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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4章 一個重大事件正在醞釀。但是人們沒有察覺
- 第53章 一個比喻
- 第52章 一個重大事件正在醞釀。人們遇到熟人
- 第51章 一個重大事件正在醞釀。內閣參議梅瑟里徹爾
第1章 沒有得到拯救的民族和施圖姆將軍對“拯救”一詞的思考
卷一
第二部 如出一轍
不管在一座大城市里每一刻正在講多少話用以表達其居民的個人愿望,有一個詞兒是永遠不會在其中的:拯救。不妨假設,所有別的、最富有激情的話語,以及表示最錯綜復雜的,甚至顯然被看作例外的關系的詞語都在翻來覆去地同時被大聲叫嚷和低聲耳語,譬如“您是我所碰到過的最大的騙子”或者“像您這樣楚楚動人的女人舉世無雙”,致使這些極具個人色彩的經歷簡直可以用一條美麗的全市用量分配統計曲線來表現。但是從來沒有一個活生生的人會對另一個人說“你能夠拯救我”或“救救我吧”。人們可以把他綁在一棵樹上并讓他挨餓;人們可以在他數月之久的徒然追求之后把他和他的情人一道棄置在一個無人居住的荒島上;人們可以讓他偽造匯票并找到一個救星:世界上所有的話語連珠炮似的從他嘴里說出來,但是,只要他內心確實不平靜,他就絕不會說拯救、拯救者或得到拯救,雖然從語言角度來說也許沒有任何反對這樣做的理由。
盡管如此,聯合在卡卡尼王冠下的各族人民卻稱自己是沒有得到拯救的民族!
施圖姆·封·博爾特韋爾將軍在考慮。由于他在國防部里所擔任的職務,他對卡卡尼遭遇的民族困境有足夠的了解,因為軍隊在預算案審理過程中最早感受到隨之而來的搖擺不定和顧忌重重的政策,而才在不久前,部長才不得不萬分惱怒地撤回了一個緊急軍事提案,因為一個沒有得到拯救的民族曾為批準所需資金要求民族意識上的讓步,但政府則不可能給予這種讓步而不過度刺激別的民族的拯救需要。就這樣,卡卡尼對外部敵人依然沒有設置防護,因為成問題的是一個重要的炮兵提案,這個提案提出要用在射程上較之別國的大炮猶如長矛對小刀的新大炮去替換在射程上較之別國的大炮猶如小刀對長矛的完全過時了的陸軍大炮,而這卻又一次受阻而變得遙遠無期了。沒準兒施圖姆將軍因此而產生過想自殺的情緒,也難說,但是極度惡劣的情緒起先也可能會在許多看似分散的瑣屑小事上表現出來,而施圖姆考慮沒有得到拯救和拯救,這毫無疑問與卡卡尼因自己那叫人受不了的內部爭吵而注定遭到的沒有武裝和沒有抵抗力的狀態有關,這尤其是因為自一些時候以來,在狄奧蒂瑪那兒進行他那半民事活動時,他也頻頻聽到“拯救”這個詞兒,聽得耳朵都生出繭子了。
他的第一個觀點是,它根本就屬于語言學上還沒有完全搞清楚的“腫瘤詞”。這是他天然的士兵意識告訴他的;但是且不說這種士兵意識已經讓狄奧蒂瑪給搞糊涂了——因為施圖姆是從她的嘴里第一次聽到“拯救”這個詞兒并感到無比興奮的,而盡管有著炮兵提案的煩惱,這個詞兒今天還從這個方向送來一股迷人的魔力,致使將軍的第一個觀點其實已經是他生平的第二個觀點了——由于另外一個原因,關于這詞的腫瘤理論也似乎不對頭:人們只需要給“拯救”這個詞組的各個體配備上小小的、親切可愛的“缺乏嚴肅”的成分,那么它們即刻就會被毫不費勁地說出口來,“你確實拯救了我”,如此等等。一個人只要在這之前已經焦急地等候了十分鐘或者遭遇到了另一樁同樣不足掛齒的不愉快事件,誰會沒說過這樣的話呢?所以將軍明白了,原來讓健康的理智感到反感的,根本就不見得就是言語,而是由這些言語得到了不可信的保證的嚴肅狀態。的確,如果施圖姆問自己,除了在狄奧蒂瑪那兒和在政界,他曾在哪兒聽人談論過“拯救”,那么,就是在教堂里和咖啡館里,在藝術雜志上和他贊賞地讀過的阿恩海姆的書里。就這樣,他清楚地認識到,用這樣的話所表達出來的,不是一個自然的、樸素的和合人情的事件,而是某種抽象的和一般的錯綜復雜事態;拯救和渴望得到拯救按任何方式來說顯然都是某種只能由一種精神給另一種精神帶來的東西。
將軍點點頭,這樁公務導致他獲得的這些引人入勝的認識頗感驚詫。他將他的辦公室房門上方的電動磨圓玻璃板調到紅色,表示他有重要會議,而就在他的軍官們拿著公文包在門口嘆著氣向后轉的當兒,他卻在繼續思考?,F在,他在各條道路上所遇到的有才智的人都不滿足。他們對什么事都指指戳戳,他們到處橫挑鼻子豎挑眼,在他們看來似乎一切事物永遠都不對頭。他們簡直使他反感。他們就像那些不幸的敏感的人,這些人總是坐在有穿堂風的地方。他們咒罵不科學和無知,咒罵野蠻行為和過分挑剔,咒罵好爭論和漫不經心:他們的目光所投向之處,到處都敞開著一條裂縫!他們的思緒永不停歇并察覺到一切事物的永遠流浪的殘余,它到處都不順當。所以他們終于確信,他們所生活于其中的這個時代注定了要精神貧瘠并且只有通過一個特殊的事件或者一個完全特殊的人物才能擺脫貧瘠、得到拯救。就這樣,當時在所謂有知識的人士中間產生了對“拯救”這個詞的偏愛。人們確信,再也不能這樣繼續下去,必須馬上出現一個彌賽亞。這看情況可以是一個醫學彌賽亞,這個彌賽亞將拯救醫學,使其擺脫玄奧的研究——在進行這些研究的期間,無助的人類將罹病而死亡;也可以是一個文學彌賽亞,這個彌賽亞將有能力寫出一個可以將成百萬人拉進劇院并具有最無先決條件的高貴精神的劇本。除了認為其實每一個單一人類的活動只有通過一個特殊的彌賽亞才能重新歸還給自身的這個信念之外,自然也還有對有著強勁的手控制全局的彌賽亞的純樸而毫不含糊的渴望。所以當初那場大戰前的時代,是一個相當具有彌賽亞精神的時代,而即便各民族都想得到拯救,實際上這也沒有任何特殊和不尋常之處。
將軍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這些話和所有其他講出來的話一樣不能按字面去理解?!疤热艟仁乐鹘裉旆祷兀彼闹邪迪?,“那么,他們也會像推翻任何一個別的政府那樣推翻他的政府的!”他按自己的經驗猜想,這種情況是由于人們寫太多的書籍和報刊文章造成的?!败娛乱幷露嗦斆?,”他想,“它禁止軍官在沒有獲得有關當局的特別許可的情況下寫書。”想到這里,他感到有些吃驚,一陣如此強烈的忠誠情感襲上心頭,這種情形他已經很久沒經歷過。毫無疑問,他自己想得太多!這是接觸平民精神使然;平民精神顯然已經失去了擁有堅定的世界觀的優越性。這一點將軍看得一清二楚,所以現在他也還看到了整個這套關于“拯救”的說詞的另一面。施圖姆將軍的思緒游移回溯到對上過的基督教《圣經》課和歷史課的回憶上,以便闡明這種新的聯系;很難說他這時想了些什么,但是如果人們將他的想法列舉出來并對其進行一番加工潤色,那么它大致是這樣的:先開始簡要談談教會部分,只要人們相信宗教,就能夠把一個好基督徒或虔誠的猶太人推下去,不管是從希望或安康大廈的哪一層,幾乎可以說他總是落在他的心靈的腳上。這是因為,所有的宗教都把詮釋生命——它們送給人類的生命——看作是一個非理性的、無法估量的殘余部分,這個殘余部分被它們稱作上帝的無法探明究竟的特性;凡人的打算若是實現不了,那么,他只需要回想起這個殘余部分,他的靈魂就能夠滿意地搓手。這種落在腳上和搓手被人們稱為世界觀,而同時代人則已經忘記了這一點。要么他不得不完全放棄對自己的生命進行思考,這是許多人都樂意做的,要么他陷入那種奇特的內心沖突:他必須思考,可是看上去卻似乎永遠也不能好好地獲得滿意的結局。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內心沖突往往既具有徹底無信仰的形態,也具有重新徹底屈從信仰的形態,而它今天最常見的形態則是這樣的,即人們確信,沒有精神就沒有合理的合人情的生活,但精神太多,這種生活也不會有。我們的文化完全建立在這個信念的基礎上。它嚴密注意,為教育和科研機構提供資金,但并非太多的資金,這資金與它為娛樂、汽車和武器所花費的金額成適度的微小比例。它通過各種途徑為能人開辟自由發展的道路,但想方設法使他也長于經商。它在抵抗一陣之后承認每一種思想,但這隨后便自動地也于這個思想的反思想有好處。這看上去就像一種巨大的弱點和疏忽;但是這大概也是一種完全有意識的努力,要讓精神知道,精神不是一切,因為哪怕僅僅是唯一一次把推動我們生活的各種思想中的一個完全地由反思想不留任何殘余地付諸實踐,那么,我們的文化也就不再是我們的文化!
將軍有一個厚墩墩的孩童小拳頭,他捏緊拳頭并像用一只加襯里的手套那樣一拍寫字臺的臺面,這時他感覺到這是一個不可或缺的強有力的拳頭。作為軍官,他有世界觀!其中的非理性殘余部分就是榮譽、服從、最高統帥、勤務條例第三部分,而歸結起來說,它就是這信念:戰爭無非就是和平用更強有力手段的繼續,一種充滿力量的秩序,沒有這秩序世界就不再能夠存在。將軍拍桌子時的神態本來是會顯得有點兒可笑的,倘若一個拳頭僅僅意味著某種競技運動性質的東西,不也意味著某種精神的東西,對精神的一種不可缺少的補充。施圖姆·封·博爾特韋爾對平民精神已經有些厭倦。他有過這樣的體會:只有圖書館勤雜工才是對平民精神有深切的全面了解的人。他曾發現過過量秩序的佯謬,即它的完全不可避免地會招致無所事事。他心頭有某種滑稽可笑的感覺,覺得這像一種解釋,說明為什么最大的秩序和獻身精神都同時可以在軍隊中找到。他已經弄清楚,原來通過某種說不出的關系,秩序可以導致一種殺人的需要。他憂心忡忡地思慮,他不可以用這樣的速度繼續工作下去!“究竟精神是什么呀?”將軍帶著反叛情緒問自己?!八偛粫诎胍勾┮患滓r衫游蕩,這和整理好我們的印象和經歷的秩序會有什么不一樣的呢?可是,”他斷然得出結論,想到了一個令人欣喜的主意,“既然精神無非就是有秩序的經歷,那么人們在一個井然有序的世界上就根本不需要它!”
施圖姆·封·博爾特韋爾舒了口氣,把會議信號調到“通行”,走到鏡子前,理平自己的頭發,以便在他的下屬進來前消除一切內心激動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