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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序
一
“家訓”,也稱“家令”“家誡”“家戒”,是古人對父母、祖上訓誡子孫的一種尊稱。學界認為,《商書·盤庚上》中的訓辭是我國家訓史上有文字記載的最早的一篇家訓。但這時的“家訓”二字的意義還比較模糊。較為清晰的家訓形式的出現,應當說是西周的周公姬旦的《誡子伯禽》,這篇文字以“教子言行”的方式訓誡其子伯禽謙虛謹慎、戒驕戒躁,實際上已經具備了家訓最基本的元素。總的來說,先秦時期,家訓還處于萌芽時期,這個時期的家訓思想只是見于一些先秦古籍的記載中,沒有出現獨立成篇、有意為之的家訓作品。在這些零散的記載中,尤其以帝王的庭訓為最多,所以這一時期的家訓形式帶有極濃的國家政治色彩,“家”的概念還沒有具體成型。
到了兩漢時期,家訓才慢慢地開始成型。“家訓”一詞最早出現于《后漢書·邊讓傳》,蔡邕在向何進推舉賢才邊讓時,說他“髫齔夙孤,不盡家訓”。與“家訓”同義的“誡子書”“家誡”一類的典籍形式主要也是在這一時期出現。據王長金考證,《藝文類聚》中引用《誡子書》《家誡》等有十多家,其中最早的有漢代劉向的《誡子歆書》,之后有張奐、司馬徽、馬援的《誡子書》等,“訓”“誡”在當時已經作為獨立的文體出現了。西周末年,國家分崩離析成大大小小的諸侯國、相互殺伐吞并,宗法制度崩壞,禮儀制度已無人遵循,這幾百年間許多國家的存在如白駒過隙,匆匆而逝。這時,依靠血緣維系組成的社會最基本的“原子”—“家庭”“家族”,在亂世之中慢慢地凸顯出來,并最終成為最堅固、最穩定的社會基本組成單位,并由此一直延續了幾千年之久,成為華夏文明的一個突出的標志。林語堂在《吾國吾民》中說:“中國人只知有家不知有國。”這一語確實道破了中國社會的一個本質。此外,錢穆先生在《中國文化史導論》中對“家”的溯源是這樣定義的:“中國古史上的王朝,便是由家族傳襲。夏朝王統,傳襲了四百多年,商朝王統傳襲了五六百年。夏朝王統是父子相傳的,商朝王統是兄弟相及的。”這表明中國古代的政治統治體系是“家”“國”合一的“家天下”式的,其中“國”是“家”在政治領域上的擴大和延伸,“家”是“國”的社會基本細胞。這是從正、反兩個方向定義了“家”與“國”的關系。不管怎樣,“家”是幾千來年中國社會最穩固、連續、綿長的一個“原子”。錢穆認為“家族是中國文化一個最主要的柱石”,他甚至說:“中國文化全部都從家族觀念上筑起。先有家族觀念乃有人道觀念,先有人道觀念乃有其他的一切。”再通俗一些講,即儒家經典《大學》中提到的“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也就是后世被奉為儒家經典八條目的“格物、致知、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家修學次第。正是由此,從漢代將儒學奉為正統之后,中華文脈之中“齊家”的思想也逐漸成為一個堅定的符號存在下去,而如何齊其家,怎樣使家齊,便也成了日后士大夫,隋唐之后儒生,再之后所有有責任心、使命感的國人一項堅定的使命,于是維系家族的昌盛,使家族源遠流長,也便成了家訓的一個清晰的目標與責任。
兩漢時期的家訓篇幅還比較短小,如劉邦《手敕太子》,全文不過兩三百字,東方朔《誡子書》也只有百余字而已。但這時的家訓明顯已由先秦時期士大夫階層對“國”的關注過渡到對“家”及“人”的關注,而且中心觀點已逐漸清晰起來:一是為人處世,一是齊家守業。尤其是士大夫階層的“整齊門內,提斯子孫”的思想更是凸顯。比較典型的是司馬談的《命子遷》、馬援的《誡兄子嚴敦書》。這里值得關注的是班昭的《女誡》,這部家訓雖說只有兩千零五十八個字,但在當時已屬“鴻篇巨著”,而且體例完備,全書分卑弱、夫婦、敬慎、婦行、專心、曲從和叔妹七篇,卷首有自序。這部家訓在當時已趨向于專著的模式,此外這部家訓也是中國家訓史上第一部針對女性書寫的家訓。除此之外,還有鄭玄的《戒子益恩書》,這篇家書雖說只是一封家書,內容并不深刻,但作為儒學大家的鄭玄,他的“介入”,無疑是將儒家的思想精華帶入了家訓之中,由此影響了后世儒生,并牢牢地將家訓的形式、內容與儒家的思想緊緊相連。總的來說,漢代家訓文章篇幅短小,主要采用的形式有家書、遺令或遺書等,在表達上情真意切、通俗易懂。漢代家訓在家訓史上屬于一個發展的時期。
到魏晉南北朝時期,在數量上較之漢代有了突飛猛進的增加。據相關統計,這時期家訓作品達二百多篇,無論是內容還是文體都開始趨于成熟,而且呈現百花齊放的態勢。像以家書形式出現的家訓有:王脩的《誡子書》、羊祜的《誡子書》等;以遺令、遺囑形式出現的家訓有:曹操的《遺令》、劉備《遺詔敕后主》、向朗的《誡子遺言》等;以歌詠形式出現的家訓有:傅昭的《處世懸鏡》等。而在思想內容上,兩漢時期“以儒家思想觀念作為立身處世原則,以儒家重要經典作為理論依據,以圣賢作為道德典范與行為楷模”的單一、簡短的思想內容已經向多角度、廣深度的內容發展,如在體裁上具有散文性質的顏延之的《庭誥》、嵇康的《家誡》等家訓的出現,使之前的理性、堅硬的文體形式具有了感性、柔軟的一面。這兩篇作品的寫作背景極其相似,嵇康的《家誡》是在他被綁赴法場前寫給兒子的肺腑之言;《庭誥》則是顏延之在二次免官之后,居住在建康(今南京)長干里顏家巷時內心郁積時而作。這二人都是放誕任達、龍性難馴的性格,都不甘與濁世同流合污,然而又深知世道的險惡,生活當中隨處潛伏著殺機,所以他們不希望子弟學他們的模樣,成為狂狷之人,所以作此家訓以警示后人。所以說,此時的家訓內容已由先秦、兩漢時期相對模糊、率性、隨意的寫作狀態進到了“自覺”的寫作狀態,這時的家訓更為豐富、深刻,也充分地說明了家訓發展至此,有了從內容到文體、從思想到形式的全面發展。這樣也是為魏晉后期北齊顏之推的《顏氏家訓》的出現奠定了思想與內容上的基礎。《顏氏家訓》被稱為“家訓之祖”,全書共有七卷,分為二十類,包括修身、齊家、治學、為人、處事、任官之道等方面的內容。其思想以儒家為宗,體例夾敘夾議,其訓誡對象亦不僅限于一人一事,而是針對全家及后世子孫而言。由于《顏氏家訓》的內容廣泛、體例完備、思想深遠,這些都遠超此前的歷代家訓,所以對后世的影響極為深遠。此外,這一時期比較著名的還有諸葛亮的兩篇家書《誡子書》《誡外甥書》,這兩篇家書,不僅展現出了家訓內容的深刻,也折射出作者高尚而儒雅的文人氣質,更是誕生了若干千古名句,像“靜以修身,儉以養德”“非澹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
另外,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家訓還有一個獨特的產生背景。這個時期是我國歷史上大震蕩和大裂變的時期,動蕩與殺戮幾乎充斥了整個魏晉南北朝時期。許多有識之士從自身的經歷和感受出發,立足于“保宗興族,不辱先祖”的目的而對后代、族人提出各自的訓誡,這也是這一時期家訓產生的一個重要原因。此外,在選官機制上,這時期仍然注重道德與操行的選拔,一些世家大族為提高家族在政權中的影響和地位,一些普通家族為步入仕宦通途,都力圖保持仁、義、忠、孝的美譽。于是他們將這些訴諸文字,以較為通俗易懂的方式,或作書、或書誡、或為訓,以此教諭子孫后代,規范他們的思想和行為。其次,就深層原因看,魏晉南北朝已進入我國古代家族文化建設的相對自覺階段。所以,建設家族文化,增強家族凝聚力,越發顯得必要和迫切。人們在保全門戶觀念的規約下,主動地以儒家文化價值觀念為依托,整合現實的社會價值觀念,施教于門戶之內,自覺地進行家族文化建設。正如錢穆先生所說:“當時門第觀念的共同理想,所期望門第中人,上自賢父兄,下至佳子弟,不外兩大要目:一則希望其能具孝友之內行;一則希望其能有經籍文史學業之修養……其前一項之表現則成為家風,后項之表現則成為家學。”所以家風作為這一時期家族文化建設的一大內容,直接促成了家訓數量的猛增。而這一時期,一些比較有代表性的家訓作品大都出自這些門閥大族中的精英子弟之手。如出自“瑯邪王氏”家族的王祥、王僧虔;出自“太原王氏”家族的王昶;出自漢魏名門士族的羊祜;出自“順陽范氏”家族的范曄;出自“弘農楊氏”家族的楊椿等。這不能不說,魏晉南北朝時期,士族精英子弟在有關家族文化建設上的主動性與奉獻精神較之各代更為鮮明而無私,期望也更為迫切,所以這時期的家訓作品也較之前代更具有深刻性與普遍性。
唐代,是我國封建社會政治、經濟、文化高度發展的時期,它結束了從魏晉南北朝以來的連年戰爭,重新完成了大一統的局面。這時士族階層也發生了變化,由于科舉制度的興起,選才制度的更新,從此士族階層不再獨占文化上的優勢,并將文化逐漸傳遞給了社會其他各階層,而家訓在此之前因為歷經千余年,已經有了極其豐富的積累,所以到了唐代,家訓的創作便呈現出日益完備日趨成熟的特色。尤其是儒家綱常倫理思想更是通過各種途徑深入家庭、宗族之中。在內容上也隨著家訓觀念的成熟而臻于完善,而其中教誡的內容更是多方面的,并不像魏晉、六朝時期專注于某一個或兩個具體的問題。唐代家訓的內容可以說涉及人生與社會的各個領域,幾乎無不涉及,如:日常的灑掃庭院、應對進退、待人接物、愛親敬長、尊師重道、衣冠服飾、言行步履、讀書作文、修身齊家,以至治國平天下。
關于唐代家訓的主核是否依然傳承自漢代以來“儒家學說”一以貫之的局面,學術界曾有過不同的聲音,國學大師梁啟超就曾說過:“六朝隋唐數百年中志高行潔、學淵識拔之士,悉相率而入于佛教之范圍。”學術界或許如此,但從唐代家訓的考察中發現,家訓的思想內容卻并非如此,這一時期幾乎所有家訓的篇章依舊深深浸潤著儒家的倫理道德觀念。首先從士大夫階層來說,像李翱的《寄從弟正辭書》、李華的《與外孫崔氏二孩書》、柳玭的《柳氏家書》,這些家訓作品中或明或暗地都傳遞著儒家的倫理思想。出自社會底層的《太公家教》也是如此。而來自統治階層的代表,像李世民的《帝范》、李治的《誡滕王元嬰書》,也無不以儒家的思想為基礎進行有的放矢的闡發。而產生這樣結果的原因,其中最重要的一條無疑是如學者劉宏斌所說的,“隋唐以后的科舉考試把這種尊一罷百的局面推向頂峰,使家庭教育的內容成為徹頭徹尾的儒學說教”。另外,家訓最基本的功能就是倫理的教化功能,它所要達到的目標就是家族子弟通過道德等方面的修養而達到個人的自律和家庭的和睦。只有個人修養和個人道德行為自覺程度的提高,才能更好地調適個人與他人、個人與社會之間的關系;只有家風的整齊和家庭成員各種關系的和諧,才能實現社會各個細胞組織的和諧有序發展,以此為社會的整體平衡與穩定發展提供條件。而這一目標無論于國于家來說都是符合他們的利益要求的,所以對于家族的治亂與國家的興衰來說,這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而家訓便自然而然地承載了儒家的入世思想的內核,所以上至皇族,中至士大夫,下至貧民,儒家的倫理觀成為他們共同遵循的思想觀念。
這時期比較有名的家訓作品有:柳玭的《柳氏家書》、李恕的《誡子拾遺》和另一位女性作者宋若莘創作的《女論語》。還有一部極具黑色幽默趣味的家訓,值得一提,那便是于義方的《黑心符》。這篇揭露批評家庭主婦“暴虐、亂道”的家訓,可以說是家訓中的另類。此外唐代家訓中還有兩篇特例作品需要介紹一下,這兩篇家訓都是中國古代家訓中的名篇,同時作品也都吻合了盛唐大氣磅礴的氣勢,而獨特之處在于它們擺脫了自先秦以來家訓主題諄諄于修身的叮嚀,而另辟蹊徑,一個是教兒子如何做皇帝,一個是教兒子如何做宰相,這兩篇作品便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帝范》和唐中宗時宰相蘇瓌的《中樞龜鏡》。《帝范》一書共分十二篇,另有《序》和《跋》。在《序》中唐太宗講述了自己這篇文章的創作動機,是太子李治因年幼“未辨君臣之禮節,不知稼穡之艱難”,自己“每思此為憂”,“所以披鏡前蹤,博覽史籍,聚其要言以為近誡云耳”。作為我國歷史上第一部系統化的帝王家訓,《帝范》對后世影響很大,不但為歷代有識之君所關注,也為普通士子所欣賞。而《中樞龜鏡》這部家訓是唐中宗時期宰相蘇瓌在相位時,認為自己的兒子蘇颋頗有宰相之才,所以他處處以宰相的標準對兒子加以培養,并結合自己的為政經驗,前后編選出二十七條訓誡加以警示。內中闡述為官的道德原則,傳授仕宦的哲學,曲折地反映了當時官場的復雜現實。所以這部作品極為后世的官宦所青睞,尤其是到了宋代,一時朝中高官相互傳抄,被定義為“宰相事業之書”,這在中國古代家訓大觀中也屬獨特的一類。與盛唐氣象相對應,唐代家訓的成熟還體現在文體結構上,較之漢魏六朝更為龐大,內容更為豐富。如李華的《與外孫崔氏二孩書》,文章雖不長,但卻涉及遵家禮、勉學、謹行、順親等諸多方面的內容,這在漢魏六朝時期篇幅相當的家書中是相當少見的。而唐代像這樣的家書還不在少數,如舒元輿的《貽諸弟砥石命并銘》、元稹的《誨侄等書》、李翱的《寄從弟正辭書》等,均可謂長篇的架構,由此可以看出唐代家訓作者在家訓觀念上比漢魏、六朝時期的家訓作者要更清晰,不再只就事論事,而是以多角度、多方面的視角對子孫闡述各種道理。
我國傳統家訓發軔于先秦,發展于漢魏六朝,成熟于隋唐,真正步入繁榮鼎盛時期是宋元明清時期。這一時期的家訓數量空前,單據《中國叢書綜錄》所列的“家訓”書目,就有幾百種,而宋元明清幾代竟然占了五分之四。回顧家訓史的發展,我們發現,先秦時期的家訓在思想內容上雖然面面俱到,但大都是一筆帶過,沒能充分展開。而到了漢魏六朝時期,那時的家訓在思想內容上雖然較先秦時期要具體得多,但也僅僅停留在“治人”方面,至于“治家”,則較少涉及。到了唐代,這時期的家訓在思想內容上不但重視“治人”,而且兼顧到了“治家”,但所論還比較單一,不夠全面。到了宋元明清時期,則上述兩個方面都得到了充分的發展,其中尤以“治家”方面更為突出,不僅出現了諸如《恒產瑣言》《居家正本制用篇》《經鋤堂雜志》等專門討論居家理財類的專著,而且還出現了諸如《居家雜儀》《家禮》《鄭氏規范》《家規輯略》及家譜中的家訓等專談家規、家儀類的專著或專篇,使我國傳統家訓的“治家”思想最終得以完善。另外,家訓形式更加多樣,家訓專著大量涌現,蔚為盛觀。專著產生了多種新體式,如家訓集、家規、家儀、家書集、家訓詩集等等,且各種書寫形式也更加系統專業。其中,以專著形式出現的家訓有:葉夢得的《石林家訓》、陸游的《放翁家訓》、范仲淹的《家訓》、司馬光的《家范》、袁采的《袁氏世范》、趙鼎的《家訓筆錄》、劉清之的《誡子通錄》等;以書、信、銘、文、帖、詩歌的形式出現的家訓有:蘇洵的《安樂銘》、胡安國的《與子寅書》、朱熹的《與長子受之》、陳定宇的《陳定宇示子帖》、方孝孺的《幼儀雜箴》等。此外這個時期的家訓作者中,出現了一種世代相襲,父子、子孫相繼的家訓創作局面,如宋代的范仲淹、范純仁父子,元代的鄭太和及其子嗣,明代袁黃一族,清代張英、張廷玉父子等,都有出色的家訓傳世。
宋元明清時期的家訓在內容上還有區別于前代的一個突出特征,便是從勸勉為主的家訓形式開始向懲戒方向發展。其中比較早的應該是范仲淹的《義莊規矩》、鄭太和的《鄭氏規范》、曹端的《家規輯略》,他們開始將“家法”“族規”一類的懲戒性的條例注入其中,使我國的傳統家訓自宋代以后逐漸走出了個人壟斷時代,即由貴族家訓時代轉向了平民家訓時代。因為,這類家訓作品大多保存在當時家族的諜譜之中,而自宋代之后家族修訂家譜的宗旨又發生了變化,家譜的形式變得更加豐富。在一部諜譜之中,除了記載有全家族的血緣關系圖表、祠堂、族田、祖塋以及對家族歷史相關的描述外,還有“全文刊載本族有史以來制訂的各種家法族規、家訓家范、祖宗訓誡子孫的言論等”的文章,而將此類家規族訓載入家譜的用意是便于讀譜時向子孫宣講,要求族人永遠恪守,并使族長能依據此類家法來懲罰不服統治的族眾。這樣,隨著家族的繁衍,大量的族規、訓誡類的文字便流傳下來,成了我國古代家訓文獻中龐大的一部分。據相關統計,中國現存家譜族譜光是中國內地就有28500余種,加上中國臺灣、中國香港、日本和美國,共約42990種。當然,宋元之后家訓因為搭乘了家譜這一載體,使家訓這一超越個體的“貴族專用”文體“走入了尋常百姓家”,但數量的龐大并不代表質量的提升,在這類家訓之中,訓誡文字雖各族不同、名各有異,但其內容卻基本千篇一律,一般都是講諸如重綱常、祭先祖、孝父母、友兄弟、敬長上、睦鄰里、嚴家法、節財用、戒惡癖、尚美德等事項的,其區別僅在于條款不齊、詳略有差而已。這基本是在模仿,甚至抄襲。在上述提到的若干作品中也有類似的情況。所以說,宋元明清時期的家訓作品在普及性之外真正的上乘作品還是主要產生于士大夫階層的精英人群之中。
另外在宋元明清時期,家訓的體例中還出現了一種叫“俗訓”和“鄉約”的形式,它所面向的對象不再是自己家庭或家族中的子弟,而是轉向了整個社會。例如流傳甚廣的《袁氏世范》這部家訓專著,貌似一部體例標準的家庭訓誡,但實際情況是,這部書是作者袁采在擔任樂清縣令時為“厚人倫而美習俗”而專門撰定的,書名原題名為《訓俗》。此外,在清人陳宏謀編著的《五種遺規》中,將《司馬溫公居家雜儀》《倪文節公經鋤堂雜志》《朱柏廬勸言》等家訓名篇合編在了《訓俗遺規》中,這說明在陳宏謀的心中這些家訓本身也具有訓俗的功用。除《袁氏世范》外,其他比較著名的俗訓類家訓文獻還有呂祖謙的《少儀外傳》、呂本中的《童蒙訓》、王結的《善俗要義》、呂得勝的《小兒語》、呂坤的《續小兒語》等。
此外,宋元以后統治階層普世觀增強,家訓內容由最初只對皇家子弟的教誡,轉變為在家訓中注入化導天下思想的內容。如宋太宗的《戒皇屬》、清世宗的《庭訓格言》等帝訓之作外,還有明仁孝文皇后撰寫的《內訓》。另外,這一時期統治階層更加注重家訓作品的流傳與宣化作用。如清初的孝莊皇后就曾命大學士傅以漸撰寫女訓之作《內則衍義》,清世宗曾命蔣廷錫等編著了大型類書《古今圖書集成》,其中的《家范典》和《閨媛典》就是專門性的家訓類圖書的集合,這種現象是宋以前所沒有的。
到了清末,傳延了幾千年的家訓形式,在西方文明與列強的堅船利炮的轟擊下,也發生了變化。這時期的代表是晚清的一些洋務派,如林則徐、曾國藩、張之洞等人。他們將一些新的思想與靈活多變的生活態度融入其中,對子孫或是勸誡,或是勉勵,但他們依舊堅守著儒家的倫理綱常與濟世修身之道。
二
綿延了幾千年的中國家訓史,實際上就是一部華夏先人塑造中華民族理想人格的創造史。我們在浩如煙海的訓誡、勸勉、箴規、銘文、書信、法約中,發現中華民族的理想人格實際早已悄然存于其中,只不過是以一種支離破碎的、若隱若現的方式存在。其內在的思想內容大致可分為以下幾點:
孝養雙親。中華民族是一個講究孝道的民族,“孝”之一字,幾乎貫穿在每一篇家訓之中。“且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司馬談《命子遷》)“孝敬則宗族安之,仁義則鄉黨重之。”(王昶《家戒》)由此可見,在古代以“修身、治國、齊家、平天下”的人生理想信念之下,其中樞是家與國,而在古代統治階級來看,無論是家還是國,支撐其發展興盛的基本信條是“孝”,因為不能孝親而能忠君是不可能的,所以歷代統治者都是大肆鼓吹以“孝”治天下,并由此將盡孝抬升至了精神信仰的高度,甚至凌駕于法律之上。
勤儉持家。齊家即治家,而治家的根本,古人認為就是勤勞與儉樸。遍觀歷代的家訓,不論是官宦還是寒門,這四個字始終作為長者對子孫的諄諄教誨。“勤是無價之寶,學是明目神珠。”(佚名《太公家教》)“七誡我兒莫好奢,閑居勤儉度年華。”(黃峭《黃氏峭山公訓子詩》)清代官吏、學者許汝霖《德星堂家訂》針對當時的奢靡之風,分別規定了“宴會”“衣服”“嫁娶”“兇喪”“安葬”“祭祀”幾個方面的禮節及標準。司馬光認為治家之道應“制財用之節,量入以為出,……裁省冗費,禁止奢華”(《居家雜儀》)。勤與儉,在古人的思想中,與釋、道的“福報”觀緊密相連,古人認為每個人“生之為人”一生的“福報”是一定的,消費完了就消失了,所以平時要以“儉”來惜福,而勤則是創造福報的源泉,只有勤勞才會增加福報,并使之源源不絕。
矜惜名節。重名聲,講節操,倡導良好的家風,這是古代家訓的一個鮮明特征。顏之推的《顏氏家訓》開篇中述及寫作家訓的目的時,就談到他家夙重家風的事,他說“吾家風教,素為整密”。盡管時代不同,門第、家境各異,但其基本內容無外乎要家人清白做人,自立自重,忠君愛國,寬柔慈厚等等。羅倫在《戒族人書》中說:“謂有好名節,與日月爭光,與山岳爭高,與霄垠爭久,足以安國家,足以風四夷,足以奠蒼生,足以垂后世。如汴宋歐陽修,如南渡之文丞相者是也。”有了一個好的名節,古人認為便可以與日月爭光了,足以名垂后世,歷代都把歐陽修、文天祥作為榜樣楷模,足以見證這一點。
慎重交友。社會就像是一個大染坊,古今一同。“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所以,“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與之俱化。與不善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矣。”(王結《善俗要義》)至于慎重交友,朱熹在《與長子受之》中就告誡兒子要交“敦厚忠信,能攻吾過”的“益友”,而不要交“諂諛輕薄,傲慢褻狎,導人為惡”的“損友”。不妄交友,便成了一種積極的保身避禍的手段。
謹言訥行。中國經歷了漫長的兩千余年的封建時代,君即是法,官即是律;強權政治,豪強府衙,構成了當時社會的普遍的黑暗與不平。而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如何能保全自身?這種思維造就了中國古代文化的兩條強有力的支脈——道家的無為避世,儒家的無為而為。實際上這些都是一種時代的無奈。而落實到現實當中,對于無權無錢的平民百姓,只有謹言慎行才可能生存下來、保護自己,久之便成了一種生存的智慧。明仁孝文皇后在《內訓》中便這樣叮囑后代:“修身莫切于謹言行,故次之以‘慎言’‘謹行’。”一國之母尚且如此,一個平頭百姓就更可想而知了。因而許多家訓都一再叮囑家人、子弟要謙恭謹慎,寬厚待人。張履祥說:“子孫以忠信謹慎為先,切戒狷薄。不可顧目前之利而妄他日之害,不可用一時之勢而貽數世之憂。”(《楊園先生全集·訓子語》)真可謂經驗之談。
清廉自律。在歷代的家訓中很多都是從政為官者所寫,所以在涉及為官之道時,便留下了諸如陶侃母“封鲊教子”之類誡子勿貪的感人故事。趙鼎《家訓筆錄》認為“凡在士宦,以廉勤為本”。對貪官疾惡如仇的包拯,在家訓中甚至說“后世子孫仕官有犯贓濫者,不得放歸本家,亡歿之后,不得葬于大塋之中”,并要人將此訓刻在石上,以詔后世。
勵志勉學。在家訓中還有一部分是激勵子弟勤奮學習,樹立遠大的志向、最終成就大器的家訓。諸葛亮的《誡子書》在談到志與學的辯證關系時說:“非學無以廣才,非志無以成學。”王守仁更是把立志當成是“培根”之學來加以重視,他在《立志說》中強調:“學莫先于立志,志之不立,猶不種其根,而徒事培擁灌溉,勞苦無成。”此外還有一些家訓的作者以自己的經驗教訓向子弟傳授治學方法,培養他們從小立志勤奮好學。這其中較有名的如《顏氏家訓》、葉夢得的《石林家訓》、曾國藩的家書等等。
這七點品格在浩瀚的家訓篇章中,只是幾條主脈,有關家訓傳遞出來的品格塑造還有許多,像持家中正、奉公無私、勤政愛民、善待鄉里、體恤仆役、救危濟困、淡泊功利……幾千年來,這無數篇父與子、叔與侄、母與子、先祖對后輩的諄諄教誨之言,涉及了為人處事的方方面面,從一條血脈相連的親情中傳遞出一種殷殷愛憐之心。久之,這條血脈凝成的訓誡之舟終于造就出一方帶有濃郁華夏文明標志的文化符號,影響著一代代家族的成長,激勵或勸誡著一個個鮮明個體的健康成長。今天我們擷取其中的一部分,只是希望這朵盛開了幾千年的華夏文化奇葩更加艷麗芬芳。
三
陳宏謀在《教女遺規序》中說:“天下無不可教之人,亦無可以不教之人。”從周至清,正是在無數像陳宏謀這樣悲天憫人、兼愛濟世的賢儒之士的推動下,才涌現出了無數放眼于子孫與家族的發展,將自己的人生閱歷或讀書心得凝聚于筆端的家訓作品。陳宏謀當年在編著《五種遺規》時,有人不解他為什么將大量的時間都投入到了這件煩瑣而枯燥的工作中,而陳宏謀卻說:他們不知道,這才是真正值得做、有利于子孫千秋萬代的一件有意義的事。在儒家的人生追求中,當命運遭遇“不達”時,往往會做兩件事:一件是閉門著書,一件便是開門授徒。翻開宋元、明清學案,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甚至是榮祿在身的王陽明亦將自己的一半精力投入到了講學上。“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宋儒張載的這段話無疑說出了千古儒家學人的一份責任與擔當,他們認為人生最大的意義便是承擔文化的傳承與現實的移風易俗。
翻開一篇篇古代家訓,這其中充分彰顯著傳承與移俗這兩個鮮明的主題。我們看到歷經千年,家訓的著作者們,無論官商還是布衣,他們不厭其煩地叮嚀子孫要勤奮讀書,因為書中有他們希冀子孫承繼的理想人格蘊含其中。明代著名諫臣楊繼盛,在行刑前夜寫給家人的書信中,沒有一絲一毫對自身的顧念與恐懼,而是不住地叮囑兒子如何做人,做一個怎樣的人。希圣希賢,是儒家每一個讀書人極力向往的一件事情。他們渴望能以身載道,成為一個完美的道德楷模。在他們眼里,名節操守要高于功名利祿,甚至是生命,正所謂“餓死事小,失節事大”。而移風易俗,是儒家弟子又一份難以推卸的責任。從家訓中我們看到,歷代讀書人一直頑固地捍衛著儒家血統的清純,他們在思想上排斥佛老、風水、卜筮等邪說,甚至是民風習俗也要加以矯正。在言行舉止上他們全力懲息“人欲”,將一切帶有私心的行為甚至是心念都剪除得干干凈凈。對待自己如此,對待子孫也是如此。在家訓中我們看到,他們總是不厭其煩地對子孫進行著關于身行的諸多方面的規勸,并苦口婆心地勉勵子弟做一個圣賢,以此光耀家族,并使家族能在歷史的沉淘中盡量延續得更久遠。這便是他們的苦心所在。幾千年來,當這一篇篇凝結著百千先祖殷殷希望的訓誡集結起來后,我們卻發現它早已轉化成了中華民族的一份文化遺產存留下來。這或許便是古人的初衷,也是我編著這套《中華歷代家訓集成》的初衷。
石孝義
2017年4月10日于金德園、津門里完成初稿
2019年9月27日于俟廬改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