他打賭,說如果桑根喝下一壇酒,徒手打敗那只獒犬,他就三年不沾女人,還把他的女人送給桑根睡一晚上,否則那支槍便歸他。桑根明顯感到新郎的弟弟的挑釁,最初他還是耐著性子,如果不是醉鬼將左手的小指豎在空中朝它上面吐唾沫惹怒他的話,他就不會有轟動康定的一段佳話。誰都知道,豎小指吐唾沫在康巴人眼中是最侮辱人的動作,這惹怒了桑根,他站起身一口氣喝下那壇酒,在場的人無不傻眼,發出異口同聲的贊嘆:啊嘛嘛!隨后便瞧著桑根平平穩穩地走出帳篷。不一會兒,帳篷外那只小牛一樣的獒犬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哀號,“嗚——嗚——”這聲音由大變小,由強變弱,讓帳篷里所有的人都聽得毛骨悚然,四肢發冷。待帳篷外恢復平靜后桑根搖搖晃晃地出現在眾人眼前,嘴角沾滿了帶血的狗毛,獒犬被他咬得半死。這時,新郎的弟弟立馬從藏床上彈將起來,吐出的舌頭懸在嘴外半天縮不回去。他看見桑根同樣地豎起小指回敬了他,笑瞇瞇地扛起他的女人走出了帳篷……天麻麻亮那女人就偷偷回到了自己的娘家。第二天,那只獒犬遍體鱗傷地畏縮在草叢里,一看見桑根就全身貼在草上拖著鐵鏈朝后退縮,凄慘的鐵鏈聲似乎在求情。云登得知這事后,非但沒有責怪桑根,反而豎起拇指說:“有種,這才叫康巴男人?!?
風吹走桑根杰布在云登記憶里的傳奇,再次勾起了醒來前的噩夢,夢仿佛在說:“女人啊,女人!”
正是足下這塊石板見證了云登二十七年前那段奪人之美的愛情。
對于一個不是像云登一樣土生土長的康定人來說,坐墊下的大石板不過是一塊再普通不過的石頭,就像康定的女人們清晨和夜晚在河邊洗刷的馬桶。他用手指來回摸著不光滑的石板上留下的黑乎乎的印跡,回憶證明了這是當年情敵的血跡,嘴里不知不覺浸出一股咸絲絲的味道,從手指傳遞到心里的涼意帶著他回到了那段隱秘而激情的歲月。
那正是云登的熱血在血管里沸騰的歲月,顯赫的家族加上青年的英俊引來全城許多未婚“雌鹿”們的垂青,可性格倔強的“公鹿”偏偏在婚姻這件事上,讓想越俎代庖的父母大為光火,但又對他無計可施。他父親提到這獨生子就無可奈何搖著頭對親戚朋友說:“唉!有什么法呢,就差把他供在神龕上了,一切都順著他,他是延續香火的‘人種’??!”一長串的姐姐妹妹一聽到老土司向別人提起這事就噘嘴唇聳鼻子,露出滿臉的無奈和窩囊。令云登父親汗顏的是整個千里康巴有一段笑傳,說他為了得到這個“香火缽缽”,吃了十只白唇鹿的鹿鞭、二十頭巖驢的驢睪和四十頭牦牛的牛鞭,經過三個月的不懈努力,雙腳蹬破了豹皮褥子才使太太懷上了公子,隨后為了要更多的男孩,去寺廟添燈上香,甚至去了五臺山都無濟于事,最后只好聽命于公子的倔強。
四月初八是釋迦牟尼誕辰,也是云登不要命地愛上別人老婆的日子,折多河水還不到漲端陽水的季節,清澈而喧鬧。為了得到更多的兒子,云登瞞著家人偷偷去家廟請打卦極準的啾啾喇嘛打了一卦,卦將結束時,脖子上凸起拳頭般大的“猴兒包”的啾啾斜起眼看著他,半晌不說話,一定是在卦中看到了云登快樂的邪惡。在云登的再三催促下,啾啾伸手將袈裟掩住大半個臉并摸住“猴兒包”上的胎記詭秘地笑著說:“嘿嘿,你沾女人了?!?
“哪里啊,沒有的事?!痹频呛湓~地嘟噥著。
“你那天的穿著打扮招來了不祥的女人,她使你快活,也使你晦氣?!编编敝毖圆恢M。
喇嘛的話讓云登回憶起了四月初八的行頭:他穿了一件金黃色右開襟、高領、水袖短擺的襯衣;襯衣外面套著紫色氆氌的薄長袍,長袍的擺邊鑲有寬邊的虎皮,金紅色的絲綢腰帶將長袍的下擺蓋過膝下;脖子上掛著一串貓眼石的項鏈,身后跟著七八個隨從,那種派頭大有世界就在手上的氣勢。他怎么也想不通這身穿著會給他帶來快活和煩惱。
“請喇嘛替我嚴守秘密?!彼g接地向喇嘛承認了偷情,似乎偷情充滿了無邊的幸福。
“如果你不怕女人的毒液侵蝕你尊貴的龍骨……”喇嘛的話包含了提醒也暗含著縱容,說完伸手撩了撩袈裟,用它蓋住麥麩色的“猴兒包”,向云登投去同謀者般的微笑。
云登清楚地記得那個刻骨銘心的日子。人們乘興在踏青季節背上帳篷帶上吃食登上跑馬山,人群里夾雜著一撥又一撥像云登一樣有強烈“呼朋引伴”愿望的青年男女。盡管頭上懸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傳統訓誡,但他們心里強烈期許這一天走入“溜溜張大哥李大姐”一樣的愛情故事中,這,就是跑馬山托起的那朵溜溜的云的魅力所在。
云登明明知道自己已同德格大頭人汪嘉的女兒格央宗定了親,但他心里非常惱火,認為男女之愛不應該有數量上的限定,就像自己祖地的牧場上的男人一樣,隨時隨地想愛就愛。
當赫赫有名的王春顯大茶商帶著女兒和女兒的女友向他問好時,女友的美貌立馬吸住了云登的眼球?!鞍K嘖,我的天,這不就是我夢里尋找的度母嗎?”他驚訝地吸了一口氣,幾乎將舌頭吸進了喉嚨,那種堵塞差點讓他窒息。與此同時,美女的目光同他的目光像跑馬山的粘粘草一樣,啪地一碰就粘在了一起。
他發現對方的臉如酒醉般紅得像晚霞,自己的心臟像要迸出胸膛一般,那一刻,他在心里牢牢刻下了美人的名字:白瑪娜珍。白瑪娜珍朝云登嫣然一笑,臉上露出一對深深的酒窩,酒窩和一對鉆石般晶瑩的丹鳳眼咄咄逼人,宛若發出的邀請,這邀請帶著窒息的芬芳,把沒有喝酒的云登樂得像掉進了酒缸,醉得讓他覺得頭上白云在快速地旋轉。
她穿一件藏青色毛呢藏裝,里面穿著一件白色的襯衣,襯袖挽到肘處,手腕上亮出一個翡翠鐲和一個象牙鐲;腰間系著五彩條花氆氌的邦典(圍裙),白里透紅的肌膚和美麗的五官在深色衣料的襯托下,猶如飄在彩云間的仙女,豐滿勻稱的身材配上這身裝束,透出典型康巴女人的氣質——嫵媚而野性十足。
云登未加思考便迫不及待地發了毒誓:“尼瑪拉薩(對太陽城發誓),就是腳踩濕牛皮,頭頂大藏經,口喝牛鮮血,向佛、法、僧三寶發誓,我一定要娶她!”
草坪上聚集了成百上千跳鍋莊的歡樂人群,悠揚的二胡在云端下拉出歡快的和弦,白瑪娜珍歡悅的舞姿在云登的視線中像一塊磁鐵牢牢地吸住了他。從那時,云登連眨眼的本能都失去了,像沒有門板的空洞,他要把娜珍的每一個細節都吸入空洞,記憶、再現。
敏感的少婦被云登火辣辣的目光燒焦了,心里滋生出一股像在寺廟里看見歡喜佛一樣表面羞澀而內心快活的感覺,這種快活超越了男女高潮時的那種短暫,血液引發的瘙癢迅速延伸到身體的各個部位,持續的瘙癢使她感到勾魂般的眩暈,“做夢都沒有想到,自己結婚快三年了,但英俊的公子對自己還有如此的引力,不行,我是已婚的女人,勾引男人是天煞的罪惡!”然而,難以抑制的欲望和負罪感像麻花一樣絞在一起,讓她無法抗拒的是,云登那雙讓她看了就無法忘記的眼睛使她產生了魔鬼般的想法:“如果沒人知道的話……”于是偷情的邪念在腦中閃電般掠過,她悄悄走出舞圈回眸朝他投去無法收回的微笑。
“哦,這含情脈脈略帶引誘的眼神一定是漢族人形容的秋波了?!痹频窍肫鹆松倌陼r在中橋街臨江茶鋪聽睜眼瞎說書人韓駝背的招牌評書《水滸》中的一個章節。當時,茶客們在煙霧騰騰的昏暗中伸長脖子聽潘金蓮和西門慶的偷情故事。記憶中韓駝背用手抹掉滿嘴的唾沫,說:“那淫女潘金蓮扭胯聳肩,將下巴朝肩上一放,眼睛一眨,剎地向西門慶投去一個秋波?!泵鎸ι賸D的回眸一瞥,“秋波”的含義讓他幡然領悟。他咬咬牙,攥緊拳頭,邁著僵硬的步子朝她跟去,這時,猴子跟著羅剎女的催情故事讓他鼓起勇氣,“管他的,就是妖女我也愿意?!?
“云登公子,你可千萬別緊跟在我后面,保持一段距離吧?!卑赚斈日湓谛睦锔嬲]云登,但想法已無法阻擋這種受淫邪驅使所帶來的快感。這是讓她透不過氣的快樂,負罪感在心儀男人強大魅力的灼烤下冰消雪融,她像發情期的畫眉鳥一樣飛進密林。
尾隨其后的云登突然看見她身上掉下一物,加快步伐走到落物前拾起一看,是個香包?!拔梗赚斈日?,你丟東西了?!彼舐暫八拿郑⒉换仡^。
進入無人的密林,她逐漸放慢了腳步,當他再次呼喊她的名字時,她停了下來。
“你丟東西了?!痹频窍褡隽撕檬露贝頁P的小孩將香包遞給美人。
此時,白瑪娜珍似乎并不致謝,反而做出一副欲擒故縱的神態問:“你老跟著我干啥?”
“干啥?”這一問讓云登不知所措,他開始吞吞吐吐,不過他從她的眼神和微笑中感到她在有意捉弄他,因此他很快鎮定下來,嘿嘿嘿地笑著說:“不干啥,想……想……”
“想什么?康巴男人說話頂天立地,想說就說。”在無人的密林里,娜珍變得落落大方,與密林外的羞澀判若兩人,但姿態優雅而親切。
云登沉默了,不知所措地埋下頭,看著腳尖不聽使喚地蹬踏草皮,沉默,沉默。
她帶著極有磁性的胸音咯咯咯地笑了,這極富魅力、略帶放浪的笑聲居然成為引誘云登的重要撒手锏,多年后他似乎都在尋找這種聲音。她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問:“天底下那么多漂亮的姑娘你不要,我哪一點好呢?”溫婉的反問反而促發云登鼓動起了追逐的勇氣。
云登嘿嘿地笑了,他不緊不慢地對她說:“在花朵一樣的姑娘里,你是最漂亮的。你往前走一步,比得上美麗的金孔雀;你往后退一步,比得上仙女度母;你……”云登萬萬沒想到,一次在家廟的圍墻邊偶然偷聽到還俗喇嘛丁真登珠向一位彈花匠女兒的表白派上了大用,這話讓白瑪娜珍笑彎了玉竹一樣的腰肢。
遠處傳來“世間溜溜的女子,任我溜溜地愛喲,世間溜溜的男子,任我溜溜地求喲……”歌聲風助火勢地扇動著云登和娜珍的溜溜春情,老天真有眼,恰在這尷尬之時鼓足了彼此的勇氣。密林外再次傳來王漢生唱出的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一段情歌:“唉,心愛的姑娘啊!你若離開我去修法,少年我也一定跟你去山里。唉,心兒跟她去了,夜里睡不著覺……”聽見這優美的情歌,他倆的心似乎融在了一起。無人的密林、柔肝斷腸的情歌、一對懷春的男女,這氛圍、這空間,氣韻天成地為他倆提供了夢幻般的偷情地。
“認識我你會后悔的?!彼裰^說,“去吧,不然你的朋友會說你看見女人就忘了朋友?!?
“我不會后悔,金鹿遇見了青草是不后悔的。我們還能見面嗎?”他問。
她點點頭,一綹劉海在額前搖擺,像云彩默認藍天,陽光默認彩虹,草原默認駿馬。
“一言為定,明天午后就在我家府邸圍墻后的大石板處見?!?
最初的偷情期間,他們彼此隱藏了各自的秘密(云登已經定親,白瑪娜珍已經嫁人)。唯有跑馬山上溜溜的云朵和溜溜的彎月目睹了他們的隱秘。那是一段云登心中天天出彩虹的日子。利箭般的情欲穿越康定的上空,劃出一道情歌中張大哥和李大姐的愛情陰影——月光深處的隱秘激情。他們的激情和淫液像奔騰洶涌的折多河一樣,在閃電雷鳴的節奏里,乘欲火踏愛浪,狂瀉不止。墜入情網的云登,幾乎天天感到自己就像坐在情歌中唱的那一輪彎月上,月光輕柔地瀉在他倆緊緊相擁的身上,地上的影子變形地撕扭在一起,是那樣地纏綿翻騰,如膠似漆。在那一段如癡如夢的日子里,娜珍簡直就是他的天,他的地,他的生命。偷情發生之后王漢生充當了邪惡的軍師。這位落戶康定的陜西籍大商人的兒子,在云登眼里,“鬼點子”跟他們家里的財富一樣多。云登認識王漢生是王家再造大房子的仲春之時,風水先生拿著老皇歷指指說:“七天后宜上梁。”七天后云登看見幾十個木匠用十幾根大繩拉人字架房架,只聽見來來往往的過路人紛紛說:“王家真有錢?!碑敃r,他正捧著王漢生借給他的上海文藝書局出版的石印的《三國演義全圖》在看,無意間,一滴祭房的紅公雞的血濺在連環畫上。
邪惡的隱秘激情像無法回頭的箭一樣朝邪惡縱深,在茶店街同老陜街相接的春春茶莊后堂的里屋,又一個如膠似漆的夜轉眼被公雞的啼鳴叫走了。娜珍用肘輕輕碰了碰因過度“勞累”而甜蜜熟睡的云登,突然問他:“既然你像我這樣死去活來地愛,如今就是為愛而死我也心安理得了。還記得在相識時我說的一句話嗎?‘認識我你會后悔的’,我是有丈夫的女人,不過他不能使我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人。我和他是指腹為婚的夫妻,從小我就知道我長大后是他的女人,盡管我有一個名存實亡的家,但從來就沒有什么非分之想。自從那天看見你,就像寺廟喇嘛說的:生命是前定的。我認命我倆這段見不得人的前定,我無法抗拒你的力量。今天,我丈夫就要從雅州回來了,在你和他之間,我的心無法面對這一切……”說到此,她的聲音哽咽了,屋里回蕩著她的哭泣聲。
聽完她不“棄”(丈夫)不“離”(云登)的敘述,他并不吃驚,就像她說的,生命是前定而無法更改的。他堅信這是神的旨意,正如他一見她就有一種無法更改的預感:“她是見過世面的女人,這我知道。康定有多大?為了她,我不在乎一切,甚至不在乎土司繼承者的權位?!崩^承者的輝煌在她的笑容里早已變得可有可無了。
見不到娜珍的日子里,云登的生活就像一杯沒有放鹽的清茶,淡而無味。
他無數次地問自己,“她是有夫之婦,自己要娶她為妻,她就必須離開丈夫,她能做到嗎?如果我的父母知道了,父親還不把我煮來吃了,娜珍家也得家破人亡?!泵康郊拍y耐的夜晚,情人的身影、情人的體味、情人的呼吸嚴嚴實實地包裹了他,他無法阻止這一失控的思念。一首熟悉的倉央嘉措情歌再次印證了他那段日子的心境:“夜里去會情人,早晨落了雪了,膠印留在雪地上了,保密又有何用?”他甚至懷疑這首情歌是為他而作。他發誓:我必須得到她,哪怕是私奔遠逃。陪伴他失眠的星星們聽見了他的最后決定。
當他把這一決定告訴漢生和齊登后,漢生悶了半晌不說話,像是喉嚨里被牛毛卡住了一樣,“啊嘖嘖,太不合適了,沒想到你會做出這種荒唐的決定,況且,她早已不是黃花閨女了,你得三思而行啊?!焙傄粯咏苹臐h生噘著嘴嚴肅地說。
“處女不處女倒無所謂,藏族人的愛是心靈之愛,無所謂黃花處女,沒有你們漢族人那么多既當婊子又立牌坊的爛規矩。就像跑馬山那溜溜的歌中唱到的,世間溜溜的女子任我……我敢跟你們打賭,我們的下輩子,這支歌它保準會傳唱到天上去?!闭f完這話,云登伸出右手,豎起大拇指用舌頭舔了舔伸給漢生,做了一個康巴人賭咒的姿勢。
“好兄弟,暫時把下輩子的事放一放行不行,眼下的問題是如何鉆出這個刺笆籠。不要忘了你同我們不一樣,你是土司的繼承人,是這片土地上的王者?!睗h生攤開雙手扇子一樣扇著。
齊登終于忍不住發話了,他解下康靴上的鞋帶拿在手里,說:“我為你打一卦。”說完將鞋帶首尾疊了三次,然后挽了三次圈,口里念念有詞,雙手合攏將鞋帶扣在手心里,隨后放開,只見鞋帶像一堆亂麻,打了七八個結。“不好,卦兆不祥啊?!饼R登害怕地偷眼看看云登。
齊登怕得罪云登的表情讓云登的心涼到結冰,因為他做任何事都相信卦的解釋。
終于在海棠花開的日子里,茶商的女人白瑪娜珍懷上了云登的種,這事讓云登像丟了孩子的母羊,急得在幽會的大石板處直打轉。
紙包不住火,原本就自卑的茶商楊格桑知道妻子和云登的隱情后,頓時覺得自己的下半身空了,兩只拳頭青筋爆凸并捏出了汗。但茶商反復掂量云登家族的巨大勢力,數月來忍隱著戴綠帽子的極度悲哀,努力說服自己,“只要今后自己不離開柜臺,就可以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商人嘛,以追逐最大利潤為快樂。”楊格桑深思后咬牙切齒地對仇恨發出奸笑。
事情的發展不像茶商預期的那樣,見不到云登的日子,娜珍的心態和脾氣發生了急劇的變化。夜晚,兩人躺在床上,楊格桑火燙般的胸貼著她冰冷的背,這時,她就會拿云登同他做比較。同云登待在一起時那種身心的快樂,是格桑永遠無法給予的,是用金銀首飾、珊瑚瑪瑙、海參魚翅替代不了的快樂。云登帶給她的快樂讓她滿足了、覺得死而無憾了。與日俱增的情欲同時鼓噪出怒火,表現出外人聽起來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楊格桑卻飲恨地掖著到死都沒有說的感受:“為雞毛蒜皮爭吵是表面現象,真正的原因,是勾魂的情欲鼓動得這個騷女人下地獄都情愿?!苯酉聛淼娜兆铀麄儽銧幊常瑥男〕车酱蟪常车剿灰貙λf:“就是死也要同云登幽會……”
這話刺到了楊格桑的心尖,更不能饒恕的是楊格桑確認她懷上了云登的野種后,他的康巴刀做出了痛快的抉擇:“你們在地獄去幽會吧,你的心上人隨后就到!”說話間尖刀已捅向女人。
刀刺進肉中的那一瞬間,云登突然聽見自己身上那根最為敏感的神經發出斷裂的脆響,娜珍送給他的包金呷烏掛在睡房里抖動不停。
在血腥味彌散的睡房里,楊格桑平靜而冷漠地將娜珍的尸體裝進皮口袋,趁野狗都在熟睡的三更之夜,把皮口袋拋入了滾滾浪急的折多河。隨后,他喝了比從小到大加起來還多的白酒,之后便不省人事。
三天后,楊格桑約了云登來到大石板處。
令云登始料不及的是,他原以為楊格桑是來找他談條件的,不等他開口就搶先說:“你什么時候才能結束你們只開花不結果的婚姻?”說話的口氣帶著明顯的嘲諷意味。
“已經結束了?!睏罡裆:翢o表情地直視云登的傲慢。
“這樣就好了,說說條件吧?!?
“這就是條件?!睏罡裆Uf完就掏出一只翡翠玉鐲拿在手里掂了掂,冷笑中充滿殘酷。
云登一看是自己送給娜珍的定情物,他立馬明白了一半,急促地問:“你把她殺了?!”頓時一股血液從腳沖上了頭頂,他對著楊格??窈?,“畜生,老子要把你剁成肉泥喂狗!”
“云登格龍,我楊格桑是明人不做暗事?!敝宦犚娔侵挥耔C啪地摔碎在石板上,隨即楊格桑從腰間抽出兩把刀,將一把拋在石板上,說道:“來吧,情種,我們干凈地做個了斷?!?
看見碎渣四濺的玉鐲,云登明白了娜珍與之同樣的命運,憤怒的臉突然扭曲,他迅速拾起刀,同有備而來的楊格桑較量。一番廝殺,酗酒過度的楊格桑顯然體力不支,云登越戰越勇,此時楊格桑背后傳來了齊登的吼聲,“云登,我來了。”就在格桑轉身回望的一瞬間,云登將刀插入了他的胸膛,茶商腿一軟跪在地上,試圖掙扎站起來時,云登又補了一刀。
茶商直視著云登,因疼痛而痙攣的臉艱難地擠出一絲笑容,吃力地說:“云登,你贏了,但你也輸了。”話音剛落,一口鮮血吐在云登握刀的手上,身體順勢栽倒在大石板上。
一場為愛而生,為恨而亡的康巴式的愛,就這樣在大石板上誕生,在大石板上消亡了。
如不是呷瑪涅巴提醒天色漸晚,云登的思緒還在二十七年前的時空里游離,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