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阿恩海姆將他父親薩穆埃爾置于眾神之中并決定使烏爾里希就范;索利曼想進一步了解父王的情況
- 沒有個性的人(下)
- (奧)羅伯特·穆齊爾
- 8724字
- 2019-09-18 11:33:18
阿恩海姆搖鈴讓人尋找索利曼。很久沒發生過這樣的事了,他竟會感到需要和他聊一聊,而這小淘氣此刻則正不知在飯店的什么地方閑蕩。
烏爾里希的桀驁不馴終于傷害了阿恩海姆。烏爾里希在和他作對,這當然從未逃脫過阿恩海姆的眼睛。烏爾里希無私地干著,他起著如同水澆在火上,鹽放進糖里的作用,他力圖消除阿恩海姆的影響,幾乎是不由自主地。阿恩海姆確信,烏爾里希甚至在濫用狄奧蒂瑪的信任,背后詆毀或挖苦自己。
他在內心里承認,這樣的情況很久沒在他身上發生過了。他通常取得成功的方法不靈了。因為一個偉大和能干的人的作用就像美人的作用:它經受不住在氣球上鉆洞或在一座塑像的腦袋上安上一頂帽子這樣的否定。一個美麗的女人若不討人喜歡就會變成丑女人,而一個偉大的男人若不受重視也許會變得更偉大一些,但是他也就不再是一個偉大的人物。誠然,這一點阿恩海姆不是用這樣的話向自己默認的,但是他想:“我不容許桀驁不馴,因為只有理智才通過桀驁不馴繁榮發展,而如果某人只有理智,我就蔑視他!”
阿恩海姆認為,想個什么法子使他的對手無法再為非作歹,這對他來說恐怕不是一件困難的事。但是他想爭取、影響、教育烏爾里希并迫使他欽佩自己。為了使自己心里寬舒些,他自欺欺人地認為,他懷著一種深摯和充滿矛盾的喜悅喜歡他,并且不知道他該用什么理由來解釋這件事。他對烏爾里希無所懼怕、無所希冀;萊恩斯多夫伯爵和圖齊司長反正成不了自己的朋友,這他知道,此外,事態盡管進展緩慢,但畢竟如他所希望的那樣在進行。同阿恩海姆的作用相比,烏爾里希的反作用相形見絀,簡直就仍然是一種非塵世的申訴;似乎它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稍許疲沓一下狄奧蒂瑪的決心,從而延遲這個神奇女人的決斷。阿恩海姆小心翼翼揭示出這一層意思,不由得會意地笑了。這是憂傷還是陰險呢?在這樣的情況下這樣的區別無足輕重,他的對手的理性批判和桀驁不馴必定會在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下為他效勞,他認為這是一件公平合理的事情;這是更深湛的事情的一個勝利,是極其清晰的、正在圓滿解決的生活糾葛中的一個。阿恩海姆覺得,這就是命運之繩索,是它把他同這個年紀較輕的人聯系在一起并引誘他作出那個人不理解的讓步。因為烏爾里希并不樂于接受別人的追求,他像一個傻瓜那樣對有關社會福利方面的利益麻木不仁,并且似乎對要求聯誼的表示不是沒注意到便是不屑于一顧。
有某種阿恩海姆稱為“烏爾里希的詼諧”的東西。他這話部分是指一個有豐富精神生活的人沒有能力去認清生活提供的利益,并使自己的精神適應可以給他以尊嚴和穩固地位的大人物和大機會。烏爾里希顯示出可笑的、對立的觀點,即生活必須適應精神。阿恩海姆眼前浮現出他的形象;和他自己一樣身材高大,更年輕,沒有他在自己身體上無法掩蓋住的那種柔軟性,臉上現出某種無條件獨立的神色;他并非完全沒有妒意地認為這是苦行的學者家族的出身使然,因為他就是這樣設想烏爾里希的出身的。這張臉對金錢和權勢的無牽掛,超出一個奮起的王朝對其后人許可的程度!但是這張臉上缺少某種東西。它缺少生活氣息,生活的痕跡短缺得可怕!在阿恩海姆無比清晰地看到這一點的時刻,這就是一個十分令人不安的印象,以至于他從中又看出自己對烏爾里希的全部好感。人們幾乎可以預言災禍將降臨到這張臉上。他反復思考這種既嫉妒又憂慮的矛盾感情;這是一種透著悲哀的滿意,用怯懦使自己得到安全的人可能會有這種感受,而一陣嫉妒和否認的激烈沖動則突然把這個他無意識尋找和規避過的思想向上拋起。他曾想到過,烏爾里希也許是一個不僅會犧牲他的靈魂的利息,而且也會犧牲他的靈魂的全部資本的人,假如客觀情況要求他這樣做的話!是呀,這就是阿恩海姆令人驚訝的對“烏爾里希的詼諧”的理解。在這個他記起自己創造的詞語的時刻,他完全清醒地認識到:他覺得“一個人簡直可以讓自己的激情把自己從適宜呼吸的空間拽出去”這種觀念像一則笑話!
當索利曼躡手躡腳地走進房間并在他的主人面前站住腳,這位主人大半已經忘記為什么叫他來,但是他感覺到從一個活生生的、忠誠的人身上散發出的這種平靜。他板著臉在房間里來回踱步,而那張黑臉盤則向著他轉動。“你坐下,”阿恩海姆命令,用腳跟轉過身來后他便在墻角站住并開腔說道,“偉大的歌德在《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的一個章節里懷著某種強烈的情感提出一種正當生活的規章,這規章就是:‘思考,為了行動;行動,為了思考!’這話你懂嗎?不懂,這個道理你大概不會懂……”他自問自答地說,隨后便又沉默不語。“這是一個良方,它包含全部生命的智慧,”他想,“而那個想和我作對的人只知道其中的一半,思考!”他想起來了,人們也還可以把這理解為“只有詼諧”。他看出了烏爾里希的弱點。詼諧來自于知道,一種語言的智慧,因為它表明這個特性的知識來源,表明它的陰森可怕的、感情貧乏的天性;詼諧的人總是好管閑事,他不顧已有的界線,而情感豐富的人則不越其雷池一步。就這樣,狄奧蒂瑪和靈魂資金這件事被置于一個更令人高興的角度之下,而阿恩海姆則邊作這樣的思考邊對索利曼說:“這是一個包含全部生命智慧的規章,為此我不讓你讀書,我敦促你工作!”
索利曼不吭聲,露出一副極嚴肅表情。
“你曾經見過幾次我的父親,”阿恩海姆突然問,“你記得他嗎?”
索利曼骨碌碌直轉自己雙眼的眼白,而阿恩海姆則若有所思地說:“你看,我父親幾乎從不讀書。你認為,我父親多大年紀?”他又不等別人答復便自己補充說:“他已經年逾七旬,只要我們的家族有什么風險,他仍然照樣要過問!”說罷,阿恩海姆又默默地來回踱步。他覺得有一種不可抑制的需要,很想談談自己的父親,但是他不能把自己想到的全都說出來。誰也不比他更清楚地知道,他父親有時也做砸了生意;但是大概誰也不相信他會有這種事,因為一旦人家都說他是個拿破侖式的人物,那么即便打了敗仗他也是贏家。所以對于阿恩海姆來說從來也不曾有過別的可能性可以維護自己在父親身邊的地位,而是只有他選擇的這個可能性,這就是使精神、政治和社會為商業服務。小阿恩海姆見多識廣、能干練達,這似乎也讓老阿恩海姆感到高興;但是如果需要就一個重要問題作出決定,如果人們已經接連幾天從生產技術、財政管理上,從精神政治和經濟政治的角度進行了討論和論證,那么,他會表示感謝,卻往往下令做與人們向他建議的相反的事,而對人們向他提出的種種異議只報之以困惑而執拗的一笑。甚至經理們也常常對此直搖頭,但是每一次情況遲早都表明,老頭所說的多半兒沒錯。情況大致就是,仿佛一位年老的獵人或登山旅行向導不得不聽了一次氣象學者們的會議,隨后卻終于按自己的風濕病預卜作出決定。從根本上來說,這絲毫不奇怪,因為風濕病在某些問題上還就是比科學更可靠,而且關鍵也不單單在于預見是否準確,因為事態的發展總是與人們所想象的不同,主要的事情是,人們機靈和堅韌地順應它們的不順從。阿恩海姆本來就應該不難懂得,一個熟悉業務的老手知識淵博,能夠做出理論預想不到的事來。但是,盡管如此,一個后果嚴重的日子還是到來了,在這一天他發現,老薩穆埃爾·阿恩海姆有直覺。
“你知道,什么是直覺嗎?”阿恩海姆順著自己的思緒問,仿佛是在摸索一個可為自己要求談論此事開脫的理由。索利曼使勁眨巴眼睛,每逢他因忘記辦一件事而受盤問,便總是這樣眨巴眼睛,而阿恩海姆則再次迅速修正自己的話。“今天我心情很煩躁,”他說,“這個你當然不會知道!但是我現在要對你說的話,你得留神聽著:賺取金錢,如你能想象的那樣,會使我們處于并非總是高雅的境地。工于計算和千方百計謀取利益,這些永恒的努力同較幸運的時代可以培養的那種偉大的生活形態有抵觸。人們曾經能夠使謀殺變成高尚品德勇敢,但是用計算是否能做成某種相似的事情,我覺得這是很成問題的;其中沒有真正的善意,沒有尊嚴,沒有深刻的本性,金錢使一切成為概念,它既合理又令人不愉快;我一看見金錢,不管你理解還是不理解,每一回都必然會想到無信仰檢驗著的手指頭、許多喧嘩和許多智力,這些觀念我同樣無法忍受。”他停住,又陷于孤寂之中。他回想起孩提時代他的親戚們怎樣邊撫摩他的腦袋邊說,他的小腦袋瓜子好使。一個工于計算的小腦袋瓜子。他憎恨這種看法!在這些光亮的金幣里反映出一個已經興旺發達起來的家族的理念!對自己的家庭感到羞愧,這種心態一定是受到他鄙視的,相反,恰恰是在最上層的圈子里他堅持自己的出身;但是他的家族的理念使他害怕,仿佛那過分熱烈的講話和變化無常的神情是一個家族弱點,這個弱點會使他在人類的頂峰上出丑。
很可能他之所以崇敬非理性原因就在于此。貴族是非理性的:這聽起來幾乎像是對貴族缺乏理智的一種戲謔,但是阿恩海姆知道這話是什么意思。他只需想一想,自己作為猶太人是怎樣沒當上預備役軍官的;但是由于他身為阿恩海姆也不能擔任軍士這個低下職位,人們便干脆宣布他不合服役資格,所以他今天仍不贊成一味地把這看作缺乏明智,他并不贊賞與他聯系在一起的這種守本分的品性。這一回憶促使他多講了幾句話以充實他向索利曼所作的演講。“有可能,”他接茬繼續往下講,因為盡管他對此很反感,講起話來還是很講究條理,哪怕是在講離題的話,“有可能是,甚至很有可能是,貴族并不總是恰恰就具有這種我們今天稱之為高貴品質的東西。為了積聚大片田產,以便日后在那上面營造自己的高貴,與今天商人的所作所為相比,貴族并不少工于計算一些、少勤勉一些,甚至很可能是商人做起生意來還更誠實一些呢。但是在土地里蘊藏著一種力量,你明白嗎,我是說,這力量蘊藏在泥塊里,在狩獵中,在戰爭中,在對上天的信仰中以及在鄉村野趣中,一句話,在這些人的身體的活動中,這些人不大活動頭腦,只活動手臂和大腿,這股力量就在大自然的近旁,它終于使這些人變得體面、顯貴和脫離了種種低級趣味。”
他尋思,他是否一時心血來潮,話說得太多了。如果索利曼不明白這含義,那么這個男孩總會有能力通過主人這一席話讓自己對貴族的恭敬之情降下溫來。可是這時卻發生了某種意想不到的事。索利曼已經煩躁不安地來回挪移了一陣身子,這時他提了一個問題打斷主人的話。“請問,”索利曼問,“我的父親是國王嗎?”
阿恩海姆愕然地望著他。“對此我一無所知,”他半嚴厲、半笑呵呵地回答。但是就在他盯住索利曼的嚴肅的、幾乎是憤怒的臉龐的時候,某種像是受感動的情感漸漸獲得了左右他的力量。他喜歡這個男孩對一切事情都很認真。“他完全沒有風趣,”他想,“而且實際上充滿悲劇色彩。”不知怎么地,他總覺得沒有風趣跟生活的沉重和充盈是一碼事。他用諄諄勸導的口吻繼續回答男孩的提問說:“很少有什么跡象表明你父親是國王,我倒是認為,他從事過某種次要的職業,因為我是在一個沿海城市的一群雜耍藝人當中找到了你的。”
“我花了您多少錢?”索利曼用疑惑的口吻問。
“啊呀,我的好朋友,這個我今天怎么還會記得!不會多的,我估計。肯定不多!可是這一切與你有什么相干?我們來到這世上,就是為了為我們自己建立我們的王國嘛!我也許明年讓你去參加一期商務培訓班,在這之后你可以在我們的任意一家辦公室里先當學徒干起來。你會有多大出息,這當然取決于你,但是我會關照你的。譬如你以后可以在有色人種已經有權參與決定的地方代表我們的利益;在那兒做事當然得非常小心謹慎,但是,不管怎么說,你是個黑人,這個事實對你總還是有某些益處的嘛。也只有做起事來你才會清楚地看到,你在我的直接監護下度過的這幾年時光對你多么有好處,而有一點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這就是:你屬于一個尚還擁有某些自然貴族特性的人種。在中世紀的騎士傳說里,黑人國王總是扮演著一個光榮的角色。如果你呵護好你心中的這種精神高尚的東西,呵護好你的尊嚴、你的善心、坦率、求真的勇氣以及克制今天大多數人都有的偏執、嫉妒、猜忌和尖酸刻毒的更大的勇氣,如果你能做到這一點,那么你就肯定也會走你的商人之路,因為不僅給世人帶來商品,而且也給世人帶來一種更好的生活方式,這就是我們的任務。”
由于阿恩海姆很久沒有推心置腹地和索利曼談話了,所以他覺得,這會讓他在一個旁聽者的面前顯得滑稽可笑,但是沒有旁聽者在場。況且,他所說的這一席話,這僅僅是他所記住的更深層聯想的表層而已。就這樣,他所說的有關高尚思想和貴族成長的話當即在內心繼續恰好按與他的這一席話相反的方向運動起來。于是,他的腦子里闖入了這樣的想法:自古以來還從未有過什么事是單單從精神純潔和善良思想中生成的,一切只從隨著時間推移磨去棱角的卑劣行為中生成,而最后甚至連高貴和純潔的思想也從其中生成!貴族的發展和一家垃圾清理公司發展成為涵蓋全世界的康采恩一樣,都并非僅僅落在這樣的關系上——它們與一種提高了的人性的關聯是肯定無疑的,而從這一種發展過程中生成出內涵深刻的銀色文化,從另一種發展過程中則生成出阿恩海姆。生活因此而明確地向他提出一項任務,這項任務他以為可以用這個內含深刻矛盾的問題最正確地加以表述:為了創造高尚的思想,哪種程度的卑劣是必要的,可以允許的?但是這期間,在另一個層面上,他的思緒時不時地繼續追蹤著他對索利曼說過的有關直覺和理性主義的話。阿恩海姆突然栩栩如生地回憶起,他如何第一次向他父親說明對方是憑直覺做生意。有直覺,當時是所有不能用理智很好地對自己的行為負責的人的一種時尚;它與擁有速度大致起著同樣的作用。一切做錯的或者在一個人的內心深處沒有徹底成功的事都有了正當的理由:這是為直覺或是由于直覺而造成的。人們既利用直覺烹調也利用直覺寫書。但是老阿恩海姆卻對此懵然無知,他真正是不由自主地抬起頭來驚奇地望著他的兒子。這是對這位老人的一種高度贊頌。“賺錢,”他說,“迫使我們奉行一種并不總是高尚的思維。在這方面,我們大商人很可能是責無旁貸,理應在下一個歷史轉折關頭承擔領導民眾的責任,雖然我們不知道,我們在精神上是否將會有這個能力!但是如果說世界上有什么東西能給我勇氣的話,那么這就是你,因為你有一種想象和意志的才能,這是在古老的偉大時代里尚還受上帝指引的國王們和預言家們曾擁有過的那種才能。你怎樣抓住一樁買賣,這是一個秘密,我想說,所有計算不到的秘密都具有同等的重要性,不管這是勇氣的、發明的秘密還是星辰的秘密!”阿恩海姆無比清晰地在眼前看到,抬起頭來望著他的老阿恩海姆怎樣在講完頭幾句話之后又埋頭讀起報紙來,不管兒子如何頻繁地談論生意和直覺,他再也不會撂下報紙抬頭看兒子一眼。這種父子關系一直存在著,而在一個第三思想層面上,仿佛是在這些回憶影像的銀幕上,它現在也在支配著阿恩海姆。他把經常壓抑他的他父親的占壓倒優勢的經商才干看作某種類似原始自然力的東西,這種原始自然力對內心世界更復雜的兒子來說必定仍然是可望而不可即,他就是用這種原始力使這個榜樣脫離徒勞努力的范疇并同時取得一份證明自己家世的敘爵文書。他這個雙重訣竅相當奏效。金錢變成一種超人的、神話般的力量,這種力量只有最純樸的人才完全抵御得住,而他則將他的祖先置于眾神之中,恰似古代武士們所做的那樣。盡管滿懷敬畏,這些武士們很可能依然覺得與自己相比他們神話式的祖先也有點兒未開化。但是在第四層面上,他對位于這第三層面上方的那種微笑便一概無知,他再次轉悠著這完全同樣的念頭,他考慮他尚還希望要在人世間扮演的那個角色。這樣的思維層次當然不能按字面去理解,仿佛它們像不同深度的土壤一層層疊在一起似的,而它們無非是一種表達可滲透的、從不同方向涌來的思維活動的方式而已,如果這種思維活動受到強烈情感對應作用的影響的話。阿恩海姆在他的一生中對詼諧和諷刺也都曾懷有過一種幾乎是病態的神經過敏的反感,這種反感很可能來源于一種不那么微弱的易犯這兩種毛病的遺傳素質。他把它壓了下去,因為它一直被他看作是不高尚和粗俗而有才智的縮影,但是恰恰是現在,就在他的情感最最高尚并且簡直是對才智懷著敵意的時候,在對狄奧蒂瑪的關系上顯露出了它的跡象,而如果說他的感覺似乎已經踮起足尖的話,那么他就往往受到這個極大機會的誘惑:用那種言辭準確地講述愛情,講述他不時從下屬或粗魯人嘴里聽說的愛情笑話,以便擺脫他的崇高情緒。他一邊從所有這些層面中向上冒出來,一邊突然驚訝地盯住索利曼的陰沉而聚精會神的臉,這張臉看上去就像一個黑色的拳擊練習球,不可理解的處世之道劈里啪啦往下砸在了這個球上。“我使自己處于多么可笑的境地!”阿恩海姆心中暗想。
當索利曼的主人結束這一席一言堂式的談話的時候,索利曼的身體似乎在椅子上睡著了,但眼睛卻睜大著;眼睛轉動了起來,但是身體卻不肯動彈,仿佛它還在等候一句喚醒它的話似的。阿恩海姆察覺到這一點,而從這個黑人的目光里則向他流露出一種渴求,渴望了解詳情,他究竟用了什么陰謀手段使王子變為仆人的。這種像是用爪子向前抓撓的目光使他當即回憶起那個偷走了他的收藏品的園圃工人,而他則感慨萬端地心想,他大概永遠不會有這種簡單的獲取利益的欲望。他突然覺得,這個突然產生的念頭只用一句話竟然也標明了他同狄奧蒂瑪的關系的特性。懷著憂傷的心情,他覺得在自己的生命的巔峰讓一個寒冷的陰影把自己和自己所接觸過的一切分開了。對于一個剛剛才講出了“為了行動,人必須思考”這個原則并總是努力將一切偉大占為己有、使一切渺小銘記自己的意義的人來說,這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想法。但是,盡管有著他從不吝惜的意志力,這個陰影卻已經來到他和他所要求的對象之間,而阿恩海姆則令自己感到驚異地、有把握地認識到,這個陰影和模糊遮住他的青年時代的那些冥茫敬畏有關聯;恰似由于處置失當它們變成了一層薄冰。只有這層薄冰為什么一次也不在狄奧蒂瑪回避世情的心靈前融化這個問題,他沒法給自己回答。但是這時烏爾里希像一種只是等待著一次接觸的令人不愉快的痛苦,又闖入他的腦海。阿恩海姆頓時便意識到,這個人的和他一樣,他們的生活都籠罩著同樣的陰影,但它在那兒有不同的效果!在人類的激情中,人們很少把一個被另一個人的性格刺激得妒意頓起的人的激情擺到正確的位置上,擺到按其強烈程度而應有的位置上,而他的對烏爾里希的無濟于事的惱怒在更深的心底像互相沒有認出來的兩兄弟的懷有敵意的相會,他的這個發現則是一種非常強烈、同時也非常舒適的感覺。阿恩海姆好奇地這樣比較著察看他們倆的性格。烏爾里希比他更缺乏謀取生活利益的粗俗獲利意識,而他則沒有精細的獲利意識,沒有獲取生存的尊嚴和重要意義的愿望,這簡直令人感到惱火。這個人對生活的重要內涵沒有需求。他的講求實用的熱情——這是不可否認的——并不竭力追求對財物的占有;阿恩海姆很可能覺得自己簡直要回想起自己的雇員們來了,若不是他們的無私工作態度用到烏爾里希身上本身就會帶有某種極其傲慢的色彩的話。可以更確切地說,一個不愿意當占有者的著了魔的人。人們也許能想到一個自愿受窮的戰士。似乎也可能是在談論一個完全理論上的人;只是這又不對了,因為人們實際上根本就不能把他稱為一個理論上的人。這時阿恩海姆回想起,有一次自己曾明確向他聲明,說是他的思維能力落后于他的實用能力。但是如果人們從實用的角度觀察他,那么這個人便完全要不得。阿恩海姆就這樣反復思量著,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但是,盡管今天他對自己滿腹狐疑,他仍然不可能在哪個個別問題上給烏爾里希以優先權。于是,他得出結論,認為決定性的差別很可能就在于烏爾里希缺少什么東西。然而,總的來說,這個人身上還是有某種精力充沛和放蕩不羈的特性。阿恩海姆猶豫不決地承認,這簡直使他想到了這個“整體的秘密”——他自己擁有這個秘密并覺得它受到這另一個人的危害。如果這只涉及衡量的理智可接受的東西的話,那么怎么可能把“詼諧”這種同樣的不舒適的情感運用在這樣一個不現實人身上呢,阿恩海姆曾從一個如他父親這樣極其精通現實的人身上學習害怕這種情感!“所以整個看來這個人缺少什么東西!”阿恩海姆心想,但是仿佛這只是這個確信的另一面似的,他幾乎在這同時完全不由自主地想起:“這個人有靈魂!”
這個人擁有精力充沛的靈魂:由于這是一種直覺的靈感,阿恩海姆實在無法詳細說明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但是無論如何情況就是,每一個人,據他所知,都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把自己的靈魂溶化在理智、道德和高貴的思想之中,這是一個不容更改的進程;在他的友敵身上這個進程沒進行到底,所以還剩下某些東西,其模棱兩可的魅力人們不能適當地加以描述,但卻能從這一點上認識到:這種“某些東西”與不再可以被恰當地計入文化內涵的無感情范疇的因素、理性的和機械的事物建立不尋常的聯系。此外,就在他考慮這一切并使自己適應他的哲學著作的表達方式的時候,阿恩海姆一刻也沒有認為其中的什么東西是烏爾里希的一個功績,哪怕這只是他唯一的功績。因為作出了一項發現的這個印象很強烈,是他自己創立了這些觀念,像在一個還沒有高揚起來的聲音中發現可能存在的光彩的大師。他的思緒在索利曼的臉上漸漸冷卻下來,索利曼顯然已經不錯眼珠地盯住他看了很久,如今以為機會已到,可以繼續詢問了。意識到不是每一個人都善于憑借這樣一個平凡、沉默的半開化的人獲得自己的認識,阿恩海姆頓時倍感幸運,自己居然可以成為唯一了解自己對手的秘密的人,雖然在這方面有些情況還不明朗,隨著今后事態的發展才能被認清。他只感覺到一個放高利貸者為他的獻祭品——他已經把資金投入其中——所感受到的那種愛。也許是索利曼的這副模樣,是這個使他突然在心頭產生這樣的決心:不惜一切價值也要把這個人——他覺得這個人是他自己的冒險的另一種體現——拉到自己身邊,哪怕他因此而必須收他當養子也在所不惜!想到對一個還有待具體化的企圖這樣匆忙確認下來,他笑了,他當即打斷由于悲慘的求知欲而臉孔抽搐的索利曼的話,宣布說:“現在可以結束了,你得把我訂好的鮮花送到圖齊夫人那兒去。如果你還有什么事要問,那么也許我們可以改天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