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百年姻緣(2)
- 康巴
- 達真
- 8384字
- 2021-03-31 15:35:15
“哎呀呀,一下午見不到尊貴的客人,是我怠慢了,菩薩,饒恕我這個粗心之人。”米巴的出現中斷了益西的回顧,兩人循著聲音看見米巴一只手支撐在彎曲的膝蓋上直喘氣,下巴上的山羊胡子隨著急促的呼吸快速地搖動,不停喘息的大嘴做出一副口渴的模樣。
瞧見米巴氣喘吁吁的滑稽樣子,絨巴不禁想笑,他笑瞇瞇地對米巴說:“我正在聽涅巴講我們兩家的患難史,怎么說怠慢了呢?你見外了。”
“哦,是這樣。”米巴的喘息逐漸變得平和,那飄浮不定的眼神仿佛在前輩的故事中尋找到了某種可靠的安慰。他用縫在袖口的獺皮揩了一把臉上的汗,說:“在康巴,要想穩固家族的地位,血親、聯姻和患難之交,這些就是本錢,像牛骨膠和糯米黏在一起,牢不可分。”
米巴的這番話和突然變得深沉的樣子使老益西差點笑出聲來,他認為,像米巴這樣衣食無憂、無所事事的人,絕對悟不出這一點,一定是他聽高人說的。
這簡短而精練的總結,道出了這片土地上權力與持有者的關系。益西深知,云登家族之所以穩固著這片廣袤的土地,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與康巴幾個大的土司,比如德格土司、爐霍土司、色達頭人、丹巴土司、巴塘土司的姻親關系,正如剛才米巴形容的,牛骨膠和糯米黏在一起,牢不可分。
“哎,對了,你們的外國朋友沒有同你們一道嗎?”米巴問。
“他才不是朋友哩,他是森林的朋友,是動物的敵人。他的活計就是整天捕殺那些可憐的動物,弄得它們血淋淋的,像個宰牛的下賤人,菩薩總有一天會讓他下地獄的。”絨巴越說越生氣,同時也向米巴表明他同魯尼的關系,“真不知道這些洋人怎么想的,天天都在山里捉動物,好像他們的家鄉沒有獐子、盤羊、鹿子、鳥兒似的,還自稱是什么學者。依我看簡直就是一個遭雷劈的,一個比馱腳娃的腳力好、能吃苦耐勞的馱腳娃,像頭騾子。”
“知道了,今天晚上我就把他趕到馬廄里去睡,讓馬糞味熏死他,讓牛蚊子咬死他。”米巴當即做出決定,做出地頭蛇隨便戲弄外來者時那副穩操勝券的自信。
“不,不,你可千萬別干傻事,我只是在這里說說而已。臨走時父親特意叮囑,說他是尊貴的客人,是得罪不起的人。但我觀察了許多天,我弄不懂他到底尊貴在哪里。”
圍繞魯尼的話題,不知不覺中三人有說有笑地回到喜氣洋洋的官寨。看見米巴,他的管家笑盈盈地跑來,說:“大人,迎接新娘的隊伍派人回來說,他們明天午后到達,現宿營在各卡牧場。”
“哦,知道了。他們走得夠快的。”
晚餐后天色暗淡下來,但院子里仍像一個大蜂箱,嘈雜而喧鬧。篝火旁,人們跳起鍋莊,古老的伴唱聲、腳踏聲此起彼伏,為婚禮鋪墊歡樂的前奏。酒過三巡的米巴無意間看見窗外北斗星在對他眨眼睛,在喝下一口青稞酒后滿意地打了一個響舌,說:“菩薩保佑,明天是一個好天氣。”他不停地邀客人喝酒,男人們喝起酒來餐桌上的食物幾乎未動,長長的藏式矮腳桌上,擺放著煮熟的坨坨牛肉、油淋人生果一類豐盛的食物。婚禮把藏族人平日三頓飯五道茶的習慣打亂了,客人們可以隨心所欲地吃喝。
好客的主人不停地為客人添倒酥油茶。魯尼熟知藏族人的規矩,款待客人的茶碗是不能空著的,否則就是對客人不敬。兩位酒足飯飽的納西人,蹲在一旁比較這里與家鄉麗江不一樣的婚慶場面,不知是勾起了對家鄉的思念還是因語言的障礙產生的寂寞,他倆的眼神蒙眬而憂郁,偶爾也用興奮的眼光看看自己心儀的女人。
絨巴坐在客廳的右上首喝青稞酒,窗外不時傳來時高時低的歌聲,他打量著進進出出的女人,尋找著能令自己心動的尤物;益西老頭用藏刀小心翼翼地削著牛排上的嫩肉,像兔子吃草那樣蠕動著牙不好使的小嘴;魯尼的胃口一如既往的好,這位白人因長期在紫外線極強的高原奔走,皮膚曬得由白轉紅,由紅轉黑,如果不是鼻子特別外凸,他和藏族人已無甚區別,強烈的陽光曬脫了他臉上的一層皮,不是全脫,而是一點一點地脫,像金錢豹的花斑,花斑臉那滑稽模樣讓看見他的女人和小孩笑個不停,魯尼也不時地向姑娘和孩子瞪瞪眼、伸伸舌頭,幽默地附和她們的取笑。
酒精使米巴的思維越來越活躍,跳躍的思維突然找到了父輩的話題,他醉眼蒙眬地看著絨巴說:“哦,想起來了,我們兩家豈止是患難之交,我們還有一層親戚關系,這次我的三兒子迎娶的就是爐霍土司普巴益西的女兒阿扎娜姆。”
“是嗎?”絨巴喝了口酒問。
“爐霍土司同你家是親戚,通過爐霍土司,米巴與你們就是親戚了。”益西補充說。
“哦。”絨巴見風使舵地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樣。
“還不是與布努朗杰那場戰爭打出來的親戚關系。”米巴搶話說,“當時我父親在你爺爺的指揮下同丹巴土司、爐霍土司一道在龍燈草原與布努朗杰決戰,雙方傷亡慘重,遺尸遍野。在戰斗的相持階段我們的糧草運輸線被截斷,被敵人攻破防守指日可待,你爺爺下令撤退,撤退時遭到敵人騎兵的窮追。在途經牦牛溝的熱水塘,我父親被突然竄出來的伏兵砍了一刀,正好砍在小腿肚上,他從馬上摔了下來,拖著血流如注的腿一瘸一拐地逃命,就在對方舉刀向我父親腦袋砍去的一剎那,爐霍土司從馬上躍身朝敵人撲去,兩人摔下馬來滾在一起扭打起來。爐霍土司不是那個敵人的對手,就在他被敵人騎在胯下掐著脖子快要斷氣的時候,我父親舉起比敵人腦袋還大的石頭砸向敵人,那人‘哎喲’一聲腦漿四濺,一命嗚呼。我父親深情地望著爐霍土司說:‘你救了我一命。’爐霍土司看到我父親流血不止的腿,著急地說:‘哎呀,現在不是說這事的時候,再不止血就沒命了。’他連忙從藏袍里層上扯下一把羊毛,將羊毛燒焦后的灰敷在傷口處,血很快就止住了。他隨即脫下麻布襯衫,撕成條,替父親包扎好傷口,說:‘是你救了我的命。’父親因失血過多昏迷了過去。爐霍土司將他橫放在馬背上,一直到丹巴土司的地界革什扎。追擊的敵人因不熟悉路線,遭到了伏擊,傷亡很大,就向布努朗杰報告說:‘現在敵人已退到樹子抓人的地方了。’”
“什么叫樹子抓人的地方?”絨巴不解地問。
“樹子抓人,就是布努朗杰的人進入原始森林后,茂盛的森林藤蔓和荊棘牽絆,使他的騎兵陷入無從施展的困境,損失慘重。布努朗杰開始敗退。戰事平息后,我父親一瘸一拐地挽起爐霍土司的手去寺廟,兩人向佛法僧三寶發誓,今生是兄弟,來世也做兄弟,約定雙方的下一代要建立姻親關系,當時,兩人許下的誓言感動得菩薩都流出了眼淚。”
“太棒了,一場戰爭打出來的姻緣,其精彩不亞于《戰爭與和平》里描寫的。”魯尼拍手叫絕,他的話語驚四座。在座的藏族人齊刷刷地盯著這個“豹子臉”,對魯尼突如其來的舉動深感莫名其妙。而這位與藏族人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洋人卻激動不已地追問:“后來呢?”眼里流露出獵殺動物時的貪婪神態。
自打絨巴說魯尼是馱腳娃起,米巴就一直覷眼小視這外來人,但出于禮貌米巴還是滿足了他的好奇:“我的父親一直就想讓我與爐霍土司的女兒成親,但遺憾的是爐霍土司一直沒有后代,這門親事一直在誓言中等待。性急的爐霍土司就把夫人送往白玉和娘絨交界的土木寺駐下,據說土木寺的石祖(男性生殖器)對不生娃娃的女人有奇特的功效。石祖就放在寺廟的大院中,那玩意兒又粗又大像牛犢,每當夜晚來臨,女人就騎在石祖上或撫摸石祖……”
米巴是一個極善于調動情緒的人,當他看見人們眼巴巴地望著他,聽他講到精彩處時,他卻戛然而止,故意吊大家的胃口。
“牛都賣了,還留著尾巴干嗎?后來呢?”一聽見與女人下半身有關的話題,絨巴來勁了。
聽眾的渴望神態使米巴大笑起來,笑聲充滿了豪放和狡黠,他像喝水似的咕嚕咕嚕地喝下一碗酒,脖子上的喉結一上一下的,然后用手抹了一下滿嘴是酒的嘴,放聲說:“土司夫人在土木寺住了七天,后來就給土司一口氣生了一大堆兒子。”說完他做了一個擁抱太陽的手勢。
在場的人們呵呵呵地開懷大笑,聲音蓋過了跳鍋莊的聲音,老益西笑得流出了淚水,不停地咳喘,用手指著米巴說:“米巴呀,米巴,到老都是一個娃娃。”笑疼肚子的人們逐漸平靜下來,米巴卻一臉嚴肅地說:“唉,還是沒辦法,兩家都是清一色的公牛,怎么成親家呢?這一拖就是三十多年,終于菩薩開眼了,爐霍土司的孫女阿扎娜姆滿足了兩家人的夙愿。因此我們決定大辦這百年難圓的婚禮,來,大家一起干了這碗酒。”米巴一飲而盡后一個栽蔥倒在藏氈上昏睡過去,響亮的鼾聲從燈火通明的窗戶傳向天際。
新娘入門前的天空朝霞如火,朵朵紅云形成萬馬奔騰的壯麗奇觀。忙前忙后的米巴妻子,在樓頂吩咐用人準備好祈福的柏枝后,不經意間看見吉祥的紅云,雙手合十舉過頭頂朝著紅云說:“啊嘛嘛,菩薩,是個好兆頭。”喇嘛們的出現讓所有的女人踮起腳躡手躡腳像無聲的微風一般退去。喇嘛吹響了海螺開始念吉祥祝福經,霎時,官寨周圍的屋頂上桑煙四起,像在發表吉祥如意的演說,盛況的前奏在祥云中展開。
與此同時,夜宿牛場的送親隊伍沉浸在忙碌中。一股股刺鼻的皂角水味從新娘的帳篷里向四周彌漫,娘舅呷絨貢布親自安排少女拉瑪澤仁給新娘洗頭,平日有事沒事都愛將漂亮的八字胡捻來撓去的呷絨腆起笨重的大肚捂住鼻子向旁邊的人低聲說:“拉瑪的八字與新娘的很合,她的父母地位高貴,身體健康,打卦的喇嘛說這些都能給新娘帶來好運。”年輕時呷絨舅舅覺得藏族的婚禮儀式過于煩瑣,隨著年齡的不斷增長,而今越來越感到祖先留下來的煩瑣禮節很親切,甚至能在心里聞到儀式發出的芳香。因此,他作為女方的首席代表對儀式的每一個細節都嚴加把關,他不時地朝帳篷里張望,看見經過挑選的富貴女人們正在給新娘編小辮,給新娘戴首飾,隨行喇嘛正在為新娘念《擁珠》經,祈福的經聲、鈴聲和新娘身上金銀首飾的金屬聲合唱著幸福的晨歌。
迎親的隊伍在新郎的舅舅普巴的帶領下來到新娘駐地同送親的隊伍匯合,細心的娘舅呷絨不時地抖動胡須瞇著小眼睛看看帳外,一群陪嫁的牛羊叫成一片。“哈哈,在這喜慶吉祥的日子里連畜生都在歌唱了。”呷絨逗樂地向帳篷里的新娘傳達帳篷外的喜慶。
《擁珠》經停止,迎親儀式開始了。普巴舅舅捧著系有哈達的五彩之箭,將裝有小麥的小皮口袋和一小撮羊毛遞給呷絨舅舅并大聲地念道:“這五彩之箭、小麥口袋、羊毛三樣東西象征福祿壽喜、人畜兩旺,愿這對新人,幸福長壽,扎西德勒。”呷絨舅舅接過贈物,兩位長輩相互躬身問候,娘舅回敬了一句:“哦呀,啦嗦,扎西德勒。”故意把“哦呀,啦嗦”拖得長長的,體現出一種古老的韻味,希望幸福像拖長的聲音一樣綿長。新郎的哥哥將一根三尺長的三股羊毛搓成細繩,一端交給新娘,另一端交與喇嘛,喇嘛牽著繩念誦起修福經,呷絨瞇上眼睛快樂地晃起腦袋仔細聆聽每一句。喇嘛念完修福經,面愁心喜的新娘脫下一件羊毛織的短披風,將羊毛繩和披風遞與喇嘛,表示新娘不能把喇嘛所祈求來的好運全部帶走,給自己的娘家留下一部分,可以讓兩個家庭都能得到福氣。
呷絨舅舅待這一儀式完成后,向帳篷前的侍者揮了揮手,侍者立即放出桑煙,喇嘛再次吹響了海螺,新娘在伴娘的攙扶下,圍著放有柏丫枝的清水桶繞轉三圈。喇嘛口中念念有詞地從一個木盒里抓出一把由糌粑、酥油、奶渣混在一起的切瑪朝新娘要去的方向撒三次,這時人群中爆發出“啊嗬嗬,啊嗬嗬”的歡呼聲,新娘在喧囂的人群簇擁下上馬出發,合而為一的迎送隊伍帶著彩禮和陪嫁的二十個差巴匯成歡樂的流動哈達向新郎駐地飄去。
米巴的管家站在樓頂張大嘴用魯尼的望遠鏡從東到西、從南至北、從頭頂到腳認真地搜尋著遠處的動靜。當他看見一只藏馬雞出現在望遠鏡中時,他下意識地抓了一把,結果連空氣也沒有抓到,才意識到是“魔鏡”給他開了一個玩笑。他仔細地把玩著望遠鏡,說:“真好玩。”當他再次拿起望遠鏡時,郎姆多山的埡口處色彩紛繁,人頭攢動,他大聲喊道:“來了,來了。”
“走到哪里了?”樓下有人探問。
“到郎姆埡口了。”
“嗯,還有半個時辰的路。”米巴估算,同時大聲吆喝,“哦呀呀,大家做好準備,米巴家幸福的一天到了。”說完打了一串昨晚剩余的酒嗝,頓時,整個官寨蜂箱般喧鬧起來。
魯尼特意為自己放了一天假,他準備好了萊卡牌雙鏡頭反光鏡箱的照相機,準備拍下距家鄉萬里之遙的另一番婚姻盛況,最主要的原因是米巴吩咐管家背地里略帶威脅性地告訴他,說:“今天你不能去獵殺動物,否則殺氣將沖了喜氣。”他遵從了藏域的婚俗。
送親的隊伍在飄散著濃濃香雪芭煙霧的寨子的樓屋間穿梭,不時抬頭同屋頂站滿的人相互問好。遵從當地貢嘎木雅的規矩,送親隊伍不能直接進入官寨院子,而是全體送親的人必須騎在馬上,魯尼目睹了全世界最為耗時的新娘入門前的說唱。
為了這古老的儀式,呷絨一口氣吃下了三斤牛肉,十三個酥油包子,喝了十三碗酥油茶,以保證在說唱時有足夠的體力。鉚足勁的呷絨唱道:“來到院壩和兩水交界的地方,怎么沒有人托著盤子迎接呢?迎親的米巴家,雖然你們能翻越千山萬水,但迎娶我們家的新娘,沒有那么容易吧?迎親的米巴家,號稱擁有親戚十三代,像白鹿十八叉;從故鄉到異鄉,翻越萬水千山,走過村寨草原,但要迎娶我們家的新娘,不會那么容易吧?接親的哈達交給娘舅,從這里誕生了婚禮歷史,婚禮歷史又誕生了哈達歷史,哈達歷史源遠流長,無法表達。像這樣的歷史原因要述說很多吧。再說到佛祖的著述,大藏經《甘珠爾》有一百零八部,第一部是《般若八千頌》,第二部從尼泊爾和漢地傳入;《丹珠爾》二百一十六部,其中《蓮花遺教》最珍貴,像這樣的歷史記載了很多吧……”
唱詞從宇宙洪荒、開天辟地說起,從藏族由來到各種飲食,從習俗的淵源到品德情操一一道來,呷絨娘舅甚至開始挑剔男方家禮數的不是,而男方在這一時刻,只能俯首帖耳,不敢有絲毫的不敬,以此恭順的姿態來感動新娘下馬。
魯尼懷著極大的興趣不停地按動快門,記錄著被外界視為神秘領域的婚俗。他的背后總是像背著一群好奇的大人和孩子,這些人在像小方盒的“魔匣”里驚奇地看見了縮小了的、平日司空見慣的山巒,山巒前的藏房,藏房青灰色石墻中的小窗戶,窗戶下的某一處掛著白生生的牛頭骷髏,以及見到照相機鏡頭就埋頭的少女,搖著轉經筒的白發老人,三五個背水的中年女人,大衣襟襁褓里一頭細密鬈發的嬰兒……這一切,在魯尼眼里無不透出某種難以名狀的神秘之美。人們看著相機里的景象發出的尖叫聲壓倒了快門的咔嚓聲,尖叫和驚嘆從艷陽高照到殘陽西去,從殘陽西去到月亮當空,直到所有的馬腿開始打戰,除新娘孜孜不倦的興奮外,送親的人們顯得疲憊不堪。
時間固執而耐心地陪娘舅呷絨盡情地發揮。兩位納西族人正偷偷地溜回堆柴火的屋子準備睡一覺,卻意外地發現一對情人在墻腳處瘋狂地做愛,他們退將出來。和正福被這一撓心撓肺的場面弄得不能自持,他的小弟弟像撐帳篷的木桿,堅硬而僵直。當他在無人的地方不知用什么方法將小弟弟弄軟后再回到人群中時,娘舅呷絨還張著掛滿白沫的大嘴進行著古老的說唱,肥大的身軀壓得胯下的馬不停地撒尿。
如果不是看見新娘和她旁邊一位伴娘非常漂亮的話,連絨巴都被這長河般的說唱搞得失去了耐心。伴娘頭上細密的小辮上掛滿了玉藍色的松耳石,黃黃的蜜蠟從頭頂串掛到腦后,極大地引起了他的注意。“這打扮與自己家鄉的女人不一樣。”他不時地比較著。
“藏族人不愧是高原色彩的調配師。”魯尼想著新娘五顏六色搭配起來的服裝,離開熱鬧人群偷偷來到臨時搭建的大伙房,“嗬,這里也是一個歡樂的戰場,這陣勢至少在給三個連的人做吃的。”三口熱氣騰騰的大鍋里熬著奶茶,二十多個婦女在長長的案桌上做一種牛肉和發酵元根葉餡的酸菜包子,一邊做一邊說些吉利而開心的話,他的到來使她們立刻閉上了嘴。
“嗨!”膽大的男人則用剛從魯尼嘴里學來的“嗨”與他打招呼,十多個男人在用斧頭砍牛肉和裝牛血腸,桌上血糊糊擺著剛剛屠宰完還熱氣騰騰的牛肉。
魯尼對制作切瑪非常有興趣。做切瑪要把糌粑、酥油、奶渣混合后做成像蛋糕一樣的圓形,然后用酥油在切瑪的面上鑲嵌一個雍忠。今天魯尼基本上看完了藏餐制作的全部過程,他預言:不出兩年,他就會是一個地道的藏族通。他產生了一個初步的想法,即在自己的專業外,寫一部藏地游歷的風情類書籍,專門介紹藏地奇異風光和令局外人費解的神秘。
當魯尼再次回到人群中時,呷絨舅舅的嗓音已經嘶啞了。最后,他提出了一些姑娘到男方家后的待遇問題,男方家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哦呀,哦呀”地一一答應兌現承諾。其實,頭發那么多的問題無非就是要求男方對女方好一點,不要隨意訓斥和打罵。
絨巴一天沒有見到新郎,米巴告訴他,按這里古老的規矩,新郎還得待在樓上的閣樓里,偷偷地看自己的新娘。
當男方家答應了女方代表提出的要求后,呷絨舅舅一聲令下,送親的所有人方才下馬進入官寨。院中幾張大紅氈毯拼接的桌上擺放了新郎家的財產,兩位納西人看見桌上擺放的黃澄澄的十幾尊金菩薩、九眼珠、豹皮、水獺皮等貴重物品時,眼里冒出了金星,情不自禁地說:“我的媽,這家人太有錢了。”
新娘怯生生地在伴娘的陪伴下步入院中,她嚅動著嘴唇,口誦“曲拉根卻松”(祭三寶),將一根哈達放在堆放在豹皮上的麥子、茶葉上,繞著象征風調雨順的麥子和茶葉轉了三圈。轉畢,喇嘛捧著裝有圣水的沐浴瓶,念戒沐經,同時用柏枝蘸著圣水灑向新娘以示凈身沐浴。凈身畢,新娘被簇擁著跨入官寨的門檻,從此,成為米巴家族的一員,成為一個妻子,成為一個準備給土司家族生一堆娃娃的女人。
娘舅祈福的聲音再次傳開,他念道:“從遠古的婚俗中,文成公主帶來茶葉示吉祥,帶來麥子示豐收,帶來獸皮示威武,愿福遠長存,吉祿永恒。”呷絨領著新娘進入官寨樓梯口,再次將一根哈達拴在扶梯上,繼續說,“金色的木梯十三層,十三層金梯有十三種象征,請你說出哪十三種。這長長的白色氈氆,掛滿長長的祝福,可以把它分成節片,也可以長長地留存,愿這婚姻美滿,愿這愛情永恒。”
新郎的母親手里捧著牛初乳站在樓梯口笑盈盈地俯瞰著魚貫而入的人群,新娘拾梯而上,細聲細氣地叫了一聲阿媽,同時伸出中指蘸了三下婆婆手捧的牛奶彈向空中,以示對神靈的敬意,之后在空前的喧鬧中靦腆地埋著頭進入客廳。
新娘入座后,普巴舅舅大顯身手的時刻終于在呷絨舅舅歇息之際嶄露頭角。
在魯尼的眼里,藏族人的舅舅們在所有的場合,都比父親還耀眼和有權威,這是藏地千百年留下的傳統。在普巴舅舅的安排下,送親的長輩和兄弟依次坐首席,新娘坐次席,慶婚者里三層外三層圍著主角,整個客廳被擁塞得水泄不通,能容納兩百人的客廳已經空前地超負荷了。
絨巴看見與新娘相對而坐的漂亮伴娘起身端著一碗牛奶給新娘喂了三匙,以示新郎新娘愛情的純潔,剩下的由新娘自己端著飲下。新娘喝下牛奶后,米巴以公公的身份走到新娘面前,新娘雙手合十地低下頭,他從新娘的脖子上取下哈達,然后雙手托起哈達掛在客廳最中間的大龍雕花柱上,隨口喊道:“扎西德勒。”眾人附和的聲音在客廳里回蕩。
普巴舅舅馬拉松式的說唱不亞于呷絨舅舅的。他清清嗓子,發出沉穩而厚重的男低音,重低音像有著來自寺院的高僧發出的沒有沾過異性的底氣,他說道:“在天空八寶法輪的圖案上,在大地蓮花盛開的花蕊中,天空降下的雨露滋潤了大地,滋潤了五谷,吉祥的哈達,五彩的哈達牽來遠方的婚姻,因為月亮的夢……”
充溢著喜慶喧鬧的氣氛里,新郎終于在伴郎的陪伴下登堂入室。新郎穿著一件純羔皮(羊毛在里面)的外裝,皮面畫了五色的吉祥八寶的圖案。新郎入門時的一個特殊動作引起了魯尼的注意:他看見新郎一直將手縮在寬大的袖筒里面,然后彎曲著將袖筒捂住自己的嘴、鼻和臉,只露出雙眼。他不解地問益西管家。
老益西小聲地告訴他:“傳說文成公主嫁與藏王時發現藏王捂住嘴和鼻子,一位大臣告訴她,松贊干布沒有嘴和鼻子。這話無意間被藏王的大臣聽見了,大臣對藏王說,漢地的女人氣味特別難聞,你要用袖筒捂住嘴和鼻子。當藏王和文成公主見面時,都相信自己大臣說的話,但后來文成公主看見藏王拿開袖筒后,一個有臉有鼻子的英俊男人就是自己的愛人,而藏王嗅到的是公主的芬芳而不是臭的味道,寓意著他倆矢志不渝的美好愛情。”
“哦,原來是一個美麗的玩笑。”魯尼開心地笑了。
新郎入座后,普巴舅舅繼續唱道:“遠嫁的姑娘,從故鄉來到異鄉,請不要憂傷,我們為你祝福,我們為你祈禱。”此時,新郎新娘在伴郎伴娘的引導下,開始了象征愛情和永恒的第一次牽手。新郎拉起新娘的手同伴郎伴娘圍成一個圈,繞著圓形的龍抱柱唱起祝福歌,人們齊聲同唱:我們迎來吉祥,我們迎來祝福/我們歌唱自然,我們歌唱宇宙/愿這美好的日子,美好的時光,與日月同存,與星辰同輝。美好的歌聲在客廳里滾動、回蕩。
歌聲將這段經過戰爭洗禮的友誼演繹為永恒的歷時百年的愛情推向高潮。
此刻,就連玩世不恭的絨巴也大為感動,他正用醉眼蒙眬的眼睛盯住伴娘。魯尼為能參加這段奇妙的婚姻而自豪,他認為:藏族婚慶,形式上猶如貢嘎神山那么美,如果還有機會,他會帶著他的妻子路易絲來這里再舉行一次藏式的婚禮,感受這種浪漫的形式美,不過婚禮的時間要縮短。
婚禮未到高潮,兩個納西人醉了,和正福醉醺醺地來到大院中,朦朧地感到就連空氣中的神靈們也正陪著歡樂的人群在熬夜。整個官寨燈火通明、人聲鼎沸,這時他聽見官寨痛苦地呻吟說:“哎喲,我被人壓得喘不過氣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一個倒在馬廄里,一個倒在廚娘腳下,醉得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