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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38評論第1章 偶遇戰友(1)
喬治·杜洛瓦伸手遞給女出納一枚一百蘇蘇,法國輔幣名,1法郎等于20蘇,因此100蘇也就是5法郎。的硬幣,待對方找過零錢,便一刻不停、大步流星地向著餐館門走去。
他本就長相俊雅,身材修長,兼因有了兩年士官的歷練,更具一種軍人的氣質。緣于此,他便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胸,以軍人特有的干練,撫了撫嘴角的兩撇髭須,目光卻毫不停留地從那些仍滯留在餐桌旁用餐的客人們身上一掃而過——這如同撒向四周的漁網一般的目光,正是他這英氣勃勃的青年所擅長的。
果然,正在就餐的女客們都抬起頭來,不停地向他這邊望。其中有三個青年女工、兩個陪伴丈夫前來就餐的女眷以及一位已屆不惑之年的音樂教師。女教師衣衫不整,不修邊幅,身上的衣衫一直歪穿著,帽子上更是積滿了厚厚一層灰。看得出,她們都是這家平民餐館的老顧客了。
走到餐館門外,杜洛瓦隨即停住了腳步,心中在不住地盤算著接下來的行動。現在已經是六月二十八了,他身上只剩下三法郎1795年法郎正式代替利佛爾成為法國的本位貨幣單位。1803年法國實行金銀復本位制,規定1法郎含金量為0.2903225克,含銀量為4.5克。此后法郎不斷貶值,在2002年1月1日歐元發行之后,法郎逐漸停止流通,從2012年2月17日午夜起法郎停止合法流通。四十蘇來度過這個月。顯而易見的問題是:這剩下的兩天里,要么只吃晚飯不吃午飯,要么只吃午飯不吃晚飯,只能二者擇其一。這時他的腦子快速地轉著,一餐午飯要花二十二個蘇,而一餐晚飯則要花去三十蘇。要是只吃午飯,那就可以節余出來一法郎二十生丁了。省下來的這點錢,可以在每天到吃晚餐的時候買個夾香腸的面包墊肚子,更妙的是還可以去大街上好好喝杯啤酒了。要知道喝啤酒可是他在夜間的一筆大花銷,當然也是他心頭最難以割舍的一種享受了。想到這里,他也就不加猶豫地順著羅萊特圣母院街的下坡路走了下去。
行走在街上,他一如往昔戎馬倥傯、身著騎兵制服在軍營中的做派,只見他高高挺起胸膛,兩腿微分,如同剛跳離馬鞍一般。街道上的人川流不息,他只顧往前走去,就像沖進敵營的騎兵般橫沖直撞,一會兒撞向了這人的肩膀,一會兒又將擋道的推向一旁。頭上那頂早就戴了多年的高筒舊禮帽被他往腦袋一邊按了按,走在石板地上的腳后跟兒不停地發出嗵嗵的響聲。看那神態,倒似是在跟人慪氣一樣。正如一個英姿颯爽的大兵,在他倏爾結束了軍旅生涯回到市井里巷時,對他身邊的萬事萬物——行人、屋舍以致整個城市——都感到無所適從。
盡管一身行頭不過值區區六十法郎,卻依舊掩飾不了他令人注目的帥氣。誠然,這種“帥氣”,雖然過于大眾化,卻是實實在在的,摻不得一點虛假。他身材修長,體格健美,略夾紅棕的金黃色頭發呈天然卷曲狀,自頭頂處分開。鼻翼下兩撇胡子微微上翹,好似一堆發酵“蓬起”的泡沫。一雙熠熠生輝的眼睛,閃動著藍色的眼波。他就是這個樣子,活脫脫一個市井小人的典型形象。
仲夏之夜的巴黎,天氣變得濕熱難耐,整個城市如同熱浪翻滾的大澡堂。花崗巖美麗的雕砌難掩陰溝里散發出的陣陣惡臭。從剛剛高出地面的臨街地下室伙房的窗口,更是一陣猛似一陣地飄出令人作嘔的泔水味和殘菜剩飯的餿霉味。
街兩旁深深淺淺的門洞里,守門人早就除去外套,嘴里斜叼著個煙斗,半倚半坐在鋪了草席的椅子上享受著陰涼。神色疲憊的行人們手里拿著摘下的帽子,個個看上去都委靡不振。
步入圣母院街盡頭,喬治·杜洛瓦在濃蔭深處再次駐足,躊躇著自己該向哪里去。他其實很愿意經由香榭麗舍大道,前往布羅涅林苑的樹蔭下去享受片刻的涼爽,但心里又在不斷升騰著另一個念想:但愿有緣能交到一個稱心如意的女友。
究竟什么時候才能走桃花運呢?他可一無所知。三個月來,他寢食難安,時時刻刻都在默默期待著。這當中,盡管他以其俊美的臉蛋和獨有的氣質,收到了不少女人送來的秋波,卻始終沒有能入他法眼的,稱心的女人并未如愿而來。
如此一來,盡管他囊中空空如也,心頭的那份欲望卻日盛一日。每當在街上碰到飄然而過的女子向他招呼:“帥小伙兒,要不要上我家去喝杯茶?”他便熱血上涌,情難自抑。但只片刻后他就驚醒了,不再冒失,因為他身上掏不出一個大子兒。再者說來,他心頭所期待的是一種別樣的、風情萬種的親吻。
話說回來,他經常流連于妓女出沒的場所,如她們常去的舞廳、咖啡館以及她們翹首顧盼拉客的街頭。他享受將時光消磨在她們身上,和她們調笑幾句,親密曖昧地稱呼著;享受她們身上散發出的迷人的異香,享受在她們身邊的整日不離。因為她們畢竟是女人,是能夠讓男人神魂顛倒的女人。他不同于那些個有著顯赫家庭背景的子弟,對她們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看不起。
他的腳不停步地走著,夾雜在被熱浪裹挾的無處可逃的那股委靡不振的人流中,向著瑪德萊納教堂走去。街道上的所有咖啡店人滿為患,就連所有咖啡店門前的人行道上,也在耀眼的燈光的直射下,密密麻麻擺滿了桌椅,擠滿了正在消暑的客人。在那無數張或方或圓的小桌子上,盛滿了各種各樣飲料的玻璃杯,折射出紅色、黃色、綠色等五光十色,映照在杯子面前的客人臉上。長頸大圓瓶中,清澈的飲料中漂著一塊透明的充塞了瓶子的圓柱體冰塊。
杜洛瓦不禁放慢了腳步,因為此刻從喉嚨間升起的一股干渴感,使他步伐沉重起來。
炎炎夏夜突生這種干渴,弄得他內心焦火驟起,心頭升騰起無數念想,渴望著要是有杯清涼的飲料清嗓潤喉,該是多么美妙啊。然而只要他今晚喝上兩杯啤酒,明晚美味的面包夾香腸可就要泡湯了。每到快月底的時候,他就會過得如此窘迫,這樣的滋味他真是不想再嘗了。
故而,他強忍著喉頭傳來的燥熱,心里不住地嘀咕著:“口渴原來他媽的這么難受!但話說回來,我可得過了十點鐘再去叫‘美洲人’的那家咖啡館美美地喝上一杯。”他不由地向坐在路邊桌旁開懷暢飲的那些客人掃了幾眼,一面提起腳步,不動聲色地從那一排排咖啡館門前輕輕閃過,一面對目光所過處的客人們的神態衣著在心里暗自打量,猜想他們背景情況,身上帶了多少錢財。這樣想時,眼前那些正在享受夏夜清涼的客人,卻觸動了他心頭的無名怒火:看他們的樣子,兜里一定是揣了不少的錢,就算平均來看,少說每個人也有兩個路易路易,法國舊貨幣單位,1路易=4埃居=24利佛爾=24法郎。。隨便一家咖啡館少說也有上百號客人,算下來至少就有四千法郎!“這些個王八蛋!”他悄聲嘟囔了一句,臉上仍是瀟灑不羈的神態,歪歪斜斜不停步地前行著。此時此刻若是其中某個人在某條街道沒人的旮旯里被他撞上,那算是倒霉了,杜洛瓦必會毫不猶豫地擰斷他的脖子,就像是他在部隊舉行大規模軍事演習時對農民的雞鴨所做的那樣。
想到此,他的腦海中不禁閃過了他在遙遠的非洲度過的兩年軍旅生活,想起了在駐守南部哨卡時如何敲詐阿拉伯人的往事。有一天,他和幾個同伴悄悄溜出哨卡,前往烏萊德·阿蘭那部落轉了一圈,在那里掠奪了二十只雞、兩只羊以及不少金銀財寶,并殺了部落里的三個人后大搖大擺而歸。同伴們談起這場酣暢淋漓的搶劫時總是眉飛色舞,一直持續笑了大半年。而今,腦海中一閃過當年的那些畫面,他的嘴角不禁又掛起了一抹猙獰而又痛快的微笑。
但是在巴黎,情況可就大不一樣了。想要腰挎鋼刀手握鋼槍,肆無忌憚地劫掠他人財物,逍遙快活而不受法律懲處,顯然是不可能的。他覺得自己與生俱來就有一種低級軍官在被征服的世界里為所欲為的狂放天性,故而對那兩年在大漠的軍旅生涯一直有著不舍之意。沒能留在那邊,對他來說顯然是一件頗為遺憾的事情。但轉過頭來一想,之所以回來,還不是想奔個好前程?
然而,現在的情況又怎樣……眼前他的處境可真說不上好!
他把舌頭向上顎舔了舔,輕輕地吧嗒了幾下,似乎想驗證一下自己是否真的快渴得不行了。
看看身邊的行人,個個神色困頓,步履沉重。他不禁在心底又罵了起來:“這些雜種,雖說他們看上去都蠢笨如豬,可兜里卻有不少的錢!”隨即嘴里哼起了歡快的小曲兒,在人群里又開始沖鋒陷陣起來。幾個被推擠開的男人回頭看向他,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著,女人們個個都大呼小叫著:“你這家伙是不是瘋了?怎么這么沒教養!”
經過了滑稽的演出,他終于在“美洲人咖啡館”門口駐足了,只是還在猶豫著是否立刻就把自己已經決定開銷的那杯啤酒消滅掉,因為他確實有些渴得難受。他并沒有立即走進去,而是抬頭向高高矗立在街頭的大鐘看過去:現在才剛剛九點一刻。他明白,眼前只要有滿滿一杯啤酒端到他嘴邊,他立馬會一口氣喝完。現在的問題是:接下來的時間還很長,尤其是夏夜,如果還會渴,那該如何是好?
心里經過一番斗爭,他終究悶悶不樂地走開了,心里想著:“我不妨先走到瑪德萊納教堂那邊再作打算,然后再溜達過來就是了。”
當走到歌劇院廣場的拐角處時,迎面正走來一個身體略微發福的年輕人。
他模糊間想起好像在某處見到過這人。
于是他便跟了上去,一邊竭力搜索記憶,一邊不住聲地嘟囔著:“豈有此理!我明明認識這個人,怎么一時之間竟然想不起來是在何處碰過面呢?”
他搜腸刮肚費盡思量,卻還是一無所獲。不料就在此時,他心中忽然閃起了亮光:這小子不就是以前在騎兵團服役的弗雷斯蒂埃嗎?真沒想到他現在居然一副大腹便便的模樣。杜洛瓦便向前跟上一步,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向他叫道:
“嗨,弗雷斯蒂埃!”
那人轉過身來,盯著他看了半天,才慢慢說道:“先生叫我,不知有何見教?”
杜洛瓦哈哈一笑:
“怎么回事,你不認得我啦?”
“想不起來。”
“我是騎兵六營的喬治·杜洛瓦呀。”
弗雷斯蒂埃向他伸出了雙手:“哎呀,原來是你啊!過得怎么樣?”
“蠻不錯,你呢?”
“呵,我可不怎么樣。你明白,我的肺部現在很不好,一年里有半年光景是在咳嗽中過來的。回到巴黎的那年,我在布吉瓦爾得了氣管炎,四年來一直沒能夠治愈。”
“這樣啊?不過你看上去倒還挺不錯的。”
弗雷斯蒂埃于是拉起他這位故友的胳膊,談起了自己的病情,諸如他如何尋醫問藥,醫生們提出了什么看法和建議。但是鑒于他目前的境況,他又不便將這些建議付諸行動。比如醫生建議他去南方過冬,可他能走嗎?要知道他現在可是有妻室的了,又做了記者,混得剛有點起色。
“我現在負責著《法蘭西生活報》的政治專欄,同時在為《救國報》采寫相關參議院的新聞;除此以外,還要不時地給《行星報》的文學專欄撰稿。你瞧,我已經混得小有成就了。”弗雷斯蒂埃帶著些許得意說道。
杜洛瓦有點驚詫地看著弗雷斯蒂埃。顯然他的戰友變化很大,也顯得相當成熟了。通過他的衣著和言談舉止,舉手投足間處處透露著他已經是一個沉穩干練、自信滿滿的男子漢,并且那一副大腹便便的樣子,也說明他日常的伙食是很不錯的。想到以前的時候,他是那樣消瘦,完全是個細高挑,但他為人活潑機敏,經常會丟三落四,成天嘰里呱啦,是個典型的樂天派。在巴黎才待了短短三年,他就像變了個人,不僅身體見胖,言談得體,鬢角也顯出微微白發,他今年還不到二十七歲呢!
弗雷斯蒂埃隨即向他問道:“你正準備去那兒呢?”
杜洛瓦說道:“沒地兒可去,不過是在回去睡覺之前溜達溜達。”
“既然這樣,你不如陪我上一趟《法蘭西生活報》,我有幾份校樣正準備去看一下,完了之后咱倆就去喝杯啤酒,你看如何?”
“行啊,那我跟你走一趟。”
他們隨即手挽著手,伴著如今仍可在同窗學友和在同一部隊服役的戰友之間見到的那種熾熱情感,向前邁開著大步。
“你現在在巴黎做什么呢?”弗雷斯蒂埃問了一聲。
杜洛瓦皺眉聳肩:“不瞞你說,我現在都到了餓肚子的地步了。服役期一滿,我就想到這兒來……撞撞運氣,說得實在一點兒,來見識見識在巴黎的生活。就這樣,半年前在北方鐵路局找了個位子,年薪一千五百法郎,除此以外,沒有任何外快。”
弗雷斯蒂埃嘆了一口氣:“唉,這點錢能干得了什么?”
“誰說不是呢?但我也沒有更好的辦法。我在這里無親無故,沒有認識的人,更別說找什么門路了。我夢里都在想著去找點事做做,苦于沒人引薦。”
弗雷斯蒂埃從上到下審視了他一遍,瞧那樣子活脫脫就是一個城市貴族打量一個剛進城的鄉巴佬。緊接著,他以果斷的口吻說道:“兄弟,難道你沒瞧見,在這里一切全靠自己去闖。一個人只要腦子稍微轉一轉,當個部長都不在話下,何況是個區區小科長?所以重要的是要自己找出路,可不是什么求人推薦。像你這樣,豈會找不到比北方鐵路局的職位更好的差事呢?”
杜洛瓦回答:“我什么樣的地方都去過,可是四處碰壁。不過最近總算是遇見個不錯的機會,佩勒蘭馴馬場正在招募一名馬術教官,有人推薦我去試試,那里每年少說也有三千法郎入賬。”
弗雷斯蒂埃猛然駐足:“這行當可不是你該干的,你別去,即便能掙一萬法郎你也不能去。否則你的前程就算是灰飛煙滅了。現在你待在辦公室,至少不用拋頭露面,沒人認識你。要是你有能耐,另謀高就,隨你想什么時候離開都行,可如果你當上馬術教官,那你就完了。這跟你到一家餐館當個領班是一樣的,這類地方三教九流什么樣的人都會出現。你若是給上流社會那些有錢人或富家子弟們上馬術課,時長日久,他們可不會用平等的眼光瞧你。”
說到這里,他稍作停留,略加思考后又問起來:“你通過中學畢業會考了嗎?”
“沒呢,考了兩次都沒過。”
“這倒也不要緊,無論如何,該學的課程你都是學過了的。如果有人跟你談起西塞羅西塞羅(前106—前43),古羅馬政治家,哲學家和杰出演說家。或者是蒂貝爾蒂貝爾,公元前42年至公元37年的古羅馬皇帝。,你能順著人家話茬說上幾句嗎?”
“這個還行,說上幾句大概還是不成問題的。”
“很好。就這兩個人,除開為數不多的幾個成天只鉆故紙堆、毫無生活常識的迂腐書生,誰還能提得起興趣多說幾句。可見,想讓人認為你學識淵博,并沒有多難,關鍵是別讓自己的無知被人當場拆穿。若是遇上什么難題或是自己不清楚的,那就多用點心思,想法繞過去就是了。至于對別人,那可就要引經據典旁征博引,把他給難倒了。別覺得別人就有多強,實際上個個都蠢笨如豬,知識少得像是沙漠里的綠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