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視隊伍在云府院內集中,人腿和馬腿“插”滿了前院。呷瑪涅巴像風一樣在人畜之間來回穿梭,“喂,扎西,系緊鞍子上的皮帶;小頓珠,看看系馬褡的牛毛繩捆牢沒有;你們這些差巴(土司的差役)真是癩蛤蟆變的,戳一下跳一下;喂!笨鬼,馬燈的油桶在……”
每年這一時節的某個早晨,呷瑪涅巴的吩咐聲就一如既往地同牲口的鈴聲、馬刺與石板的磕碰聲“合唱”在一起,如同跳神前寺廟鼓缽號的合奏。在這片土地上,這景象是唯一的,是云府的景象,這景象年復一年地寫入家族的歷史。
呷瑪在忙碌中習慣性地揉揉鼻子,高鼻梁上架著銅邊眼鏡,古銅色的肉鼻頭上浸出半稀半干的油脂,給人一種點火即燃的擔憂。涅巴做事的仔細可以小到每一根針,怪不得差巴紛紛在背地里叫他“藏在眼鏡后的管家婆”,但一上路就會夸贊他的細致周到所帶來的好處,公認他是一個絕對稱職的大管家。若干年來,云登的每一次順利巡視無不凝結著他的辛勞。
三百年前,云登的祖輩就揣著大明王朝冊封的土司封號,從木雅貢嘎“遷都”康定,開始管理大渡河以西、雅礱江以東這片廣袤的土地。那時,一群世代忠勇的大涅巴的祖輩們就義無反顧地跟隨更登席巴·美郎卻杰降巴王遷居康定,建起了各地屬下土司頭人朝覲云登家族的驛站。隨著漢藏茶馬互市的日漸興旺,這些驛站逐漸成為兼職貿易的鍋莊,呷瑪就是護佑云登家族的最大鍋莊主,一邊幫助云登家族管理行政事務,一邊經商。歷代傳統告訴云登,康定大大小小的幾十家鍋莊,構成了支撐云登家族的巨大基石,正如馬幫口中唱出的:“金子一樣的打箭爐(康定),藏地獨一無二的鍋莊是土司的腰和腿……”云登曾細品過這些民間的唱詞,暗自贊嘆民間的粗鄙之人居然能如此精準地總結自己家族與鍋莊的唇齒關系。
絨巴站在院中有些不耐煩地催問道:“老爺怎么還不來?太陽都打著哈欠催我們上路了。”
“別急,大侄子,昨天來的那位英國人是京城發函給老爺交代過的,說來訪者是一位動植物學家,剛從云南德欽過來,來這里考察什么動植物,還說要與你們隨行,希望能得到幫助。”
絨巴聽了呷瑪涅巴的解釋,變得耐心起來,他低下頭欣賞象征土司權力的金馬鞍,金鞍摸上去光滑而涼颼颼的,他感覺到它正在陽光下金燦燦笑呵呵地提前向自己這位準土司致意。
不多時,云登陪著英國人走下臺階,這位絡腮胡修得非常整齊的人在絨巴眼里是一個美男子。“絨巴,這是魯尼先生,這是我的長子絨巴多杰。”云登老爺為他們相互做了介紹。
“呷特,呷特(辛苦了),絨巴先生,此次與你同行,希望能得到你的幫助。”
握住魯尼長滿黃毛的手,感覺像觸摸到剛長毛的小豬,柔軟中帶些粗糙,絨巴頓時有一種起雞皮疙瘩的感覺。但他對這位能講藏話的外國人頗有好感,心想,英國大概離藏地不遠,不然他的康巴話怎么說得如此地道。“呷特。”絨巴禮貌地回敬來訪者,旁邊傳來父親詢問呷瑪涅巴的聲音。
“老爺,二十一匹坐騎已等候在門外,包括魯尼先生和他助手的也準備好了。馱運帳篷、禮品和馬褡的二十匹騾子已在南極門城墻外等候。”呷瑪涅巴一一回答道。
一邊聽涅巴的回答,云登一邊拿起一枝香雪芭放進廂房旁邊的煨桑爐里,兩個喇嘛手執銀壺朝爐里澆了些凈水,頓時,濃濃的桑煙朝四周彌漫開來。
“嗯,這是一個吉日,出發吧。”云登對絨巴說,眼神充滿了某種鼓勵和擔憂。
“哦呀。”絨巴回答父親的話后踏著差巴的背飛身上馬同家人告別。
與此同時,八位喇嘛站在煨桑塔邊在法號的鳴響中念誦起平安經,低沉的誦經聲同經堂里俄色喇嘛的經聲繞在一起,俄色喇嘛憑借敏銳的聽力判斷絨巴已走出云府,他已為所有的酥油燈添滿了燈油。
云登目送兒子遠去的背影,一種空前的自信和淡淡的憂傷使他的視線漸漸變得模糊,但卻感到思維異常清晰。站在云府和遠去的兒子之間,云登自信自己就是這個高貴家族的集大成者。但他清醒地知道集大成者是必須修建完畢類似德格巴宮的建筑后才能肯定的。此刻,一種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感懷讓自己深感心累,他斷言,自己的長輩和晚輩們做夢都不會想到德格巴宮給予的啟示,祖輩留下的山高皇帝遠的僥幸心理和朝廷鞭長莫及的慣性思維,在前輩和晚輩的思維深處昏昏欲睡。云登深信:“自己的智慧就像是戲里唱的——千年一出。今后,這個家族不會有第二個云登出現了。”
開路隨從威風凜凜地站在馬鐙上,屁股離開馬鞍吆喝著揮舞馬鞭驅趕路人,驚慌的路人紛紛躲閃著,回頭張望土司家族一年一度的巡視。絨巴身披一件曾祖父當年征戰時帶給家族好運的黑色“避雷”披風,氆氌制成的披風能遮住整個人和馬,莊嚴的黑色透出祖輩早年冒險經歷的榮耀。十八位身背五子快槍、腰別長刀的衛隊威風凜凜地緊隨其后。馬蹄踏在茶店街的石板道上發出清脆的小走聲,沿街的路人聞聲蜂擁而至。絨巴的坐騎同新替換的巡視者一樣興奮,替絨巴牽馬的差巴小吉稱因圍觀引起的興奮勒緊了馬嚼子,疼痛引起馬憤然歪起頭不停地噴鼻息。“你把馬口弄疼了。”絨巴責怪小吉稱的同時,視線正好與這條茶馬古道上最著名的茶店街的幾十家茶商的招牌平行。
絨巴俯視向拱手問好的德盛莊老板顧德順、貿源昌老板劉茂林、祥云昌老板彥開豐、豐義莊老板們點頭致謝。老板們無一不后仰著腰強擠出燦爛的笑容。
從茶店街左拐進入老陜街,這同是富商們云集的地段,“這些陜西人是最勤奮、最忠信的外來人”。過去云登曾牽著絨巴一邊同陜幫掌柜打招呼一邊細聲告訴他,“幾百年來,他們由最初的貨郎擔變成家有萬貫的坐商,不畏艱險和勤勞是他們發跡的根本,他們同茶商、鍋莊一道控制了康藏的生意命脈……”
康定的過去在父親的口述中源源不斷走入他幼年的記憶。老陜街上一家家店鋪的招牌“貿源”“廣匯”“吉慶祥”“福利祥”和掌柜們的笑臉在眼中逐一晃過;馬隊走出老陜街穿過上橋沿河邊街向南門移動,這一段是絨巴最喜歡的一段,原因是這一段開了一家南洋兄弟煙草公司,他曾收集了一大摞這家鋪子賣的“哈德門”“大刀”“十號牌”“強盜”“黑爵士”等牌子的煙盒。在街的拐角處有一家賣碗兒糖的店和幾家鹵菜店,滿街散發出的香味曾使他流連忘返;鹵菜店隔壁是一家二弟頓珠最愛去的彈棉花的店鋪,令他至死都不解的是二弟怎么會對那長長的弓子在彈棉花時發出的聲音如癡如醉?進入南門的祥云街,幾家穿著大衣襟藏袍的鍋莊主人老早就站在鍋莊的大門口躬身相送。
街的盡頭長達二十丈、高二丈的南極門響起醒炮,原本醒炮是天亮時三城門開城門時才鳴放的,今天的破例是云登土司出行所享受的特殊禮遇。城門左邊是法國教會修建的修道院,修道院和天主教的尖頂房,以及城中伊斯蘭教的圓球形建筑,這些夸張的外來建筑除了給這座老城增添了夢幻般的色彩,多少給從不排外的康定人帶來一股飄浮不定的戒備和不安;右邊是塘馬房,是專門為官府出關提供馬匹的集結地。
魯尼馬前馬后咔嚓咔嚓地從不同角度拍下了土司家招搖過市的氣派鏡頭,逐一記錄下藏地除拉薩外的最繁華的街景。約莫三分之一時辰的光景,隊伍來到城南的公主橋,等在此處提供后勤的差巴們看見老爺的馬隊后隨即牽著騾子跟隨出發,兩路鈴聲的匯合產生了更加響亮的效果。
魯尼一見青灰色的石拱橋就翻身下馬,橋心側面口銜寶珠的龍頭面向雪門檻的山峰,龍代表康定城飲下第一口順流而下的融雪雪水。魯尼的萊卡牌相機開始為公主橋留影。
“這下糟了,要是這位藍眼睛一路上就這樣瞎折騰,我們不知何時才能走到宿營地。”絨巴對益西說。老益西無可奈何地咧咧嘴。
“這就是傳說中公元七世紀文成公主進藏時修的橋嗎?”魯尼問。
“你在問我嗎?”絨巴看看魯尼,用食指指著自己的鼻子問他。
“是的,絨巴先生。”魯尼說。
“我只知道這是文成公主過的橋,什么七世紀八世紀的?”絨巴不知如何回答,他用胳膊肘碰了碰益西涅巴,示意他回答這個一上路就問這問那的外國人的提問。
“是的,這就是文成公主進藏時修的石拱橋,但文成公主進藏沒有經過我們康區,是從青海入藏的。”這位比云登土司大一歲的涅巴替絨巴解了圍。
“修得真棒,這橋有多少年的歷史了?”魯尼又問。“你算算,是文成公主進藏時修的,大概有一千多年了。”益西回答。
過橋沒多久,隊伍就開始持續地爬山,蜿蜒崎嶇的山路沿折多山東側無盡頭地向前延伸,騾馬走了近三個小時崎嶇的山路后開始急促地喘著粗氣,絨巴的小腿肚能明顯地感到馬的肚腹急速地擴張和收縮。他回頭看了看隊伍,不知是什么時候魯尼已牽著馬同差巴一邊步行一邊交談。所有步行的人和馬都氣喘吁吁地大張著嘴,絨巴大聲問魯尼:“喂,你怎么不騎馬呢?”
“這里連植被都不長,海拔一定有四千米,氧氣很稀薄,馬馱著人是很累的,下來走走。”
“什么植被?海拔?氧氣?”藍眼睛說的這些怪頭怪腦的話聽得絨巴一頭霧水。依照康巴人的判斷,絨巴想:“這位英國人絕對不是貴族,而是一個差巴,不然他會跟我們一樣騎在馬上的,對!他絕對是差巴。”仔細看看這位喘著粗氣走得滿頭大汗的英國人,他又想:“瞧瞧他那高興勁,又不像差巴,你看手下的差巴們,個個灰頭土臉的,臉拉長得就像你借了他的糌粑只還了他的口袋似的。”絨巴一路猜測一路聆聽坐騎大聲而急促的鼻息聲。
益西涅巴一路上咳咳喘喘,他患有咳喘的老病,當他咳喘得幾近窒息時就被迫停下馬來,弓著背像要掉下馬似的,令絨巴擔憂。小老頭的模樣怪可憐的,干瘦的臉上沒有一點水分,臉上的顴骨高高凸起,一副圓形鏡框的金絲眼鏡不像架在鼻上而是架在顴骨上一樣,顴骨下兩道深深的皺紋,一笑就露出兩排像河灘上被沖得亂七八糟的石頭一樣的黑牙。絨巴每次見到他,就覺得他怪可憐的,老擔心益西這樣越來越瘦小的身軀總有一天會被康定的風刮到天上。
正午過后火辣辣高懸的太陽快把這個小老頭曬蔫了,與之相反,小老頭的坐騎卻顯得十分輕松,它是馱得最輕的馬。益西最多不過九十斤,但他算賬的能力是十個絨巴所不能敵的。他可以一口氣在云登面前背出所管轄鍋莊、土千戶、土百戶的納稅情況和各種賬務的收入和支出。這一絕活不得不令云登土司佩服,他擔任主管賬目的管家十多年以來,算得上是云登手里屈指可數的活寶貝。
巡視的隊伍在時隱時現的云霧中登上了折多山頂。魯尼站在晴空萬里的山頂,眼前一座座起伏的山巒如大海澎湃的波浪直涌天邊。天邊的山峰像是被“波浪”推涌著刺向云端,云端深處透出某種靜謐而不露聲色的莊嚴;向身后回望,厚厚的云層罩住康定城,魯尼判斷:“腳下一定是地理分界線。”面對巨大的虛空,他的心情卻意外地豁然開朗,他一路從云南的大山深谷走來,橫斷山區千峰萬豁中艱難行走留下的記憶被眼前的豁然曠達拋在腦后,他同藏族人一同高喊:“哦,啦嗦!哦,啦嗦!拉甲(愿善神得勝)!”人們將一摞摞“龍達”(敬神的經文紙片)拋向天空。魯尼學著把一條條哈達拴在埡口處系經幡的繩上,系上的哈達迎風飛舞。這種人為的與自然與神界的歡娛,讓這位胸前掛十字架的白人產生一種異樣的興奮,覺得此刻自己被一種神奇的力量推動著,這是他在英倫島不曾有過的感受。望著眼前綿延不盡的波狀大地,他情不自禁地流出了自嘲的眼淚,自語道:“上帝呀!這景象就連鱷魚都要感動得掉淚。”
是飛舞的經幡,還是舞動的哈達,還是眼前的不知什么景象刺激了他的神經,他激動得想痛快地大哭。他突然想起前輩洛格威教授描寫康巴的一本書里的一段話:其實人生的過程就是不斷破譯神秘和未知的過程,高原的山巒和云彩就像一把引領你破譯神秘和未知的鑰匙,讓你不斷地圓夢,不斷地破譯,謎底會一步步誘惑你,這里是地球上最后的一片激發人產生聯想的圣地。
從利物浦港踏上威廉瑪爾號甲板的那一刻,被同學們稱為患有“多動癥”的魯尼,就踏上了一條充滿奇特和冒險經歷的人生之路。他為這群不能同他分享世界屋脊壯麗景色的嘲諷者感到遺憾,并在他們的鼠目寸光中看到了自己的精彩。
“喂,朋友,你怎么哭了,是想女人還是害怕了?”眾人聽見絨巴帶有哄孩子似的腔調后大笑起來。
掃視一張張笑得淳樸而燦爛的藏族人的臉,魯尼不知如何回答他們,他擦掉淚水對他們說:“我肚子餓了。”
這話又引起一陣開心的大笑。康巴男人的笑聲映山映水,格外爽朗,單純而清澈,極富感染力,仿佛將聲音植入了草地,帶向了云彩。
隊伍從山頂下至山腰,打先頭的差巴們早已熬好清茶,他們為絨巴撐起金黃色的華蓋,路過的放牛娃和磕長頭的朝圣者見到華蓋下的絨巴,都放慢腳步或躬身退讓,以示對大人物的尊敬。在簡單地吃了一些糌粑和清茶后,隊伍準備繼續前行。
魯尼細心觀察殿后的差巴用草皮將石頭支起的三角灶里的火蓋滅,小心翼翼地撒了些鹽。其中一位差巴小聲地對魯尼說:“這是對火的崇敬,當年格薩爾王降服妖魔時就是這么做的。”
再次上路不久,一陣瓢潑大雨傾瀉而來,猝不及防中眾人紛紛拿出氈衣避雨,還沒有來得及披好氈衣時,突降的暴雨已經移向另一個山頭,頓時頭頂晴空萬里,一道彩虹橫空出現,像在迎接凱旋的勇士,巡視的隊伍徑直朝著彩虹搭起的拱門走去。
雨后的高原空氣格外清新,剛才還一路咳咳喘喘的益西涅巴,像是吸入了大量新鮮濾過的空氣,洗凈了肺部的塵埃,咳嗽奇跡般停止了。
經過一天的顛簸,多數人顯得神情倦怠。絨巴晃悠悠地在馬背上打瞌睡,他的愛犬也疲憊不堪地小跑著,出發時歡快活潑的興奮勁在路途上耗盡,見到草叢里突然探出頭來東張西望的旱獺,無力再去追逐,只有馱騾脖子上掛著的裂口銅鈴的鈴聲在沉悶的草坡上回蕩。
太陽漸漸西去,大地黯淡下來,一個隨從拿著單筒望遠鏡的剪影在前面的草坡上向絨巴揮手,表明他看見了遠處的人煙,示意拉籠壩頭人率領的迎接隊伍已在此處接風了。“洛扎,快去告訴然巴旺旭頭人,今天的一切禮遇都免了,大少爺和魯尼先生累了,吃了晚餐就休息,頭人要說的話留在明天再說。”益西涅巴吩咐洛扎。
“哦呀。”洛扎飛身上馬,用韁繩鞭了一下馬臀,白馬箭一般沿山路的小徑飛奔而去。
路邊清澈的溪流發出涓涓的水流聲,貓頭鷹飛過嘛呢堆上的經幡,時而偷叫幾聲預告夜的來臨。陽光照在波狀起伏的山巒頂部,猶如戴著的一頂頂金盔,守護著高原的神秘。隊伍翻上山緣就見十多頂白色帳篷的剪影靜臥在河流平緩處的草地上,河邊成排的白樺林,像一個個高大的衛士守護著這片水草豐茂同時彌漫著頭人氣息的領地。“會享受的人就會選地方啊。”望見頭人井井有條的安排,騎在馬上神情怠倦的絨巴用贊賞的語氣說。
然巴頭人按吩咐取消了歡迎的大部分內容,只在絨巴入住的大帳篷前鋪設了尼泊爾紅氈毯,四位穿戴華麗的女人手捧哈達和青稞酒站在紅氈毯前迎接大少爺一行的到來。她們身上的金銀佩飾相互碰撞出細脆的金屬聲,像度母彈出的天籟般的琴聲,就連絨巴的愛犬都想聽這聲音,想聞她們身上散發出的陣陣幽香,它又回到出發時的興奮狀態,在姑娘們腿間穿來穿去。
洛扎牽著絨巴的坐騎走在最前面。“呷阿特,呷阿特,盼星星,盼月亮,難得請來的尊貴的主人,今天終于如期而至了。這是拉籠壩大地最幸運的一天,菩薩都打了一整天的哈哈,辛苦了,扎西德勒。”面相如棕熊,說話如百靈的然巴頭人開始發揮他善于討好人的特長,邊說邊親自去拉住絨巴坐騎的嚼子,這是他為主人送來的第一道接風姿態。
洛扎熟練地蹲伏在馬肚旁作為馬凳,絨巴伸腿踏在洛扎的脊背處下馬。還未站定,空氣中彌散的肉香撲鼻而來,一路顛簸,途中吃的干糧早已消化殆盡,轆轆的饑腸被這美妙的香味吸引得牙根發酸,口舌生津。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了香味飄來的地方和他屬下的美人身上,似乎忘記了久候的頭人。
“百靈鳥一樣的頭人,今天用什么來款待大少爺啊?”益西輕松地將話題引向頭人。
“貴人就是貴人,富貴有根啊,連架上烤的馬鹿都偏偏在今天撞在我的槍口下。鹿子還大方地對我說:‘頭人別瞄了,我不會動的,我是專門送上門來款待遠方客人的。’”然巴頭人的調侃引得哄堂大笑。
隨后然巴向絨巴一行獻上哈達和青稞酒。益西涅巴也代表絨巴回饋了數包茶葉。
夜幕在主客愉快的談話間緩緩落定,燒烤鹿肉的篝火上,懸吊著那只烤得紅潤而油亮的為來客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快樂的美味,眾人無不夸贊然巴頭人會辦事。
烤架下的火光正照映著魯尼貪婪的目光,此刻,他的目光聚焦在樹杈般的鹿角上,他拿著鹿角反復地摸來摸去,像愛不釋手地撫摩情人柔滑的肌膚。眼光順著手勢在鹿角上游走,最后,他終于忍不住對頭人說:“然巴頭人,我想用銀子買下它做個紀念。”
“什么買不買的,我還沒有聽說過老鹿角能賣銀子。既然你是絨巴大少爺帶來的客人,我說完這話后,你就是它的主人了。”然巴不失時機地發揮著他的幽默。
“哦呀,那就太感謝你了!”魯尼的話像出膛的子彈一樣迫不及待地鉆入頭人的耳道。豐盛的晚宴上人們狼吞虎咽地吃著喝著,竟忘記了說話,像天葬臺上的禿鷲群聽見了天葬師的召喚,蜂擁而上,烤鹿肉的美味堵住了眾人的嘴,剩下孤零零的馬鹿的骨架。
當絨巴喝下最后一口茶準備結束晚餐時,益西油亮的嘴唇湊到絨巴耳邊嘀咕了幾句。
益西的嘀咕被機敏的然巴追蹤到了,面帶豬相心里明亮的頭人敏感地偷看到了正在耳語的主子,頓時兩只小眼睛在收緊的眉間緊蹙,使他的表情嚴肅起來。
絨巴打了一個響嗝,說道:“然巴,這幾年你管轄的地方真是風調雨順啊,聽說你在泥基河采沙金都三年了,連鳥兒飛過都沾了金粉,有些賬上的事情和債務你要與益西涅巴對對,該交的還是交了,該補的也該補了,你是聰明人。”
絨巴的話簡明扼要,直奔主題。
“哦呀,大少爺,你不是說這些事明天再說嗎?”然巴的話倉促而慌張。
“明天我們還要趕路。”絨巴說完話后從腰間掏出一根手指長的獐牙,開始掏塞在牙縫里的肉末,直到睡前都沒有再說話。
“大少爺真狠毒,比起他的父親更像一只吃肉不吐骨的狼。”然巴頭人心里狠狠地罵道。
“大領主要給小領主算賬了,跟歐洲一個樣。”魯尼想,并給他的納西族助手使了個“撤”的眼神,不露聲色地離開了帳篷。他對助手說:“趁天色不晚,我們在帳篷周圍下些套。出來一整天了,除在折多山采集了些蝴蝶標本外,一無所獲。”他拿著捕捉器走出帳篷。
三人安完捕捉器,已是一輪皓月緩緩臨空,幾朵烏云在月亮下隱隱掠過,云朵被月亮照出一道亮邊,唯獨宴客的帳篷還透著為大魚吃小魚而亮著的強光。
遠處河水發出的流水聲均勻地在空氣中震動著,草地深處隱約傳來騾馬吃草時抖動的銅鈴聲。
魯尼睡下后,快速地回憶著白天的工作收獲和令他驚訝的奇異風光,心想,藏東高原的景色太美了!隨后望著帳篷頂說了一句:“愿上帝保佑,阿門。”然后悄然睡去。
天剛亮,勤快的納西人和正福進帳推醒了魯尼。魯尼睡眼惺忪地看看懷表,時間剛好六點半,他揉揉眼對和正福說:“納西人比自鳴鐘還準。”他活動著雙臂鉆出帳篷,眼前的景色令他為之一震,幾個熬茶的差巴在煙霧中對著遠處不停地磕頭,嘴里重復“唵嘛呢叭咪吽”的低吟聲,聲音貼著草皮朝磕頭的山腳滾去,聲音渾厚而虔誠,像繚繞在神龕上的桑煙。
在他們的前方,一座巍峨的山峰從藍色的天幕和正在燃燒的紅云中橫空出世。“這不就是著名的貢嘎日松貢布神山嗎?上帝啊,無與倫比的奇觀!”魯尼被神山的威嚴和神秘所感動,積雪的主峰在陽光下呈現出橙紅色,轉眼間由橙紅變成了金黃,隨后慢慢變白,像一首充滿色彩的交響詩,大氣磅礴。睹物思人,不知不覺中此景使魯尼突然想到了妻子路易絲安娜,他為妻子不能同他一道分享這座意為“至高無上的圣潔之山”所帶來的震撼而遺憾。十年前,他們的蜜月之旅就是在阿爾卑斯山上共同欣賞勃朗峰。當目睹勃朗峰戴著厚厚的雪冠傲視歐洲大地時,他們激動得緊緊擁抱在一起,猶如雪和山的擁抱。魯尼堅信,那是一次刀都插不進去的相擁,他們為雪的純潔而歡呼,為雪的無瑕而歌唱。從此,他就對雪山有一種冥冥中的深深敬意和眷戀。
陷入短暫沉思的魯尼回過神時,傲視蒼穹的神山在莊重地向這片土地上虔誠的教民們頷首致意后便從蒼茫的云海中漸漸隱去,透出神性和玄機。“我他媽真是昏了頭。”在空前的自責中魯尼才發現忘了帶相機,他遺憾地嘟起嘴吹了口氣。無意間看見那頂巨大的白色帳篷仍然靜悄悄的,心想:“絨巴一定在夢里審問然巴頭人關于瞞報收入的事。”
依照魯尼一路從麗江、迪慶過來的經驗,他所見到的土司、頭人通常這個時候正摟著妻妾在睡大覺。唯獨云登土司,是他一路上見到的土司里最有修養和學識的土司,在短暫的交談中,他判斷出云登土司在籌劃一件文化方面的大事。這讓他對老師魯賓·幫德對康藏土司的評價有了不同的看法,幫德說,整個康藏有一百多個大大小小的土司,他們正處在歐洲中世紀的封建領主時期,對土地的世襲極大地阻礙了生產力的發展,土司們唯一要做的就是把上天恩賜的草原和土地,依照各自的力量弱肉強食進行重新劃分。于是紛爭、械斗、流血事件時常發生,土司們的全部心思都放在聚財和掠奪上……但在魯尼眼里,云登是一個例外,至少在聚財和掠奪之外還在謀劃地區間平衡的大事,他是一個另類。當尼瑪(太陽)曬到窮波(屁股)的時候,絨巴才在涅巴輕聲的呼喚中睜開雙眼,他清清發干的嗓子,意識到昨天晚上喝多了。“然巴旺旭來了嗎?”他對著帳篷門口努努嘴問。
“來了,不過情緒有些低落。”益西涅巴笑得格外詭異。他進帳篷前在做康定同太堂老中醫牛百草教他的深呼吸療法,牛百草告訴他:“反復呼吸草原的清晨空氣可以清理肺部的灰塵。”
“哼,情緒低落,他是在裝瘋賣傻。這個滑頭,就像皮口袋里的豌豆,擠一點漏一點。”絨巴端起一碗冷清茶一口氣灌下,“哎呀呀,真舒服。”同時打了個響舌。
早餐后隊伍準備出發,絨巴看見兩個納西族人正站在他的坐騎邊爭論不休,他好奇地過去聽他們在爭什么。“你倆是想打這具馬鞍的主意嗎?”他盤查似的毫無表情地問。
聽見這話,納西族人急了,躬身不起,一個說:“大人,我們不敢,我們是在打賭。”
“打什么賭?”他提高嗓門追問。
“回大人,大家說你的馬鞍和馬嚼子全是金子。”
“那你說呢?”絨巴揚起頭像考官一樣問道。
“回大人,馬鞍是金皮包的,邊上鑲的是鯊魚皮和紅珊瑚,馬嚼子是純金的。”
“嗯,算你是個識貨的人,不過是不是金的,你不會用牙齒咬咬嗎?”絨巴的調侃引來眾人捧場的笑聲,納西族人領會了少爺是在同他倆開玩笑,緊張的神情頓時消除了大半,臉上露出了笑容,不過充血的紅臉還未褪色。
早餐過后巡視的隊伍沿河邊的騾馬道繼續前行。被放了“血”的然巴頭人鼓起氣得變了形的眼珠,像跑了一個上午的牲口大口大口地喘粗氣,目送巡視隊伍走遠后,他咬牙切齒地大罵:“呸!絨巴,你這個吃肉不吐骨頭的雜種!”
說完他回頭拉著韁繩就走。意外的是他聽到“哎喲”一聲尖叫,定睛一看,他拉著的不是馬韁而是女傭的發辮,更是氣得發了瘋,“滾!下賤的魔鬼。”罵聲一出他立即用雙手捂住嘴巴,意識到這句話要是被沒有走遠的絨巴聽見了,舌頭就沒有了。他反復吐吐舌頭確認舌頭還自如地由自己控制著,他笑了,抬眼望,風正好把他的話吹向了巡視隊伍的反向,頭人松了一口氣。但是怒氣一直哽在喉頭處,讓他覺得不能順暢地呼吸。絨巴一行在然巴頭人眼里,猶如一群餓鬼、蝗蟲,正風卷殘云似的遠去,留在他眼前的是一片秋收后空空蕩蕩的田野。
兩個時辰后巡視隊伍穿過一片林間草地,日頭正往西趕。老益西手搭額頭瞇著眼睛仔細望前方,“嗯,前面小河邊的樺樹林就是昌旺土司和浪波土司的領地的邊界線。”他大聲肯定自己的判斷并對絨巴指了指前方。
“那我們先去誰的領地呢?”絨巴有些拿不定主意,他帶著討教似的表情看看涅巴。
“嗯,依我看,今天我們誰的領地都不能去。本來他們兩家草場糾紛的裁定是雙方到康定的官邸解決的,但老爺的用意就是磨煉磨煉你,看看你辦事的能力。”
益西的話讓絨巴覺得有道理,問道:“那意思是,我們就破了祖宗的先例自己扎營了?”
“必須這樣,少爺,這樣一來,讓昌旺和浪波感到我們對待屬下做到了手心手背都是肉。”
干癟的小老頭相貌雖然平平,但小腦袋里裝著的全是智慧,令絨巴羨慕。
“那好,我們就在這里宿營。”絨巴吩咐益西涅巴。
“怎么這么早就宿營了?”魯尼掏出懷表看看,指針剛好三點,他對絨巴的決定感到非常滿意,他笑瞇瞇地向絨巴點頭致意,原因是這片地形很適合他開展收集植物和動物標本的工作。
昌旺土司手下的頭人擁登率先看到巡視隊伍在白馬橋旁搭建的帳篷,他像土撥鼠一樣跳躍著跑到昌旺面前,說:“絨巴帶領的隊伍在白馬橋邊撐起了帳篷。”
整個下午昌旺土司都在興致開懷地打著藏麻將,桌旁的藏毯上堆滿了贏來的藏銀,突如其來的消息讓一臉橫肉的昌旺感到不知所措,慌忙問道:“你的話當真?”
“覺仁布(對佛爺起誓),是他們。”擁登伸出拇指在舌頭上舔了舔,做了個賭咒的動作。“大彭措,趕快叫領地上的大小頭人、寺廟的活佛火速到白馬橋迎接客人。”
吩咐的同時他帶領幾個隨從策馬朝白馬橋奔去。
馬蹄踏出驚慌的節奏,一溜煙來到絨巴的宿營地。昌旺平日在自己轄地是一呼百應的土司,今天卻像是老鼠見了貓似的,不等隨從伺候就自己翻身下馬,動作超乎尋常的敏捷而迅速,完全超出了胖乎乎的身體所能做到的可能,但在這一刻恰恰做到了。
還沒有站穩腳跟,昌旺就睜大雙眼迅速地尋找主子,沒有看見絨巴的身影,迎面前來打招呼的卻是益西涅巴。益西雖滿臉堆笑但又不失大管家風范地對昌旺說:“瞧瞧,慌成這樣,你胸膛里的心臟比馬的心臟跳得還快,連聾子都聽得見。”
昌旺土司下意識地摸摸胸口,心臟果真如涅巴說的那樣快蹦出來了。“大涅巴,到了我昌旺的家門口都不登門的主子,恐怕天底下很少見罷?”昌旺做出非常生氣的模樣看著益西。
“來來來,坐下透透氣,先聽了我的解釋后再生氣也不遲啊。”益西做了相邀的手勢。
“大少爺呢?”昌旺問的同時用眼睛轉圈似的掃了一圈。
“哦,大少爺同魯尼先生帶著獵槍到……”益西抬手做了一個瞄準的動作。
“魯尼是誰?這名字聽起來怪怪的。”昌旺土司正問涅巴時,遠處傳來砰砰砰的槍響聲。
與此同時,正在率眾圍獵的浪波土司聽見右前方傳來的槍聲,破口大罵:“牛日出來的,誰吃了豹子膽,敢壞我的好事。”罵聲中一只正出茸的鹿子一溜煙跑出了他的準心。他氣憤地將俄式步槍拋給隨從,像氣壞的野豬猛地躥向高地,憤怒的拳頭不停地在空中揮動,他要看看到底是誰有這個膽敢來壞他的好事,以便借此把整個下午連一根動物毛都沒有獵到的怒氣全發泄在打槍人的身上。
他一路號叫著喘著粗氣跑上高坡,卻意外地看見白馬橋旁邊的林地上出現了十多頂白色的帳篷,他驚訝地吐出舌頭,說:“我的媽,不會是康定絨巴大少爺來了吧?”隨即叫隨從去探一探,又叫另一隨從回官寨將這一消息報告給自己的主心骨白瑪友珍。上吉都拉草場和下吉都拉草場都知道浪波每天的生活就是打獵、玩女人,像牧場的女人,擠奶、放牛,一成不變。家里的大權完全由夫人白瑪友珍控制,這位從昌都遠嫁而來的女人是一位大頭人的女兒,是一個有男人一樣性格的女人。
十年前嫁到藏東來時,除帶著女人們普遍珍愛的首飾外,白瑪友珍的陪嫁里還多了一副弓箭。識貨的人都知道那弓箭是用鱷魚皮包了的,兩端是象牙做的柄,用純金絲密密匝匝地纏了數圈。在家鄉,她是有名的達馬(箭手),父親曾笑著勉勵她,說:“寶貝,諺語說,不射箭,不知道誰是英雄。”或許是練習射箭從小長時間抬臂的原因,她的臂力出奇的大,可以用右手托舉起壯牛的一只前腿。如果不是發現她那長著老繭的手心,你完全不會相信那是一雙貴族小姐的手。
至今在老家的門斗上還掛著她射殺的一頭野牛的頭顱,野牛的頭顱證明著她是諺語中的英雄。她比浪波高出一個頭,同浪波站在一起,她不像浪波的妻子,更像浪波的保護神。她有保鏢一樣的臉龐和身板,大眼睛、大臉蛋、大嘴巴、大牙齒、大額頭,所有的超大都顯得意外的豪邁、殺氣騰騰。總之,嬌、柔、嗲,這些形容女性柔美而放縱的吸引男人的詞匯,在她的身上永遠沉睡著。因此,好事的男人在背地里稱她為投錯了胎的康巴漢子。
隨著昌旺、浪波和白瑪友珍的陸續到來,數百年間一向孤寂的白馬橋像蹦出了伏藏的金菩薩,出現了獼猴和羅剎女交配出藏族人以來的最熱鬧場面,像蒼蠅找到了腐尸。牧民紛紛從山丘、林間、草場、河畔、帳篷中蜂擁而至,將絨巴的帳篷里三層外三層地圍將起來,好奇地觀望接下來將會發生的一切。
面對驟增的人群,絨巴切身領會了權力就是熱鬧的中心,權力移動到哪里,熱鬧就出現在哪里,臉上自然而然地掛著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情。
械斗雙方板著生硬的面孔分坐在調停方兩側,情形像在聽絨巴組織召開的軍事會議。圍觀的牧民或站在主人的身后,或在主人的背后席地而坐,像兩扇隨時“火冒金星”的盾牌。絨巴看著益西抬抬頭,益西領會地干咳一聲,將茶碗放在矮腳藏桌上,干咳算是一個提醒,一個沒有語意的開場白:“我受云登老爺之命,協助絨巴少爺前來處理械斗一事。昌旺土司和浪波土司雙方要向佛法僧三寶發誓:‘食言之人沒有解脫之日,信佛之人沒有惡趣之憂。’”稍加停頓,他有意等聲音拂過人群,觀察眾人的反應如何,四周卻一片寧靜,便好語相勸,說,“唉,俗話說,羊角抵爛了還是一家人呢!何況械斗雙方都是云登老爺的手心手背,請雙方遞上訴狀,先由昌旺陳述經過,浪波準備。”
益西涅巴的話音剛落,雙方的孜克巴(律師)恭恭敬敬地像獻哈達一樣遞上訴狀。
昌旺的孜克巴旦多杰右手貼在胸前躬身向絨巴致意,直到看見絨巴朝他點頭,方用一句諺語作為開場白,說:“犯罪者國王都無法庇護,造孽者喇嘛也不能超度。如果浪波……”
話還沒有說出十句就被白瑪友珍同樣用諺語頂撞回去,她說:“殺了人就要用金子把人皮口袋裝滿……”
“白瑪友珍,三句未說完就割了舌頭,你等對方把話說完。”益西也用諺語制止了她。
這一制止讓旦多杰像有人撐腰一樣,他神情得意地故意伸直腰說:“昌旺土司的阿都拉草場與浪波轄地的吉都拉草場相連,草場的邊界上時常有牛羊相互越界吃草的情況發生。但是,吉都拉草場的頭人阿甲自去年夏天,就在白馬曲沿岸驅趕我方的牛羊,毆打我方的牧人。使事態進一步擴大是占堆用俄多(拋石器)打傷了放牛娃翁加,翁加捂住鮮血直流的腦袋找來了他的父親旺都……”
旦多杰的敘述不到一分鐘,白瑪友珍再次打斷他的陳述,說:“如果殺紅眼的旺都不殺死占堆,事情就不會……”
“如果占堆不用狼牙棒打爛旺都的臉,事態就不……”昌旺霍地站起來反唇相譏。
“放屁,諺語說得好,豌豆上壘不起豌豆,誰也壓不了誰。當阿甲和牧民們要求你昌旺交出兇手時,你玩弄兩面派手段,一方面表示已將兇手旺都關在了官寨的地牢里,稱要交給官府嚴懲,但就在官府派人來羈押犯人時,你卻暗中放兇手出逃;一方面對官府派來的人謊稱罪犯越獄逃跑……”白瑪友珍不甘示弱。
“如果……”
“要是……”
“如果……”
“要是……”
“如果……”
“要是……”
近三個小時的唇槍舌劍,雙方的語言對攻像大地震中受到巨大驚嚇的牛群一般,亂哄哄嚷成一片。絨巴第一次親身經歷的這場口水戰像父親預言的那樣在轄地如期上演。他在驚嘆父親料事如神的同時,想起了父親臨行前的提醒:“牧人們那些為保衛草場而說的生動比喻和哲理,是你在康定學不到的,在云府和鍋莊里學不到的。他們聲東擊西、說此言彼的戰術,弄不好就把判官裝進了他們下的套中,一定要多加小心。解決屬下的紛爭,切忌輕易表態和下結論,耐心傾聽雙方究竟想通過那些生動的諺語和晦澀的隱喻達到什么目的,草場就是他們的命根啊!”絨巴發現牧區的人口才果真好,那些比喻是他從來沒有聽見過的,那些清晰的家族歷史和祖輩留給他們的版圖概念,在爭吵中是那樣有理有據地擺在桌面上。那些老賬和皇歷像草根一樣埋在他們的記憶深處,一旦要用的時候就源源不斷從記憶里流出來,就像父親從前那些讓他覺得厭煩的話不知不覺從記憶里流出來一樣。
與此同時,他仍然耿耿于懷地惦記著魯尼的那支2.0口徑的槍,“要是魯尼送給我就好了。”他思緒的一部分不受控制地飄到了魯尼的槍上,視線里大大小小高矮不齊的人頭開始變得模糊,太陽的熱力烤得他像穿了兩層羊皮襖,悶熱使他昏昏欲睡。他甚至羨慕下民無所顧忌地袒胸露背,“但我不能像他們那樣,我是有高貴種姓的貴族,一定要忍耐忍耐。”他伸手提了提衣襟,脖子左右晃了晃,做出貴族正襟危坐的高貴姿態。
此起彼伏的爭吵像鍋里噼里啪啦熱炒的青稞響成一片。旦多杰的辯解微弱而無力,隱匿在鬧聲中,他無奈而委屈地看著絨巴,直到絨巴嚴厲地呵斥停止爭吵。旦多杰抓住這一時機,從圍觀的人群中拉出一位用藏袍寬大的袖口罩住臉的男人來到絨巴面前。男人耷拉著頭。“大家看看。”旦多杰用力拉開男人的手,頓時全場嘩然,唏噓聲啊波波啊波波地響成一片。看見那男人的臉后,膽小的女人表情厭惡地轉過頭,孩子們吐出舌頭埋下頭躲在大人的背后。絨巴也驚恐地看著此人,他的臉早已面目全非,一只眼睛用黑布胡亂地斜纏著,一只眼角還滲出白膿,鼻頭和鼻梁完全被削平,上下嘴唇不翼而飛,半截門牙露在外面,滿臉凹凸不平的疤痕。“瞧瞧,”旦多杰指指男人的臉高聲說,“我們就從旺都的臉說起。”
似乎是來自地獄的“鬼臉”,把所有的人帶入了那場血腥的械斗。
那是一個空氣中散發出苦艾味道的上午,昌旺糾集與浪波家有草場糾紛的鄰近的土司頭人在然充寺的大殿前集中,牧民們從家里翻箱倒柜地拿出世代相傳的長矛、弓弩、狼牙棒、大鐵環長棍、火藥銃,身穿銅片制成的臂甲和腿甲,高舉釘有紅銅釘的牦牛皮圓形盾牌,等巫師搖動手鈴向“鬼臉”男人口噴牛血后,將念滿咒語的牛角埋在地里,指引四百名僧俗武裝的雙腳在上面狠狠地踏三下,女人們不停地抖動裙擺高喊:“殺死浪波,還我草場!”同時派人割斷對方的牦牛尾巴用以回擊對方送來三枚鐵針的侮辱性挑釁。
詛咒的聲音雷電般傳入浪波夫婦耳里,白瑪友珍指使浪波立馬調集多馬等九個鄉的牧民武裝,宣稱三日內協德喇嘛寺開始念大經,給每一位參戰者發活佛吹過氣的宋旺(紅色繩帶做的護身符)和青稞,作為參戰者的護身符,祈禱神的助威和保佑。
在收割青稞的日子,作為昌旺手下總指揮的然充寺鐵棒喇嘛木郎頓珠,率眾突襲了朗多、雄普、巴雅、卡桑四村,打死十六人,燒毀了房舍,將牛、羊、馬匹、佛像等財產搶回。
受到重創的白瑪友珍不甘示弱,她給對方下了一個套,將伍宿等八個村莊的牧民和財產佯裝后撤,暗地設伏,等木郎頓珠率眾大模大樣進村準備高唱豐收之歌時,再予以頑強的反撲。在短兵相接的白刃戰中,木郎頓珠當場被用牛皮筋連接的流星鐵錘打死。看到木郎頓珠身首分離的慘狀,眾兵群龍無首,敗退到然充寺。白瑪友珍乘機把然充寺圍得水泄不通。當圍兵得知寺廟準備大修,已在大院內堆放了大量的木頭和柴草,就派箭手將箭頭上澆有油脂的燃箭射入院內。頓時,寺院內濃煙四起,圍兵大喜,準備攻入寺廟。誰知大火激怒了寺廟眾僧俗,他們在三十多頭公牦牛的角上捆綁好匕首,在牦牛的尾巴上澆上油脂。被火點燃牛尾的牦牛群帶著燃燒的疼痛沖向敵陣,只見燃燒的牛尾和濺滿人血的牛角,在人群里橫沖直撞,三十多個圍兵有的被牛角挑在空中,有的被踏在腳下,慘不忍睹。
雙方經過激烈交火,傷亡都很慘重,白瑪友珍率眾退回邊界,戰事進入僵持階段。為了不降低士氣,雙方一方面撫恤械斗中死者的家屬,一方面帶著狀紙到康定請求云登土司做最后的裁定。
太陽懶洋洋地聽著爭吵移出天邊。魯尼在夕陽下帶領助手從白馬橋的河邊走來。爭吵的雙方突然看見一個高鼻梁黃頭發藍眼睛的“怪物”闖入眾人的視線,“奇怪!怎么出現了一個跟大家不一樣的怪物?”爭吵聲戛然而止,眾人的目光朝魯尼射去。
“好了,我看今天的事情就到此為止,這位是我的英國朋友,也是你們的客人,他叫魯尼。”這話是絨巴聽了一下午的爭吵后說出的第一句話。
“大家好。”魯尼禮貌地向所有的新面孔問好。
所有的新面孔表情木訥而疲憊地看著突然進入視線的“怪物”,沒有任何表示,像在看寺廟壁畫上被砍頭的鬼,驚愕而無聲。這場面令魯尼十分尷尬,他自嘲地攤開雙手聳了聳肩,這一怪異的舉動霎時引來怪異的笑聲,笑聲極大地感染了絨巴一行。
“行了,今天的裁定至此為止,晚餐就絨巴少爺款待各位了。”益西涅巴突然收回笑聲,朝臨時搭建的伙房擊了擊掌。隨從們應聲端上了云南火腿、鍋盔、糌粑和酥油茶。
不知是雙方激烈的爭吵讓體力消耗過大,還是從未品嘗過的云南火腿帶給他們意外的驚喜,爭吵雙方的土司和隨從胃口出奇的好,盤子里的火腿很快被一掃而光。大家都覺得這種紅燦燦的切成片的瘦豬肉特別好吃,但出于面子都不好意思問它的稱呼。最后還是昌旺土司大膽地問了益西涅巴這東西的叫法,當益西告訴他這叫火腿后,所有人的嘴巴像奔跑在驛站的快馬傳遞著這一新鮮的名稱。火腿,火腿的名稱和味道將深深留在他們的舌頭上。這多少讓廚子的心里有些發慌,要是有人喊再來一些,他就只好跳白馬橋了。幸好這一叫聲一直沒有響起,直到大家吃飽喝足起身告辭后,廚子才松了口氣,望著天空,說:“阿麻麻,菩薩保佑了。”
魯尼對昌旺土司和浪波土司夫人的冷淡退場頗感納悶。他一路從滇藏過來,知道在等級森嚴的土司制度里,大土司出現在所轄地的小土司、頭人、上層喇嘛面前,那迎接的場面是壯觀的,又是煨桑,又是馬隊,又是敬酒,又是獻哈達,又是吹打寺廟鼓號,一應俱全,然而目前見到的景象與他了解的常規完全相反。不過,這種納悶或困惑他只是跟自己說說而已。進入藏地,他就把自己變成了中國一句成語“蜻蜓點水”中的蜻蜓,他知道他來中國僅僅是一個匆匆的過客,沒有必要攪和到當地“蠻人”的是非中去。
微風透過楊樹林吹向宿營地,樹葉的沙沙聲和遠處河水的流動聲打破了夜的寂靜。
“益西涅巴,草場械斗的事如何了斷,先聽聽你的看法。”絨巴在篝火邊品著青稞酒問。
絨巴的問話穿過火苗傳進涅巴的耳朵,他望著絨巴在火苗后抖動的臉,嘬了一小口酥油茶,慢吞吞地說:“白馬橋上下都知道,有一個對浪波家忠心耿耿的頭人叫達多杰,深得去世的老土司的賞識。自老土司去世后,他的獨兒子浪波就承襲了土司地位,其實老土司對兒子能否勝任和繼承家業心里沒底。浪波生下來的時候,半個月才睜開眼睛,三歲才學會發音,只會說一個字:‘打’。五歲才長牙齒,微微有點癡呆,母親不知道在哪里聽別人說,是老土司獵了太多太多的老熊、豹子、獐子、鹿子和盤羊,生個傻兒子是老天的懲罰。如今浪波的老婆白瑪友珍又完全掌握了土司的權力。她對達多杰家就是看不順眼,經常挑三揀四,達多杰覺得白瑪友珍對他的忠心耿耿非但不賞識,反而有意排擠和詆毀,對此非常惱火。他和然充寺的活佛充巴是親戚,心里的委屈常常講給活佛聽。活佛本來就和浪波家有世仇,于是充巴就跟昌旺土司密謀,將達多杰的侄兒冰巴遷居到戈目草場。冰巴是浪波的文書,臨走時偷走了浪波官寨神龕上的一尊小金菩薩,當場被土司家人抓住。這大大地激怒了白瑪友珍,她認為冰巴的搬遷和偷盜是達多杰一手策劃的,是圖謀整垮浪波土司家族。她將冰巴關押在土牢里,并放話要砍掉冰巴的雙手。達多杰聽到這一消息后,就找到充巴活佛,充巴活佛就聯合昌旺土司和其他頭人組成一個說情團。白瑪友珍當面非常爽快地答應了說情團的要求,允諾不砍掉冰巴的雙手。但在說情團離開后,冰巴還是沒有保住雙手。知道冰巴的手被砍后,說情團認為白瑪友珍不遵守諾言,是一個吐出的口水都能舔回去的妖孽,她的所為極大地蔑視了說情團,不徹底除掉她整個吉都拉就永無寧日。于是,說情團集中到昌旺的官寨會商,并悄悄搬走了達多杰和冰巴家,安置在昌旺土司屬下的土地上,分配了房舍和土地。這一舉動激怒了白瑪友珍,她派人送了三枚針(針表示浪波的勢力無堅不摧)給昌旺。這一挑釁極大地侮辱了昌旺,他把三枚針齊斬斬地掰斷后遣人送回,表示奉陪到底,隨后,雙方開始積極備戰。我認為,這是發生械斗的根本原因。”益西涅巴將分析娓娓道來。
益西談了他對事件的關鍵看法,這對初次處理這類事件的絨巴來說,無疑提供了一個手執牛耳的方法,他問益西:“當時父親是怎么處理這件事情的?”
“要求停止械斗,聽候裁定。雙方接受了老爺的調停建議,接下來就看大少爺敲定了。”
篝火旁指揮兩位納西族助手做標本的魯尼,方才明白為什么巡視隊自己撐帳篷宿營的原因,哥倫布式的好奇心和達爾文式的求知欲驅使他想盡快看見明天絨巴如何來裁決糾紛。
“時間不早了,還請涅巴費心考慮一下裁決的條款。”絨巴將蓋在腿上的羊毛氈丟在一旁,伸伸懶腰打起哈欠回帳篷睡覺,躺下后絨巴一直在回味下午聽到的那些比喻生動的諺語。
唯有最操心的益西涅巴還直勾勾地盯住火苗走神,想著明天的裁決。夜在他的走神中偷偷溜過。
太陽從霍朗達雪山探出頭時,昌旺土司和浪波土司帶領各自的孜克巴和速巴(調停人)如約而至,雙方的牧民早已將裁定中心圍得嚴嚴實實,都在渴望獲得公正的裁定。
升起的太陽為初秋剛剛打過霜的草原帶來了溫溫的暖意,最先被陽光照射的遠山霧靄漸漸升騰。絨巴收回被遠方的太陽弄得迷亂的眼神,將貼在鑲嵌有豹皮的衣襟上取暖的臉露在空氣中,二話沒說便直奔主題大聲宣布:“經了解,現宣布如下處理:第一,昌旺土司的阿都拉草場和浪波土司的吉都拉草場,從宣布之日起其邊界以日庫山山頂為界;第二,遷移至阿都拉的大頭人達多杰和冰巴兩家,全部返回吉都拉,歸還他們在吉都拉原有的房屋和土地;第三、被昌旺土司屬下燒毀的浪波土司屬下的四個村莊的房屋院落由昌旺土司方賠償藏洋兩萬元,賠償藏洋可以用茶葉、牛馬等折付實物;第四、雙方在械斗中死亡的人數不論多少均不賠償命價,死亡多出方不得再追賠命價,但內部要對死亡家屬撫恤安慰;第五、雙方在械斗中被俘的俘虜,限期等量交換。”
宣布的過程中,大地像濾掉了所有的雜音,爭執雙方豎起耳朵聆聽完裁定的結果。空前的沉默是絨巴和益西最希望見到的局面,他一直看著一只金紅色的蝴蝶扇動著翅膀慢悠悠地繞場一周都沒有誰發話,高興至極。當蝴蝶再次回到他頭頂,他便大聲宣布:“如果雙方都沒有什么異議的話,調解到此為止。”絨巴把這話有意說得很快,目的是想盡快結束這一紛爭。
“我有一事請求。”昌旺的插話平靜而信心十足,他用信賴的眼神看著絨巴,說,“我認為宣讀的五條中,后四條可以遵守,唯有第一條需要斟酌。第一條的邊界劃定,我們認為吉都拉草場作為歷史上藏王的賞地,其邊界是在日庫山的東西兩坡并向西延伸。”說完他用鄙夷不屑的眼神看了看白瑪友珍,臉上掛著自信。
白瑪友珍正為鼾聲大作的丈夫的失態感到無地自容,她恨不得擰下他的耳朵,心里在罵:“這個丟人的東西。”但她又不好當著眾人對浪波不敬,她的臉和脖子刷地紅了,苦笑著看看絨巴,解釋說:“浪波最近身體欠安。”隨即吩咐隨從小心翼翼地抬起雷打不醒的浪波離開。這一插曲,引來一陣經久不息的笑聲。土司夫人并不為昌旺的插話所畏,等抬著四腳朝天的丈夫的人群消失在她視線后,說:“自從我嫁給浪波后,就知道藏王東進時,在這兒,我們的許多祖先都是功臣。如果這樣的話,請昌旺拿出藏王的印信等物證,如果拿得出來的話,我把阿都拉草場都送給你。”
“好了,好了。”為了避免不知疲倦的爭吵再次發生,絨巴打斷了白瑪友珍的質問,擺出一副秉公辦事的模樣,說,“邊界的劃分是前輩留給我們最不好分的酥油,誰的理由都有羊群那么一大堆,既然雙方對我裁定的邊界線有異議,我看不如這樣……”
話語一出,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絨巴的嘴上,他時髦地點上煙不慌不忙地抽著,雙方只好眼巴巴地看他被煙霧遮罩的臉。
“糟了,絨巴這小子要干蠢事了,邊界劃分是千里藏地最燙手的一塊山芋,怎么能信口開河啊!”益西咧咧嘴,伸手去扯絨巴藏袍的裙擺提醒他。
絨巴看著從嘴里飄出來的青煙,似笑非笑的臉在煙霧的時掩時現下露出幾分神秘。此時,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看見這群土司、頭人、僧官急不可耐的表情就像在等待分食一只山羊,絨巴的虛榮心獲得極大的滿足,初嘗了做土司的權威和意猶未盡的樂趣。怪不得父親說要當管土司的土司,這奧秘大概就在這里了。可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年富力強的父親這么快就放權于他,說要騰出精力修什么院。就在他品味著權力大于邊界裁定的這些事的同時,突然蹦出的想法搶在思考前,他說:“如果你們雙方同意的話,可以推薦一個雙方都信得過的大活佛來公平地為你們劃分邊界。”
絨巴的話讓在場的人感到疑惑不解,抿著嘴搖著頭,面面相覷。益西急出一身汗,他不知道絨巴這小子下一步會放出什么難以收拾的餿主意。
“雙方都可以信賴的大活佛有,但如何通過他來公平地劃分邊界呢?”昌旺皺緊眉頭問。
“要是你們都信任我推薦的大活佛,那一切都好辦。”話一出口,絨巴慌得差一點用手去捂自己的嘴,他恨不得用勒馬的韁繩去勒住自己該死的舌頭。
“那一切都好辦”這話一出,他恨不得此刻把自己給嚼了,心想,“糟了,這下可完了,沒招了。”頓時,腦子開始嗡嗡作響,一片空白。出于無計可施,他便借助土司的權力賣起了關子,想借助長時間的沉默,在嗡嗡作響的頭腦中抓住一絲突然飄來的主意。如此尷尬窘迫的場面使他有些幸災樂禍,心想:“如果自己不是未來的土司繼承人,械斗的雙方早就用唾沫把自己淹死了。”他無可奈何地在突如其來的發呆中等待菩薩的援助。
時間像停擺的掛鐘,凝固而窒息。男人性格的白瑪友珍有些不耐煩了,捋開一綹搭在額際的頭發苦笑著說:“尊敬的大少爺,連奶茶都在罐子里等不及了,你就倒出來給大家喝吧。”
“那好,如果選定了大活佛,我們就在他擇定的日子里,選擇在大家都能接受的地界上,由他放趕一只公雞。在規定的時間里,雙方在我們的監督下,不得派人驅趕公雞,任它隨意按照神的旨意行走,它走到哪里,規定的時間一到,那個地點就是雙方邊界劃分的分界線。”
心懸到喉頭的益西聽見這話后豎起拇指高聲喊道:“好!神的旨意啊!”心里卻想:“云登把自己的聰明遺傳給了絨巴,我益西不得不佩服,富貴就是有根啊!”
絨巴的建議讓全場嘩然,人們紛紛議論開來,場面熱烈,都認為有些可笑,甚至覺得近乎荒唐,但仔細想來,又覺得這的確是不是辦法的辦法。白瑪友珍仿佛看見那只公雞在她射出的箭的追逐下占領了阿都拉草場。絨巴也認為這脫韁的話語是冥冥中菩薩的旨意,認為話既已出豈有收回的余地,但他同時也看見老益西在揩額頭上不斷溢出的汗珠。
經過長久的馬拉松式地熱議,鬧哄哄的局面逐漸平靜下來,雙方一致同意絨巴的建議。如此一來,一場血腥的草場糾紛在絨巴的裁定下畫上了句號,誰輸誰贏就看菩薩對誰笑了。
絨巴隨后以輕松的心情惦記起魯尼的那支槍了,這是他出行以來心情最好的一個下午。已經三十二歲的他卻長著一張“娃娃臉”,看上去也就二十三四歲,父親把他送到成都去念中學的日子是他最快活的日子,同眼下的心情一樣輕松愉快。他是土司送孩子去漢地上學的第一人,開了土司時代崇尚文化的先河。他對內地的氣候非常適應,特別是集麻、辣、鮮、香的各種川菜令他像“癮君子”那樣如癡如醉,至今他都經常戀戀不舍地憶起郭朝華的夫妻肺片、正發園的胖子肉丁、竹林小餐的拌白肉、薛祥順的麻婆豆腐等不下百種的名小吃。他曾一度對這些美味佳肴迷戀到產生了不想回康的念頭,心想要是能當上一個川菜廚子那一定是一件很好玩的事,產生這個想法時他剛好二十歲。
父親不知是從哪里聽到他的這一想法,胡子和頭發都氣得豎了起來,他只覺得父親不是在同他說話,而簡直是像肚子餓得干癟的老熊在對著他咆哮。父親吼道:“你是尊貴的土司之子,是偏安一隅的康巴之王,只要你小子好好讀書,廚子,老子可以給你配一百個!”這話之后他就聽不清父親在吼什么了,只見父親變形的臉上嘴唇不停地在翻動,除了看見父親的兩排牙齒要咬他,父親的臉不知到哪里去了。
在絨巴吞下一小根可口的羊排的同時,大地也愉快地收起天邊最后一抹紅云。四周被深藍色的天幕所覆蓋,不遠處的溪流發出輕柔悅耳的微微震顫聲,如銀的月光慢慢地升到那片茂密的白樺林的樹梢后,吞美味羊排的口感和無風的初秋之夜使他的心情格外舒坦。
不列顛人魯尼對酸奶情有獨鐘,他告訴絨巴他外公的牧場也有類似的奶酪,并愉快地一口一口地吞下這口感爽滑的奶制品。絨巴品著一種叫“邛叉”(將青稞酒加熱后放入酥油和糖的飲品)的熱酒,他記不起是從何處聽說喝邛叉有壯陽的功效,他曾在女人身上驗證過這一傳聞的功效,自感效果不錯。火苗隨微風輕輕搖擺著,他望見一張張因火光抖動而變形的臉,像夢中的鬼怪,他問益西:“我走后雙方對各自傷亡人員的撫恤是如何處置的呢?”
益西說:“雙方已交我處收取的調解費各一千平銀子,將牧民的損失補償分為三個等級,一等損失分給耕牛一頭,茶葉十六包;二等損失分給耕牛一頭,茶葉十二包;三等損失分給綿羊四頭,茶葉六包。那些被燒房屋的補償都一律按這種等級補償。械斗中被對方搶去的財物相互交換;對于在械斗中死亡之人的家屬,則以免除內外差役作為撫恤。另外兩座寺廟承諾為各自死亡的亡靈念三天經,作為超度。”
處置的結果讓魯尼聽了后感到吃驚甚至厭惡,大聲用家鄉話說了一句:“噢,上帝,太不可思議。”說完便離開了篝火。
在場的人對他莫名其妙的舉動大為不解,益西看了看各位,做了一個嘲笑魯尼的鬼臉,并努努嘴,說:“這里酥油里沒有他,糌粑里沒有他,他在發什么神經。”
這話魯尼聽得一清二楚,他徑自來到溪邊,望著被月光照亮的跳動的流水,俯下身用雙手捧起溪水澆在臉上以平息心里的怒氣。他心里在為械斗中無辜死亡的牧民得不到合理的補償而鳴不平,人的權利在哪兒?人的命在這片美麗的土地上難道沒有草貴嗎?這些亡靈的“轉世”何時才能真正成為這片草原的主人?他蹲在溪邊問嘩嘩流淌的水,但他很快恢復了平靜,心想:“是的,就如剛才益西說的那樣:這里酥油里沒有他,糌粑里沒有他,他對這里發生的事不能妄加評論。但他知道,地球上男人和女人是上帝創造的,人與人是平等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格和尊嚴。”想到這里,魯尼開始自嘲,作為一個學者來理解文化就是不同區域的人對生死的不同理解,也許用他的文化來理解不一樣的文化,的確管得太多了。
聽著益西滔滔不絕地講述諺語的妙用,一連串的酒嗝使絨巴意識到自己喝多了,在篝火離帳篷不遠的距離內他的雙腳不聽使喚地“盤”著走,有一種踩在棉花上的感覺。每當喝到這種“半人半獸”的狀態時,絨巴就非常快活。當他看清陪他進帳篷的護衛洛扎和魯巴后,就神秘兮兮地咧著嘴對他倆怪笑。太熟悉主人習慣的兩位互相對視了一下,心領神會了主子的意圖,就等他傳遞他發明的那個“絕世之傳”的隱秘手語。果然絨巴伸出右手握成拳頭,將拇指插在食指和中指之間,隨從笑著走出帳篷。
“邛叉的勁真大。”絨巴一頭躺在虎皮褥子上,一只手順著虎皮的毛紋輕輕地撫摸著它的柔滑。聽母親格央宗說,兒時他在奶媽喂奶的時候,就喜歡一邊撫摸虎皮毛,一邊吃奶。后來換第二個奶媽時她不知道他這個嗜好,只要摸不著虎皮,他說什么也不吃奶,嚇得奶媽不知如何是好,一只奶的奶水都嚇得退了回去。母親告訴了奶媽他的嗜好后,這一嗜好便得以延續。如今他把這個嗜好發揚光大了,把那種快樂進行了延伸,延伸到撫摩裸體女人俯臥在床上時那柔美的長發。
當酒讓他想入非非的時候,帳篷外傳來狗的狂叫。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后,帳篷的門簾被掀開了,只見昌旺的管家齜牙咧嘴地笑著進來了,他的身后跟著一位埋著臉的女人。一股女人特有的香味撲鼻而來,他半閉著眼睛假睡,用余光打量起進來的女人。昌旺的管家俯在床邊說:“你們就好好地請睡了。”說完他扯了扯女人的水袖就退了下去。
“過來,別像雪豬一樣,躲在洞口做出一副想曬太陽的樣子。”絨巴拉住女人的水袖往床邊拽。女人被他的這句形象的比喻說得不露齒地笑了,順勢坐在床上。
他用手抬起女人的下巴,一個還算漂亮的女人出現在他眼里,他命令女人解開發辮,女人在抬手解發辮的同時,他看見了女人碩大的胸脯,頓時興奮起來,迫不及待地去撫摩女人的長發。女人脫掉襯衣后,死活不肯躺下,瞧著女人麥麩色的腰和肥臀,酒勁立馬控制了大腦,他一個禿鷲撲食將女人撲得仰面朝天,女人拼命地抓住捏熱(羊毛被)一角捂住胸部,雙腿緊閉。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達不到預期的效果,開始生氣了,大聲問女人:“難道你吃了熊膽,敢不從命?”這時,女人用嘴努了努亮著的油燈,“哦!”絨巴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火速吹滅了燈,黑暗里她變成一只溫馴的羔羊,在酒勁的作用下絨巴公子很快在第一回合中敗下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