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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烏爾里希用上層理性和低層理性之間的邊緣學科的混合語言與漢斯·塞普和格達談話

  • 沒有個性的人(下)
  • (奧)羅伯特·穆齊爾
  • 12166字
  • 2019-09-18 11:33:18

烏爾里希確實不知道,他該怎么辦才能滿足他父親的愿望,父親要求他熱情支持社會福利學派,為和伯爵閣下和其他高層愛國者進行一次面談作好安排。所以,為了徹底忘記這件事,他來拜訪格達。他在她家里遇見了漢斯,漢斯立刻轉入進攻。“您把菲舍爾經理保護起來了?”

烏爾里希避不作答反問道是否格達對他講過此事。

是的,格達是對他講過。

“還要說什么呢?您愿意聽聽為什么嗎?”

“我洗耳恭聽!”漢斯要求。

“這不是這么簡單的事,親愛的漢斯。”

“您別說‘親愛的漢斯’!”

“那好吧,親愛的格達,”他轉過臉去對她說,“這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關于這件事我已經談過很多很多,我還以為,您是理解我的呢。”

“我是理解您,但我不相信您的話。”格達回答,卻竭力通過她說這話的口吻和望著他的那副神態給她站在漢斯一邊的戰斗姿態添上某種同烏爾里希和解的色彩。

“我們不相信,”漢斯立刻打斷這種比較友好的談話氣氛,“您說這話是當真的,您是打腫了臉充胖子!”

“什么?!您是指這件,人家……沒法說清楚的事嗎?”烏爾里希問,他立刻領悟到,漢斯的放肆無恥關聯到他和格達私下里所說過的話。

“噢,人們是可以把話說得一清二楚的,如果他們說話當真的話!”

“我實在做不到。但是我可以給您講一個故事。”

“又要講一個故事!看樣子,您像荷馬老爺爺,真會講故事!”漢斯更放肆、更自信地大聲嚷嚷。格達用懇求的目光看著他。但是烏爾里希不肯作罷,他繼續說:“有一回我墮入情網,我可能和您現在一樣的年紀吧。其實我當初是愛上了我的愛情,愛上了我的變化了的狀態,不是愛上了與此相關的女人。當初我了解了這種種情況,而今天您,您的朋友們和格達卻把這當作了不起的秘密。這就是我要給您講的故事。”

兩個人對這故事如此之短感到吃驚。格達猶豫不決地問:“您曾一度墮入情網……”并與此同時為自己在漢斯面前帶著一個年輕女孩子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好奇心發問而感到惱火。

但是漢斯橫插一杠:“這樣的事情有什么好說的!您還不如給我們講講,您那位落入年邁破產者們手中的表妹在干些什么勾當?”

“她在尋找一個可以使我們祖國的精神在全世界面前呈現出美好景象的思想。您不愿意提個建議助她一臂之力?我完全可以當中間介紹人。”烏爾里希回答。

漢斯譏諷地哈哈大笑:“您為什么裝作好像不知道我們要擾亂這個行動似的!”

“是呀,您究竟為什么要對此大為光火呢?”

“因為這是一種恬不知恥的、針對這個國家里的德意志事業的卑劣行為!”漢斯說,“您真的不知道,一個充滿希望的反行動正在醞釀之中?人們已經促使德意志民族團注意您的萊恩斯多夫伯爵的種種意圖。體操協會已經對傷害德意志精神提出抗議。奧地利高等學校攜帶武器的大學生社團組織聯合會將在近日表態反對迫在眉睫的斯拉夫化,而我所屬的德意志青年聯盟將不會善罷甘休,哪怕我們不得不走上街頭!”漢斯挺直了身子,帶著幾分驕傲講述這一席話。盡管如此,他還是補充說:“但是這一切自然都是沒什么了不起的!這些人過高估計種種外部條件。關鍵是,這里壓根兒就什么事也成功不了!”

烏爾里希詢問原因。據說各大種族一開始就創造了自己的神話,那么有沒有一個奧地利神話呢?漢斯向對方反問。一種奧地利原始宗教?一部史詩?天主教和福音新教都不是在此地產生的;印刷術和傳統繪畫來自德國;王室由瑞士、西班牙、盧森堡提供,技術由英國和德國提供;最美麗的城市,維也納、布拉格、薩爾茨堡是意大利人和德國人建造的,軍事是按拿破侖的模式建立起來的。一個這樣的國家不應該想做什么有自己的特色的事,對它來說壓根兒只有一條出路,這就是和德國合并——“這么說來,您想從我們這兒了解的情況,您全都已經知道了!”漢斯最后說。

格達不清楚,她該為他感到驕傲還是羞愧。最近她心中又萌動起對烏爾里希的愛慕之情,盡管想自己扮演一個角色這一通情達理的愿望通過她更年輕的男友得到更好的滿足。奇怪的是,這位年輕姑娘被這兩個互相矛盾的意向搞得不知所措:成為一個老小姐和委身于烏爾里希。這第二個意向是愛情的自然結果,這愛情她幾年來就已經感受到,誠然,這是一種不熊熊燃燒而是膽怯地在她心里發熱的愛情;而她的感受則類似愛戀一個不體面的人,被侮辱的心靈受到一種好以身相許的可鄙習氣的困擾。但是,與此形成奇特的對照的,也許簡單自然地作為一種對平靜的渴望而與此相關聯著的,則是這種預感:她將永遠不結婚,在一切夢幻終了時過一種孤寂、平靜而有效的生活。這不是從信念中生出的愿望,因為格達看不清與她有關系的事;不如說是一種預感,這是我們的身體有時遠比我們的理智更早地感受到的那種預感。漢斯對她所施加的影響也與這有關聯。漢斯是一個不引人注目的男孩,骨頭突出,個頭不高,體格不健壯,在頭發上或者衣服上擦手,一有機會就照一面小而圓的鐵皮鑲邊的袖珍鏡子,因為他那張不加護養的臉皮上總有一個什么膿包擾得他心神不定。但是格達卻完全就是這樣來設想不顧種種迫害在地下墓窖里聚會的頭一批羅馬基督教徒的;這面袖珍鏡子很可能不計在內。完全就是這樣,也并不就是全部細節全都吻合,但卻符合一種一般性的、把她和對基督教的想象聯系在一起的基本和恐怖的情感;她始終更喜歡沐浴過和擦過油膏的異教徒,但是擁護基督教徒,這意味著一種犧牲,一種人們應該為自己的性格作出的犧牲。這些更高的要求從而使格達散發出一股帶霉味的有些令人厭惡的氣味,而這種氣味則非常適合和這神秘信念相結合——是漢斯為她開拓出了這個神秘信念的領域。

烏爾里希很熟悉這種信念。人們也許得感謝亡魂再現論,感謝它通過滑稽的、讓人想起已故廚娘們亡靈的來自樂土的心靈感應滿足粗略的形而上學的需要;如果不是上帝,至少是幽靈們想弄明白這種需要,就像想弄明一道菜那樣,這道菜在黑暗中冷冰冰順著咽喉向下流淌。在較古老的時代里,這種與上帝或上帝的伙伴進行個人接觸的需要——據說這是在心醉神迷狀態中發生的——盡管有著精細和部分神奇的安排,依然是一種粗魯而塵世的態度和一種極其不尋常和分辨不清的預兆狀態的混合。形而上學的東西是放進這種狀態的有形之物,是塵世愿望的一個映象,因為人們以為從中看到了某種東西,合乎時勢的想象期盼它會使人們看到這一點。但是隨著時代一同起變化并變得不可信的,恰恰正是這些才智的想象;假若有人今天想說,上帝曾和他講過話,曾揪痛他的頭發并把他向上提拉到自己身邊或者曾以一種不太可以理解、但卻生動而甜蜜的方式溜進他的胸中,那么,這些他用來表達自己經歷的明確的想象就沒有人會相信,最不相信的當然是官方的神職人員,因為他們作為一個理智時代的孩子有一種相當通情達理的擔憂,他們生怕自己受到興奮若狂和歇斯底里的追隨者們的揭露。結果就是,人們要么必然會認為在中世紀和在古希臘羅馬的異教信仰中大量和清晰地存在過的經歷是幻覺和病象,要么就產生這樣的猜想:這些經歷含有某種不依賴神話聯系的東西——人們迄今總是使它建立這種聯系;一個純粹的經歷核心,即使按照嚴格的經驗原則它也必定是可信的并且隨后理所當然地將意味著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遠在人們提出這第二個問題來之前:從中可以對我們與超世俗的關系得出哪些結論。就在被納入神學理性秩序的信仰到處要經受一場與現行理性的懷疑和對立的嚴重斗爭的時候,看來這赤裸裸的、被剝去了一切遺留下來的抽象信仰外殼的、擺脫掉古老宗教觀念的、也許幾乎無法還可以被叫作唯一宗教上的被神秘攫住的基本經歷確實已經廣泛傳播開來,而這個基本經歷則構成那種多種形狀的非理性運動的靈魂,它像一只迷途誤入白天的夜鳥鬼怪一般,在我們的時代里出沒。

這個多種多樣的運動的一個古怪的質點也是這圓圈和渦流——漢斯·塞普便在其中扮演著他的角色。如果人們把這些理念加在一起——但按現行的基本觀點人們是不可以這樣做的,因為他們不喜歡數字和數值——如果人們把這些在這個社會上相互交替的理念加在一起,那么就會遇到試驗性婚姻和志同道合式的婚姻,甚至是一夫多妻制和一妻多夫制的靦腆而最初的、完全是柏拉圖式的要求。然后,他們會繼續在藝術問題上遇到非具體的、指向普遍有效性和永恒性的思想,這思想當初以表現主義的名義輕蔑地回避那粗俗的現象和外殼,回避那“平淡的外表陳列”——對它的忠實描繪在前一代人那兒曾不可思議地被認為是革命性的;但是與這個開門見山直接展現精神和世界的一種“本質陳列”的抽象意圖相協調一致的,也有最具體和最有限的意圖,亦即鄉土藝術的意圖,這些年輕人因自己的德意志心靈及其有益的敬畏而覺得自己負有這樣的責任;就這樣,人們可能還會男女相間地找到最美妙的在時間的道路上被拾起來的禾稈和青草,人們可以用它們為精神筑一個窩,青年的權利、義務和創造力的豐富想象在那里尤其起著一種十分重要的作用,所以我們應該較詳細地來論述它們。據說,當代青年沒有什么權利可言,因為直至成年為止一個人幾乎是不受法律保護的。父親、母親、監護人可以隨意地給他穿衣、供他食宿,可以隨意地懲戒他和——按漢斯·塞普的觀點——隨意地毀滅他,只要他們不超越一種精細的法律條文界限,一種至多給孩子提供動物式保護的法律條文界限。孩子之屬于父母猶如奴隸之屬于主人,由于經濟上的依賴性孩子就是資本主義的財產和物件。這種“借助于孩子的資本主義”——漢斯起初在什么地方讀到對這種資本主義的描述,但后來便自己形成了這種觀點——就是他傳授給他驚異的、迄今一直在家養尊處優的女弟子格達的最早的知識。說是基督教只減輕了妻子的桎梏,沒減輕女兒的;女兒過著艱難困苦的生活,因為她被人用強制手段脫離生活:經過這番準備后他便教她懂得孩子有權利按自己性格的法則去營造自己的教育。說是孩子是富有創造性的,因為孩子在發育成長,在自己塑造自己;孩子如君王,因為孩子向世界展示自己的觀念、情感和幻想;孩子不愿意與偶然的現成世界打交道,而是營造自己的理想世界;孩子有自己的性的特性,成年人犯下一種野蠻的罪惡,因為他們通過掠奪他的世界而抹殺他的創造精神,用照搬過來的死的知識材料扼殺他的創造精神并訓練他的創造精神去適應某些他不知道的目標。說是孩子做事不講求目的性,他的創作就是戲耍和溫柔成長;如果人們不用強制手段干擾他的話,那么他便什么也不接受,只接受他真正吸納進自己內心的東西;他接觸的每一個物件都有生命,孩子是世界,是宇宙,他看到終極和絕對,雖然他不會表達它:但是人們卻教導孩子領悟目的并將他困在被人們虛假地稱之為現實的平庸而屢見不鮮的東西上,從而殺死這個孩子!漢斯·塞普作如是說。當他開始將這個學說移植到菲舍爾家里來時,他已經二十一歲了,格達也并不更年輕一些。此外,漢斯早就沒有了父親,對他的母親——她經營一家小商店,養活他和他的兄弟姊妹——隨時都會出言不遜,所以其實不存在什么直接因由,會形成這樣一種被壓迫者為可憐的孩子們呼吁的哲學。

在接受這種哲學的過程中,格達在一種教育后人的溫和教育學癖好和在對萊奧和克萊門蒂娜的態度上的直接戰斗性利用之間搖擺不定。相反,漢斯·塞普對待這個問題態度堅定得多。他提出這樣的口號:“我們大家都應該是孩子!”他如此頑固地堅持孩子的戰斗姿態,這恐怕要歸因于早期的獨立自主的欲望,但這主要是由于,當初興起的青年運動的語言是使他的情感變成言語的第一種語言,并且一如一種適當的語言必須做的那樣,這語言把他的情感從一句話語引向另一句話語并且在每一句話中所說的內容比人們實際上所知道的還多。所以,“我們大家都應該是孩子”這句話也顯示出這些最重要的認識。因為孩子不該為了成為父親和母親就扭曲和丟掉自己的本性;當父親和母親僅僅是為了成為“公民”,成為世界的奴隸,受束縛和“囿于目的”。所以是那相當具有市民特性的東西,是它使人衰老,而孩子則進行抵抗,不愿成為公民:這樣,二十一歲的人不可以舉止行為像孩子這樣的困難便一下子全消失,因為這場斗爭從出生延續到老年,在愛的世界摧毀市民世界時才告結束。這可以說是漢斯·塞普的學說的更高階段,而所有這一切都是烏爾里希逐漸從格達那兒了解到的。

是他發現了這些年輕人稱之為他們的愛情,換句話說也稱之為集體的東西,與一種奇特的、極富宗教色彩的、非神話學而神話式的或者也許僅僅是令他感到傷心的簡單愛慕狀態的后果之間的一種聯系,而他們卻不知道這種情況,因為他只限于取笑存在于他們之中的自己的痕跡。現在他也以這樣的方式對漢斯表示關心并徑直問他,為什么他不愿意試一試,利用平行行動去促進“完美無自我者集體”呢?

“因為這無濟于事!”漢斯回答。

由此而引出這兩個人之間的一場談話,這場談話多半會給局外人留下奇特的印象,跟用一種罪犯行話所進行的交談并非不相似,雖然這種行話無非就是半世俗半教會戀愛的混合語言而已。所以我們就不要復述這次談話的全文,還是說說大意吧:完美無自我者集體,這是漢斯發現的一個詞語,但是,盡管如此,這還是好理解的,因為一個人越是覺得自己無私,世界上的事物就變得越明亮和堅固,他越輕松愉快,便越覺得自己高雅,而這樣性質的經驗則大概是每個人都有的;只不過就是人們不可以把它與高興、快活、逍遙自在等等混淆起來,因為如果說這不是已死亡的風俗的,那么也僅僅是低級風俗的代用品。也許人們壓根兒就不應該把這種真正的狀態稱為高雅,而是應該稱之為去掉甲胄;去掉自我的甲胄,漢斯作這樣的解釋。說是人們必須區分兩道人的圍墻。每逢人做什么好事和不謀私利的事,其中的一道圍墻就會被攀越,但是這只是一道矮墻。那道高墻存在于那個尚還最無私的人的自我之中,這是地地道道的原罪;每一種感覺印象,每一種情感,甚至包括獻身的情感,在我們的論述中不是一種給予而是一種索取,而這層浸透著利己主義的甲胄人們幾乎不能以任何方式逃脫。漢斯一一列舉:所以知識無非就是對一樣陌生事物的占有;人們像一頭動物那樣殺死、撕碎并消化它。概念,變得靜止不動的被殺死之物。信念,不再可變的,已經冷淡下來的關系。研究等于定位。性格等于不想變化的惰性。認識一個人就如同不再被他感動。洞察力即視力。真實即實事求是和不近人情地進行思維的成功嘗試。在所有這些關系中都存在著殺害、嚴寒,一種對財產和凝固的要求以及私欲和實事求是的、膽怯的、陰險的、不真的無私的一種混合!“什么時候愛情本身,”漢斯問,雖然他只認識內心純潔的格達,“會是和想讓占有或獻身相抵的愿望不一樣的別的什么東西嗎?!”

烏爾里希對這些并非完全一致的論斷表示謹慎的同意并作出部分修正。說是忍受和放棄也為我們自己留下一筆存款,這是對的;只要沒有無主語的謂語,那么一切行為上都粘著一絲模糊的、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語法上的利己主義陰影。

但是漢斯嚴詞拒絕。他和他的朋友們爭論人們應該怎樣生活。他們有時認為,每一個人必須首先為自己,然后才為大家活著;此外,他們確信,每一個人只能有一個真正的朋友,但是這位朋友卻又需要另一位朋友,由此他們就覺得這集體是一種圈子里的精神聯系,像光譜或一節節的連鎖。但是,他最樂意相信的是,有一種精神的、僅僅是被利己主義遮蔽住的集體精神法則,一個內心的、巨大的、尚未被利用的生命源泉——他們把種種可能的冒險活動歸因于這個生命源泉。比起易受影響的人今天感覺到的大眾的隱秘熱情,他們的活動力,他們那無意識團結的分子般看不見的過程——這些過程使他們每呼吸一次就想到,最偉大者和最渺小者一樣不孤單——比起這些來,在森林里作戰并受森林保護的樹木不會更無把握;烏爾里希的情形也是這樣,他清楚地看到,克制的利己主義——生命由它組成——產生出一種有秩序的結構,與此相比,共同性的氣息依然只是模糊聯系的一個縮影,而就他個人而言,他甚至是一個傾向于分離的人,但是格達的年輕朋友們對必須被攀越的高墻提出的荒誕無稽的看法總是莫名其妙地讓他感到悲哀。

漢斯單調而機械地背誦自己的信條,時而絮絮叨叨,時而猛沖猛撞,兩只眼睛直愣愣地看著前方。說是一條不自然的分界線貫穿天地萬物并像分割一個蘋果那樣將其分割,這兩半蘋果便因此而變干。所以,人們必須以不自然的和反自然的方式在今天掌握往昔人與之一致的東西。但是,人們可以廢除這條分界線,通過某種敞開內心,一種改變了的態度,因為某人越能忘記自己、抹去自己、與自身疏遠,他心中釋放出的為集體的力量就越多,就仿佛這力量從一種錯誤的聯系中被釋放出來似的;而他越接近集體,就必定會同時變得越奇特,因為如果人們聽懂了漢斯的話,就也會得知,真正獨特性的強度不包含在純粹的特性里,而是因敞開內心而產生,進入參加和獻身的不斷增長的強度之中,也許一直達到一個完全被世人接受的完美無私者的集體之最高強度,一個人們以這種方式所能達到的最高強度!

這些看似完美無瑕的信條讓烏爾里希冥想,人們如何能使這些信條具有真實內容,但是他只是冷冷地問漢斯,他想怎樣用這敞開內心之類的辦法去具體實施這件事呢?

漢斯在這方面擁有無法比擬的言辭;先驗論代替思考的我,哥特式的我代替自然主義的我,客觀實體王國代替現象,無條件的經歷以及類似的強有力的詞語——它們被他硬性納入無法描述的經驗的總體。順便說明一下,這是使事物受損和提高地位的一個流行的習慣,而由于這種狀況,這種有時、也許也經常浮現在他眼前的狀況從來也不會保持得比幾十個瞬間的短促思索更長久,所以他還多此一舉地聲言,說是這來世的想象今天顯示得硬是變化無常、不清不楚,作出超身體的、當然難以固定下來的展示,而反映出它的成果的,充其量也就是偉大的藝術作品;他談到“象征”這個他最愛說的詞兒,它體現出這些和另外一些極其令人鼓舞的生命征兆,最后談到日耳曼的、奉獻給潰散的日耳曼人血統代表人士的經歷,談到創造和觀看這樣的東西的經歷;以這種“美好舊時代”模式的一種極精細變體的方式,他很方便地解釋說,不斷地攫取真實存在之物隸屬過去并且已經避離當代,而爭論恰恰是由這個論斷引起的。

烏爾里希對這種迷信空談感到惱火。漢斯對格達究竟有什么吸引力,這在長時間里對他來說一直是個不明不白的問題。她臉色蒼白地坐在一旁,沒怎么積極參與談話。漢斯·塞普有一大套關于戀愛的理論,她很可能是在這套理論中發現了自我的更深層含義。烏爾里希繼續引導著談話,他斷言說——對要進行這種談話心里老大不樂意——一個人感覺到的最大的增強既不是在把遇到的一切據為己有的那種尋常的利己主義的態度中,也不是如朋友們所斷言的,在人們可以稱之為表白和傾訴式自我增強的態度中出現,其實,這是一種靜止狀態,一種永遠不會有什么變化的靜止狀態,就像一潭死水。

格達精神為之一振,并問他這話什么意思。

烏爾里希當即回答她說,整個這段時間里漢斯凈是在談愛情,雖然部分地用了強詞奪理的言詞;他談到了圣徒愛情、隱士愛情、漫出希望之岸的愛情,這是總是被描繪為一種溶解、一種松散,甚至一種所有世俗關系的顛倒的愛情,并且無論如何不只意味著一種情感,而是意味著一種思維和知覺的變化。

格達望著他,仿佛她要審查,他是否曾經用他超越她的知識的知識以某種方式體驗過這種情況,抑或從這個被偷偷愛戀著的人身上,就在他在這里不露許多聲色地坐在她身旁的時候,是否會逸出那種奇異的氣息,它可以把兩個人的身體分開著聯合成一體。

烏爾里希感覺到這個考驗。他的心情就仿佛是在用一門外語講話,他能夠流暢地用這門外語繼續講下去,但這是外表。這些話并沒有在他心中扎根。“在這種情況下,”他說,“在人們越出平素給態度劃定的界線的情況下,他們什么都理解,因為心靈只接受和它息息相通的東西;在某種意義上,心靈事先就已經知道自己將會了解到什么情況。戀人們并不能相互述說什么新消息:他們也沒有識別能力。因為戀人對自己所愛戀的人毫無認識,戀人只認識到,自己以一種難以描繪的方式被這個自己所愛的人置于內心活動之中。認出一個他所不愛的人,這對他來說就意味著把那個人納入愛情之中,把那個人像一堵死墻——陽光靜臥這堵墻上——那樣納入愛情之中。認出一個無生命之物,這并不意味著將它的個性一一探察,而是意味著一塊面紗落下或者一條不屬于可感覺世界的界線被廢除,那無生命之物也為人所不知、但卻充滿信任地進入戀人們同志般友好的氣氛之中。戀人們的本性和奇特的精神相互注視著對方的眼睛;那是同一個行動的兩個方向,那是一種向著兩個方向的流動和一種兩端燃燒。而認識與自己沒有關系的一個人或一個物件,這隨后也就是根本不可能的了。因為了解情況,這取走事物的某種東西,這些事物保持自己的形態,但是似乎在其中分解為灰,它們之中的某種東西在蒸發,而留下的只是它們的木乃伊。所以對于戀人們來說也沒有實情;實情就是一條死胡同、一個終結,是思想的死亡,只要他活著,這思想便像一團火焰的呼吸著的邊緣,光亮和黑暗胸貼胸地聚合在這團火焰的邊緣。一切都在閃光,某種單一的東西怎么會讓人明白易懂呢?!一切都大量存在,些許自信心和明確性有何用途?如果人們已經經歷戀人們不再從屬于他們自己,而是必須把自己奉送給一切合他們、合這些私下組合在一起的人的意的東西,那么人們如何還能單獨為自己渴求什么呢?即使所渴求的恰恰是所鐘情之物本身?”

如果人們掌握這門語言,那么就能夠不費勁地繼續使用它。人們就像手拿一盞燈在行走,這盞燈的微弱光線照在一個又一個生活關系上,而它們全都顯出那種樣子,就仿佛它們那在不變的日常光線中所有的尋常現象只是粗暴的誤解似的。譬如“占有”這個詞兒的動作立刻就會顯得多么不成體統,如果人們將它用在戀人們身上的話!但是人們想占有原則,難道這就顯示了更美好而優雅的愿望了嗎?那孩子們的尊重、思想、自己的內心呢?然而,一頭用自己的整個身體壓住其獵獲品的肥胖動物的粗魯進攻姿態合乎情理地就是資本主義基本和久遠的特征,所以其中顯示出市民生活占有者和認識和技能擁有者之間的關聯,是生活把自己的思想家和藝術家變成這樣的擁有者,而愛情和苦行則作為一對孤獨的兄妹袖手旁觀。這些兄弟姊妹站在一起時不是無目的和無目標的嗎,恰恰跟生活的目的和目標相反?但是“目的”和“目標”這些名字源出于射手的語言:無目的和無目標就其本來的關聯而言豈不就是意味著不當殺人者嗎?所以僅僅跟蹤語言的痕跡——一種被抹掉、但卻泄露真情的痕跡——人們就已經發現,粗略改變了的意識到處迫不及待地取代了已經完全失去了的、更謹慎的關系。這就像一種到處都可以感覺得到的,哪兒也把握不住的關系,烏爾里希放棄繼續和他對話,但是這不能怪罪漢斯:他認為,如果人們在什么地方有吸引力,那么整套精心編造的謊言勢必就會翻轉過來,可是正確地點的概念已經喪失掉。他一再打斷并補充烏爾里希的話:“如果您想作為研究者來考察這些經歷,那么您作為銀行職員將在其中看不到任何的東西!一切從經驗出發所作的解釋都是虛假的,都跳不出低級的、感官上把握得住的認識的圈子!您的求知欲無非是想把世界引回到所謂自然力的一種機械的游手好閑上去!”這就是他的異議和插話。他時而粗暴,時而激昂。他感到自己把事情搞糟了,并把這歸咎于這個陌生男人的在場,是這個陌生男人阻止他和格達單獨待在一起,因為和她面對面同樣的話就會以完全不一樣的方式,像閃光的水和盤旋的鷹那樣變得清澈和有力,這個他知道;他覺得,他本來可以在這一天大出風頭的。同時,他對于聽烏爾里希取代自己作如此輕快而詳盡的講話感到非常驚訝和惱怒。實際上烏爾里希講起話來并不像一個精確的研究者,而是講的話遠比他愿意承擔的責任多,盡管如此卻并不給人以言不由衷的印象。一種對此感到的壓抑的憤怒激勵著他。與此有關的是一種特別高漲、輕微焦灼的以這樣方式講話的情緒,而烏爾里希的情緒則處于這種情緒和漢斯的外貌之間。漢斯長著一頭茁壯豎起的頭發,皮膚護養得極差,舉止動作有力而難看,滔滔不絕地講話——講話時四濺的飛沫中懸掛著一層像是從心抽出的膜。但是嚴格地說,烏爾里希一生都處在這件事的兩種這樣的印象之間,他從來就有能力如此酣暢地談論這方面的問題,一如他今天所做的那樣,并對自己的談論半信半疑,然而他卻從未超越這種游戲般技能的范圍,因為他不相信它的內容,不管談話的興致和無興致現在以何種方式保持著一致步調。

可是格達并不注意他因此而時不時像一個滑稽諷刺模仿家插入的帶嘲諷意味的異議,而是僅僅處于這樣的印象之中:現在他已經自己敞開了內心。她幾乎是憂心忡忡地望著他。“他的心腸比他自己承認的軟得多。”他一講話,她便這樣想,而一種像一個在胸脯摸索的小孩兒的感覺使她變得毫無抵抗能力。烏爾里希瞥了她一眼。她和漢斯之間所發生的事,他幾乎全都知道,因為她對這事感到害怕并覺得需要至少作些暗示性的解釋——烏爾里希輕易就能夠補充它們——以使自己得到解脫。他們把一般地被年輕戀人們視為目的的占有看作他們所嫌惡的精神資本主義的開端,并且認為自己蔑視身體的激情,但卻也蔑視那被他們當作市民的理想而視為不可信的意識。這樣,就產生了一種非身體和半身體的相互交融、纏繞糾結;用他們的話來說,他們是試圖互相肯定,他們感覺到生命體戰戰兢兢、柔和細致的結合,這種結合之所以產生,是由于:人們互相觀察,窺視胸腔和額頭后面那隱蔽的波浪起伏,并且在人們自以為互相理解的時刻感覺到相互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然而,在情緒并不完全高昂的時刻,他們也滿足于一般性的相互欣賞;隨后他們就僅僅是回憶起著名的印象和情景,并且每逢他們相互親吻,便總是驚訝于——在此不妨重復一個驕傲的詞兒——幾十個世界都在俯視他們。因為他們互相親吻。在愛情中他們雖然宣布身體蜷曲的自我的粗俗情感和胃的扭曲一樣的低級,可是他們的肢體并不完全照顧靈魂的觀點,它們自顧自地緊緊貼在一起。事后,他們倆每一次都完全惘然若失。他們柔弱的哲學承受不住“附近一個人也沒有”這樣的意識,承受不住昏暗的房間、偎依在一起的身體的迅猛增長的吸引力,而尤其是格達,身為年紀較大的姑娘,她隨后便天真無邪而又強勁有力地感受到對盡善盡美的擁抱的渴望,恰似一棵受到什么障礙不能在春天開花的樹所能感受到的那樣。這些不充分的擁抱,像兒童的親吻般淡而無味,似高齡老人的愛撫那樣沒有限度,它們每一回都使她事后變得神情頹然。漢斯卻能夠較好地順應這種情勢,因為一旦事過境遷,漢斯就把這看作對思想的一種考驗。“我們不善于當占有者,”他教導說,“我們是一步一步行走的漫游者。”每逢他發現格達由于沒有得到滿足而渾身顫抖,便總是毫不遲疑地哪怕不把這看作非日耳曼出身的一種殘余也要把這看作她的弱點,并覺得自己像上帝所喜愛的亞當,據說亞當從前擁有過的肋骨使他男人心與信仰疏遠了。于是,格達便蔑視他。很可能這就是為什么她至少從前盡可能多給烏爾里希講述此事的原因。她隱約感到,一個男子漢絕不會像漢斯這樣做出這種事來:這個漢斯在傷害了她的感情之后竟像一個孩子那樣把他那張淹沒在淚水中的臉埋在她的大腿之間。懷著對自己的經歷既驕傲又厭倦的心情,她向烏爾里希提供這方面的情況,憂心忡忡地期盼著他會用自己的話摧毀這個充滿痛苦的美景。

然而,烏爾里希卻很少如同她所期望的這樣對她講話,而是通常說些譏諷的話給她潑冷水,因為雖然格達因此而拒不信任他,他卻分明知道,她對自己處在一種對順從的持久渴望之中,并且漢斯和別的什么人都不能像他這樣擁有左右她情緒的力量。他為自己辯白,認為在這個不明不白的邋遢鬼漢斯之后,任何一個別的真正的男子漢處在他的地位也必定會對她起到解救于水火的作用。但是就在他考慮著這一切并驟然感到精神振作的當兒,漢斯已經醒悟過來并試圖再次發起攻擊。“總而言之,”他說,“您試圖用概念來表達有時把一個思想抬高于概念之上一點的東西,這就犯了一個人們可能會犯的最大的錯誤;但是這大概就是一位學識豐富的先生和我們之間的區別了吧。人們必須先學習過這樣的生活,然后也許才能學習這樣思維!”他驕傲地添上這一句,而當烏爾里希報之以微微一笑時,他飛快地惡狠狠地說道:“耶穌十二歲便有深刻的理解力,并沒有先獲得博士學位!”

烏爾里希因此便違背保守秘密的義務,不由自主地給他出了一個主意,這一主意泄露出他只有通過格達才有可能了解到的情況。因為他回敬他說:“我不知道,既然您想過這種生活,您為什么不把這件事進行到底。我要是您,就會擁抱格達,拋開理性的全部疑慮,緊緊摟住格達,直至我們的身體要么化為灰燼,要么跟著官能的變化走并一如我們無法想象的那樣回歸自身!”

被醋意刺痛的漢斯不望著他,而是望著格達。格達臉色煞白、神態尷尬。“我就會擁抱并緊緊摟住格達”這樣的話讓她感覺到了這是一個秘密的諾言。人們會如何最合乎邏輯地想象那“另一種生活”,此刻的她完全無所謂,她完全有把握:如果烏爾里希果真愿意,他就會把一切做得合乎情理。漢斯對自己所感覺到的格達的背叛怒不可遏,他對烏爾里希所說的事是否會成功表示懷疑。說是時代不適宜,第一批人必定會完全像第一批飛機那樣從一座山上起飛,而不是從一個低谷起飛。說是也許得先來一個人,此人拯救別人使他們擺脫尷尬局面,爾后這最崇高的事才能成功!他覺得沒有什么情況表明他就不可能會成為這樣的救世主,但是這是他的事情,而除此之外他也不認為當前的低落狀態會有能力造就出一個救世主來。

這時烏爾里希回答了幾句,說是今天已經有不知多少個救世主。每一個比較好的協會會長都被認為是一個這樣的救世主!他確信,即使耶穌本人歸來,他碰到的情況也將比任何時候都更糟糕;有道德心的報刊和讀書會將會認為他講話的語氣太不富于情感,而世界各大報刊將幾乎不會向他敞開大門!這樣一來,一切又好像剛開始,談話回到了起始時的狀態,而格達則垂頭喪氣地坐在那兒。

但是有一點不一樣了,烏爾里希的思想亂了,雖然這沒有明顯表現出來,他的思想和他的言語對不上茬兒。他望著格達。她的身體線條分明,她的皮膚顯得疲憊和暗淡。他一下子清楚地認出了她身上有一絲淡淡的老處女似的氣息,雖然在使他跟這個愛他的年輕姑娘不能取得一致的拘束心理上,她很可能一直扮演了主要的角色。對此,漢斯顯然也用他的集體精神的半身體性質產生過影響,而這集體精神則可能自身同樣也有某種與老處女似的情緒并不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格達不合烏爾里希的意,然而他卻渴望把這次與格達的談話繼續進行下去。這使他回想起,他曾邀請她去拜訪他。她沒有露出任何口風,她是已經忘記了這個建議了呢,還是仍記著這個建議,而他卻再也找不到機會去偷偷詢問她的意向。這在他心頭留下一絲焦灼不安的惋惜和一絲欣慰,就好像人們感覺到一個太晚才認識到的危險正從自己身旁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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