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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朝圣啟示錄

  • 康巴
  • 達真
  • 7602字
  • 2021-03-31 15:35:15

“朝廷果真動粗了?!”云登不安地聽完聰真的稟報后反問。

聰真十分肯定地點點頭,他目擊了前去進剿的清軍的兇悍,行動之堅決,沒有絲毫的商量余地,隨后,這支進剿的清軍又火速趕往巴當平定“洪全事件”。

“看來朝廷要大開殺戒了。”云登從這支殺氣騰騰的軍隊里聞出了刺鼻的火藥味,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再一次彌漫在他的偉大夢想周圍,和平像一個真實的影子被戰火的硝煙阻隔。“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呀。”云登皺起眉頭望了望窗外的霏霏細雨,手里數落著的佛珠時快時慢地輪回著。此時,他的心情同冰涼的雨水絞在一起,“哼!這群自以為是的井底之蛙們在動刀之前也不轉動腦筋想一想,洪全是什么人?法國神父是什么人?”

聰真涅巴還以為云登土司在問他,他皺了皺眉頭,下意識地將食指銜在嘴里做思考狀,支吾著不敢作答。

云登卻自問自答說:“洪全是大清國親王的郡馬啊!是奉命去拉薩的駐藏大臣,是金枝玉葉、富貴尊榮、難與倫比的皇室血脈啊!殺他,比殺十個甚至百個總督嚴重百倍啊。”他迅速地將佛珠七纏八繞繞在手腕上,對聰真說:“你快去叫呷瑪涅巴來。”

“哦呀。”聰真退下。云登一連串的感嘆,使聰真認為云登老爺過于言重,自己暗賞巴當的寺廟和土司做事果斷利落,有康巴人的豪氣,反而認為云登事事小心,對朝廷、對外國人是恭順有余而剛烈不足。但他那針尖大的心胸,哪里知道云登老爺游刃有余的智慧。

云登常常帶著嘲諷的表情不屑這些涅巴們,他們的眼光無法探視云登心靈深處的憂慮和孤獨,無法探視云登的心靈密碼。如何面對來勢洶洶的變化,保衛康定,保衛家族利益,再次讓云登寢食難安。

康定是什么?云登早有總結,康定是茶馬古道內地連接西藏的咽喉重鎮。

是濤聲不絕的折多河孕育了康定的多元文明,它靠有利的地理位置,靠貿易,靠元明清三朝軍隊的駐守,以及云登家族的左右逢源,使得一撥接一撥,一代又一代的陜商、晉商、徽商、川商、滇商和藏商在這里發家致富。康熙皇帝的第十七子果親王允禮遵旨安撫七世達賴喇嘛,途經康定時曾提筆揮毫盛贊康定:“茶貨所聚,市肆稠密,煙火萬家”。

這一盛贊成為康定揚名天下的大招牌,于是,內地源源不斷的藏族人賴以生存的茶葉從康定運入藏地,藏地源源不斷的牛皮、羊皮、麝香、鹿茸、黃金從康定轉入內地、轉入沿海、轉入歐洲;于是,源源不斷的財富使康定由最初的帳篷城逐漸演變為由北方民居、川西民居,以及藏漢結合的下方壘石為墻、上方木結構建筑結合而成的新興商貿重鎮,成為一個藏、漢、回等民族雜居的新城;于是,人們在寬容的佛教香火地修建了伊斯蘭教圓形的清真寺,修建了歐洲拜占庭時期的尖形天主堂,修建了漢族人供奉的伏羲、神農、軒轅的三圣寺,修建了關帝廟、娘娘廟、將軍廟、財神廟……終于,不甘寂寞的眾神在這里聚會。

從此,佛教寺廟的莽號鼓鈸聲、天主教堂的銅鐘聲、清真寺圓頂五時拜的喚禮聲同折多河的喧囂聲、集市的交易聲交織在一起。這一切,從云登記事的那一天起,就如平日的呼吸一樣自然而然地融入了他的身體,他非常贊賞重慶大商人請他吃重慶火鍋時形容康定的一句話,康定就像一個什么“菜”都能裝的“大火鍋”。

綿綿的細雨在窗外紛紛飄著,云登不由自主地來到經堂,素來勤快的俄色喇嘛一反常態,正慵懶地坐在紅絨卡墊上耷拉著頭打瞌睡,云登沒有驚動他,輕輕地拿起油壺往供燈里添油。

每當他的思維陷入困惑時,他就會來到經堂,用打卦和借助神靈的護佑來破解困惑。他反復琢磨,自從那個可怕的噩夢出現后,康巴出現了他難以預測的噩兆,就朝廷對康巴用兵的力度而言,已透出來者不善的堅決。“恐怕修建巴宮的事會無期限地擱置在一邊了。”他朝著眼前上百盞明亮的供燈自言自語說,一盞盞供燈的火苗開始在他的瞳仁里跳躍,空前的失落慢慢虛化成一片模糊的光暈,光暈中走來兒時記憶中的難忘形象。

那是蒙古呼圖克圖的形象,他去拉薩講經途經康定時應父親之邀留住府上一日。云登清楚地記起呼圖克圖告訴父親歷史上藏族人與蒙古族人、漢族人、滿族人的淵源,他說:“蒙古強盛時期,世界東方北部的草原民族用武力征服了地勢最高的草原民族,而被武力征服的草原民族懷揣佛教經卷渡過黃河,又從心靈上征服了北部的草原民族,這就是藏族人和蒙古族人的關系;至于藏漢關系,藏族人生活在其之上的六條蕃之水滋養了東部、東南部、南部中下游的民族,更是養育了黃河、長江沿岸的漢族人,后來,漢族人用茶回敬了視茶如生命的藏族人。因此,唐蕃會盟碑、茶馬古道就是茶融入水而不能分離的最好見證,這就是漢族人和藏族人的關系。”這番話清晰地浮現在云登的思緒中,這番真知灼見讓云登確信在藏漢關系的大背景下,“洪全事件”不會惡化,但他逐漸開始對自己修建巴宮一事心存疑慮,他將出現的所有不順全歸結為那個噩夢,“我必須設法讓孫子松吉羅布遠離云府!哼!這個災星!”

云登“哼”的一聲驚醒了俄色喇嘛,看著老爺走出經堂的背影,他嚇得吐出舌頭半天沒有收回。

絨巴醒來時太陽的光線從棋盤一樣的窗戶格中穿透進來,樓下白瑪友珍吩咐用人收拾院子的聲音時斷時續地從窗外傳來,聲音使絨巴從一片空白中逐漸清醒。他努力想從重得發沉的腦袋里回憶起昨晚的美事,遺憾的是他昨晚始終沒有看見浪波夫人的面孔,而當他第一次進入她的“玉門”時,她卻猶如初次見紅的少女痛苦地大叫起來。他趕緊捂住她的嘴怕屋外聽見,當陽光照見床上殷紅的“愛跡”時,他如夢初醒,“難道安排了替身?難道這只母狼還沒有見過紅?”他陷入了冥思。

離開浪波官寨時,絨巴趁與浪波夫人分手之際,用小得只有她一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你是吉都拉草場一頭最狡猾的母狼。”夫人聽見這話,撲哧一聲大笑起來,笑聲清澈、響亮,夾帶著暗含的詭秘傳向草原深處。

越過白馬河,吉都拉草場進入絨巴的視野,行走在這片因自己突發奇想更換了主人的肥沃草地上,他心里涌出一股悲憫之情,不知道昨日益西去安慰昌旺的情況如何。他看見益西精神煥發地同魯尼在后面交談,心想:“這個騷老頭,莫非昨晚也跟我一樣得到了特殊的‘禮遇’?”他收緊韁繩停下馬問益西涅巴:“是否女人也能治療男人的咳喘病?”

這莫名其妙地一問把小老頭問蒙了,“呵,少爺,你開什么玩笑?”

從益西涅巴一臉的無奈,他判斷涅巴沒有受到特殊的“禮遇”,絨巴便改口問:“昌旺如何了?”此時,三匹馬齊頭并行,馬在齊肚高的牧草間踏著戀戀不舍的步伐離開吉都拉。

“按你的吩咐我帶了茶葉等禮品去安慰昌旺,他一下午都把自己關在屋子里拒絕與人接觸,不停地叫人送酒。我進去時,他披頭散發地睡在氈毯上,一見我就號啕大哭,那哭聲就如晚冬的餓狼,干癟、無力、嘶啞,我只好等他哭停后,說一些令他開心的話來安慰他。”

“他對這件事的處理看法怎樣呢?”這是絨巴最關心的話題。

“他認為愿賭服輸,可令他萬萬不能接受的是,世代的家業竟葬送在他的手里,他已經沒臉面再見他的屬民了。但又認為這是天意,他說那天早晨醒來之前,他做了一個噩夢,夢見右肩上的生命之燈被白瑪友珍射滅了。他還說前定的事是無法更改的,他屬兔,很久以前就有一個巫師說雞克兔,要他提防屬雞的人,沒想到果真栽倒在雞的手里。他還知道,白瑪友珍是屬虎的,虎吃雞,雞又克兔……傾訴間,管家進來說請來驅鬼的喇嘛了,我說了一些安慰的話便告辭了。”益西涅巴在馬背上晃悠悠地講述著昌旺的不幸,隊伍不知不覺地穿過一片茂盛而由青轉黃的草地。

“不知道父親對這事的處理有何異議?”絨巴隨口而出的話不知是對涅巴說,還是對草地說。

進入一片水草地,成團成群的水蚊子撲面而來,絨巴不得不騰出一只手來驅趕蚊子,馬也不停地揮動尾巴左右搖擺驅散蚊子。這時酷熱難當,但頭頂很快就飄來一大片烏云,霎時,暴雨般的冰雹瀉落下來打在人們的頭上、肩上,并反彈著往上跳躍,像濺起的水花,人們將頭縮在大衣領里。隊伍朝草地邊的森林里趕,還未進入森林,冰雹停了,一陣大風又吹散了烏云,頓時晴空萬里。“高原的天氣跟女人的臉一樣說變就變。”絨巴對魯尼說。

魯尼用手撿下夾在頭發中的冰粒,聳了聳肩,將頭一歪做了一個鬼臉,說道:“天才知道。”隊伍繼續在沉寂的草地上前行,頃刻間太陽將剛灑落在草地上的冰雹化為烏有。霎時,草地低處的水溝很快積滿了融冰之水,并流入更低的沼澤和低凹地帶。魯尼想,大概橫斷山區突然形成的巨大泥石流,與雨水突降和太陽暴曬有密切的聯系,但另一個問題吸引著他的好奇心,他問絨巴:“剛才益西涅巴說肩上的生命之燈是怎么回事?”

“難道你們那里的人不知道生命之燈?”絨巴反問,“我們藏族人都知道每個男人的右肩都有一盞生命之燈,燈越亮,證明你的氣血就旺盛,鬼魂就不敢接近你,所有的保護神都在保佑你;相反,你將背運而倒霉,不幸將伴著你。”

“那么,女人呢?”

“女人同樣有,是在左肩。女的左肩有一尊綠色的度母。”

魯尼下意識地摸了摸右肩,偷偷地聳了聳肩,將頭一歪做了第二次鬼臉。

遠處,幾頂零零星星的黑帳篷在空曠的地平線上述說著這里的寂寞,馬蹄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沼澤地艱難行走著,對面的山幾乎沒有任何植被,全是堆積的石頭。穿行在這片泥濘的亂石間,誰都沒有說話,只聽到馬和騾子的鼻孔發出急促的喘息聲,間隙能聽見馬蹄失足時裂口銅鈴發出不規則的響鈴聲。偶爾看見一塊塊巨石上刻工非常精細的六字真言格外醒目,顏色雖已褪去,但卻透出這片神降大地久遠的生命痕跡。

這些石頭被尼克上尉率領的探險隊稱為“會說話的石頭”,出發前魯尼在康定常常聽到像尼克這樣的探險家們叼著煙斗發出神往的感嘆。

尼克這位快要被高原強烈的紫外線烤干的壯年人,臉上干裂的肌膚像縮水的豬肝,黑里透點猩紅,但從他那充滿欲望的深藍眼神里閃爍出奮進的光芒。

雖然他已經是第三次被阻擋在去拉薩的途中,但他仍然樂此不疲,充滿自信地告訴魯尼:“年輕人,整整十五年了,我分別從滇藏、康藏、青藏三條線路試圖進入拉薩,都未獲得成功,但我堅信,我的心臟會在布達拉宮下跳動的,只不過在看見布達拉宮時,它會比平日跳動得更快而已。”

穿過泥濘的沼澤地,隊伍在山邊干燥的空地上宿營。差巴們最心痛的就是一路勞頓的騾馬。在魯尼的觀察中,似乎差巴和騾馬才是真正的朋友,他們迅速卸下馬鞍和馱騾背上的行裝,牲口們濃密的毛下沁出的汗珠頓時變成帶酸味的泡沫,他們顧不了給自己松綁腿就開始了分工嚴密的宿營工作。雖然同行,魯尼極少看見絨巴和差巴們說話,即使非說不可都是下命令。如果不是與這里的“土皇帝”深度相處,魯尼不會發現許多令他惡心的事,他覺得這幾天總是分心和走神,原本一心一意地采集康東的動物和植物標本,如今卻被一種人文的關懷擾亂了他的計劃。他質疑絨巴對下民的冷漠,就像他感覺到這沉默不語的大地質疑他們一行的目的一樣。“不行,不能分心,還是趁著天黑之前整理筆記吧。”在那本厚厚的記錄本里,他記錄了上千種青藏高原東緣的動植物標本。

他的這些成果,怎么說也敢同過去以康定為大本營的前輩們的成果一比高下了。

出發前,他讀過柯柏寫的《金沙江:經中國內地赴藏東到緬甸考察記》,在巴黎自然博物館看見過法國傳教士蘇里在康定地區采集的達7000號以上的植物標本,他讀過法國人彭法樂出版的《穿越西藏》,讀過柔克義發表的《從打箭爐到澤口(湄公河三角洲)》。這些富含成果的書籍,令他產生了對青藏高原發瘋般的向往,他清楚地記得,出版《在藏東》的法國藏學家巴考拍著他的肩說:“去吧,小子,在那里,牙縫里塞住的肉末都是財富!”

每當他用手去翻那一頁頁用生命和智慧凝結的成果時,旅途的艱辛、盜匪的猖獗和語言的障礙,全被將要填補大不列顛全書空白的一種快感所替代。這是他用對事業的熱愛和隨時喪命的勇氣去領略散發著巨大魅力的藏地后所獲得的巨大回報。他喜歡橫斷山萬仞千峰、溝壑縱橫的野性之美,喜歡蓬頭垢面的差巴,他們身上保留的人類本初的淳樸,洗滌了工業文明所帶給他的利益污染。

他曾在工作筆記的附頁上記下一段隨想:令人作嘔的土司制度不過是芳香的酥油茶碗里的一只蒼蠅,終究要被遺棄,像英國的封建領主注定會被遺棄一樣。

這個生活在世界高海拔地區的民族,注定演繹著人類生存歷史上最動人的故事,他們代表著人類用自己的意志、體能在向生命的極限發出沖擊。

就在魯尼為這些“會說話的石頭”感慨之時,恍惚看見遠處有人正朝著他們揮手。他通過望遠鏡發現距他們大約一公里處的山麓的小道上躺著一個人,從揮手人快速揮動的手判斷,對方很著急。“和正福,你過去看一下,詢問揮手人是否需要幫助。”魯尼吩咐。

“是。”納西人像山貓一樣朝揮手人奔去。與此同時,絨巴也拿著望遠鏡在望。“魯尼先生,你的助手快要跑到阿覺(朝圣者)那里了。”他說。

“你能肯定那是朝圣者嗎?”魯尼問。“絕對是。”絨巴的語氣非常肯定,說話時嘴里含著一根干草莖在齒間轉動著。

過了一會兒,和正福同那些人就把躺在地上的人用木棒捆扎的擔架抬了過來。

人們迅速地圍了上去,和正福氣喘吁吁地說:“這個老人發燒已經兩天了,剛才開始四肢抽搐,口吐白沫,翻白眼,兩天來滴水未進。”魯尼隨即從急救包里取出一支鎮靜劑為老者注射,一刻鐘后,老人不再抽搐,四個蓬頭垢面的男人無助的眼神中充滿了對這群人的感激。一個歲數大一點的中年男人弓著腰,雙手豎起拇指不停地對魯尼說:“卡作(謝謝),卡作。”魯尼驚奇地發現這個連聲致謝的男人黝黑的額頭上有一個圓得發綠凸起的肉繭,肉繭占了額頭大約四分之一的面積,這給魯尼帶來極大的好奇,魯尼指著他的額頭問道:“這是什么?”

“這是磕長頭的時候磕起的,時間長了就成這個樣子了。”長肉繭的人回答說。

“我的天,沒有數十年的積累不可能有這么大的肉繭。”魯尼指著自己的額頭又問他,“這個肉繭有多長的時間了?”

“二十七年。”中年男人回答。

“哦,上帝。”魯尼又問,“今晚你們也在這里宿營嗎?”

中年男人點點頭。

“他們是去拉薩的朝圣者,給他們一些糌粑和茶葉。”魯尼聽見絨巴嘴里發出嘖嘖嘖的慈悲聲,并吩咐手下,同時為朝圣者祝福說:“菩薩會保佑你們的。”

朝圣者接受布施后連聲道謝,抬著老人離開了。其中一個中年人抖了抖胸前牛皮圍裙上的塵土,雙手套在像木屐一樣的木板手套里,繼續了他三步一磕的偉大之旅。

魯尼用照相機記下了這一場景,還將這些照片取名為《信仰的力量》。突然間,一幅他在歷史教科書上看見的猶太人大遷徙的油畫在腦中浮現,其悲壯的場面猶如他們從畫中走來一樣,正好重疊在眼前朝圣者的身上。

晚餐后,頭上的烏云壓得很低,凝固的空氣猶如魯尼的心情一樣沉悶而壓抑。他的心仍被五位朝圣者牽掛著,這是一種沒有友情、親情、愛情的牽掛,是處于一個特定的環境中,人對同類命運相關的思考和好奇。他望了望遠處黑暗中的一堆篝火,產生一種想同朝圣者交談的欲望,于是他帶了一些藥片,叫上和正福朝篝火方向走去。

對魯尼的到來,朝圣者目光友善但沒有任何表示,他們正瞪大眼睛看著這位造訪者要做什么。“尼撒得(晚上好)。”“尼撒得。”相互打過招呼后,魯尼就不請自便地盤腿同他們一樣坐在篝火邊。朝圣者都赤著腳,火堆旁烤著他們的康靴,每個人的面前都擺放了一個喝茶的木碗,碗邊還殘留著一些糌粑糊,他們剛用過餐。老人蜷縮在老羊皮襖里,眼睛安詳而警惕地看著魯尼,嘴里傳出微弱的六字真言。魯尼送給中年人一些藥片,然后掏出一頁小紙片在上面畫了一個太陽、月亮、一半太陽一半月亮的三個圖形,告訴他,這三個圖形分別代表早上、晚上和中午,藥片分三次服下。篝火苗在凝固的空氣中艱難地向上躥,接過藥片的老大仍然連聲致謝“卡作,卡作”。他好奇地看了看這些藥片,然后右手伸進藏袍的襁褓里掏出一個小口袋,把藥裝好放了回去,和善地看著魯尼,等待他說些什么。

朝圣者中一個年紀大約十五歲的少年光著右臂將兩個木碗在燒茶的鍋里舀了些茶水涮了涮倒掉后,手拿著碗倒扣著在火苗上順時針地繞了三圈以示對來客的尊重,然后舀上茶水雙手遞給魯尼和他的助手。魯尼接過茶碗連聲致謝,“哦呀,卡作。”由于他的致謝前面加了朝圣者熟悉的“哦呀”而贏得了他們的好感,他們的目光更友善了,語言的相通增加了親切感。

“你們是一家人嗎?”魯尼打破了沉悶。

“哦呀,我是老大,他是老二、老三、我的兒子,躺著的是我的阿爸。”額頭上有圓形肉繭的老大平靜地向魯尼介紹,右手握著的小轉經筒爭分奪秒地轉動不停。

“你額頭上的肉繭表示你一定去過拉薩了。”魯尼又問。

“沒有,要是去了就功德圓滿了。”他回答說,“在我們住的地方有一個寺廟,我們都叫它‘小布達拉宮’,很多因病或別的原因去不了拉薩的藏族人,只要朝了小布達拉宮就等于去了拉薩。”他同魯尼聊上了。

“怎么叫等于去了拉薩呢?”

“原因是,在寺廟里同樣有一尊從尼泊爾迎請的佛祖釋迦牟尼的十二歲等身像,具備同樣的法力。我二十七年前就圍著這個寺廟磕長頭,額頭上這個你說的肉繭就是佛賜給我的綠松石。”說完他自豪地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額頭。這番解釋使魯尼的臉微微有些發燙,特別是朝圣者對肉繭的美好解釋令他自慚形穢,這是信仰者無怨無悔的見證。魯尼感悟,地球上自然條件最嚴酷的青藏高原,人一旦失去信仰,生命用什么去支撐?他不解地問:“如果就如你說的,你的家鄉猶如‘小布達拉宮’,那么不去拉薩也功德圓滿了?”他覺得中年人的解釋有些自相矛盾。

“我認為還是有區別的,去圣城拉薩是我父親終生的愿望,如今我們變賣了家里所有的財產,就是要陪父親去拉薩,了卻我們終生的心愿。”

“你們賣了財產上路,那家里的女人和孩子如何生活?”魯尼問到這里,朝圣者停頓了片刻,似乎有難言之隱,但很快回答了他:“我們的母親很早就去世了,去年我們那里遭受了幾十年沒有過的大雪災,牲畜因為吃不到牧草死掉了,我妻子也病死了。”

“那么家里就沒有留下其他人了嗎?老二、老三的女人呢?”

“亡妻是我們三兄弟共同的妻子。”

“是嗎?”他怕聽錯了,反問道。此刻他驚呆了,半天無語,只看見朝圣者平靜的臉和真誠的眼睛,正做出耐心的表情等待他的下一個提問。

魯尼原本想說些安慰的話來勸勸朝圣者,但他很快反應過來,這是多余的,他不能用自己的生死觀去衡量另一個民族的生死觀,“那你們就這樣上路了,朝完圣后的日子怎么過呢?”

“我們藏族人一輩子的目標就是去拉薩朝圣,至于朝圣完后該怎么過就怎么過。”

朝圣者的回答猶如一道閘門巧妙地結束了談話,除了燃得正旺的篝火不停地燃燒著朝圣者的決心,空曠的夜空了無聲息,魯尼便知趣地起身告辭。

回營地的路上,魯尼覺得一種白人的優越感正在動搖,他認為自己以一個失敗者的姿態結束了所謂“用文明去開化提升亞文明”的對話,這是他踏上青藏高原兩年多來最深刻的一次體驗,像佛祖在菩提樹下的頓悟。朝圣者面對他的好奇,用最真誠和富含生命的密碼消解了他的自以為是,他們對信仰的追求是何等的執著,那種不問便不答的沉默,昭示著他們對生與死的坦然和從容。

其實,一個人生在何處、生于何時是娘胎中就決定了的,是無法選擇和預演的,自己唯一要做的就是無悔地熱愛自己的降生地。護營的獒犬傳來狂吠聲,這叫聲在目前的語境和氛圍里有了新解,它似乎在告訴魯尼:富人的精神家園有時是如此蒼白和可悲,他們到底想守著什么呢?財富還是生命?他搖搖頭,淡淡一笑,鉆進了帳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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