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漂亮朋友(3)
- 漂亮朋友 羊脂球 我的叔叔于勒
- (法)莫泊桑
- 5602字
- 2014-01-17 11:49:13
德·馬萊爾夫人也是含笑而立,這正是女人芳心暗許、一心委身以伴的獨有神態。她喃喃低語道:“家里現在就我們倆,我把羅琳娜打發到一位朋友家去吃飯了?!?
杜洛瓦感嘆了一聲,親著她的手腕,說道:“難得你能想得如此周到,我真不知怎樣愛你才好。”
德·馬萊爾夫人于是像對待丈夫那樣,挽起他的胳臂,走到長沙發前,和他并肩坐了下來。
杜洛瓦想說句調笑的話,把談話引到那些個露骨而使人內心澎湃的親密話題上,但不知道怎么措辭,只得說道:“這么說來,你不怪我?”
德·馬萊爾夫人用手捂住他的嘴:“別再說了?!?
他們默默地相互看著對方,兩個人緊緊地握著對方發燙的手。
“我天天都在盼望著能夠得到你!”杜洛瓦又說。
“叫你別再說了?!钡隆ゑR萊爾夫人說。
女仆在餐廳里擺放碗碟的聲響隔墻傳來。
杜洛瓦站了起來:
“我不能同你靠的這么近,不然我會控制不了自己的?!?
這時客廳的門忽然打開:
“夫人,午飯已經準備好了?!?
杜洛瓦鄭重其事地伸過胳臂,挽起德·馬萊爾夫人走向餐廳。
他們面對面坐了下來,開始吃飯,但是相互間仍是一直在對視著、微笑著、心中只有對方而忘卻了周圍的一切,完全沉浸在這剛剛開始的柔情蜜意中。盡管時不時地送飯菜入口,但已然是食而不知其味。杜洛瓦忽然感到,桌子底下她的一只小腳在來回擺動,于是伸開兩只腳把它夾了過來,并且使出全身力氣將其牢牢夾住,生怕她抽走。
女仆進進出出,不停地給他們上菜,同時撤走吃剩的盤子,一副慵懶的表情,似乎什么都沒感覺到。
吃完午飯,他們又返回到客廳里,走到那張長沙發前,在各人原先坐過的位置上又肩并肩地坐了下來。
杜洛瓦一點點地向她身上靠了過去。想擁抱她。德·馬萊爾夫人將他一把推開,語氣顯得十分平和:“別這樣,仆人隨時會進來?!?
杜洛瓦不情愿地嘀咕道:“我什么時候才能跟你單獨待在一起,向你傾訴我的無限思念之情呢?”
德·馬萊爾夫人略微俯身,在他耳邊輕輕說道:“別心急,最近幾天,我就會找個合適的時間到你住的地方去看看你。”
杜洛瓦頓時面紅耳赤:“但是……我住的那地方……實在是不像樣子?!?
她莞爾一笑:“這又怎么了?我去看的是你這個人,又不是你的房間?!?
于是杜洛瓦追問她什么時間過去。德·馬萊爾夫人說是到下禮拜的某一天,杜洛瓦覺得這實在是過于漫長,便一面揉捏著她的一雙小手,一面含情脈脈地看著她,喋喋不休地懇求她把日子提前,一副欲火中燒、迫不及待的焦躁神情。這種激情,正是幽會男女在酒足飯飽之后所常有的。
德·馬萊爾夫人見他這饑渴無比的樣子,不禁覺得興味盎然,然而終究拗不過他的糾纏,只好讓了一天,接著又讓了一天。然而杜洛瓦仍不放棄:“明天,趕緊說,就是明天吧?!?
最后,德·馬萊爾夫人終于開口答應道:“好吧,就是明天下午五點?!?
聽聞此言,杜洛瓦不禁眉開眼笑,長長地舒了口氣。之后,他們的談話變得斯文起來了,樣子也顯得極為親熱,仿佛是兩個相識多年的老朋友了。
這時,門外突起的一陣鈴響,使兩人不禁有些心驚,彼此騰的一下分了開來。
德·馬萊爾夫人嘀咕道:“肯定是羅琳娜回來了?!?
小姑娘出現在門邊??匆姸怕逋咦诳蛷d里,她先是微微一愣,旋即興高采烈地拍著小手,向他跑過去喊道:“啊,我們的漂亮朋友來了?!?
德·馬萊爾夫人發出一陣大笑:“瞧,羅琳娜叫你‘漂亮朋友’,這是小家伙對你多么充滿友愛的稱呼!往后我可也要叫你‘漂亮朋友’。”
杜洛瓦已經將小女孩抱起,放在他的雙腿上,并和她玩了玩上次教給她的游戲。
時鐘已經指向了兩點四十分。杜洛瓦起身告辭,準備上報館去。等到了樓梯口,他又回轉身,透過未關上的門,向德·馬萊爾夫人悄悄嘟囔了一聲:“可別忘了,明天下午五點。”
德·馬萊爾夫人深情一笑,說了聲“知道了”,便轉身走進里邊去了。
報館的事情一忙完,杜洛瓦心中所想的,就是如何將他的房間布置布置,讓這滿目瘡痍的小屋盡量能看得過去,以便接待他的情婦。他想在墻上掛一些日本的小掛件飾物,將壁紙上那些過于明顯的污跡遮蓋起來,因而花費了五法郎買了些日本版畫和小彩屏。而且他在窗玻璃上貼了些透明的畫片。畫片所展示的,有蕩漾在水上的幾葉小舟、極速歸巢的飛翔在晚霞染紅的天際的飛鳥及站在陽臺上領略四周風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貴婦,和一長列身著黑色禮服前行在茫茫雪原的紳士。
這間巴掌大小的斗室,原本僅能供人坐臥。經這四壁的一裝飾,頃刻間使人覺得如同是彩紙糊的燈籠的內壁。杜洛瓦對這效果頗為滿意,接著花費了整晚的時間,用剩下的彩紙剪了些小鳥小雀的,貼在了天花板上。
等到忙完這一切,他馬上就脫衣上床,伴著窗外不時傳來的火車汽笛聲沉睡起來。
第二天,他回來得很早,手上提著一袋從食品店買來的點心以及一瓶馬德爾葡萄酒。接著,他又買來了兩個碟子和兩只酒杯?;貋砗?,他把買來的食品擺放在梳妝臺上。原本梳妝臺骯臟不堪,但他在上面蒙了塊毛巾,將原先放在那里的臉盆和盛水用的罐子統統放到了梳妝臺下面,看上去顯得利落多了。
等到一切準備就緒,他便坐下等候。
德·馬萊爾夫人到達的時候已經是五點一刻了??吹椒块g里貼得花花綠綠的,她發出一聲驚叫:“嘿,這房間太可愛了。不過樓梯上總是人來人往的?!?
杜洛瓦將她一把摟進懷里,隔著面紗,狂熱地吻了吻她的前額和沒被帽子壓著的秀發。
一個半小時后,杜洛瓦將她送到羅馬大街的出租馬車站。
等她上了馬車后,杜洛瓦低聲向她說道:“星期二再來,還是這個時候?”
“好的,星期二見,還是這個時候?!钡隆ゑR萊爾夫人回道。由于天色已然全黑,她讓他把頭伸進車窗,又跟他狂吻了一陣。隨即,車夫揚了下鞭子,她戀戀不舍地喊道:“再見,漂亮朋友!”
于是,破舊的馬車由一匹白馬慢騰騰地拉著,向前走去。
就這樣,連續三個星期,杜洛瓦和德·馬萊爾夫人每隔兩三天便在他那間巴掌大的斗室里約會一次。會面的時間有時在上午,有時在傍晚。
一天下午,杜洛瓦正在屋里等著她的到來,突然樓梯上傳來一陣喧囂聲。杜洛瓦立即跑到門邊,聽到一個小孩在哇哇大哭。接著是一個男人的喊聲:“怎么啦?小家伙干嗎又號起來了?”
跟著是一個女人的回答,聲音無比尖利而充滿著憤怒:
“常到樓上記者房里去的那個臭婊子,剛才在樓梯口把尼古拉撞倒了。這不要臉的女人走在樓梯上連小孩也不注意,壓根兒就不該讓她進來?!?
杜洛瓦驚慌失措,趕緊退到房內,因為此時五層的樓梯上已經傳來一陣衣裙的簌簌聲和急促上樓的腳步聲。
緊接著,在他剛剛關上的門上響起了敲門聲。他剛打開房門,德·馬萊爾夫人就疾步沖了進來,同時氣喘吁吁,氣急敗壞地說道:“你聽見了沒有?”
杜洛瓦裝著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樣子:“沒有呀,你說的是什么事情?”
“他們剛才莫名其妙地把我污辱了一番?!?
“誰?”
“住在樓下的混賬東西?!?
“我剛才什么也沒有聽見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趕緊告訴我。”
德·馬萊爾夫人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杜洛瓦只得走過去幫她摘下帽子,解開胸衣上的帶子,扶著她躺在了床上,然后用濕毛巾為她揉了揉太陽穴。然而她依然在不停地哭。過了好一會兒,她的情緒總算平靜了一點兒。不過此時,她的滿腔怒火一下爆發了出來。
她要杜洛瓦馬上下樓去狠狠地揍他們一頓,只有將他們全部打死,才能消她心頭之恨。
杜洛瓦只好柔言蜜語,竭力相勸:“你應當了解,他們是工人,不過是些粗人。如果把事情鬧大了,必然會搞到法庭上去。這樣一來,你不僅會被人查出,而且會被捕下獄,從此就算是完蛋了。和這種人斗氣,弄得自己狼狽不堪,又有什么值得嗎?”
德·馬萊爾夫人總算被說服了,但隨即又說道:“那我們該怎么辦?我反正是不會再上這地方來了。”
“這倒沒什么,我馬上搬家?!?
德·馬萊爾夫人嘆了口氣:“當然只好如此。不過你也不是說搬就能搬的?!?
然而一轉念間,她忽然想了個主意,胸中怒氣頓時散到了九霄云外。
“你聽我說,我想到辦法了。這件事你什么也不用管,就讓我來做。我明天早上會給你發個‘小藍條’來?!?
她所說的“小藍條”,就是當時巴黎流行的一種封口快信。
此刻,她臉上終于露出了笑容,為自己能想出這個辦法而倍感興奮。只是這個主意,此刻她還不愿多說。隨后,她和杜洛瓦大行云雨之事,又盡情享樂了一番。
不過,當她離開這間小屋,從樓梯上走下去的時候,心里依然有些戰戰兢兢,雙腿也不由自主地直打戰,因此用力拉緊了杜洛瓦的胳膊。
幸運的是他們沒碰上任何人。
由于向來起得很晚,第二天上午將近十一點,郵遞員將德·馬萊爾夫人所說的那個“小藍條”送來時,杜洛瓦還臥床未起。
他急忙打開,只見上面寫道:
已經以杜洛瓦夫人的名義,在君士坦丁堡街一二七號租下了一套房間。請于下午五點到這兒相會,到時候可以讓門房打開房門。
吻你!
克洛
這天下午五點的時候,杜洛瓦準時來到了一幢帶家具出租的公寓前,找到門房后向他問道:“請問杜洛瓦夫人是不是在此租了一套房間?”
“是的,先生?!?
“那就請帶我去看看。”
顯然門房對這種租房偷情的事已經見多不怪了,知道自己不應饒嘴饒舌多加盤問。他迎著杜洛瓦的目光看了一眼,一邊在一長串鑰匙中尋找所需的一把,一邊隨口向他問道:“您就是杜洛瓦先生嗎?”
“正是?!?
說著,門房已經打開一間二居室套間。此套間位于底層,正對著門房住的小屋。
套間的客廳里擺放著一套桃木家具,桌上鋪的桌布是帶黃色圖案的綠底棱紋的,四壁是新近剛糊上的花草圖案壁紙。地毯上也點綴著各類花朵,只不過單薄得很,腳一踩上去便可感覺到下面的地板。
臥室很小,一張床便占了四分之三的面積。床靠里邊放著,頭尾都頂著墻,正是帶家具出租的公寓所常見的那種大床。掛在床四周的沉甸甸的帷幔,也是棱紋布做的。壓在床上的一條鴨絨被,紅色絲綢的被面上布滿了無需明言的污跡。
杜洛瓦滿心憂愁,很是不快,不禁想道:“租下這樣的房子,可要花我很多錢呢??磥砦疫€得要借錢。這件事她辦得可不怎么樣?!?
此時,房門忽然打開。克洛蒂爾德隨著她那衣裙的簌簌聲,一陣風也似的跑了進來。她張開雙臂,笑吟吟地說道:“你說這地方好不好?快說快說,到底好不好?一級樓梯也不用爬,就在低層,而且臨街。要是不想讓門房看到你,完全可以從窗戶進出。這下咱們盡可以大肆行樂了。”
杜洛瓦話到嘴邊,但沒敢說出口,只是冷冰冰地吻了吻她。
德·馬萊爾夫人進門時已將隨身帶來的一大包東西放在房間中央的圓桌上。現在,她打開包裹,將裝在里面的肥皂、香水、海綿、發卡和扣鞋用的鉤子等物品全部拿了出來。另外,由于前額的頭發經常被弄亂,她還帶了來一個小小的燙發夾子,以備不時只需。
接著,她在房內走過來走過去,把帶來的東西一一擺放好,顯得興致勃勃。
在打開櫥柜的抽屜時,她樂滋滋地說道:“看上去我需要再拿一些衣服過來,方便在需要的時候替換。這豈不是更加方便了嗎?比如我如果上街遇上大雨,把衣服淋濕,就可以到這兒來更換。咱們一人一把鑰匙,再留一把給門房。這樣即便忘記帶了,也不用發愁進不來。這套房間我租了三個月,用的當然是你的名義,我總不好說我的名字的?!?
于是杜洛瓦急切地說道:“房租什么時候付,你可別忘了提醒我?!?
不料德·馬萊爾夫人卻輕描淡寫地說道:“全部租金都已經付過了,親愛的?!?
杜洛瓦接著問道:“如此說來,我該把錢給你了?”
“那倒不用,我的小貓咪。這件事是我自己情愿的,同你無關?!?
杜洛瓦裝出一副不甚樂意的樣子:“不行!哪能這樣辦事兒呢?我杜洛瓦怎么能讓你來出這筆錢?”
德·馬萊爾夫人走到他的身邊,雙手搭在他的肩頭,近乎于哀求地說道:“喬治,你就別管這事兒了,算我求你啦。我們的這個安樂窩一切聽由我一人安排。這對于我可是一個極大的樂趣,一個我無比珍愛的樂趣。這對你不會有什么不好的,是不是?我只是想讓我們的愛情有更多的滋味和情趣。好啦,好啦,我的寶貝喬治,你就別一副生氣的樣子了,我的這一想法,你絕對同意,不是嗎?……”
她的眼神、嘴唇乃至整個身子都在哀求他。
杜洛瓦讓她懇求了半天,臉色始終陰沉著,總也不答應。到后來,他總算是讓了步,想想這樣做,說實在的,倒也沒有什么不妥的。
德·馬萊爾夫人走后,杜洛瓦搓著手自言自語道:“不管怎么說,她倒真是個挺不錯的女人。”
然而今天為何會在腦海深處跳出這一想法,他也并未細想。
過了幾天,他又收到德·馬萊爾夫人一個小藍條,上面寫道:
我丈夫在外地巡視一個半月,將于今晚回來。咱們的聚會不得不暫停一個禮拜。親愛的,應付那邊,實在非我所愿。
你的克洛
杜洛瓦對著便條待了半天。說實話,他早已忘記這個女人是結了婚的。他現在倒真想見見此人,哪怕是只瞧一眼也行,看看他長得是什么一副樣兒。
然而他還是耐著性子等待著他的離去。這期間,他上“風流牧羊女娛樂場”打發了兩個無聊的夜,且每次都是在拉謝爾家過的夜。
一天早上,他忽然接到德·馬萊爾夫人一封快信,上面僅有五個字:
下午五點見——克洛
兩人都提前來到了那個秘密所在。德·馬萊爾夫人懷著久別的激情,一下子撲到他的懷內,激烈地在他的臉上吻了個夠。隨后,她向他說道:“我們既然久別重逢,你不如帶我去找個地方美餐一頓?我生性無所拘束,上哪兒都好?!?
這一天正好是月初。盡管杜洛瓦每個月都是寅吃卯糧,不到發薪水的那天,每月的薪酬已經所剩無幾,因而平日里總是靠著東挪西借來過日子,不過這一次不知怎么回事,口袋里竟然還有點錢。
能有機會讓自己為情婦破費點,他感到很是榮幸,于是說道:“好啊,親愛的,隨你上哪兒都行?!?
因此在七點左右,他們走了出去,到了環城大道上。德·馬萊爾夫人緊緊地依偎在杜洛瓦身上,貼著他的耳朵說道:“你知道嗎?能夠跟你一起出來,時時感到你就在我身邊,我心里別提有多么的開心了?!?
杜洛瓦問道:“你覺得拉圖伊餐館如何?”
德·馬萊爾夫人答道:“噢,不好。那家太過于高雅了。我想去個特別普通而又別有趣味、一般工人和職員常常光顧的地方。我就很喜歡那些由農舍改建的咖啡館,不過我們現在去不了鄉下。”
然而這一帶哪兒有此類餐館,杜洛瓦對此實在一無所知。兩個人只好在大街上來來回回溜達,最后找了家小酒館走了進去。酒館里單獨辟出了一塊地方,供客人用餐。德·馬萊爾夫人透過玻璃門看到兩個頭上沒有任何裝飾的女郎,正在兩位軍人對面陪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